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姨妈背过身,显见是不爱听。宋檀钗也便不在提了。
却说日月如梭,夏日将尽,转眼便已立秋。
香兰将一盆茉莉搬到屋里。把窗子放了下来,轻手轻脚给宋柯端了一碗汤,放在他案头,宋柯正做文章,把笔放在青花瓷笔架上。把汤端起来闻了闻,道:“今儿是排骨汤?”
香兰道:“枸杞排骨汤。今儿早晨就用文火熬着。肉也都软烂了。”手脚麻利的将书层层叠叠码好。
宋柯道:“太太那屋送去了么?”
香兰道:“玥兮送去了…唉,我不知什么地方讨了太太的嫌,太太总不愿见我似的。”说着叹了口气。
宋柯皱起眉头,原来宋姨妈前一阵子总和他提起香兰品性不好,后来品性的事不再提了,转而说香兰有个“穷家破业”的面相,不能留在家里云云。他听了随口应付几句,听得多了便道:“娘是从哪儿听来这些个无稽之谈,香兰品性我最清楚不过,房里的散碎银两和铜钱从来没见她动过,娘不信去问问玥兮、珺兮。还有什么面相,纯粹是江湖术士之言,小时候还曾有人说我活不过两岁,如今不也平安长大成人了?”
宋姨妈从此便不再说,他以为此事就揭过了,没想到宋姨妈仍耿耿于怀。宋柯仔细想想,他娘倒是在意这些鬼神怪力的论调,便打算过几日携全家上甘露寺拜佛,到时候给寺里和尚些银子,让他当着宋姨妈的面好生夸赞香兰的面相,也解解宋姨妈的疑心病。便道:“没什么,她就是因为郭妈妈走了不自在,你旁的不必多想。”
香兰又默默叹息一声,自己怎能不多想呢?她如今慢慢谋划和宋柯的良缘,出身已是差了一层,倘若宋姨妈再不喜欢她,便是难上加难了。
宋柯看着香兰站在他身边把写废了的纸一张张收拾起来,那素手纤长,指甲透明光润,露着一段雪白的腕子,便去握香兰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悄悄在她白嫩的脸上偷了个香,见香兰耳根红了,偏又不让她走,轻轻捏她的指甲道:“别人在指甲上染凤仙花,你怎么不染?”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二人耳鬓厮磨已然颇有情意,香兰却仍有些羞涩,想将手抽回来,宋柯却攥着没动,只得道:“染那劳什子做什么,怪俗气的。”
宋柯笑道:“染不染都好看。”在手里摩挲端详着,道:“你这一双手巧得紧,前一阵子给我做的香囊,上头绣了个枫叶和鸣蝉,精致得跟什么似的,俢弘见了就抢,幸亏我夺得快,否则那香囊定让他抢了去。他问我是谁做的,我说是在外头买来的,他还硬让我给他买一个。”
说着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来,看了看道:“这花样子画得也好,竟有七八分‘兰香居士’的味道。”
香兰一怔,道:“你也知道兰香居士?”
宋柯笑道:“谁不知道呢?画技出了名了,意境也有趣儿,坊间有高价兜售其人作品的,可许多人瞧了都说形似神不似。听说你爹跟她有过些交情,手里有些他的画作,还有人跟我打听,想买上几幅呢。”
宋柯的笑容便如同三月的春风,夏日的细雨,看着他眉毛微挑,眼睛和嘴唇都变成弯弯的半月,香兰心里的忧愁瞬时随着那笑容烟消云散。
宋柯仿佛自言自语道:“你叫香兰,他叫兰香居士,香兰,兰香,这人不会是你罢?”他本是玩笑而言,抬头却见香兰含笑着不说话,仿佛大有深意,不由惊疑道:“不会真是你罢?”
香兰靠在宋柯身边,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纸上刷刷点点,片刻一只小虫儿便跃然纸上,趴在宋柯名字落款旁边,扬着长长的须子,活灵活现。
宋柯大惊,拿起来看了又看,仿佛不认得香兰似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遭。
香兰笑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
宋柯半晌惊叹道:“真的是你?”
