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杨…”她盯着面如死灰般的米杨,惊呼道。
天哪,她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忘记她和米杨的约定?
诚然,米杨没有明说什么,可是她又怎会丝毫不解答应这次约会就意味着自己和米杨的关系不能再单纯一如往昔。
她答应了他——至少,是没有拒绝他。是她给了他希望,可然后呢?她又做了什么?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是米杨奋力救助她;在她失意的时候,是米杨陪在她身边,带给她许多平静的快乐;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生,如果不是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残疾,自己是很有可能会接受他的呢!…呵呵,她在心底对自己发出冷笑,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庸俗、一样的世故!好吧,就算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清高的女孩儿,可不管怎样,她怎么可以在答应了米杨的邀约后,又带给他这样的难堪?
在看到他们相拥的那一幕后,米杨差点立即掉头。可是,蒋睿涵发现了他的存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驱动轮椅,由残障通道上坡,向他们划去,在离开他们不到半米处停了下来。他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沉吟了片刻,仰起脸来,视线仿佛凝固在蒋睿涵的眸底深处。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之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生生憋出来的一样:“你如果不愿意和我看电影,当时就完全可以拒绝我,何必、何必要…”他哽咽着,颤声问,“戏弄一个残废很有意思?”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紧抠住了轮椅的轮圈,骨节因骤然地用力而发白。即使儿时曾多次遭遇来自他人的嘲笑甚至恶意捉弄,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痛过。
他似乎瞥见蒋睿涵眼中一瞬间略过的一丝悲悯。这让他愈加感到自己的处境可笑。他那浓密的褐色睫毛轻轻颤动,最后颓然地垂下眼睑。他不想看到她了,从此再不要见她。
他下定了决心,掉转了轮椅的方向。
“米杨…米杨…”蒋睿涵在身后带着泪意喃喃唤道。
李奕拉住她几欲前倾的身体,小声说:“睿涵,我们或许有不对的地方,可让他早点清醒也不是坏事。再说,他这个样子…你总不可能心软一辈子…”
米杨抓着轮圈的手顿时一个停滞,轮椅停了下来。他本就苍白如纸片的脸孔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的体内仿佛噌地升起一团由悲愤点燃的烈火,烧得他五脏六腑剧痛无比。他想大叫,可是却仿佛有不断喷出的“浓烟”熏烤得喉头干哑失声,连一个音节也发布出来了。——哈哈,他仿佛听到体内有个小小的怪兽在发出尖锐的讥笑: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忘记了?居然还要别人来提醒!哈哈哈…他的整个脑袋都被那笑声震得发晕、视线一片模糊。
“李奕,别再说了、我实在太坏了、太坏了!”蒋睿涵看着米杨的背影,就差没“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米杨咬住嘴唇——和姐姐一样,他难过的时候也总喜欢咬自己的嘴唇,可是此刻,无论他把牙关咬得多紧,眼泪还是不自控地流了出来。他的苦苦支撑,只能做到让自己不要发出悲泣的声音。离开吧,远远离开!再多停留一秒,也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像个可怜的小丑。
他已经看不清前面的道了,只是凭着直觉划动轮椅,像个疯子似的在校园的道路上横冲直撞。终于有个男生差点躲闪不及被撞上,对方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你有病啊!”
他眼神呆滞地朝对方露出傻笑。——自己何止有病,简直是患了“失心疯”才对!
