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涛的心勃勃跳动着,有些话几乎要冲出口去。
她幽幽地接着说:“可大概这样的希望,在我、是难以达成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挡住我的眼睛和脚步,让我连看似最简单的快乐都无法享受到。或许,本来也不至于会这样,是我要的太多、我始终是在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才硬是把自己放到了更尴尬的位置上…”自从上次对怀涛敞开了心扉,透露了自己在韩家的身份,她对他的信任更深,在他面前,她几乎觉得可以无话不谈,卸下所有的武装。宋怀涛,从她见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是给人一种可以亲近的感觉,他善良、正义、温暖、阳光,富有同情心,最重要的是——他发自内心地尊重她、包容她、理解她的处境。她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
“你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她身前半步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她。“告诉我,你所谓的‘要的太多’,究竟指什么?”他语速缓慢而口气郑重地询问她。
他背后霞光若隐若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天空却呈现另一番缤纷的景象。他的声音温柔,让她回忆起他第一次在韩家出现时,对素不相识而又卑微、狼狈的自己,充满善意地蹲下身、出言安慰时的情形。在她备受歧视的成长岁月里,他是少有的真正关心、体贴她的人。而他本身又是各方面都堪称优秀的一个男孩儿。
她不笨,且早熟。这一刻的她,产生了某种至关重要的“领悟”。这种感觉很奇特:朦胧飘忽而又准确无比。她望着他,她看不清他逆光下的脸,却似乎听得见他脉搏跳动的声音。那是种难以名状的体验;炽热的血液在体内流动——这感觉使她陷入慌乱,又带着些“听之任之”的洒脱甚至是“蠢蠢欲动”的期待。
面对他,她总是能安心地说出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我想要一个体面的地位、还要有些钱、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甚至是羡慕。”
他心疼地忘记了矜持和自控,情不自禁地把双手置于她的肩头:“就这些而已吗?傻瓜,如果你要这些东西就叫做贪心的话,那只能说明:我和大多数人手上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嗨!”
米扬正低着头吃饭,见有人把餐盘往自己所靠坐的餐桌上一放,继而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抬头笑道:“蒋睿涵,真巧!”
“可不是?”
她坐下,拿起调羹吃了一口菜,盯着米杨的不锈钢餐盘一角的圆形凹槽疑问道:“你这人不爱喝汤?”说来也巧,除了拿回她主动请他到食堂吃饭后,他俩再无相约到食堂吃过饭,倒是偶然碰到过几次,她今天才忽然发现,米杨每回吃饭似乎从未喝过汤。
“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一迟疑后明白了她为何有如此疑问,“哦…不是。”他垂下脸,不看她。
蒋睿涵平时是有些粗枝大叶,却仍是个本质聪颖的女孩儿。几乎是转念之间,她想通了米扬不盛汤的原因:他的残肢甚短,把餐盘放在腿上,再划着轮椅穿梭在食堂找座位已多有不便,一不小心便有打翻的危险,如何能再放一个盛着满满热汤的碗呢?
她把自己餐盘上的汤碗端放到他的餐盘上。他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却仍是笑了笑,简单道了声谢。她心里猛然抽疼了一下,掩饰地站起身:“我再去拿一碗汤。”
装有热汤的桶前,有一条长桌。上面摆着一些空碗。她拿起一只,用桶内的一支长柄大勺盛起一勺来倒入碗中。许是一时分神,竟没完全对准碗口,泼出来的热汤流到她握碗的手上,她“哇”一声丢下碗,惊呼“好烫”!
这会儿食堂晚市才刚营业,就餐的人还不算很多,米杨又是坐在离买饭窗口最近的第一排座位,面前没有障碍物,因此对蒋睿涵烫到手的一幕自是看得分明,甚至隐约听到了她喊痛。他紧张兮兮地下了座椅,用双手撑着身子,快速行至她跟前,竟一丁点都没想起来自己座位旁边的轮椅。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美观和节约体力,以轮椅代步对他来说未必比双手直接代步来得方便快捷。所以有时候他在自己房间还会故意不用轮椅,直接以手代步。但是在外面,自然还是轮椅用得多。
“你手没事吧?”他一把抓过她的手,从手背翻转到掌心检查了一遍——她的手上油腻腻的,虎口处有一片明显的泛红。他看过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她还没来得及接上那个“事”字,他就放下了她的手,转过身体爬了两步到邻近打饭窗口,冲里面的师傅仰起脸打招呼道:“师傅,有个同学手被汤给烫了,能不能让她去后面的厨房用凉水冲一下?”
