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稍微设想一下,心肝都颤抖成一团,双手捂脸哭问道:“我……我会不会怀孕啊?”

第十六章 莲步孤行
龙君显然也被这天马行空的后果唬得一愣,诧异地将我打量一遍,带着几许探究,仿佛在认真考虑,又摸了摸下巴:“你说生孩子?唔……这个发展速度会不会太快了点?不过如果你想的话……”
占便宜在先,装傻在后,仗势欺人也要有个限度。我羞恼交加,连珠炮似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想你个头!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和龙生孩子了,我好好的一只狐狸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和龙生怪物?龙有什么了不起,既不是飞禽又不是走兽,阴不阴、阳不阳,只能给那些凡人拿去绣成衣裳上的画儿拜来拜去,好大的脸面吗?你就是要表达感激之情,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吧?!”
与其他灵物不同,龙卵自化生后雌雄一体,修八百岁方成年,以修为高低择人身。后来有一次太玄说漏了嘴,我才知道龙君在选择性别前发生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波折,这波折似乎还和他没有血缘的烛龙妹子离珠有关。于是龙君蹉跎到足足满一千岁时才在灵鹫山前转男身,因此很忌讳旁人拿这一段过往来取笑。
打人不打脸,龙君闻言怫然作色,坚硬的胸膛抵在我身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一寸寸越贴越近:“你说谁不阴不阳?我看起来,雄性化得不够明显?还是,你想现在就试一下我究竟是阴还是阳?”
他每靠近一分,我便不由自主往后仰倒一分,试图拉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原本就逼仄的一丁点空隙瞬间便退无可退,身下的珊瑚岛枝丫嶙峋,斜刺里突出来扎在腰后伤处,痛得嘤咛一声,眉头紧皱,几欲呕出心头血。
龙君顿了顿,终于撑住珊瑚往后略退开数寸。我缓过神来,万般委屈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须臾便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正沿着脊骨轻轻抚下。刚要发力推开,他的手已停在那伤处覆着,手指微动,似在探查伤势:“最后一朵轮室被雷火劈伤了。好在伤得不算太重,这裂纹若能好好运气调息,最多花上月余便可弥合。”
得道的灵兽或人体,每具血肉之躯中都暗藏七枚“轮室”,以莲花为形,自天灵盖往下沿脊椎排列。七朵莲花凝聚着元神的精血与气机,一旦这些莲花分崩离析,花瓣枯萎,花根劈裂,即意味着魂魄离散再无所依托,肉身亦随之破碎消亡,生命彻底宣告终结。
我沉默不语,眨了下眼表示知道了。转而侧过身去,紧紧攀着唯一能支撑身体的珊瑚不撒手。
“你是打算扎根在珊瑚上吗?还是先学学怎么用这条尾巴,再耽搁下去,你那耳根子发软的跟班不知要被洋流冲到何方。海底怪物多,要是不巧遇上哪只肚子饿的把他当成点心……”
我沸滚如岩浆的怒火猛地被这句话浇得冷却下来:大垂,大垂现在还生死不明。虽然天劫的危险已经远去,但水中不比陆上,对我等走兽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地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虽然不是个令人愉悦的伙伴,除了添乱也没什么别的功能,却是流落异乡时身边唯一的陪伴。他是涂山的族人,我决不能不管他。
雷火之伤可以暂且不顾,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半身不遂的问题。我抽抽搭搭:“龙君大人大量……能不能……帮小狐把人腿变回来……尾巴我实在是……”
他半仰着头不知望向哪里,伸手摸了摸鼻尖:“本来是能的。现在心情不大美妙,恐怕忘了怎么变回来了。”
我耷拉下耳朵,明知于事无补,还是有气无力地指责道:“这么睚眦必报,真是大丈夫?”
这厮傲娇地转过身去,“你不是说本座不阴不阳吗,那为什么还要维持君子风度做大丈夫?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高、太分裂了?简直离谱!”
