贺喜身后暗处,一个男人疾速跑来,待看清眼前诸人后又一个急停,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声音虽低,可语气甚急,又足以让在侧几人都听清了。

那两个字登时让狄风心神大乱,手握了又握,才将剑柄紧紧攥稳。

原来真的是他!

宽肩长臂,气势迫人,那把湛然之剑…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狄风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逐州一役,邺齐之军整齐划一的摄人气势,便是这男人带出来的。

果不其然,果真如此。

心中先前疑惑之结一时全都通了,也才明白过来,这男人先前为何能叫他“狄将军”。

突然间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场之上将兵相交,竟不如此时的面面相对让人心惊。

似寂静无人一般,空中只留风扫树梢之音。

天边亮起一线,四隅金霞破雾而出,漭漭铁青天幕霎时被映亮了一片。

日轮顷刻上天衢,这一个冷冷的漫漫长夜,终是这么过去了。

英欢垂眼,敞袖轻轻一甩,“让他们走。”语气淡弱,较之往日睿利,不及十一。

狄风一怔一愣,下意识地收了剑,手臂抬起,朝身后诸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便慢慢退开了。

谢明远同狄风一样,奉命而去却扑了个空,回偏院时却远远望见狄风带人朝这边走来,当下便绕至后面,急急地赶来,生怕贺喜在他不在之时出了什么意外。

狄风那一剑,当真是让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顾不得旁的,那一声“皇上”,便这么叫了出来。

却不料能听见英欢说,让他们走。

谢明远看向贺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缓下来,总算是一切安好。

贺喜展拳,侧脸看了看谢明远,“走。”

便就这么往前走去,越过狄风之时,明显能感到那男人似刀的目光,在他背后划来划去。

贺喜步子越来越沉,二十步出去,终是忍不住回头,又望了那树下女子一眼。

今夜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罢。

 

 


卷一泱泱之世,有欢有喜欢十九(小修)

御药谨封。

方银管子出药,分置于两只银碗中。

宁墨拾一碗,浅尝,吐药于银盂间,一刻后,才令人封了另一只碗,盖了那四字之印。

太医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尝了一口,看了看宁墨,眉头微皱,“皇上身子十几日来未见好转,你这方子却是调也不调,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们却还担心妻儿的脑袋…”

宁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开口道:“药帖乃是王太医与在下联名封记的,为皇上请脉时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诊的。徐大人信不过在下,总不至于连王太医也不信罢?”

徐之章脸色一变,颇有些恼意,不由出言相讽道:“我等自然没有宁太医的好手段,便是将来出了事儿,皇上念在宁太医寝侍多日的份上,也会网开一面…”

宁墨手腕一抖,那银碗险些就要砸下去。

他年纪轻轻,便被英欢钦点为十御医之一,而与他同年入太医院的其余诸人,好多却连三试都还未过,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再加上背后蜚短流长的那些话,越传越多,使得这太医院的老臣们也对他颇有微辞,当着英欢的面不说,可在背后却处处给他下绊儿。

宁墨垂眼,手指紧紧扣住碗身,将心口那气使劲压了压,没有答徐之章的话,转身将药碗搁进一旁候着的小内监手中的温桶内,低声道:“好了。”

小内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见宁墨撩帘而出,才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外面阳光当空而照,四下皆灿,宁墨才从昏昏暗暗的御药房中出来,迎上那火一样的色泽,头一下便晕了,脚下不由一歪。

身侧探过一只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后,才松开掌。

宁墨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才转身望过去。

狄风于御药房檐下稳稳地站着,腰间并无佩剑,只是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处也是湿的。

这般看来,他在这边已等了很久了罢…

宁墨想了想,转身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药,吩咐道:“这药我去进给皇上,你先回去罢。”

小内监依言而退,路过狄风身边时悄悄望了他一眼,叫了声“狄将军”。

待人没了影儿,宁墨才又去看狄风,脚下一动,边往禁中行去边道:“狄将军何事?”