香兰在宋柯身边坐下来,道:“小时候在静月庵里跟师太学的,如今卖得上银子不过因为有趣儿,倒不是画技精湛。如今告诉了你,可得给我保密,若别人知道这画是丫鬟画的,只怕卖不上高价啦。”
宋柯摇了摇头:“他们那些文人墨客要知道这画出自美人之手,只怕价格还要涨上几倍呢。你画里俗中有雅,雅中有俗的意境寻常的便比不上。难怪你家里要买房置地,兰香居士如今改画大幅,一张画便要五十两银子,抵得上坐堂掌柜一年的例银了。”他看着香兰,颇有些惊喜,却不知怎的,心里又十分惶惶。
香兰却慢慢肃正了脸色,挺直了腰道:“既然给你交了底,便是要交代明白。你救我一命,这个恩情我千劫万劫难报,这些时日相处…我…”语未说脸便红了,咬了咬牙:“我确实对你有情意,可是,我也不愿与人为妾。你门第清高,我不过个婢女奴才,卖身契还攥在你手里头,原不配跟你说这样的话,可如今我也斗胆讲一讲,若你无意明媒正娶,我自加倍还你当初赎我出来的银两,放我出去。你救我的大恩我永远铭记心上,日后必有所报。”
宋柯抿了嘴不言。
他如今是真心喜欢香兰,这女孩儿温和凝练,骨子里却极强韧,总是默默的关心体贴,事事帮他想得周全。原先他喜欢她容貌性情,如今便离不开她,想日后长长久久的在一处。原先他便觉着香兰这样的品貌为妾便委屈了她,如今她又有如此才情,只怕是断不肯屈就人下的了。香兰模样性子都好,若有个稍微体面些的出身,哪怕是个官家出身的庶出女儿,或是个地主家的闺女,他也要千方百计求娶来,而如今说香兰的爹娘已是良籍,可到底是奴才种子。且他又有志向,为了振作家门,最好是娶一房娘家得力的妻子…
宋柯默默的看着香兰,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和脸颊,那手有些颤,仿佛想碰她,却又纠结不敢。
香兰不言,一双明澈的眸子定定看着他,然后站起身走到门口道:“这几日我母亲恰好身子不好,我跟大爷告个假,先回去伺候两日。”说完打开门出去了宋柯独自坐在房里,看着纸上那栩栩如生的小虫儿,呆愣愣的一动不动。
第九十七章犹豫(求粉红!
香兰收拾了两三件衣裳,将平日惯用的梳洗物什也用包袱装了,嘱咐了玥兮几句便挽着包袱走了出去。宋柯站门前,从镂雕的花菱缝隙里看着香兰穿着藕荷色的纱衫,摇摇的裙摆和头上那乌压压的髻,斜插的珐琅嵌宝钗垂下的滴珠一摇一晃。
她穿过拱门,身影便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面。
宋柯双手攥紧了拳,仿佛心尖上塌了一块。
却说香兰回了家,身上也懒懒的。今日她豁出去跟宋柯交了底,虽不后悔,可心中到底忐忑,仿佛有一团巨石压在胸口似的。她母亲薛氏自然无病,香兰不愿与宋柯尴尬相对,方才编了个由头出来,香兰提了裙子上楼,楼上是她回来惯住的地方,只见房里已焕然一新,屋角多了一个梳妆台,窗上糊了五色的纱,另有一不大的书案,可上头各色颜料纸笔一应俱全。再往床上看,只见铺了崭新的锦缎被褥,坐上去松松软软。
薛氏提了一壶茶上来笑道:“屋里新添的几样可喜欢?是你爹去邻村找了相熟的木匠打的,原先我还肉疼银子,可你爹说如今咱们家有余钱了,不该再委屈你。我们还在城南相中个院子,价格倒不贵,一明两暗,不大不小,还是半新的,主人家要去山西,便将宅子贱卖,可我跟你爹还犹豫着,虽说不贵,可也要一百二十两银子,这些日子攒的银子便全花销了。”
香兰打起精神道:“明儿个我再画两幅便是了。”
薛氏道:“你爹说了,你画山水不如花鸟虫草卖得快,且越少越金贵,小幅的便宜,卖得快些,有一大幅挂在店里标价五十两。如今还没人买呢,你爹说买这样的画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早晚有卖出去的日子,若是卖了那幅,家里就有余钱,再买房子心里也不慌张,还能有余钱添置家具,把屋子再修缮修缮。”
香兰想了想道:“若价格便宜就先买来,租出去也好。别白白错过机会。”
薛氏一叠声应着,又絮絮说些琐事,不过是邻居家长里短。香兰却早已神游天外。暗道:“若是宋柯答应,日后相谐一处,也是我的造化;若是他不答应…”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回,只觉头痛欲裂,终咬牙暗道:“若是他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便赎身出来,长痛不如短痛,早早分开总好过绑在一处日夜相见,备受煎熬。”心里虽这样想,泪却忍不住滚下来。慌忙背过身去擦。
薛氏浑然不觉,听见楼下有人敲门便忙忙的去了。香兰坐床上怔了一回,忽听楼下有喧哗之声。顺着楼梯走下去一瞧,只见陈万全吃了个烂醉,让小夏相公架着往里屋去,薛氏跟在后头,手里提着个痰盂。恐是怕陈万全再呕出来。
香兰连忙去那盆打水,夏芸听见动静回头一瞧。见香兰站在他身后,一袭淡雅衣裙,衣襟上绣着折枝桃花,如同清晨的露珠似的。他登时便痴住了,定在原地不能动,薛氏催了一催,这才如梦方醒,把人往屋里头架。
陈万全浑身酒气,醉醺醺一头扎在床上,香兰拧了热毛巾给她父亲擦脸,将靴子脱了,把床上的被子拽过来盖好。薛氏在一旁问道:“怎么好端端又吃醉了?”
