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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下葬之后,朝中的局势其实是在日趋稳定的。
秦晅虽然年少,身躯内的灵魂却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杀伐决断丝毫不作犹豫。太皇太后所谓的避世祈福,倒真有点避其锋芒的意思。
军器监的火器源源不断地输进军营,北地那些叛军残部越分越散,有一部分干脆越过长城,与蛮夷为伍。
这一年的夏天来的晚,冬天却赶得早,宫中的各色名菊都还未完全开遍,北风就已经呼啸而至。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天地俱是一片缟素。
少年天子自外面回来之后,一言不发地就摔了一地的碎瓷片。
邵萱萱正抱着手炉打瞌睡呢,绿葛就小跑着进来了:“娘娘,陛下回来了,正生气呢!”
邵萱萱一个激灵醒来,惶然道:“生什么气?”
绿葛也直摇头,小声道:“把昨日进贡的尼拘国玉屏风都给摔了呢。”
邵萱萱眼皮跳了一下,犹豫了片刻,窝回到软榻上。
绿葛见她跟仓鼠似的一个劲往绒毯里钻,还像模像样地闭上了眼睛,也没辙了——你都装睡不管,是要我们大家当炮灰么?!
可邵萱萱如今地位不比往昔,她又哪敢把抱怨真说出来。
秦晅摔了一路东西,始终不曾见邵萱萱出来,怒火越烧越旺,质问张舜道:“聂襄宁呢?”
张舜赔笑:“娘娘今日一下午都在军器监监工呢,想必是乏了。”
秦晅的眉头瞬间拧成一团,大步就往里面走。
绿葛早听到动静了,轻轻踢了软榻一下,立刻跪地行礼。
邵萱萱这才装模作样的睁开眼睛,含糊道:“你回来了。”
张舜:“…”
绿葛:“…”
秦晅面色却缓和了不少,他现在已然不比当年,拥有的东西多了,怕他的人也多了——邵萱萱这二愣子一样的反应,还是合他胃口的。
他挥手摒退了旁人,拿眼神示意邵萱萱起来来伺候自己更衣。
邵萱萱利索地爬起来,把手炉放在一边,狗腿地帮他把大氅的带子解开,脱下来挂到一边。
秦晅顺手摸了摸那只精巧的金色小手炉,面色突然就变了。
这手炉不过盈盈一握,里面装的炭火也十分有限,是以隔不了多久就得更换。如今这手炉温热趁手,一点儿没要凉的迹象,显然新添炭火不久…邵萱萱刚才一副睡了好几个时辰的模样,显然是装出来的。
你也跟我装!
刚消下去的怒火瞬间就又上来了!
邵萱萱还跟那挂衣服呢,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回头一看,他又怒冲冲地出去了。
外面还在下雪好么!
邵萱萱也有点慌神,赶到外殿,正见张舜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秦晅身后喊:“陛下,雪太大了…奴婢给您备个轿子…”
风声呜咽,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
绿葛见她冲出来,伶俐地取了貂皮的大披风出来,轻声道:“娘娘,奴婢伺候您穿戴罢。”
邵萱萱回头看了她一眼,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飞霜殿人人都以为他们是对恩爱夫妻,却不知道…却不知他们在一起独处时,连眼神交流都极少。
半年时光匆匆而过,秦晅每日早出晚归,只有在夜里才与她亲近相拥…硬要她来定义的话,恐怕用“炮(和谐)友”来形容才更恰当一些。
她不够聪明,不够能干,但也不是傻子。
他如今是一国之君,夜夜宠幸避而不谈感情,必然是有了自己的考量。太后死得早,那句“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到底还是在她心底留下了一根小小的尖刺。
爱什么都行,唯独不能爱这种“公共财产”。
她这边给自己画好了线,定好了位置,秦晅那边却是怒火难熄,在大雪中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被张舜连哭带跪地求了回来。
彼时,邵萱萱已经睡下了。
他衣袍下摆全湿了,靴子底下结了厚厚一层冰,进到烧着地龙的屋子里,不片刻就渗出一大滩水来。
张舜张罗着要给他换衣服,被他一把推了出去。
邵萱萱正睡得香甜,冷不防被子给人一把掀开,一双冰凉的手到衣服里,擒住她柔软的颈项:“你倒是睡得开心!”