蒋睿涵刚想阻止他“小题大做”,却听到了周遭已经有人对米杨窃窃私语了:
“快看,这人怎么回事?”
“对啊,真可怜…”
“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不会吧…不过,看他样子也不像是要饭的啊…”
“…”
米杨,你有没有听见那些议论?她想。——但愿你不要听见。
然而,她听见了,并且对此感到难以忍耐。她想哭,却不是为了手上的小小的灼痛;原来,心上的肉远比手指上的皮肤更为娇柔敏感。
后厨平时不是让闲人随意进出的场所,食堂的工作人员开始还觉得不过是热汤烫了一下手,那男生的反应过大了。看了他的模样,出于不忍拒绝,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蒋睿涵却语气倔强地说:“我不去了。我们回座位吃饭!”
“可是…”
见他不放心,她朝他略一抬手:“你看,已经没什么了。”
确实,刚才的泛红已经减退大半。米杨也就不再坚持,跟她一道回了原来的座位。
她默默看他爬上椅子:他的动作经过多年的“实践”已很熟练,可为何她会觉得带着令人心痛的“笨拙”?见他坐稳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湿巾递给他:“还好我平时喜欢用湿巾,你拿来擦擦手吧。”
米杨平时若需以手代步,都会戴上一副纱线手套,并握住两块木把作为支撑点。刚才既连手边上的折叠轮椅都忘了打开,自然更想不起手套和木手把这回事。他默默接过湿巾,仔细擦了遍手,才开始吃饭。
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米杨突然放下手里的调羹,抬起了脸。向他这张桌子聚拢而来的一簇簇目光霎时慌张地散开了。他并未去打量四周,目光只深锁在了面前的蒋睿涵身上。——她拨拉着餐盘里的饭菜,看上去有些食之无味。他无奈地说:“对不起,恐怕因为我的关系,害得你也没办法舒服自在地吃饭了。”
“米杨…”
他淡淡阻止了她:“好了,我知道。快点吃完,我们就走吧。”
正如他曾经对她表露过的那样:这么多年来,与生俱来的残疾已经使他习惯看到他人或是惊异、或是怜悯、或是歧视的眼光,然而对于把蒋瑞涵拖入这种眼神的包围下,他还是感到由衷的不安和歉疚。他下意识地左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腿端,这一刻,一丝淡淡的怅然笼住了他——像是有一片形成了很久的阴翳——他一直努力试图摆脱掉它,也似乎已然将它远远抛在了自己身后,可是,某些时刻,他会惊觉:阴翳一直固执地存在着,似乎从未放弃对他的追赶。譬如此时,这样一个时刻,在看似偶然的某种力量触动下,飘到了他的头顶上方,投下灰色的影子。
“我这个傻弟弟…”米兰站在食堂大门口,喃喃自语道。刚才的一幕,她都看在了眼里。他们走回学校,看看时间不早,就一起来到食堂吃晚饭。正好看到了米杨竟不顾丑陋狼狈的姿态,在大庭广众之下爬到蒋睿涵面前,握着她的手、紧张兮兮地询问她有没有烫伤。他是她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她知道米杨虽不是个虚荣心很重的人,可平日若不是不得已的时候,在外他还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形象。这使得她对目前所见更加忧心忡忡。
“过去打招呼吧?”朦朦胧胧间,宋怀涛对米兰的心态有了些许的理解。“正好也认识一下那个女孩子,你说呢?”