夏芸道:“今天大掌柜的孙子办满月酒,陈叔多吃了两杯,回来倒在街上恰被我看见,我便将他搀回来了。”
薛氏念了声佛。如今陈家喜事多,陈氏夫妇脱了籍,陈万全又独自攥着香兰的画儿卖,赚进不少银子,一时来讨好的人便多了起来,今儿个这个请吃酒,明儿个那个请喝茶,更有滔滔不绝的吹捧。陈万全本就骨头轻,这厢更飘飘然起来,加之他又收了几件古玩高价卖掉,赚了些银子,便愈发得了意,吃酒更没个餍足。
香兰到了碗热茶给陈万全灌下,陈万全翻了个身便鼾声如雷。香兰将门掩了,退了出来。薛氏在外头正对夏芸千恩万谢,又要拿晾好的腊肉让夏芸带回去。
夏芸推辞道:“街里街坊的,陈叔帮了我不少忙,只不过扶他回来,算不得什么。”一边说,眼角一边去瞥香兰。
薛氏笑道:“这些日子你来来往往的,也帮了不少忙,自然要好好谢你。”说着硬把腊肉塞到夏芸手里。对香兰道:“这几日你爹买家具回来,小夏相公都过来帮着搬捡收拾,还不快谢谢他。”
香兰上来道谢,夏芸连称不敢,道:“上次下雨,姑娘借我伞,我帮这点子小忙也不算什么。”原来夏芸是借帮忙之机来见一见想来,谁想每次都没能碰上,心中不由失望,可今日碰上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又不好再留,只得告退。
香兰亲自送到门口,门打开,夏芸刚迈出一脚,便停住顿了顿道:“我已通过院试,如今已是秀才了,再过两日我便要参加乡试。”
香兰正满腹心事,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不由一怔,便道:“恭喜小夏相公,预祝金榜题名。”
夏芸笑道:“借姑娘吉言,等高中了请你们一家子都去吃酒。”说着扭过头目光灼灼的看着香兰。
香兰登时便明白了几分,面色微窘,含糊道:“那小夏相公慢走。”
夏芸见香兰脸上升起薄薄的红晕,以为她羞涩,心里倒升起一丝甜意来,拱了拱手告了辞,走到胡同口见到个行乞的花子,还掏出几文钱来放到那破碗当中,瞧着那花子带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又多给了几文。
香兰看了默默点头,暗道:“虽说这小夏相公是个有几分迂腐气的书生,倒也是个有善心的人,他家境清寒,要抄书补贴家用,却能拿钱出来布施,倒极为难得了。”她关上门,只听薛氏在她身后道:“小夏相公是个好的。我跟你爹有些做不了的活儿,他便过来搭上一把手,别看是个小书生,倒有膀子力气…”
香兰想起夏芸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对薛氏道:“日后还是别再让他来,若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岂不是对不起他?况且我又未嫁,他总上门上走动,与我的名声也有碍。”
薛氏一怔。以为香兰在意宋柯,怕宋柯知晓不悦,便连忙道:“是了。日后便少来往罢了。”
香兰点点头,转身提着裙子上楼,一时无事。
却说过了两日,宋柯仍无动静,既没有打发人让香兰回去。也没有只言片语。香兰从忐忑沉郁到焦躁难安,最终诵了一通经文,又写了两幅字才平静下来。她已然想通了,今生她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丫鬟,纵然有些才情,命运却如江上浮萍一般。如今能从林家出来让父母脱籍,已是天大恩赐,旁的再奢求便不该了。宋柯若要求娶贵女。实是理所应当之事,如今她的身份早已不是当初呼风唤雨的高门贵女,又怎配得上官宦人家出身的宋柯。
如此心中便安稳了,每日只管在房中作画。
而宋柯这两日仿佛失了魂魄,只是日日盯着香兰临行前画的那只小虫儿发呆。听见玥兮敲门道:“大爷。马已经备好了,今日去不去书院?”