邵萱萱瞬间就被冻醒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又是这个表情!又是这个表情!
秦晅盯着她,直觉冰水从头顶灌下来。整整大半年时间,两百多个日夜,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她还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抢到手的江山是与他无关的,他抢到手的荣华富贵是与她无关的,甚至有臣子进言建议他服丧期间破戒娶妻封后,也似是与她无关的!
一起缠绵像是她居住在这座宫殿里的房租,定期缴纳,安静无异议。
他因为湘王秦晰上表求娶西南重郡大臣之女的消息烦恼,回来面对的依旧是装睡的她。
她隔着玻璃与他相处,酸甜苦辣尝遍了,也总一副旁观者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四回分离

第一百二十四回分别
秦晅手指按在她颈动脉上,却又迟迟下不去狠手。邵萱萱初时害怕,时间久了,又有点闹不明白秦晅想干什么了。
她轻轻推了一把,竟然把他胳膊推开了,立刻就往后退了退。
秦晅脸上的雪水化了,乍一看跟流了眼泪似的,更显得神色凄然。
邵萱萱被他的模样吓到,犹豫了半天,往回挪了挪,跪坐起来回抱住他:“你没事吧?”
秦晅没动,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邵萱萱便哄孩子一样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秦晅哭笑不得地回抱住她,亲她柔软温热的耳垂。
邵萱萱哆嗦了一下,没躲开,但也没什么热切的回应。
秦晅亲了一会儿,手上动作更加大胆,心里却还是冷的发颤。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他用力地吻住她薄薄的唇瓣,身体和身体紧贴着,听得到隔着血肉皮肤的心跳,却听不到她心里的一丝声音。
他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点儿不够理智的爱,那么小心掩藏着,终于说了出来,并没有得到足够安昕的回馈。
到底,还是输了。
蛊虫也好,空花阳焰也罢,命是栓在一起了,心还隔着千里万里。
他白费了半天力气,抢到一只空掉的蚌壳,肥美的鲜肉和珍珠早就不知漂流到了哪里。
秦晅把脸紧贴着她的,感受着女孩有些急促的绵密呼吸——要是死的是他,不是方砚,不知她是否能牢牢记住自己,爱…
随即,他又自嘲着否认了。
空花阳焰是他弄出来的,要死就是两条命,同生共死,压根没有第二种可能。
爱未必能有,恨是一定的。
更鼓声响起,一声一声,悠长不息。
邵萱萱迷迷糊糊睡醒,意外发现秦晅没在榻上,找了一圈,才看到他披衣站在窗前。
也不点灯,就任凭那点被雪折射着的星光月光闯进来,冷冰冰淋了一身。
一年的时间里,他长高了不少,连聂襄宁自己,都蹿高了好几厘米。
有时候,邵萱萱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在替人活,还是为自己争取生的机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学着秦晅的思维方式,用“拿到手就是自己的”这样的霸道理由来说服自己。
但秦晅还只认权利不认义务,把原主的福利通通抢到手,不利因素一点一点铲除干净,行事手段不可谓不狠毒。
但是现在,却只穿着一身单薄衣衫,披散着头发,用纯然少年的目光注视着白茫茫的雪景。
邵萱萱一下子就心软了,裹着被子爬将下来,拎起放在床边的外袍边走边嘀咕:“开着窗要感冒的呀,你怎么不…”手指蹭在外袍衣襟上,意外发现袍子也是湿的。
秦晅听到动静,几步走过来,一把把袍子夺了回去。
拉扯间,邵萱萱才看到袍摆上浸染着点点褐色血迹,像是不小心黏上去的泥印子。
要是一年前,她不一定认得出来。
但如今也算刀光剑影里闯过的,一看便明白是刀刃抽出后造成的喷溅。
不知又是什么人,触了他的逆鳞,落进了他的天罗地网里。
“衣、衣服也湿了,”邵萱萱松开手,转身往屏风那走去,“我再去给你取一件。”
她才迈出一步,就被秦晅从身后抱住了。
少年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绷紧的背脊,声音也如外面的积雪一样冰冷、柔软。
“不用了,就这样陪我待会吧。”
邵萱萱“嗯”了一声,感觉到他把下巴搁在了自己肩膀上——少年帝王这样的高,要做这个动作,肯定得把脊梁如长弓一样弯起。
“我啊,”秦晅叹息一般地感慨道,“以前觉得抢到手的都是好的,后来才知道,再多本事也夺不到一个心甘情愿。”
邵萱萱愣了下,随即感觉到他将自己松开了:“我放你走,好不好?”