“其实,我认识她。”米兰看了一眼迷惑状的怀涛,解释道,“是我们系的,叫蒋睿涵。走吧,怀涛,我们过去。”
郊游
“米兰,要不是在这里碰上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是米杨的姐姐!啊,仔细想想,你们的名字一个是兰花,一个是杨树,都是植物呢,光看起名就觉得还真有一家人的风格!”饭后闲聊时,蒋睿涵感慨道。
米兰和米杨是异卵双胞胎,因此长相上最多只有三分相像,也就难怪蒋睿涵虽和米兰同在一起学习,朝夕相处时却从来没想到过他们两人间会存在血缘关系。她的注意力此时被“米兰是米杨的双胞胎姐姐”这一事实给牵引了过去,个性大条的她一下子便也忘却了刚才为米杨的涌起的淡淡感伤。
然而她的话却让米兰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宿命之感:兰花?杨树?——果然是草木之人的名字。更何况,她还不是一支高洁的兰花,不过是不起眼的小米兰花。而米杨,又何来杨树般挺拔的身姿?
“姐,你是不是有点累?”米杨见米兰不做声,而且一副发呆的神色,于是关切地问。
“啊我…还好。”
宋怀涛接道:“可不是,礼拜一到礼拜五天天上课已经够辛苦,双休还不休息,怎么能不累?”
米兰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在眸光流转间,她惊讶地意识到:他是在替自己解除尴尬,他是懂她的!他知道自己不是单纯因为疲惫而走神!他了解她此刻摆脱不去又无法明言的那份忧心。她感激地微微向他颔了一下首。她下巴轻点的幅度很小,一般人可说难以察觉。可怀涛没有看漏;他望着她、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同样的,他的笑也很含蓄。
米兰振了振精神,询问起米杨和蒋睿涵认识的经过。蒋睿涵被她一问,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米杨忙“解围”道:“那天她在校园里的池塘边上走,不小心失足落水,我在旁边看见了,就…”
米兰回想起那次韩峥故意拿米杨的事吓自己的事:那天当她赶到米杨寝室时,他正要换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问他是怎么搞的,他只说是下水救了个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弟弟救起的人就是与自己同系同级的蒋睿涵。
蒋睿涵知道米杨是在为自己掩饰,心中动容。她由衷地说:“米兰,你有个很可爱的弟弟!他真好。”她心里夸奖的不只是他当日救她时的那份勇敢,还有他今日的那份体贴、为人着想的心思。
米杨的脸刷地红了。
米兰凝神看着面前的他俩,摇头说:“没有呢,我倒不希望他太逞强。”
蒋睿涵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又琢磨不透个中深意。不过,很快她就把无根无据的猜测心思给完全抛掷到了脑后。仍旧是与在座其他三个人嘻嘻哈哈地随意聊天。
美院校区内有好几个食堂,这里是离宿舍区最近的一个,楼房紧挨着一小片五角枫的树林。到了秋天,五角枫的树叶亮黄耀眼、有些则转而偏向橙红色,聚拢成片后煞是好看。食堂的窗户很大,透过长长的玻璃,可以看见外头这片小小的林子。
说话的间隙,米杨无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此时是黄昏,朦胧的天色下,树影摇曳,那灵动的姿态反而增添了一种秋日静美的意象。他不禁感慨:“这几天可是写生秋景最好的时候了。”
依着他的视线,蒋睿涵猜想他是要去画这片小树林,便道:“好呀,你明天白天又要在校园里写生?我反正没什么事,我在你旁边看你画画。”
米杨摇头说:“不,我可能会画很久,在旁边坐着那真的是件很无聊的事。”
“才不,我喜欢看你画画。就算一直坐着会无聊,我也可以中间四处走走看看,再回头看你画,我还可以跟你聊天…哦,是不是你嫌我在旁边讲话会打扰你?——我也可以不说话的。”蒋睿涵吐吐舌头,又转而对米兰和怀涛鬼鬼地笑了一下。
米杨拿她没辙,只好跟着说:“你不觉得无聊就来吧,你话多我倒不怕的。”
“倒不如明天我们去郊外写生,顺便还可以野餐。”怀涛忽然提议。又见米杨脸上露出顾虑之色,他补充道,“我借我爸的车子开,很方便的!”