宋柯强打着精神应了一声。起身去拿文房四宝,见到那文具套子又怔住。那文具套子是香兰做给他的,上头精心绣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以比喻文人风雅。
当日香兰做好套子的时候,正是她身体初愈,拿着那东西好似生被嫌弃了似的,说:“这几日赶制的,针线有点糙,大爷别嫌弃,拿着用罢。”
宋柯瞧了瞧香兰有些讨好的笑、消瘦的脸颊和单薄的肩,他本意是让香兰再多养两日,谁想她竟如此惴惴,巴巴的捧了针线来。他知道香兰自进了林家便处处小心,忍气吞声,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却尤为心酸。便将那文具套子拿过来看了看,只见精美别致,显见是费了好多功夫,他爱不释手又忍不住训两句道:“身子还没好利索便做针线,严重了怎么办?”见香兰垂下头,便咳嗽一声,道:“唔,这上头绣的花倒是精致。”
向外一瞥,只见香兰仍垂着脸儿不说话,小手捏着衣角,一副惴惴不安模样。宋柯暗道:“她刚来家里,只怕事事小心,生怕惹主子不快,她好容易做了针线给我,我本该多夸夸才是。”
便将声音向上提了提,欢快道:“还是你细心,这文具套子大小正合适,上头绣的梅兰竹菊取得意思也好,样子也是外头没见过的。”
在一瞧,却见香兰仍低了头不说话。便又将声音向上提了提,胡扯道:“还有这只蝴蝶绣得也好,恰落在兰花上,李商隐作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你这个还应了典故呢。人人都道江南‘慧绣’一绝,我瞧着你比那‘慧绣’绣得还好!”
却见香兰肩膀一抖一抖的,忽见她仰起头,脸色通红,还憋着笑,道:“是不是我一直低着头,大爷便要将这针线夸成稀世难求的珍品了?”她心里却柔软,再世为人,宋柯性子仍未变,萧杭便是这般,对谁都不忍说重话,前世她头一次给萧杭做帽子,没想到竟做小了,他也是这样闻言软语哄她,一句一句将那帽子夸成天上有地上无,把她哄得咯咯直笑,两人都说这帽子留给他们的孩子戴…
宋柯一怔,无奈的摇头,脸上却也带着愉悦的笑,一抬眼,却瞧见香兰灵动的笑容和满眼的温柔情意,心便酥软了,默默的握住她的手,香兰挣了挣,却不曾甩开。他想去亲一亲香兰白瓷般的脸颊,却又怕唐突了她…
宋柯犹自沉溺往事之中,此时又听玥兮来叫门,方才回魂,应了一声,想起身便走,可看了看那套子,一咬牙,终又抓在手里,走了出去。
第九十八章 贵客(求粉红!
宋柯一上午有些昏沉,只觉大儒所讲字字句句都仿佛风过耳似的,一走神看见香兰做的文具套子,心里便好似有把尖刀刺上一刺,过后又恼怒上来。暗道:“陈香兰,你个小妮子怎就赶在秋闱之前给我出了这样一道难题,让我有一时半刻清净都不成!你不过个丫头出身,又怎的不愿意为妾了,你我情意甚笃,我又有恩于你,你竟忍心离开我不成?我若是偏不放你出去,把你留在身边,你又能如何?”可随后又泄气,暗想道:“是了,她容貌风韵都好,聪慧伶俐不说,还会一手好丹青,这样的才情学问,又怎会甘心情愿给人家作妾…我就算留住她,她不愿意又能怎样,天天仇恨相对,还不若就此不相见了…”
林锦亭坐旁边看着宋柯一时怒目而视,咬牙攥拳,一时又精神萎顿,愁眉苦脸,便踢了宋柯一脚,低声道:“奕飞,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往常你上课欢实着呢,两只眼盯着大儒都能瞪出窟窿来,今天瞧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说着坏笑起来,“莫非是害了相思症?”
