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庆的身边还有其他几名乐手,分别掌控其他乐器,除了一张十六弦筝和一只海螺是明蓝认识的,还有些越南的民族乐器,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望着台上,顿时有些新奇,不知不觉,她向着舞台的方向靠近,而乐声愈发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十六弦筝在曲子的最初营造出波光粼粼、风平浪静时的大海景象,而南庆演奏的独弦琴恰如模拟一叶孤帆从海岸边缓缓出航。
乐曲的第二段,海螺响起,顿时宛如海上的风被吹起。而筝声渐乱,弹奏者用左手扫弦,制造出一股强大的杂音,仿海上的佛狂风骤雨、带起一阵又一阵汹涌的恶浪。独弦琴的声音呜咽而缠绵,如同迷失在海面上的水手的呐喊。
渐渐的,海螺声低下去、低下去,而筝的声音也从凌乱变规律而优雅动听。独弦琴的声音与此同时加大了力度,所有其它的配器成了真正的配角。明蓝甚至觉得能看见一艘经过风浪检验的帆船,虽然它的风帆可能有所损坏,可却仍然张着帆,姿态优美地行驶在碧蓝的海面上。水手只一个人,站在船头,一脸孤傲绝世的表情!
忽然间,明蓝的视线从琴弦上转移到了南庆的脸上,她听到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特别响。那张脸,就像她臆想中的水手的脸庞。虽然他长得白净又文弱,一点也不像真实生活中的水手的模样,可无疑的,他是这首《海上帆》真正的“舵手”。
那种蕴藏在音乐中的力量,她这个音乐的门外汉也感受到了。
南庆的手离开琴弦,扶着琴架,他站起身,缓缓鞠躬。
她第一个鼓起掌来,并不是出于从众的礼貌行为,而是情不自禁地在为南庆的表演叫好。
如果不是已经事先安排了工作人员搀扶南庆,她几乎要冲上台去,亲自把他扶下舞台,顺便还有跟他说,她喜欢极了他的这支曲子,也爱极了他的演奏。
她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只看他对那个搀扶他的服务生说了句什么,说的是越南语,即使她离得近也听不懂。
曲终之后,她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转过身,准备一个人去靠近海水、又离人群远些的地方走走。这里的海岸很长,宴会虽然盛大,却也只是占用了极小的一段。她并不至于“无处可逃”。
“明蓝。”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已经离人群有些距离了。听到南庆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回过脸,也没多想南庆能不能看见就出于本能地勉强地笑了笑:“你怎么也来了。”
南庆先是把脸侧向一旁的服务生,对他说了句什么,待对方欠身离去后,他笑着说:“来参加宴会啊。还是你给我送的请柬呢。”一副不懂她说什么的样子。
明蓝也不拆穿,只说:“这里可不是宴会的场地了。”
“是吗?”他提高了一点儿音调,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显得惊讶,“我不知道,我是让服务生带过来的。”
“怎会?你没有跟他说,自己要去哪儿吗?”“月河酒店”的服务生也是经过挑选的,怎么可能如此粗心大意。
“说了,”他打开盲杖,自己慢慢地向前走了起来,“我问他,知不知道江先生的护士在哪里,他就带我跟着你过来了。啊,说起来,原来你正常走路的速度挺快的,我们追得挺吃力。”
这话让明蓝更觉不解:“你找我?”
“这里的人,除了江淮,我就只和你最熟悉了。”他说得倒是一派理所当然。“今天他恐怕忙着应酬,正如他之前所说,并不是我们聊天的好时机。我也不想因为我而打扰他。”
明蓝觉得这话虽有牵强之处,但也勉强说得过去。这个叫南庆的男人,几次接触下来,是有些情绪反复的迹象,但总的来说并不让人讨厌。一个从少年时期起便丧失光明的人,能像他如此上进,没有过多耽溺于自卑自怜的情绪,已属难得。
明蓝看他盲杖点着沙滩,行走得出奇谨慎,加上她也怕他走进海浪里,便说:“你要是信我,还是搭着我走吧。”
南庆收起盲杖:“有何不可?”