“好啊好啊。”蒋睿涵立即附和。米杨微笑不语。米兰见他们这样,便也不忍坏了大家的兴致,于是点头说好。
“怀涛,看不出你的驾车还挺稳当的,几乎看不出是个新手呢。”到了目的地,待车子停稳后,米杨对怀涛夸赞道。
“嘿嘿,你稍等啊。我去开后备箱。”宋怀涛走下车,从后备箱中取出米杨的轮椅,把折叠的轮椅打开,推到副驾驶座的门边位置。
米杨偏过身拉下轮椅的手闸,由座位上撑起自己的身体,转移到轮椅上。“谢谢你。”他抬头对身侧的怀涛致谢,因自己麻烦到了别人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米兰和蒋睿涵也已从后排座位走下车。看着郊外这市区内难得一见的大片的林地,每个人均是眼前一亮。空气清凉,蓝空如洗,在他们脚下这片黄绿相间、平坦开阔的草坪的后方,树林呈现出红、黄、橘、青的缤纷层次,秋意盎然,景色绝佳。
在选好取景点后,米杨和怀涛在相距不远的两处开始写生。宋怀涛和米杨一样,都是个真心喜爱绘画的人。别看他平时话不少,可一旦进入创作状态,他也是很专注的,因而多数时间她只在他身边静静席地而坐,避免去打扰到他。不过,怀涛并没真的忘记身边还有个米兰,每隔一会儿便会转过头,朝她微笑地看看,聊上两句;担心她闷,他还提议让她在附近走走逛逛。
米兰并不觉得无聊。相反,像这样三五亲朋好友相聚到郊外游玩,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闲适体验。即使怀着一些不好明说的考量,此刻主导她情绪的依旧大半是快乐。在有意无意间她不时会朝米杨那里瞥上两眼:某些瞬间,她忍不住会想:其实,如果米杨真的和蒋睿涵在一起,也不失是件很好的事。同窗中,蒋睿涵虽然算不上是她的挚友,但她看得出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儿。甚至,当几缕阳光洒落、将他们的身姿拢起,淡金色的光晕里,画面竟是堪称动人的。蒋睿涵俏丽活泼,而米杨…他虽然坐着轮椅,可依旧称得上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她确信这一点绝不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亲人而妄加抬高。如果米杨不是天生残疾,他一定也是个受一众女生的青睐的男生。可是…米兰苦笑:终究还是不行吧——米杨这辈子都要与轮椅为伴,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这是个遗憾却无法改变的现实。
“米兰,”宋怀涛停下笔,略伸了个懒腰,偏过脸转向她——见她抱膝而坐,眼中愣愣地出神,还一会儿像是对自己头脑中的想法表示否定似地摇头,一会儿又把脸埋入自己的双膝间,知她有心事还未放下,也大抵猜到一些,便出言宽慰道:“就算是他们是你想的那样,也未必是件糟糕的事。不如放轻松些,就当是朋友们纯粹出来散个心,不好么?”
“也许你说的是。”他的话语总能给她一种安心和煦的力量。“反正,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
“站起来走走吧,这里四周风景都挺美。”他又有些不放心似地补充叮咛道,“不过也别走太远,我再画一会儿就该吃饭了。”郊外野餐也是他们的计划之一,出发时就带好了干粮、水果,怀涛的妈妈还帮忙坐了点小菜,让他们带着上路。
她接受了他的建议,起身往林中走。这里看起来是个半人工的树林,平日来的人虽不多,却仍能看出纵横其中的小径。路的两旁除了树木、还有交错生长的高茎和底茎的杂草、间或还有几朵极小干瘪了的野花。到底是秋,与落叶乔灌木最后演绎的金色繁华相比,这些低矮的草本植物大都打着蔫,兴许要到来年才能显出原本的葱绿艳美。不过,当她行走在林间,感受着阳光穿透高高的乔木枝桠、无声无息地洒向地面,笼罩着整片林子的时候,连这些枯草干花、甚至是很久前就落于泥上、濒临腐烂的落叶,也仿佛生发出一种超然的美来。她深深做了个呼吸:鼻腔内吸进的空气混合着落叶与泥土特有的清新中略带甘酸的味道。她的心头有些释然,有些惶惑。
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脚,见蒋睿涵碎步小跑着朝她而来。
“你也觉得闷了是不是?老实说,在两个画疯子旁边坐上一会儿还行,要是一直这么坐着还真是会有点无聊的。看米杨画画那么认真,我又不好意思叽叽呱呱不停的,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嫌我吵他。呵呵。”蒋睿涵站定后,心直口快地说了自己的一些感觉,并冲她自嘲地笑了笑。