宋柯瞪了林锦亭一眼。这时云板声响,他便将书本草草收拾一番,道:“今儿个身子有些不爽利,头有些疼,回去躺躺。”
林锦亭忙道:“那快让罗神医给你去诊脉。”接着又笑嘻嘻道,“若是相思症也好治,告诉我是哪家的姑娘,我找个媒婆给你提亲去。”
宋柯没好气道:“我这病,罗神医治不好;这相思病你那媒婆也治不了。”说着便走了。
林锦亭不过随口一说,压根不信宋柯真个儿看上了谁,自顾自嘟囔道:“我看不是有病,他今儿个是吃错了药了。”
宋柯命小厮牵过马来,便骑了马回家。可不知怎的。鬼迷心窍似的骑到宋府后街,来到香兰住的阁楼底下,仰着头往上看。只瞧见阁楼上的小窗用石狮子依着支起来,挂着湘妃竹帘,随着风轻轻摇摆,却不知那窗里的人正在做什么,是画画还是梳妆,或是做什么针线…
小厮侍墨瞧瞧他主子脸色,暗想:“这是香兰姑娘的家,莫非大爷想姑娘了?怪道天天魂不守舍的。”便低声道:“大爷。要不小的去叫门,让香兰姐姐出来?她回家也有几日了,咱们正好接她回去。”
宋柯摇了摇头。他虽想见香兰,可此刻心情正烦乱,若见了香兰又要如何说呢?便叹一口气道:“回去罢。”
却不知香兰正躲在小楼的竹帘子后头,悄悄的看着他。只见宋柯仍是风雅如玉之姿,眼巴巴的盯着这窗户看。香兰心头发酸。却见宋柯又走了,便默默叹息一声,慢慢退了回去。
宋柯拨转马头往回走,见迎面走来个身量高挑的白面书生,也不放心上。待快到宋府后门的时候,便回头看了一眼。竟瞧见那书生去敲陈家的门!
宋柯立刻勒住马。
薛氏出来应门,脸上挂着笑,对那书生极稔熟。两人絮叨说了一番,那书生掏出一包东西递给薛氏,薛氏起先不肯收,一番推脱后终于收了下来,又款款说了两句告别。方才关了门。
那书生却不肯走,揣着手站在楼下往上瞧。出神的盯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回身。正撞上宋柯的目光,不由一怔。
这书生自然是夏芸了,这两天得了一罐子好茶叶,便巴巴的给陈万全送来,借机见香兰一面,谁知薛氏连门都没让他进,心中不由沮丧。一回头瞧见个公子骑在马上,生得俊眉朗目,风度翩翩,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身边还跟着个牵马的小厮,显见是富贵人家出身的。
夏芸见那公子一直打量他,脸色阴沉沉的,心中不由疑惑,却见那公子忽然一拨马头便走了。
宋柯转回到府前进了门,翻身下马,心中郁郁,更添了八九分烦躁。那书生的眼神他一看便知在打什么主意,他怒得喘不上气,又想去问香兰那书生是谁,认识多久了,她是否是中意了那人,才要想法子离开他。
正疾步往里走,却瞧见院里停着马车,因问道:“谁来了?”
门子原就想通传,但见宋柯一回来便一脸怒容,便不敢上前,此刻见他问起了,忙道:“是显国公家的内眷来做客,太太说等您回来便往前头给长辈请安。”
宋柯点点头,回到房里换了见客的衣衫,用毛巾擦脸预备见客,暂且不提。
屋中宋姨妈和显国公夫人韦氏正相谈甚欢,宋姨妈笑道:“本该我们先去府上拜访,倒让妹妹先到我这儿来了。”
韦氏笑道:“都是拐弯抹角沾亲带故的,谁先看谁不一样呢?我们这也是回到祖宅来瞧瞧,在金陵也不认得谁,上次在林家咱们一见投缘,尤其这两个女孩儿也玩得相宜,便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宋姨妈笑道:“这自然。”
韦氏又道:“十一二年前,在京城的时候,咱们两家也是常走动的,当时宋老爷是我们老爷的座上客,还带着小公子到家里玩,我们府里几个哥儿、姐儿做寿,都得过宋老爷的墨宝。真个儿是写了一手好字。”
宋姨妈怅然道:“可不是,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孩子们一晃长大了,咱们都老了,我们家老爷…”说着眼里便泛出泪光,又觉着贵客在场不可放肆情绪,便强笑道,“瞧我,净说这些话做什么。”一叠声吩咐丫鬟重新摆瓜果茶点来。
韦氏忙道:“不必那么周到,来这儿就为了说说话,叙叙旧…说到孩子,你们府上的哥儿也十六七了罢?”
宋姨妈提到儿子登时便心花怒放,含笑道:“可不是,过了年就十七了,跟我们家老爷一个稿子里刻出来的,他爹去了之后,可吃了不少苦,带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出来自立门户,读书却上进,已经是秀才了,今年秋闱便要考举人。不是我夸嘴,我们大哥儿学问好着呢,每回院里头考试都是甲等,若不是前两年为了家事耽误了他,他只怕早跟我们老爷一样考了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