明蓝放慢了脚步,领着他继续在沙滩上前行。
“我听了你的曲子。”她边走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特别感动。”
“哦?”他说,“会让你潸然泪下吗?”
“不会。”她老实地回答,“这首曲子的情绪不是这样。”
“说说看。”他显得饶有兴味,“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说不好,只觉得我看到了那艘帆船,也看到了船上的人。”
南庆没有马上说话,少倾,他才道:“我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有乐评家评论我的演奏,大致的意思是说美则美矣,可是缺乏一点色彩。”
明蓝立即反驳:“那是他们不懂。”
南庆笑了。
明蓝觉得这是在笑自己外行人批评内行人,不由道:“音乐的色彩是什么?是简单外在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么?不是的!它是既立体又抽象的东西。他们一定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收了声,觉得自己太大意,完全没顾忌到触及了他人的缺陷。
南庆的眉头先是有些蹙起,似乎是在思考她的话,随后渐渐舒展开来。“我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我也这样想。”
“我猜,今晚的星星一定很多、很亮。”他仰起头,对着天空“望”了很久。
“诶?”她跟着抬头,果然看到繁星满天。“好厉害啊!”她由衷感慨。
“因为潮声很美。”他轻声说。
明蓝闭上眼睛,耳畔潮声起落,舒缓如歌。
“你饿了吗?”
“诶?”明蓝睁开眼睛,回头望着一脸天真无害表情的南庆,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人真逗,前一分钟还像个深沉的诗人,后一分钟便像顽皮的孩子。
“我饿了。”她说。
“那正好,扶我回去吧。”南庆微笑道,“我也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内容比较丰厚吧,快来表扬我!

论代偿
沙滩上虽然人来人往、杯筹交错,可在人群的一角,明蓝很快便觅到了江淮的身影,时薇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碟水果,用小叉喂他。江淮也几乎同时看到了她和南庆,略楞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只是做了个手势让时薇停止喂自己吃东西。时薇朝他们看了一眼,直接朝他们行进的方向走了过来。
“你们去了哪儿?表演一结束,江淮还想找阮先生聊聊的,原来和明蓝你在一起。”
明蓝有些支吾,被南庆抢了答:“我眼睛不方便,因此难得亲近大海,刚才弹完一首《海上帆》,有些感触,就一时兴起拉着明蓝小姐去海边走了走。江淮在前面么?”
时薇说:“请跟我来,他就在前面。”
南庆的手依然搭在明蓝的肩膀上,时薇瞥了一眼,又道:“不如让明蓝带你去吧,我先去招呼一下别的客人。”
“请便。”南庆彬彬有礼道。
明蓝把南庆带到江淮的轮椅前。她和江淮对视了一眼后,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江淮先开的口:“明蓝,你先去吃点东西,顺便帮南庆拿一些吃的来。”
“好的。”明蓝先是顺从地应道,接着又小小声地问了一句,“江淮你要不要?”
江淮的脸上浮过一阵阴晴难辨的神色,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好吧,你看着办。”
南庆缓缓将手从她的肩膀处移开。明蓝刚要转身去摆放食物的长台,见南庆还站着,便提醒道:“你的右手边有一张靠椅。需要我扶你坐下吗?”
南庆一面自己伸手去触摸椅子的位置,一面道:“不必了。”他摸出了椅子的靠背,很准确地坐在了椅面上。“谢谢,你快去吧,你是知道的,我可是早就饿了。”
明蓝的脚步声渐远。南庆道:“你知道吗?她不止是个好护士,还是一个对音乐很有感知力的人。”
江淮微微皱眉:“你是说简明蓝?”
“还有谁呢?”南庆说,“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她在江淮你跟前久了,耳濡目染,对音乐也有了独特的见解?”