话本无心,听话者的心思却比说话的人多绕了个弯。她不是不知睿涵的话本没有错——长时间沉默枯坐,画画的人自然不觉得时间难打发,在旁无事可做的人久了难免多多少少会觉得烦闷无趣。只是,她的话又让她很自然地会联想到了别的方面,勾起她原本就未消除的隐忧。
斟酌过后,她意有所指地开口道:“蒋睿涵,以前虽然没有和你深入接触过,不过你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总是那么快活、直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没有人会嫌弃你的。米杨是个画疯子,单纯、不懂世故,也没什么情趣,人倒是不坏,不过时间长了,他一定会让你觉得无聊的。”
她考虑过,米杨和蒋睿涵毕竟没有把关系明确化,虽然那次在食堂看见的一幕加上她对自己弟弟的了解,她几乎可以确定米杨对蒋睿涵心怀好感——也许这一切尚在萌芽的初期,但绝对不是一般的友情。以目前的情形,有些话她不方便说得太明了,也就有意回避了问题的核心。
然而她的这份心思,实在不是一般和她同龄的女生能轻易想透的。果然,蒋睿涵没明白她说话的用意,以为她纯粹是介意自己说陪米杨画画“无聊”;因怕她听之不悦,赶忙摆手解释道:“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和米杨待在一块很无聊,只是,呵…我自己闲不住嘛。我挺喜欢看他画画的,我也挺喜欢和他聊天,他很好很好,真的。”
“他很好,可是他…”米兰几乎要冲口而出了。
“可是他是残废。”有人接了她的话。本来不算响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大声。
蒋睿涵和米兰双双回头,一对年轻的情侣从小径的另一头走来。
韩峥和叶纯在她们近前停了下来。米兰从回头看到来人的身影起就像个石像一样定在了原地。蒋睿涵却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高声责问道:“你这人说话真太刻薄了!”
“我哪点说错?”对于叶纯在一侧轻拽自己胳臂的“善意提醒”,他仿佛毫无反应,看着呆若木鸡的米兰,揶揄道,“你要说的,难道不是这个?”
咖啡
“你要说的,难道不是这个?”韩峥目光如炬,炙烤着米兰。他上周末因为回家,推迟了和叶纯的郊游计划,没想到就因为这样和米兰他们碰到了一块儿。
米兰无言以对。韩峥对蒋睿涵扫了一眼,随后迅即略抬起自己的下巴,指向米兰立定的方向说:“你看到了?不是我刻薄,是某人太现实。”他向前一步,几乎要逼迫到米兰的身体,然而他最终在离触及到她一掌之处止步,转而阴郁狠戾地轻声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现实、势利么?当然,不得不承认你每一次的‘眼光’都很精准,总是能达成所愿地捕获自己锁定的目标物。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想象一个病鬼或者一个残废有资格谈情说爱呢?哈哈!”
“韩峥,你何苦呢?”叶纯轻拽开他,使他从米兰身前的位置退后了半步。
气氛僵持到极点。米兰保持默然;蒋睿涵心中有气,却因为对韩峥话里的某些部分听得云里雾里,倒不知该如何插话反驳了;叶纯对很多事也存着疑惑,只是她感觉现在似乎不是去纠结这些“疑点”的好时机。她只是本能地为韩峥最后带着自嘲的话语感到伤痛,于是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种人?”米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反问道:“我是什么人?你真的了解吗?”
他虽然被叶纯拉开了与米兰的距离,可眼睛也依然在盯视着她。在他们的瞳仁里都忽闪着痛苦的火焰,灼烧着自己的同时还仿佛能穿越到对方的身体,把对方的心灼痛。那种感觉是微妙的、几乎是匪夷所思的。
他因此感到心慌——他甚至无法解释他此刻痛苦的来源究竟是哪里——于是他本能地愤恨咬牙道:“我对于你是什么人,毫无兴趣。”
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打小径路过。小女孩儿手上手上拿着一只装着肥皂水的小塑料瓶。她鼓起小腮帮,撅起嘴对着带着圆孔的小勺接连吹气——一串又一串大大小小的泡泡升腾起来,又一串接一串地消失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