被冲撞到的男生见这个人残疾严重、行为反常,也就懒得再和他多话,自认倒霉地走了。
他回到宿舍,连掏出钥匙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拍了拍门。门开了,还好有韩峥在。他们对视了一眼,韩峥眉头一紧,什么也没问。
米杨头晕眩得厉害!他坐不住了、他真的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当一股钝痛的感觉袭来,让他恢复少许意识时,他已经从轮椅摔到了地上。韩峥看不下去,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过来扶一把,却被米杨躲开了他伸出的手臂。他像是有意在自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浴室,又迅速关上了门。
他的眼前模糊,只是凭着直觉爬到水池下,打开了凉水管。花洒里骤然喷出许多股细密的水柱,冰凉彻骨,浇洒在身上,一下子把他给冻醒了。
淋湿后的裤子紧贴着腿部,使得他那残废的双腿轮廓更加明显。他看着自己的腿,再一次咬紧了嘴唇,可他并没有忍住多久,忽然就发出凄厉的一声干笑。
浴室的回声效果放大了他的悲伤。突兀的笑声连他自己乍一听都吓了一跳。他怔了几秒,终于哭出了声音。

曾经

“喂…”米兰乍然从手机里听到韩峥的声音,吃惊不小。
她甚至还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手机的显示屏,上面出现的是米杨的名字。她重新把手机贴放到耳边:“韩、韩峥?”她叫得结结巴巴。
“你马上到我们寝室来!马上!”
“怎…”
“听着,我没空跟你解释太多,总之…米杨现在情况很糟糕!”
他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直接收线了。
之前有过数次“上当被骗”的经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次他的口气很认真严肃,而且透着焦急,她一秒钟都没有怀疑就相信了他,随即赶去他的寝室。
“他在里面,有一会儿了。”她进屋后,韩峥简短地说。
隔着门,她听到沙沙的水流声、混合着被压得低低的哭声。
“他刚去见了蒋睿涵。”韩峥垂下眼说。
她没工夫细问,心里多半已经明白发生了些什么。她敲了敲门:“米杨,米杨你先出来再说。”
“门应该没锁。”见里面没反应,韩峥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进去看看?”米杨情急攻心,忍不住火气比平时大了些。
他耸肩道:“拜托,你是他姐,我不是。”
她气结,懒得和他多废话,只对门里的人喊了声“我要进来了”,便直接旋动门柄进入了盥洗室。
“米杨!”她作了些心理准备,可是,看到米杨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浴池的花洒下,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却任由水流由头继续喷洒下来的模样,还是惊叫了起来。
她冲过去关掉了水嘴,扯下毛巾。
米杨全身僵硬着,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擦干自己的头发。
“这样不行啊,得把衣服换掉!”她因为心情慌乱,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站起身朝房内走。
从衣橱里拿了米杨干净的衣物,重新进盥洗室前她略一思忖,倒陷入了小小的尴尬:虽然和米杨是至亲同胞,毕竟那么大人了,男女有别,更衣什么的,她还是应当回避。只是,米杨现在这个样子,她又如何放心得下?
“衣服给我。”韩峥一直站在盥洗室门口,他的眼中微芒闪烁,让人猜不透他的内心。“你不必谢,”他说,仿佛看穿了米兰此刻的想法,“他搞成这样,有一半是被我害的,所以我才想做点事。”
她不懂他——每次她觉得自己对韩峥有一些了解的时候,他却总以另一种让她迷惑的姿态对待她。
她无从知晓他说米杨这样一半责任在于他的含义,她非常单纯地并不相信事实如此。
她把衣服交给韩峥。盥洗室的门被他轻轻合上。很快她清楚地听到韩峥在里面问了一句:“你是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片刻后门打开,米兰惊讶地看见韩峥背着自己的弟弟。
“他太累了。”他局促地闪避掉她投过来的眼神。“你打电话让我爸晚点开车过来接我们,让他先在宿舍睡一会儿…”他把米杨放到床上,拉开薄毯替他盖上,“他身体很冷。”他补了一句。
然后他退出了寝室。她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是因为和自己共处一室觉得尴尬吧。她有些想追出去,把他叫回来,又觉得他留在房中对他来说心里可能更不舒服。
刚才的韩峥,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热忱、义气的小男孩儿。她就知道:骨子里的他原来一点都没有变、真的一直都没有变。她百感交集,悲喜相加。