“怎么可能是因为我!”江淮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如果你看得见,就会知道我离音乐的世界有多远。《雨声如诉》是我最后一盘专辑。这里面的其他曲子,是我亲自拉的二胡,而《檐前雨》…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拉琴了。”
南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折叠好的盲杖:“以《雨声如诉》出版的时间推算,你出事,也差不多是十多年前的事吧?”问过之后,他觉得这不是礼貌的话题,便说,“我…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想到…我的眼睛…也差不多失明了这么久。”
江淮望着远处朝这边走来的明蓝,迅速说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咳,明蓝过来了,这件事,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多提,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们以后再谈。”
南庆点头:“好。”
明蓝把其中一碟食物端到南庆跟前,让他的手摸到盘子的边缘,待他拿稳后,她轻握起他的手指,带着他的指尖在盘子里“走”了一圈:“盘子里是两个烤扇贝、我已经把肉给剔出来了;两个米皮春卷,不是油炸的那种,你拿着吃也不怕弄脏手。还有一点烤猪肉,猪肉下面我垫了生菜叶,你可以直接包起来吃。我没有盛太多东西,怕串味。不够我可以再帮你拿。”
南庆感激地笑笑:“你很细心。普通人恐怕不不知道怎么帮助盲人在陌生的环境吃饭。”
平时在家用餐,仆人总会先报一下菜名,随后告诉他餐盘的位置。他外出就餐的机会不多。不是遇到有些人太照顾他,把他的碗盘装得满满的:干的湿的、口味也不分轻重的一股脑儿倒在一起,也不告诉他碗盘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弄得他食不下咽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就是遇到一些没心没肺光顾着自己吃饭的人,搞得他只敢吃自己面前的那份食物,运气不好还会打翻这个、弄乱那个的。像明蓝这样既方便他就餐又顾忌到食物口味的,少之又少。
明蓝似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被赞扬的事,一边随口应了句“过奖”,一边已经麻利地撑起江淮轮椅上暗藏的小桌板,把盘子放在桌板上,又替他带上袖带,固定好餐具。
江淮说:“正如你所说,他的确是个尽责尽心的好护士。有了照顾我这样一个难缠的病人的经验,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南庆用手拿起一只春卷,咬了一口,咽下后笑道:“江淮,你是在向我们承认自己是个难缠的病人吗?既然如此,可以试着改变一点点,做个合作的病人,也减轻下明蓝小姐的负担。”
若不是南庆看不见,明蓝真想在江淮身后偷偷给他打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此时她也只好出声,有些怯意地道:“南庆先生,我只是个打工的,可别拿我说笑。”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别拿江淮开玩笑。——江淮从来不说笑的。
江淮冷哼了一声,语气却是带着虚弱和难以辨别的伤感:“我倒觉得,与其期望一个瘫痪十二年的废人做出改变,不如让我的护士直接换一份工作比较实际。”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他颤巍巍地举起右手,就着袖带上插/好的小勺吃了一口粥。他吃得不仅有些吃力,而且明显意兴阑珊。
“江淮!”明蓝和南庆同时出声。
明蓝瘪了瘪嘴,眼圈红了,没有继续说话。南庆却悠长地做了个深呼吸,缓缓道:“江淮,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感觉上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如果没有你做的音乐,今天就不会有一个被音乐救赎的阮南庆。同病相怜,感同身受,我当然了解你的痛苦。因为那种痛苦,也是我承受着的,甚至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们都将继续承受下去。可我仍然没有办法接受你刚才的措辞!即使你不再能弹琴了,可只要你愿意,你依然可以写出像《檐前雨》那样动人的曲子,即使你选择放弃音乐,改走别的路,我看不见,可我相信我现在身处的“月河”不比岘港任何一家酒店逊色!废人?如果你是,那我又是什么?如果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们还能活成什么样子?”