她浑身一震,惶然转头看他。
他已然挺直了脊柱,脸背着光,看不清什么神情:“藤虫你带走,解药方子我也写给你,你想去哪儿,就送你去哪儿…方砚的骨灰,也让你带走。”
这惊喜或者说惊吓来得太过突然,邵萱萱握紧了拳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
我已经不想走了!
我带一个死人的骨灰要去到哪里!
我…我现在喜欢的是你…你感觉不出来吗?
她才想要开始,他却已经打算离开。
怪不得小清新们要感慨不早不晚遇到一个人有多不容易,怪不得、怪不得…邵萱萱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晅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刀子一样切在她柔软的颈项上,有些艰难地把目光移开,迈步朝着门口走去。
再晚一步,再多呆一刻,恐怕又要后悔了。
厚厚的门毡被揭开,接着是木质的房门,吱呀一声,邵萱萱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已经被厌倦了,果然要被赶走了,一切都是有预兆的罢。
她呆立了好半天,才开始收拾东西。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衣柜里放着她曾经连穿著顺序都不懂的复杂礼服,梳妆台上摆着各色金银、美玉、珐琅、玛瑙镶制的首饰,就连窗台边的插花,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天气这么冷,衣服是一定要带够的;宫外生活艰苦,钱也是要带足的;这地方人命如同草芥,山野间兽类横行,□□、火器什么的也该准备…
她手忙脚乱地的整理着,整个人如陀螺一样走个不停,生怕慢了一步,秦晅就叫人来催促,请人来赶了。
已经被驱赶了,再不识相一些,难道还想一哭二闹三上吊?
拎着这么一大包东西,邵萱萱顶着风雪就冲了出来。如今飞霜殿的寝殿附近只有暗卫守夜,瞧见了也只暗暗着人去向秦晅禀报,并不出面阻止。
她冒着风雪走了一程,又想起“识相”两个词——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秦晅给予的。
现代女性的那点自尊上来,连带着恋爱中不顾理智的骄傲和执拗也一齐涌了上来。
不远处就是秦晅经常处理政事的议事大殿,偏门处有个小小的耳房,她还在那休息过几次。
她凭着那股劲走过去,把东西从窗口推了进去,深吸了口气,拍拍手,孑然一身往外走去。
宫门口照例是有人把守的,但她袖子里还藏着浸过麻药的银针,怀里也还留了一小锭银子。
匆促间,她甚至都忘了藤虫,忘了自己身中剧毒,并不是能简简单单抽身而走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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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晅才在书房坐下,窗棂就被敲了两下。
“什么事”
“陛下,聂容华收拾了一大包东西,刚刚从寝殿离开了。”
秦晅手一顿,桌上的宣纸就皱了一大片——多一刻都不愿意留,这是…这是等了多久!
他心中郁气积累,呼吸都粗重了不少,又坐了半晌,猛地站起来朝外走去。
暗卫一声也不吭,只悄悄跟在他身后。
积雪在脚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越走越快,最后干脆用上轻功,小跑了起来。
寝殿还是那个寝殿,地龙也还暖暖地烧着,人却已然没了踪影。
软榻上放着凉透的小手炉,梳妆台上少了几根束发的簪子和玉环,箱子明显也被搬动过了,再打开她塞在地砖底下攒东西的小匣子,果然也空了。
说走就走,一点儿不带留恋的!
他颓然地坐到椅子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暗卫在外面等了半天,没得到指示,偏偏又有邵萱萱的新动向传来,只好战战兢兢进来,“陛下,聂容华她…麻晕了守卫,出宫去了。
秦晅没动,搁了好一会儿,才摆了摆手手,示意他出去。
暗卫走到门口,又犹豫着转身:“那…要不要捉…”
“朕叫你滚出去!”秦晅猛地站起来,一脚将椅子踢翻,“滚!”