“姐…”仰面躺着的米杨蓦然开口,把她的思绪从遥远的天际拉回。然后,他说了一句在过去的十八九年中从未从他口里说出的话,那几个字足以让米兰大骇——
他说:“活着好苦。”
回到韩家后,米杨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把轮椅划了进自己房间,倒头便睡。米兰和韩峥自然知道他闷闷不乐的原因,连韩进远也看出了他的反常。没人勉强他出来用餐,韩进远直接让林姨挑出了一份饭菜另留在厨房里,说是晚点他想吃的时候再给他送进去。
大约到了晚上九点,米兰用托盘把留出的饭菜端进米杨房里。她打开灯,见他仍然在床上躺着,整张脸似乎很平静,只有眉间微微蹙起的一小块突起泄露了他的忧伤。顺着他的右手臂往下看,薄毯勾勒出他异于常人的身体轮廓,在大腿不到二分之一处便陷落下去。他的左手有些僵硬地贴在身侧,手指微微曲起,揪着一点点毯子的边沿。不知为什么,米兰觉得此刻的弟弟看上去格外无助而悲苦。
他之前闭着眼,但显然是醒着的,听到房里有了动静,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米兰暂时不想过问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了句:“…吃饭吧。”
他顺从地坐起来,端过碗,开始吃饭。他吃得很慢,但是看得出在努力咀嚼。吃了几口后,他把饭碗放回托盘里,用汤匙从汤碗里舀了一口汤。他搅动汤匙的幅度很小,连碗壁都没有丝毫碰到。在将汤匙凑近嘴边的一瞬,他蓦地手一抖,汤撒了出来。“对不…”他还来撑不到对米兰把致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汤匙,一手捂住嘴,像是憋了一口气,一手拉过轮椅,迅速坐上去、划向盥洗室。
米兰紧随他后奔到盥洗室门边,心痛地看着他抓着坐便器两旁的金属扶手俯下上身呕吐不止。很明显地,他刚才是在勉强自己照常吃东西,可身体上的本能却在排斥食物啊。
她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因怕自己这时进去会给米杨带来更深的尴尬,她反而不敢上前,干脆由着他把食道和胃里的残渣吐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他才停止呕吐,按下冲水阀门后,整个人歪倒向轮椅的后背,胸膛和喉结上下起伏,大口地喘气,像是虚脱了一般,连把轮椅划动到洗手台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米兰静静地走进盥洗室,把米杨推到了洗手台边,并且替他打开水嘴。他木讷地把双手放到流出的水流底下,然后人好像是清醒了些,又掬了两捧水漱了漱口。
米兰从镜子边的架子上扯下毛巾递给他。在用毛巾把脸上残余的水珠擦干后,他抬起脸,居然对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她从未在弟弟脸上见过的凄然。
他没有把擦过的毛巾递还给米兰,而是自己略一探身,把它挂回了远处。在回复坐姿时他大致扫了一眼镜子,然后又淡笑道:“这个原来就是我。”
在镜子里,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神是空的。
镜子只能照到半身,可他却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
“米杨,你很好看。”她只想得到这样拙劣的安慰词。其实她说的不算是假话,单看上半身,米杨不逊色于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可他的腿…为什么老天就不能给他一双完整的腿呢?她心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米杨想起小时候,每当他因为残疾情绪稍有低落时,母亲也总是用类似的话安慰自己。“大概,也只有你和妈妈会这么说。”他说,仍然把头垂得低低的。“妈妈为了我,成了那样…你为了我、又…”他根本没办法把话说完整,喉头哽咽了半天,道,“我是个害人精…”
“别说这种可笑的话!”米兰说,“记住,妈妈那么选择是为了自己活下来、活得更好!——我也是!我们不是单单为了你!”她不由提高了嗓门,“米杨,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像你那么单纯,我和妈妈也没有那么伟大!但是妈妈就是妈妈,我爱她、不会因为她做过的事厌恶她,就算她不是为了你我才做那样的牺牲,我还是敬重她!毕竟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换句话也可以说,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是自己选的,妈妈也好、我也好,都没打算把后果和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别自以为是了!谁说是为了你?我留在韩家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懂吗?傻蛋!”