内忧外患积忧重重,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那珊瑚号啕大哭起来,惊起一群斑斓小鱼从藏身的缝隙里四下游散,边游还不忘边回头窥探,看他们的龙君是怎么欺负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狐狸。
“把腿还给我,呜呜呜……”
我哭得越发悲从中来,因整个泡在水中,泣泪再也无法化成明珠,流出的泪水与海水融为一体,搅和得身旁的海都更咸了好些。
龙君也有点讪讪,尴尬地轻咳一声,趋近前安抚道:“我并不是有心刁难。你后腰的伤虽不致命,可也不轻,半个月内暂时变不回人腿。好了好了,别哭了……浮水也不难的。来,我教你怎么游。”
这个说法似乎也过得去,反正事已至此,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他拧身,水中霞光流转,当即也将下半身化出龙形,璀璨的浅金龙鳞与我的淡白银鳞交相辉映。
“看,是不是很好玩,有尾巴也没什么不好,可曲可伸,稍一摆荡便在水中来去自如。”
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他那漂亮的尾鳍在水中灵活流畅得无所不能,游弋起来如行云流水,称心遂意得很。良师在前,硬着头皮也得上。龙君言传身教了两个时辰,终于从最初的兴致勃勃熬到心力交瘁。枉生着一段龙尾的我,只会匍匐在沙地上乱扭乱蹦,无论如何都游不起来。
我想他大概切实体会到了涂山长老们的苦处,每一个给我传道授业的师父,最后都会露出这种怆然涕下的哀恸之色。饶是龙君惯熟水性,此番也累得够呛。他盘踞在沙地上暂歇,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我抱臂纳罕:“都是龙尾,怎么区别就这么大?”
我练得快要抽筋,恐怕就是马上还回来一双人腿,也退化得路都不会走。顿觉满心沮丧,指指他的尾鳍,再摸摸自己的:“龙君的是真的……我的是假的……太难了……”
“你不要老想着它是假的,从本心上都不能接受,又怎么指望灵肉合一融为己用?”
废话,他跟他的龙尾朝夕相处了好几万年,当然对怎么操控了如指掌。我这刚有了尾巴才几个时辰,怎么能一概而论?万一我死活学不会,他不耐烦起来直接把我丢进东海底……虽然跟着他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搞不好还会被借着匪夷所思的理由占便宜。简直越想越绝望,被他数落得抬不起头,欲辩无言,又要嘤嘤哭起来。如同溺水之人攀附浮木,无助地只得将手中珊瑚丛越攥越紧。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起身游过来,将我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指掰开,放在自己腰间。
“来,再试一下。放心,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等你学会了,再去找大垂,然后一起游回东粼城。”
接着,他抿唇一笑,又调侃道:“要是连浮水都学不会,怎么做得好本座的炼丹丫头?到时被鱼虾螃蟹笑话欺负了,我可懒得管。”
言毕,将曼妙纤长的龙尾轻轻绕上我的,温凉的触觉隔着鳞片传来,丝滑如玉之清润。
在龙君如此不遗余力地贴身教导下,我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放松心情,任由两段龙尾环环缠绕,学着如何左右摆荡,如何划分水波调整方向,终于渐渐有了点起色。
水族大多昼伏夜出,想是夜已过半,沉寂的海渊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大群灯笼鱼亮起尾灯,浮起点点萤火朝我们靠拢,暗绿的光斑翩跹起伏,似星子都沉落深海,温柔得令人心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水族,形状怪异斑斓,纷纷从沙石底或海礁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越涌越多,数之不尽。
每一种水族都有自己的浮水方式,有的挥舞鳞鳍,有的扭动身体,蚌贝开合扇叶,连软脚虾细如牛毛的肢节都有摆荡韵律。融入其中,也不觉浮水有多困难,直兴奋得嗷嗷欢呼:“会游了,会游了!我这算不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叫‘大器晚成’对不对?”
龙君松了始终缠绕在一处的龙尾,尚不忘适时打击:“明明是个笨鸟难飞。”
笨鸟也罢,难飞也罢,终究还是飞起来了。得意忘形之下摆尾摆得厉害了些,歪歪扭扭一鼓作气往前冲,眼看收势不住,就要往礁岩上撞去。事出突然,回天无力,只好双眼一闭打算硬扛下这一撞。片刻后,整个上半身结结实实蹭上一处暖厚胸膛,四片湿润的唇瓣再次紧紧相贴。
现世报来得快,此番重蹈覆辙,我是始作俑者。刚才骂他骂得酣畅淋漓,这下又该怎么自圆其说?真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龙君挡在正前方,好整以暇倚靠着岩壁,这回双手却非常老实地垂在身侧,只是眨了眨眼,学着我的语气道:“哎呀,你占我便宜?”
为了扳回点颜面,脸一红便脱口而出:“你哪里便宜了?明明是你让我亲回来的!”