江淮的声音有些哽咽:“抱歉了,我不该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你。”他将勺子对准米粥盛下去,可也许因为情绪起伏,勺子在碗底打了个滑。刚盛了一点的米粥又洒到了一边去。他苦笑了一下,“可是南庆,如果你看得到我吃饭的样子,也许你会原谅我的失言。”
南庆的口吻礼貌却透着一股并不买账的意味:“也许吧。我虽然看不到你吃饭的样子,你却能看到我吃饭的样子,如果不是明蓝小姐事先设想周到,我可能会比你更狼狈。”
明蓝犹豫了半天,依旧不知道该帮哪个说话。南庆说的话虽然透着严厉,却是句句为了江淮好,而江淮有江淮的苦衷,四肢不便、生活琐事几乎全要仰人鼻息的日子他已经忍受了十二年,要他保持一个健康乐观的心态,也未免强人所难了。
南庆拿起生菜叶包好的烤猪肉,三口两口吃完了,接着又说:“只是我已经接受了生活对我而言呈现出来的样子:它是不方便的、充满障碍的、甚至有时候是会人出洋相的——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想:啊…原来是这样的。接着我就会对自己说:它就是这样的。重复几次之后,我就会完全接受现实。——即便这里面多半有些逼不得已的成分,那也只好尽量在别处找些补偿自己的方式,有点类似于人体器官的代偿功能。”他偏过头,也不知是凑巧还是真的能感受到明蓝所处的位置,他眼睛的方向正好对着她的眸子,道,“关于‘代偿’这个词,我想对于学医出身的明蓝小姐应该很了解吧。”
“某些器官因疾病受损后,机体调动未受损部分和有关的器官、组织或细胞来替代或补偿其代谢和功能,使体内建立新的平衡的过程。”明蓝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被下了咒语一般喃喃地道出了“代偿”的含义。
南庆笑得很温暖:“我并不太清楚专业的解释,以我自身的经验来看,失明之后,听觉和嗅觉都变得格外灵敏,这未尝不是一种人体的平衡。”他说,“江淮,也许受伤之前,你立志做一个音乐家,从来不晓得自己也有经商的天分,可现在,你不也把自己家的酒店经营得很出色吗?”
江淮的眼里有碎光闪过,低头,他重新盛起一小勺炒饭,发颤的手臂终于够到了嘴唇,他张开嘴,把粥送入口中。因为不能完全控制好手臂的力量和方向,仍有一些粥水在嘴角流下半透明的痕迹。明蓝见状,忙用餐巾为他擦拭,他眼中的光芒渐褪,只留下一丝苦笑。
许是因为长久的静默,让南庆感到有些不安,他的脸上露出不知所措和抱歉的神色:“我是不是太多事了?我只是不想你太自苦。”
“其实你说的未尝不对。只是我…还没有找到一种可‘代偿’我手足功能的方法。南庆,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对你坦白,你说音乐可以救赎你,它却无法救赎我,所以我放弃了它;至于酒店的生意,那是我让家人安心的道具,也是我维持尊严和体面的盾牌。”
江淮示意明蓝撤去食物。明蓝照做了,没有再勉强他多吃。收好了轮椅桌板,她抬起身,看见时薇朝江淮这边走过来。下意识地,她从江淮的轮椅前走开,绕到了南庆的座椅旁边。
时薇身边还带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看上去像是一对夫妇。站定后,时薇对着南庆道:“阮先生,原来您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您的父母也大驾光临,要不是他们跟我说,刚才在台上演奏独弦琴的人是您,我还不知道呢。”
南庆的脸色一变,摸着座椅的边缘,他局促不安地起身,用越南语对着来人说了一句什么。
那对夫妇中的妇人拉住他的手,也说了一句什么。南庆一边摇头,一边轻声回复她。之后,那个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带着那个妇人离开。整个过程,南庆显得礼貌而疏离。
那个妇人走了两步,回转过来,用中文对南庆柔声说道:“庆,我希望你记得,我们好歹是一家人,就算你不当我是你的母亲,我也总是你…。”
南庆僵立着,他的唇角微颤,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最后,他笑着说道:“您说什么呀,我们当然是一家人,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家里的老房子,并不是外面。我现在挺好的,做自己喜欢的事,交自己喜欢的朋友,我不回河内,只是因为我习惯了一个人的清静。再说,弟弟高中的学习紧,之后还要考大学了,我平时每天都要练琴,吵着他不好。”
“那好吧,我就知道我也勉强不了你,”那妇人拉着他的手说,“你一个人住,千万当心。”
南庆主动反握住她的手,“妈,我知道。”