她扭头走出盥洗室,然后又砰地摔门离开米杨的房间。
眼泪早爬了一脸。
韩峥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拿了份他平时从来不看的报纸。见她出来,他把报纸放到茶几上,特意走过去对她说:
“我是有件事想坦白告诉你:他今天会去和蒋睿涵约会,和我前几天一直鼓动他不无关系。我可以发誓不是故意要看他笑话…”他在盯视她良久之后,意味复杂地说道,“好吧…我应该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可我真不是存心要让他陷入难堪…你能信吗?我甚至希望米杨这次能顺利地…”越说他脑子里越乱。
“韩峥,我没怪你。”她的眼眸微动,望进他的瞳仁里,饶有深意般感慨道:“呵,我们能怪谁呢?”
他的眼底升腾起薄雾般的迷惘神采。他退了两步,站到了客厅中央古旧的大吊灯下,昏黄的光影让他脸上的神色更加显得莫测高深。
“他会好的。”有很多年他没有用如此平静、不带明讽暗刺的语气和她说话了。“我都可以好,他这人一直比我坚强,所以,我相信他很快能恢复过来。”
从他话语中流淌出罕见的温暖,把凝固在米兰心头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她一时失控,滚热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喃喃道:“你…真的好了?”她想知道答案,即使这个问题她似乎根本不该相问。
他轻笑:“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说得也是。”她跟着笑。
这样的气氛有点陌生:苦涩中带着调侃,二人于一笑间倒添了几分轻松。韩峥的语气固然说不上温柔和善,但也没多大恶意。
他没特别和她打招呼,转身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端了一杯水,转身,径直走上楼梯。
“韩峥!”她背对着他,低唤道。
他停下脚,左手下意识地握紧瓷杯柄,右手下意识地搭上楼梯的木质扶手。
“谢谢你。”她说。
他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不客气。”
她问他:“我们曾经算是朋友吧?”
“这很重要吗?”
“嗯,”她点点头,像是在以此表示对刚才这个问题的重视,“想知道。”
手从楼梯扶手上轻轻垂落;他低下头,似乎是陷入某种思考,然后,他再次抬起腿慢慢拾级而上。
在她已经认为韩峥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曾经是。”

画荷

回到韩家后的第四天,米杨开始重新按时去客厅用饭。他每回都吃得不多,胃口只有往常的一半,唯一可庆幸的是没有再继续出现呕吐。每一次他都是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又安安静静地划着轮椅回自己房去。
宋怀涛在他们几个回韩家后的第二天就通过电话知道了米杨的事。电话是米兰主动打给他的。他当天下午就跑来韩家,在房里陪了米杨许久。
怀涛站在桌边,看着米杨画一幅水墨荷花。右下角几张硕大的荷叶间,只亭亭伸出一朵荷花来,用了大量的留白,更显得整幅画清丽雅致。
米杨搁下笔,对怀涛笑笑道:“解闷的,画得并不好…别看了。”
怀涛说:“看你画兰、画竹、画柳、画鸟,原本已觉得够好,今天仔细看看,原来你画荷才是最美的。”
米杨作了个手势让怀涛坐到椅子上——他平时在自己房里并不需要椅子,放着它多是为了给进房的其他人坐。他自己则轻划轮椅,从画桌后直驶到窗前停住。帘子是闭合的,纵使他面朝窗外,实际也只能看到这低垂的布帘,望不到任何的风景。
怀涛起身,替他把帘子拉开,说:“大冬天的,今天外面的天气特别晴朗,你就算不出去,也应该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呵,你还怕我发霉不成?”他自嘲地说。
怀涛从身后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还真是怕。”说的时候无比认真。
米杨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得微眯起了眼睛。“这几天,姐姐每天晚上都过来我房里,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故意不锁门,随她来看。”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好像全然是于己无关的的事,只在最后一句的感叹里听出些情绪的起伏:“我想,她没准不止担心我会发霉,还怕我会寻死呢。”
“米杨,你…”怀涛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令人伤感和惶恐的话来,一下子就把所有准备好的劝慰的话都堵塞在了喉咙里。