“对!所以我们扯平了。”
他宛然一笑,唇边旋出朵梨涡来,甜得我心头发腻,耳郭都生起燥热。
真是,我又不是故意偷香窃玉,倒比他这蓄意劫色的更慌乱无措,是个什么道理?但哥哥常说,一件事情但凡到了要追究出个道理当依据的程度,说明没有道理可讲。反正若论劫色,人家姿容比我还要美得多些,到底也不算吃亏吧。自我安慰了半天,没出息地闷头游开去:“我要先去找大垂……”
绕着海沟四下打量一圈,越发没了头绪,这海底看起来到处差不多,每丛珊瑚和礁石都极相似,远比在陆上还要难分辨方向。
只好又游回来眼巴巴望他:“龙君有没有看见他落水时掉在哪个方向了?”
他没有再为难,爽快地点点头:“跟我来。”
牵着他的衣袖,趁夜色往不知名的方向左绕右绕,拐了数不清的弯道,终于在一处水草丛生的平坦沙石地上发现大垂的身影。
故人重逢四目相对,我俩双双一副惊骇得见了鬼的表情。
大垂还是维持着狐狸的身形,囫囵装在一个浑圆透明的大水泡里,里面似乎没有水,四壁虽薄却极绵韧,无论他怎么手挥足蹬都踢不破挣不脱。
龙君在一旁略做解释:“海底洋流瞬息万变,吃肉的水族也不少,本座施了个法术把他装在里面,这水晶轮轻易破不开,免得再有意外。”
我激动地看了一眼龙君,感念他这份仁至义尽的好心周全,摆尾朝大垂的水泡游去。
大垂“咚”一声扑过来,整张肉乎乎的狐狸脸挤扁在水泡边沿,扭曲得不忍直视,指着我下半身语无伦次地叫唤:“幼棠?!你你你……你的轮室被劈开了?那这尾巴……”
我欢喜地绕着水晶轮扭动了一番,显摆道:“龙君送我的,你看,银光闪闪的哎,是不是很漂亮?而且我现在还会浮水啦,虽然游得不大好,总归会越来越熟练就是了。”
大垂对龙君成见颇深,虽有救命之恩在前,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接受,看看我又看看龙君,脸上阴晴难定,终于咬咬牙开口:“幼棠,既然千年劫已经过了,你这就跟我回涂山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愣住,没想到在船上还死活不肯走回头路的大垂会突然提出这么个建议,态度逆转得彻底。我不是不想回去,但不能是现在。扭绞着手指搜索枯肠,把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等等存货都搬了出来。总而言之,不能如此不讲信义,借龙君打发了天劫就寻思分道扬镳。再者说,妙方宝境的所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怎能在这关键时刻知难而退。
我俩口舌官司打得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自说自话试图劝服对方。龙君盘踞一旁听着,姿态闲散,神情略带睥睨,话出口便是一锤定音:“本座不是桥,不是驴也不是弓。这位涂什么……涂青岚是吧,要走请随意,海阔天空,尽可自便,若要回涂山带芜君来东海要人也不是不行。本座既答应了幼棠帮她去寻妙方宝境,已是有约在先,一言既出势在必行,她现在不能跟你走。”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以我对龙君的些微了解,已算相当客气,恐怕是个先礼后兵的前兆。他当初对英招可没这等磅礴的耐心,直接撂下一句“要么打,要么滚。”凭大垂这点斤两,若惹怒了龙君,和直接投海自尽没什么区别。且听他几次三番话里话外流露的意思,真要动起武来,父君和哥哥联手都未必能有把握降服得住一条应龙,不管是不是夸大其词,都不能掉以轻心。
眼看他俩实力悬殊却道不同而剑拔弩张,这可怎么办呢?