屋里终于再一次恢复了寂静,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走到窗户边,忽然想起什么,大步往偏殿走去,开门,拆柜子,拧动机关——已经又一次长满阳焰草的藤虫正懒洋洋地在那翻身,看到他,欣喜地摆了摆尾巴。
没有藤虫,她这是死都顾不得怕了,一心要离开?!
秦晅登时有些慌神,拉开门召来暗卫去追人。
半个时辰后,只有一大包塞满了衣物、细软的包裹被追了回来。
“聂容华将这个留在了议事偏殿,人进了一家酒楼后一直没出来。”
秦晅提起的心算是放了下去,也顾不得什么言而无信了,利索地换了衣服上了马。
失信就失信,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何必非要勉强。
不喜欢他怎么了?
不愿意跟他一起怎么了?
她就是一辈子恨他,也应该要在他身边恨,一步也不能走远。
秦晅抿紧了嘴唇,狠狠一甩马鞭,恨不得这鞭子是甩在几个时辰前的自己身上。
邵萱萱挑的酒楼就在皇城里,正是当年初见不久,秦晅带她来过的那家。
彼时齐王还在,麾下能臣不少,这小小酒坊里也不乏名妓美酿。
秦晅还在楼下,看到大开着的窗户,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邵萱萱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假如真是想跑,心不至于这样大——挑这么明显一个地方,窝房间里还开着窗,一定是有问题的!
他下马,压根不理会侍从,大步就往楼上走去。
门口守着的禁卫立刻道:“属下刚刚查看过了,聂容华刚刚睡…”
秦晅一把将人推开,打开门,床铺上果然鼓起一大包,却连一丝头发都不曾露出来。
他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被骗了,抬手给了门口的暗卫一下,转身就往楼下走。
禁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里面赫然是一大团棉絮。
人,丢了!

第一百二十四回尾声

秦晅从不知道邵萱萱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兵不血刃,人不留踪,凭空蒸发一样消失了。
禁卫在城里找了一天一夜,内侍宫女们把飞霜殿翻了个底朝天,说不见就真的不见了。
邵萱萱身上一般都备着好几份药,离开几天倒是不会出问题的,可是关心则乱,他的心总还是悬着的。
那么笨的人,连在皇宫的花园里都能被人逮住打晕的人,就这么孑然一身的乱闯,谁知会闯出什么事来!
刘简其实是很不喜欢邵萱萱的,秦晅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就更让他看得吃惊了。
为人君者,最忌用情太深,说好听点是风流皇帝,说不好听点就是沉湎美色。再联想到小皇帝至今还没有扩充后宫…刘简就动了那么点小心思,顺便透露给了刘献屿和萧谨容。
萧谨容什么人,一听是皇帝跟妃子之间的事情,笑着摇摇头就走了,一点儿没掺和的打算。
刘献屿就有点坐不住了,他这人脑子灵,但全灵在不该灵光的地方——当年能够混成□□,一方面是家里背景摆着,另一方面就是跟小太子的爱好差不多。
小太子什么爱好?花钱,暴力,玩女人!
如今哥们有难,袖手旁观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他思来想去,就自作聪明地给选了好几个漂漂亮亮的良家女子,洗刷干净,悄悄给送了进去。
秦晅真全身低气压状态,下了朝之后阴着脸回飞霜殿,老远就瞧见张舜和绿葛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张望。
他本来就不好的心情瞬间就更差了,绿葛立刻就被吓退了,死也不敢上前。张舜没办法,只得亲自来说明:“陛下,刘将军…给你备了份礼物,奴婢不知是不是合您心意,擅自作主给安排在偏殿。”
礼物?