“放心,我不会的。”他扬起头看着怀涛,“只是有些东西,我本就不该去想。想了,痛苦随之而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我想了这几天,已经想通了…”轮椅滑向桌边,他指着刚画完的画儿说,“就像这荷花,要动念头摘下它便是妄想,就算可以、也会害她枯萎,何苦呢?画一朵存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怀涛不知道这荷花里另有“典故”——米杨和睿涵第一次相遇时,便是在校园的荷塘。那时,整个池塘里只有一朵荷花。蒋睿涵像个冒失鬼一般无意间闯进了他的视野,更弄皱了一池碧水。
怀涛虽是比一般的同龄男孩子温存懂事,但毕竟自己还是个青涩少年,感情方面的纠结经历得少不说,更无法完全体会米杨这样特殊的男孩所要承受的无奈。所有的劝慰,他自己都觉得不过是“隔靴搔痒”。
从米杨房里出来后,他对米兰说:“他这样子,做朋友的看了真不好受。”
他漂亮的眼珠里闪烁着感性的神采。米兰时常被他身上温暖的部分所感染,从眼神到真个脸孔,他的身体里总好像由内到外散发出独有的一种气度:适度的优雅、适度的谦和,和他相处总是感到那么舒适。见他为了弟弟的事担忧,她反倒劝起他来:“我想总要给他点时间,他一定会好的。”话音刚落她想起了韩峥说过类似的话,不知不觉便点了下头,与其说是在对怀涛说话,不如说似乎是在给自己点信心,她喃喃道:“我相信他能挺过去。”
怀涛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么反成了你宽慰我似的,呵。”
他们自然而然地从室内走向庭院。院里的花木多半落光了叶子,只有两棵香樟树和米兰花还绿着,树叶虽不及夏季繁茂,却还是给这萧索的小院带来些许生气。不过米兰花的枝叶间早就不见了花朵——毕竟是冬天,本不是米兰开花的季节。
她看着这株米兰愣神,冷不丁听见身侧的怀涛忽然问起:“都还没问你,回来后,你自己一切都习惯吧?”
“别忘了,我可是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呢…”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红砖楼,又把目光重新调回到米兰的一处枝叶上,富有深意地说,“恐怕有一天离开时,还会不习惯。”
“你想过有离开的一天吗?”
“当然想过,而且…那不是自然的事么?韩峥的爸爸把我和米杨培养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算是我和他的造化了。我又怎么可能永远赖着不走?这是韩家…”她抚摸着米兰花的主干树皮,说,“这不是我的家。”
宋怀涛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我还怕你上次当着韩峥面说的是认真的,你当时那么说,我以为…”
歪着脑袋略加回忆后,她确定他所指的应该是韩峥骗自己要她和他一起出国的那一次,说只要韩峥愿意她会跟他走。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个我是认真的。”
“什么?”他大叫,心脏仿佛随声音的八度也提高到了嗓子眼。
“只不过,韩峥是在说笑。”她在院子里踱了两三步,“第一,他没打算出国;第二,他更不会真的想娶我。”
“那他…他要是认真的,他要是真的要出国、要娶你,你答应吗?”怀涛纠结着双手,问道。
“她肯答应我还未必答应呢。”红砖洋房的拱门下,韩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就只管先把心放回原处去好了。”
好几天了,韩峥都没有故意向米兰找茬。大概是米杨的事弄得他内心多多少少有了愧疚。米兰乍一听他这么说,生气是半点谈不上,只在微微被惊到之余,有几丝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走到她身边,沉吟了几秒后忽然说:“给你个建议好了:如果我不娶你,你嫁给他挺合适的。”
她想她大概是感官方面有点错觉,他居然觉得他的讥讽,口气很诚挚,好像真是给自己出了个好主意,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良言。
宋怀涛耳朵根都红了。他喜欢米兰,这明显到无从掩饰,他也从未想去掩饰,只是就这么直剌剌地突然从其他人口中露骨地谈到婚嫁,就算明知道这话到韩峥嘴里只能听为是调侃,甚至未必带着好意,他还是感到心跳加速、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和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