第十七章 龙狐迤逦
诚然武力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解决大垂绰绰有余。
我把这一层关窍委婉地给大垂递过去,好生分析利弊,劝他勿要以身作死,凡事顺其自然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若真能寻得妙方宝境救回君后千葵,也是大功一件,日后回了涂山必然颜面有光。
权衡的结果是,大垂一口咬定放心不下涂山帝姬孤身入龙潭,决定冒死相随,须臾不离左右。
龙君未置可否,抬臂轻轻揽住我尚不算灵活的腰肢往东游去,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将被海水冲卷得四下飘浮的长发拨了几缕下来挡住侧脸,假装没有感觉到大垂如芒刺般射来的目光。
游出一小段,稍微平复了下忐忑的心情,这才不放心地悄悄回头往身后探去。只见大垂被拘在那水泡子中,已经自学成才摸索出了以球代步的技能,像凡间那些被装在铁丝圆球笼子里的老鼠一样四爪刨腾,催动水泡滚动,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我觉得不落忍,有心给他讨个人情,鼓起勇气问龙君:“反正都要收留他回龙宫了,为什么不给大垂也变一段尾巴出来?好歹日常活动也方便些……”
龙君眼角余光冷冷扫了一眼,若无其事道:“这狐狸屁股太大,腰肥臀圆,化出尾巴来不协调,还是踩球比较适合他。”
大垂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气得脸红脖子粗,四爪倒腾得更厉害,眼看就要超过我俩,边游边骂道:“水族就是没眼光!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涂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哪里不协调了?!那些鱼虾螃蟹才叫奇形怪状,腿比我毛还要多,分得出哪儿是腰、哪儿是屁股吗?真是莫名其妙!”
话已至此,我不便再多言置喙,既已决定追随龙君,自然随他安排,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得悄悄对大垂打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示意他噤声。我不敢再看他,生怕瞅一眼这副踩球的尊容就要忍不住笑得抽筋。男人都好面子,我想大垂必然也不愿这么丢脸的形象被我铭记于心。
龙君维持着矜傲的缄默,携着我分波逐浪,一下子又把大垂远远落在两三丈开外。自从回到东海,他便似收敛了性情,变得庄重沉默不少,也不再伶牙俐齿随意调笑。打量之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另换过一身衣裳,紫袍襟摆处用金线绣了栩栩如生的云纹和羽徽,极其繁复细致,不知是青鸾抑或是凤凰的图腾。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水中徐徐铺展,华贵如孔雀开屏。
为了缓解沉闷得略显诡异的气氛,我绞尽脑汁想要寻个话头出来。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说好听的总没错。鼓了好久的劲儿,才握拳腼腆道:“龙君的衣裳,真好看——一定很贵吧?”
龙君不知在想些什么,寡着一张脸答非所问:“你好像很关心他。”
一路上时不时分神去关注大垂有没有跟丢,次数太频,想必已被龙君尽收眼底。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顺口应道:“应该的嘛。”
大垂的爹是昌邑长老,司掌经籍法典规矩礼仪,性情却并不刻板严苛,堪称涂山十长老中脾气最温和敦厚的一位,平日里对我和颜悦色诸多关切,不合身份的话从不贸然出口,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者。他膝下唯一的儿子现随我流落在外,于情于理都得多加照拂。
大垂追赶得气喘吁吁,不失时机插进话来:“那是自然,本公子与幼棠从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同游共息,那情谊岂是寻常可比?她不关心我,还去关心谁?再者说了,有些人哪,仗着多活了些年岁,就在姑娘面前力求表现,经年累月摔打下来皮糙肉厚得很,想来也用不着旁人瞎操心。”
我听得皱眉,这话就过分了。同宗同族的小字辈狐狸粗略数数也有好几千只,谁跟谁不是一处长大。一起闯祸一起挨罚,牵起来都是一条藤上的瓜。龙君刚刚帮他挡过了那么严厉的天雷赤焰劫,连个谢字都欠奉也就罢了,这话里话外还夹枪带棒算什么意思?若硬要论手帕交,和我这朵青梅同游共息的涂山竹马,全加起来起码上千只,大多也不过是个见面点头的情分。
对他这种添油加醋、言过其实的歪风邪气,必须及时加以遏制。“涂大垂,咱俩一起长大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完,龙君玉琢般的侧颜转瞬更沉冷了几分,微不可闻地哼一声,扬尾溯流潜下。身上若有若无的霞光倏忽远去,周遭只剩下了海礁怪石嶙峋,幢幢黑影像怪兽的轮廓张牙舞爪林立。
我愣在原地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怎么惹得龙君不高兴。刚才不还好好的嘛,我还夸了他的衣裳好看。反省无果,龙心如同海底针,完全摸不着规律,顿时有几分理解了凡人所谓的伴君如伴虎。他们的君王以真龙天子自称,发起性子来也不过就凶得像虎,我身边这条货真价实的龙,喜怒无常得教人惆怅难解心惶惶。
腰上有伤,游动的力道就不好控制。一个拧身摆荡,“不慎”将扇面般硕大的尾鳍甩在大垂寄身的水晶轮上,抽得那球连番翻滚,身后哀号顿起:“啊啊啊……涂幼棠你胳膊肘朝外拐!是非不分啊!”