狄风跟在他身侧,眉眼间略带担忧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宁墨不知怎的,听了他这话,胸口那气便再也憋不住,扭头看着狄风,冷笑道:“怎么,连狄将军都来质问在下了?”

狄风哪里知道宁墨是在徐之章那里受了气才说出此话的,只当他是恃宠而骄,不禁脸色一变,“宁太医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为臣,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在下不过问了一句,便招来你这般相讽?”

宁墨不语,沿着大内北街西廊入了通会门,待进了禁中后,忽然低声问了句:“狄将军,你…心底里对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罢?”

狄风身子大震,几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宁太医休得胡言乱语,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说得出!”

宁墨神色如一,侧过头看了眼面色黑红的狄风,低笑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将军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旁人么?”

狄风只觉头皮发麻,埋在心底最深的东西被他在此时捅了出来,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道:“你究竟何意?”

远处景欢殿的檐角在此处已能看见,碧瓦琉璃之上是蓝得透亮的天,宁墨抬头望了一望远处,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将军以为只有你才担心皇上的身子么?”

狄风握拳,等着他说下去。

宁墨垂眼,继续朝前走去,低声叹道:“在下自入太医院至今,已近八年。虽不是华扁再世,可医术也非庸人能有。但,医病者,须数问其情,以从其意,神回则昌,神不回则亡…这点道理,想必狄将军也是明白的。”

狄风不禁锁眉,不解宁墨为何突然言起医术来。

宁墨看他一眼,嘴角溢出丝苦笑,“许多话,在下对着太医院的老臣们都未说,但却不想瞒狄将军。将军可知,在下每次为皇上请脉后,无论问什么,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问问将军,先前赴杵州视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会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狄风眼眸乍然一亮,又蓦地暗了下去。

原来他,是此意…

狄风脸色愈加黑沉,这才明白过来,皇上病体久久未愈,并非是太医诊误,而是她不愿道出隐情。

杵州那一夜,其实就算是他,也知之甚少。

只是英欢回京后的这一场大病,倒让朝中众人都慌了起来。

她在位十年,从未因病辍朝,这次纵是有病在身,也依样不眠不休忙于政事,直至十二日前于早朝上晕倒,才让朝臣们知晓,皇上这回是真的大病了。

一日数次请脉,让太医院人心惶惶,十年来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些,狄风心中便是难言的不安,可他对着宁墨,又能说些什么?

宁墨见狄风半晌都不言语,便摇头道:“罢了,若是狄将军不愿告诉在下,那在下也不强求。只不过,皇上这病,只怕宫内无药可医…”

狄风一把扯住宁墨的袖子,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宁墨却也不惧,对着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进药又有何用?”

狄风死死攥着他的袖口,过了好半天,才松了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说不出的神情。

此时二人离景欢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内监趋步而来,让二人候着,待他进去禀报一声。

宁墨与狄风二人相错而站,谁也再未开口,便是站在这殿外石阶上,也能清楚地听见殿内传出来的咳嗽声。

那声音时断时续,低沉暗哑,每咳一声,便让狄风心角一揪。

先前进去通禀的内监已然出来,着二人入殿觐见。

宁墨与狄风一前一后撩袍上阶,正待入殿时,却被那内监悄悄拦了下来。

那内监低下头,凑近二人,压低了声音道:“小的…小的还想请两位大人劝劝皇上,别太操劳了…小的成天价地看在眼里,都觉得心里难过。”

宁墨吸了口气,抿了抿唇,便这么进了殿中。

狄风拳头握得更紧,眼角竟隐隐有些发酸,也跟着宁墨进去了。

殿内御案前的高座已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不宽不窄的软塌,上面铺了一层薄被,摆了一个锦枕。

英欢歪在上面,身上只着罗衫,倚着那御案,手中还握住朱笔,正批着眼前高高一摞奏章。

她脸色不善,唇也泛白,听见宁墨与狄风二人进来,才抬起头,道:“药搁下罢,稍后朕自己会喝…”还未说完,便又咳了起来,声音沙哑不堪。

宁墨手指微微有些抖,上前将那药碗取了出来,掀了上面的盖印,呈至英欢面前,低声道:“陛下,还是趁热先将药喝了罢。”

英欢皱眉,抬手一摆,便欲继续批折子,可宁墨端着药碗的手却迟迟不肯落下,她这才盯着宁墨,微微怒道:“这是要抗旨了?”