又没到过节的时候,刘三送的什么礼
张舜硬着头皮凑上来,小声解释了几句。
秦晅气得笑起来,一边大步往寝殿走一边道:“给我全退回到他家去,偏房也好、通房丫头也行,一个也不许赶走。”
这真是…张舜唯唯诺诺着答应了。
折腾完了别人,宫殿里仍旧还是冷冷清清的。
一进门,就能看到那些少了人也少了东西的屋子。秦晅在门口站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进去,转而去了书房。
成叠的奏折堆着,暖炉也烧得正旺。桌边还摆着写图纸,精致一些的是军器监送来的;粗糙但是新奇的,则是邵萱萱无聊时候画的。
用她的话说,这些都是很好的东西,可惜她只能粗糙的画出个大概模样,完全不懂制造原理。
他至今也没弄懂所谓的“芯片”到底是什么东西,可这些图纸的主人彻底离开了——她身上的那些药,至多在够撑得过两天。
每一刻钟似乎都被拉长了,随着时漏长长短短地缓慢流逝着。
一直找不到的话,连他自己也…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说不清自己是在思念没了踪影的邵萱萱,还是更恐惧将要到来的又一次死亡。
生死天命,可他的生死却全都系在了一人生上。
老天爷跟他开的玩笑真是不小。
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的自己仍旧年幼,踮起脚才能够得到石桌高。关在没有出口的墓室里,百无聊赖了就沿着漆黑的墓道“散步”。
稚嫩的手摸在石壁上,描摹到的纹理和线条就是他所能“看”到的全部风景,清脆而带着回声的脚步声则是耳朵所能听到的极致…
他蓦然睁开眼睛,额头上全都是冷汗。
岁月不堪回首,看到的全是伤痕。
那个时候,如果能多一丝光亮,如果能多一个人陪着他——把命送给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现在的他,不只要人留在身边,还要求她心里只有自己,只看着自己。
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
掀起的浪潮太大,连人带己一并都被吞没了。
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来,转身掀了榻上的被子,将床板下的机括启动,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他握了拳,跳了进去,如梦中一般沿着漆黑的过道疾步而行。
黑暗于他来说简直太熟悉了,恍惚着又回到了幼年光景,除了一直走一直走,想不到别的办法。
在他的记忆里,哪怕这样不停步、不回头,最终也就换得一面冰冷坚硬的石壁。眼前的道理却渐渐有了些微光亮,一点一点,像是黎明前开始泛白的窗户纸。
他呆了一呆,心跳加快,手心沁出汗来。
一步,两步,三步…光亮的来源是那扇石室的大门,没关严实,露着大约半人宽的缝隙。
夜明珠的幽光照得眼睛有些刺痛,越往前走,光线就越浓郁。
他几乎忍不住要抬手捂住眼睛,遮挡住这毫无预兆的光芒。可又哪里舍得呢,他走了这么长,找了这么久。
石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滟潋的水光整个将他笼罩住,犹如一个冷冰冰的拥抱。
石桌边坐着的人也迅速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手边的纸笔都被扫到了地毯上。
“我、我…”邵萱萱满脸尴尬,结巴了半天,话没说出来,眼眶先红了。
秦晅几近凶狠地盯着她,一步也不敢上前。
近乡情怯,只怕是自己思虑过重,产生了幻觉。
邵萱萱磕碰了半天,又被这样“嫌恶”地注视着,紧绷的肩膀渐渐垮了下来:“我一时…没地方去…等找着地方,就会走的。还有空花阳焰的解药,你还没有…”
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消失在呼吸间。
空花阳焰几个字,却蓦然把秦晅给拍醒了。
不是在做梦,梦里哪来一个活生生的邵萱萱,哪来一个会讨价还价,小心翼翼的邵萱萱?
邵萱萱还没放弃,嗫嚅着想要找一个自己还没离开的理由,冷不丁被他用手掌抵住后颈按进怀里,撞得鼻梁都发疼。
“谁说你可以走的?”
“你之前…”邵萱萱下意识就要反驳,抱住自己的胳膊更用力了,箍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那不能算,”秦晅打断道,“那是你听错了,你哪儿也不许去,死也要死在我身边。我早说了,我活着一天,就有你一天;我死了,你也得跟着。”
邵萱萱被搂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实在抱太紧了,那些话却一个字也没听漏。少年帝王的声音这样冰冷,语气这样不客气,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锋利,落在她心里,却如石子入水一样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不在春天相遇又怎么样呢?
秋天过去了还有冬天,冬天的白雪能将一切丑恶覆盖…再不然,还有来年。
来年柳树会吐露新芽,海棠会盈盈绽开,燕子随着春风飞舞,空气里全是沁人的花香。
到那时山好水好,只要人还在身边,想要看多久的美景都可以等待,想要做多长的美梦都不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