我一边向前追赶龙君而去,一边回过头淡定解释:“这是龙尾,不是胳膊肘。”
龙君划水划得极快,一路上却时不时招鱼逗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速度延缓了下来,始终游弋在视线所及的前方。
我游得气都快断了,好不容易追上,见龙君暂歇在一处平缓滩涂,正扯下海藻包扎胳膊。顿时想起甲板上那摊龙血,他被天雷劈出的伤口。眼泪融在海里看不出来,那么血也一样吧。何况龙血本就是青金色,跟最深邃的海水颜色差不多。
他带着伤忙活了整夜,始终一声不吭,半字也未提及。我只觉心里一抽一抽,有种陌生的、钝钝的痛,二话不说开始用手在沙地上刨坑。
他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干什么?”
“认错。刚才路上遇到一只牡蛎,我问它说水族做错事惹同伴生气了该怎么办,它告诉我道歉态度要诚恳,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
龙君毫不买账,漠然道:“谁是你同伴,你青梅竹马的同伴不是那只折耳狐吗?本座是高贵的龙,才不要和你这忘恩负义的赖皮狐狸为伍。”
天地良心,出言不逊得罪龙君的是涂大垂,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了,这般迁怒,纯属殃及池鱼。但不管怎么说,堂堂海主帮不相干的狐族对头渡劫反遭奚落,总归受了委屈,严重点说还算天大的委屈。大垂无论如何是我带出来的,理亏在前不敢再辩,只得默默听着。
“你俩一唱一搭的好双簧,刚还骂本座什么来着?皮糙肉厚力求表现?本座的英明神武还用得着表现吗?就算要表现用得着跟你俩表现?”
我心惊肉跳连忙摆手:“哪里哪里……龙君细皮嫩肉……只有捡钱的,没有捡骂的……”
他再不看我,低头裹缠胳膊上的伤处:“真是狼心狗肺,没想到芜君这样好家教。”
刨坑的手顿了顿,这话说得有点狠,直接累及父君清誉了。家教一事原怨不得父君,自己从小没出息到大,若能有云门当年一半的天资禀赋,也不至于丢脸从山上丢到海底。一想到红颜薄命的姐姐,心又软了几分。不管他是不是姐夫,曾和哥哥有过怎样的交情,如今都救了我一次又一次,被骂两句难听的又怎样。渊源这么深,也不是三言两语能牵扯得清。
我端正了态度,再接再厉继续转圜:“龙君救命之恩……再生父母!”
这恩谢得太有分量,龙君乍听之下,额角蹦了一蹦,忙伸出三指用力按住,艰涩道:“……差辈儿了!本座不是那个意思。”
海藻滑腻,他一手拉扯了半天还是裹不匀称,索性闷闷地拽下扔过一旁。
水族虽然离不得水,但有了伤口一直泡在咸涩的海水里谁都吃不消,也不利于伤处愈合。龙君前臂一道狰狞裂口翻开,灼伤翻卷的皮肉边沿已经浸得泛白。我小心翼翼游上前去,拎起他一角袖子嗫嚅:“龙君受伤了……”
龙君爱面子,轻描淡写丢下一句:“小伤而已,不碍事。”
道歉嘛,光嘴上有诚意是不够的,总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我悄悄摸索一阵,从衣襟里将缠绕在腰肢的兜云锦解下。这物件在龙君眼里虽不稀奇,却是我身边唯一拿得出手的法器,功能齐全,最难得的是水火不侵,用来包扎伤处再合适不过。腰后的伤没了云锦隔绝,突然被冰冷海水浸透,痛得眼冒金星。但这样的痛楚,龙君已经独自忍受了很久,或许比我的更剧烈难熬。
他看我拽着那块云锦怯怯蹭过来,没有吱声,默许了为他清理伤处的示好。我捡起一片锋利的贝叶残片,先将伤口周围腐肉仔细削除,手下力道已是放得轻之又轻,还是感觉到他身上微微传来的抽搐,似是被触痛又竭力按捺。终于包扎妥当,系上结,龙君抬起胳膊凝眉端详一阵,嘟囔道:“这结怎么系得像泥鳅一样,歪歪扭扭丑得很,快解开来重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