时薇的脸色有些尴尬,她显然也看出了南庆和家人间存在某种微妙的隔阂。在她正准备说些什么缓和眼下古怪气氛的时候,南庆却抢先一步说道:“不早了,我想我该先回去了。江淮,会安离此也没有多远,我知道你有你的不方便,但要是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招待你的机会。”
江淮笑说:“我自己倒也没什么,就是难免劳师动众一番了。”
“只要你自己不嫌烦,相信其他人是乐于帮忙的。”南庆说。
江淮刚要说什么,双腿却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要不是有束带的捆绑,他整个人几乎都要颠下轮椅来。明蓝和时薇同时发现了他身体的状况,扑到他的轮椅前,时薇先是按住了他的腿,明蓝则是一边柔声让他“放松”,一边给他做起了按摩,用拳头在他的小腿处由下往上不停的滚揉,他的腿肚子仍然轻颤着,只是相比比方才痉挛发作的那一刻幅度已经小了许多。
“不要…”在明蓝揉捏到他的足踝、准备脱掉他的皮鞋的时候,江淮费力地摇了一下头,平时瘫软无力的左手也微微抬起来,整条手臂的肌肉呈现出一种不正常地紧绷,手指向内蜷成一团,他一面用自己尚能控制的右手抓牢不听使唤、几乎要朝明蓝脸上挥去的左手,一面咬着唇,艰难地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推…推我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空_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5-29 21:52:13
viva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5-30 02:39:55

夏亦凉
黎叔听到急促的门铃响后迅速打开了房门。江淮一路闭着眼睛,汗珠顺着纸张一样白的脸庞滚落到脖颈上,牙齿几乎将没有血色的下嘴唇咬破。痉挛在停止过短暂的一刻后,又再度袭来。明蓝见状,等不及推他进电梯井,直接将他推到一张长沙发前,边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带,边吩咐黎叔和时薇扶稳他,以防他滑下轮椅。
束带散落在轮椅两侧,江淮的两条腿腿一瞬间就要因痉挛纠缠在一起,时薇分开了它们。明蓝托着他的腰部,和时薇与黎叔一起将他转移到沙发上。
时薇吩咐佣人莲姐打一盆温水过来。明蓝解开他的裤子上的纽扣,江淮的右手虚弱地合上了她,刚要张口却猛烈地呛咳起来。
时薇抚着他的胸口,眼中水光盈盈:“你要是不习惯让明蓝做这些,就让我来做吧。”
江淮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冷笑了一下,道:“她是个护士,伺候我是她的工作,我有什么不习惯的。虽然你的未婚夫是个瘫子的现实没法改变,可我至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做这些脏活。”
明蓝的手在他的裤头处停顿了一秒,一句话也没有说,继续手上的工作。
随着他两条腿的的痉挛,鼓胀的纸尿裤被一下下地挤压出淡黄色的液体。江淮闭着眼睛,眼角却有包不住的泪光,整个脸上写满心灰意冷。
随着明蓝撕开纸尿裤两旁的魔术贴,空气中的异味顿时变得浓重。“时薇,你转过去!不要看!”江淮的声音颤抖着,“我不想被你看到我现在这种可笑的样子。”
时薇听话地转过身:“我先上二楼给你铺好床。”
明蓝用莲姐打来的清水替他擦拭。江淮张开眼睛,看到的是她低着头专心的样子,刘海遮住了她的眉眼,她的唇抿得很紧。
“你…”他不自觉地张开口,说出了一个字后又沉默了。
她手上略停,抬起头,同样沉默地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工作?”江淮的右手向里收了收,似乎是要握紧自己的拳头,却无力办到。
“没有。”她直起身,端起脸盆,洗了手之后,又去重新接了一盆水。
他仍然仰面躺在沙发上,见她过来,略微偏过了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做的那件事,你大概早就厌烦现在这份工作了吧。成天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和这样压抑的一个重残病人朝夕相对,是正常人的话都无法坚持那么久。”
她想了一下,道:“你就当我不正常好了。”
“很好,”江淮的笑意苦涩而充满自嘲,“十二年了,我江淮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一个正常人变得和自己一样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