宁墨立时跪了下去,手还是高呈药碗,口中道:“臣不敢。”

英欢扭过头,掩袖轻咳,手往身子内侧一招,叹道:“拿来罢。”

宁墨这才起身,将碗递过去,看着她纤眉紧蹙,一口气将那药喝了下去,这才放了心。

狄风望着她,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认识她已有十二年,做她的臣子整整十年,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她有过如此憔悴,如此狼狈,如此…柔弱的时候。

就只这时,他才忽而发现,竟是这么纤细单薄的身子,撑了邰涗万里江山整整十年。

她不为人知的种种苦楚,只怕是他穷极一生也难知的罢…

他想知道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帮她一把…

只是她的心思,他从来都不得知。

只是她对于他,从来都是那么远不可及。

他,只怕是永远都站不到她的身边罢…

正兀自想着,就听英欢哑着嗓子唤他:“狄风。”

他陡然回过神,见宁墨已收了碗盅,要退出殿外,于是便上前几步,立于御案前。

宁墨朝后退去,走过狄风身旁时看了他一眼,浅浅一叹。

那声叹息,他听得出来,也是想让他劝劝皇上罢。

狄风吸了口气,抬眼望去,“陛下,身子要紧,国事可暂交由门下中书两省老臣决断…”

英欢手指一软,朱笔落下,砸在案上,溅了一滴刺眼丹墨于一旁纸笺上。

她望着狄风,冷笑了两声,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一面拾袖掩唇,一面伸手,将桌上另一侧的一整摞折子往狄风眼前狠狠一推。

狄风不解她此举,犹自愣着站在那里。

英欢好容易止了咳嗽,手指着那摞折子,冷声道:“你可知朕病着的这几日,那帮老臣们都上了些什么折子么?”

狄风摇头,竟不知何事能惹得英欢如此动怒。

英欢搁在案上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全是劝朕成婚的!”

此言如一记惊雷,将狄风震得浑身发麻,一时间,心底里的许多话就要这么破口而出,却被他生生忍住,终是默默地放沉了下去。

英欢喘了一口气,才又接着道:“国无储君,国无储君!这就是他们的心思…”她冷笑,手将那些折子全部推翻下案,洒了一地,“让朕成婚,择谁为婿无所谓,只要能生子便可…”

不等狄风开口,她便又从身边挑出另一封折子,直直丢给狄风,“好个沈无尘,竟然上折子列了朝中三品以上未婚的臣子让朕挑!就连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她说完这句,便再也说不下去,颓然*上塌边锦枕,眼眸微闭,胸口堵得气都喘不匀。

成婚,成婚。

她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这么多年,找不到一个她可以放心让之半座的男人,一个…懂她的男人。

这点执拗的坚守,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当真是可笑的罢!

脑中蓦地一跳,眼前又出现了那双褐眸。

也不是…全然没有遇到过。

只是那人…

英欢眼角骤然一湿,心底一阵悸动。

为何过了这么多日,那人的音容笑貌,在脑中心口,竟是越来越清晰?

那一夜那一夜,只当是梦,是梦罢。

心底里便这么告诉自己,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可那梦,是越来越觉真实,梦里的那个人,是怎样都忘不了。

那男人身上的味道,肆无忌惮的目光,霸道的举止,时而温柔的眼神,蛊惑人心的低沉笑声…一切的一切,总在深沉沉的夜晚,前来扰她。

越想忘,却越忘不了!

这感觉,这感觉…竟是如此噬人心骨。

教人难以禁耐。

“陛下?”狄风低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猛地将她唤回了神。

英欢抬起眼皮,只觉眼角湿漉漉一片,不由飞快抬手,作不经意状地撩袖拂面而过,然后才看向狄风。

狄风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愁容,看着她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身子要紧。别的事情,就都顺其自然罢…”

英欢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桌上的笔,蘸了墨,对他道:“上回你自逐州一役带回来的那八千名邺齐百姓,将他们悉数遣回邺齐境内罢…”

狄风怔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陛下的意思是?”

英欢没有抬眼,手中继续批着奏折,“此事朕稍后会交由中书商议,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你还需再亲自去一趟逐州。”

狄风略有迟疑,“陛下,此事…”

英欢顿了顿手腕,“此事朕意已决。”

狄风咬牙,“臣尊旨。”

眼见英欢扬手轻摆,他便再也说不得什么,只能就这么退了出去。

殿外艳阳依旧,只是在他眼中,再无了先前夺目之灿。

他低头,皇上此举,定是为了那个男人罢…

 

 

 

小修。

 

卷一泱泱之世,有欢有喜喜二十(小修)

禁中内诸司殿中省尚食局门前,一列着紫衣的小宫女们排得齐齐整整,手中精致食盒上用黄绣龙合衣笼罩了,沉甸甸地捧在胸前,过了殿中省,便往那凝晖殿一路行去。

此时正是晌午,虽说太阳未露,可还是闷热难耐,看这天色像要下雨,可却迟迟未落。

这会儿禁卫不严,大内禁中又无人走动,小宫女们便动头动脑地,一边走,一边小声嘻笑起来。

尚食局的宫人们本就比不过其余内殿司的严谨,再加上不近皇上身边伺候,因此纵是处于禁中之内,也常常不按那许多规矩来。

内侍总管王太监走在最后面,前襟后裳早都被汗浸透了,此时只想快些走到凝晖殿去交差,于是眼看着这群进膳的小宫女们不甚安分,却也懒得去管,只要不出什么乱子,那便随她们说上几句话也无大碍。

正走着,最后那两个小宫女也不知说到什么趣事儿了,竟停了一小步,互相咬着耳朵悄悄言语了几句,说完之后又抿了抿唇,面上带了抹飞红,才继续往前走去。

风浅浅吹过,恰将那二人说的话零零碎碎地吹开了几句,捡了几个词儿裹着,绕了一绕,便送入了王太监耳里。

王太监听见她们的话,本是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整个儿人都清醒了不少,脸色先是一白,又立时黑了去。

那两个小宫女犹不自知,还在窃窃笑着,却不料身后的王太监已行至她们身侧,抬手一拦,便将她二人拦了下来。

王太监看着她们,脸上满是怒意,半晌才开口道:“先前在胡说什么呢?”

那两个小宫女一看情势不对,吓得不由都低下了头,嗫喏道:“回公公的话,什么…什么也没说。”

王太监一声冷笑,公鸭似的嗓音引得其余诸人都看了过来,也不知这两个小宫女是犯了什么事儿,能叫他在外头便发起火来。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那王太监便扬手,一边一掌,赏了那两个小宫女一人一个嘴巴子。

众人俱是惊愕,那两个宫女身子抖得不能自持,却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开口争辩,眼眶凝泪,就将砸下。

王太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她二人,“现如今真是没规没矩了,连皇上你们也都敢在背后议论起来了!眼下还在禁中便能如此放肆,还当不当这是皇城大内!”

他伸手一掀,将那二人手中捧的食盒上面罩着的合衣笼撤了,冷笑道:“现下凝晖殿里,皇上与诸位大人都等着咱们,你二人且先自个儿回去,待我回头见了许尚食,将今日这事说与她听,让她来看看怎么办才好!”

这一番厉言,着实吓傻了这些小宫女们。

王太监是常年跟在贺喜身边的人,平日里大内宫人们哪个见了他不得让三分,这两个小宫女今日将他惹怒了,那下场定是不会好看的。

其余的人顿时噤声,不敢再言语,捧着食盒的手都有些抖,脚下步子愈发快了起来,深怕做错什么事儿,也让他瞧见了。

王太监走在后面,可这步子却是越来越沉,眉头紧紧锁着,到最后,口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想到刚才那两个小宫女说的话,他心中不由一堵。

皇上自开宁府回来后,整整一月未诏人侍寝,也不回寝宫,夜夜都宿在崇勤殿内。

皇上不近女色…

十年来,这种事情还从未有过!

他们这些常年侍候皇上的人察颜观色了好些日子,却也丝毫理不出头绪来。

是身子不适?可太医却说,皇上一切安好。

是精力不济?可皇上每日三更后才就寝,五更便又能起身上朝,容光依旧,并无半分异样。

皇上这到底是怎么了…

虽是心中疑惑着,可这事也非他们能问得的,只得就这么一日日地看下去,又不知怎么才好。

王太监黑着脸,看着眼前这些进膳宫女们,这事儿,居然都已传至殿中省六尚局了!

当着他的面,那两个小宫女尚且敢如此议论此事,莫要论大内此时此刻别的地方了…怕是人人都在窃窃私语罢!

王太监不禁头皮发麻,这些在背后说出来的话,还不知是怎样不堪入耳…

自古帝王无私事,那起居注上每日列的条呈,真真是让人伤脑筋。

又行了约莫半百步,凝晖殿便在眼前了。

殿前禁卫见了他们一行,也不多问,便高声宣唤,让他们入了殿内。

王太监在前领路,直直进得殿内大厅,做了两个手势,便让那群宫女们挨个入内摆膳。

今日早朝散后,贺喜独留了几位朝臣于凝晖殿议事,直过了午时也还未决,因命人去备了膳食,留诸位臣子于殿中进膳。

等人都退了,贺喜才挑眉看了看与座诸人,开口道:“别拘束了,先吃了再议。”

三省六部的重臣来了四个,外加古钦与朱雄二人,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觉拘束,却也不敢抗旨,便于座上吃了起来。

朱雄一介武将,带兵打仗豪言迈语不拘小节,又是跟着贺喜数次出征的,此时便也没那么多顾忌,吃了一会儿,便张开大嘴笑道:“此次邰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主动要将那八千名百姓送还回来!”

贺喜握着银筷的手指僵了一瞬,沉眉不语。

朱雄见无人应他,自觉有些无趣,面色讪讪,大口吃了几块肉,也就不多说什么。

贺喜高座于殿上,目光扫至朱雄身上,忽而道:“朕命你去逐州城外迎那八千名百姓,如何?”

朱雄一咽,呛了两口,左右看看,才对上贺喜的目光,嘴角一抽,“陛下…”

贺喜搁了手中筷子,神色未变,“怎么?”

朱雄声音小了些,“臣…臣不想再见那狄风。”

贺喜眼眸一黯,抿唇不语,心中尽是冷笑。

他邺齐堂堂将帅,就只这点出息!

伸手去握案上白玉酒杯,口中冷冷道:“难不成还要让朕亲自去一趟?”

那语调中含了隐隐怒意,让诸人手中动作都停了下来。

朱雄一急,忙起身道:“臣并非此意。陛下要臣去,臣便去!”

古钦在一旁微微皱了眉,想了一会儿,道:“陛下,臣思来想去,也不知邰涗这回打的是何主意…先前臣带了银钱去赎他们都不肯,这次怎么会主动将人遣送回来?”

贺喜的手指扣着那酒杯沿口,越握越紧。

里面琼浆微漾,色泽清透,一望便可见杯底那暗色雕纹。

这酒,不似那奉乐楼的醉花酒…

那醉花酒,虽浊却醇,品在嘴中,是说不出的香。

他眉眼一沉,那酒,怕是再也无机会喝了…

心中涌起自嘲之意,真的是那醉花酒香么?还是…因为当日眼前那人?

可是那人,怕也再无机会见了…

顿时觉得胸口僵硬万分,面前玉杯蓦地烫手。

不由地便松了手,又将那酒杯推至一旁。

他手指渐渐握起,心底一角愈发僵硬,竟暗暗地有些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