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小树多,便只有楼上那一层见得着日光,明潼就住在楼上,楼下一个天井,靠着靠北的院墙起得一排屋子,便是给明沅住的。
那样的屋子不到正午没有太阳,阴湿湿的,下雨天地砖一踩能浸出水来。喜姑姑也觉得这屋子不如意,却不好说什么,瞪了采薇一眼,拍了明沅:“等姑娘大了,能自个儿开院了,也就有小院子住了。”
明沅看着她点头,自个儿也理起东西来,澄哥儿知道明沅要走,牵了她很舍不得:“为甚六妹妹要走。”
纪氏这一胎快要三月了,裙子宽松瞧不出来,这时候笑着对澄哥儿说:“娘肚里有了小娃娃,你六妹妹,给小娃娃空出地方来。”
“像三弟弟那么小?”澄哥儿已经知道什么是小娃娃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光会傻笑,会哭。
纪氏点点头:“比你三弟弟还小。”
澄哥儿眼睛都瞪大了,他盯住纪氏的肚皮,伸手想摸又不敢摸,纪氏一把拉了他的手,按在肚子上:“这会儿还小呢,等再大些,他还能踢你。”
“弟弟这么有劲儿?”澄哥儿已经知道弟弟是什么,纪氏又拿沣哥儿当比较,他立时就接过口来,把纪氏哄得眉花眼笑,明沅立在旁边也跟着说:“我给小弟弟让屋子,他先叫我姐姐。”
纪氏嘴角微微一扬,落后就让人起了屋里的砖,再给铺上一层,垫得厚实些,潮气就浸不上来,除开这个,又让库里捡出一张拔步床来给明沅睡。
明沅还觉得一张床没什么,夜里听见采薇说话这才知道:“这么一张床,太太随手就给了,三太太进门还只这么一张床呢。”那雕花功夫自然更好些,可这么一张床,也颇费银两了。
采薇这性子呆得久成了就成了“霸家”,甚个东西进了明沅的屋子,她就把这个当作是给了明沅的,说出这话来,叫喜姑姑笑看一眼。
明沅这才知道,是她在明蓁那里听的多了,什么贴贝嵌螺的,在颜明蓁那头是寻常东西,到了外头就抵的好几年的开销。
东西都搬了进去,屋子就算这么分派好了,明沅住着倒没觉得不习惯,她大部分时间并不呆在屋子里,既去了书院上学,为了避开大小篆的眼睛,便不读书那一日,也往学馆里去写字。
写完了字,在大花园子里头跑一跑,跳一跳,拍拍皮球玩玩百索,再到纪氏处吃饭,去明蓁那里晃上一圈,一天的事情这么多,进了屋子也就是为了睡觉。
树密也有坏处,月影一摇树影破窗而来,几个丫头里,数采薇胆儿小,守着明沅睡在凉床上,夜里起夜不想点灯,竟叫树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白日里她自个儿觉着臊得慌,把那裤子藏在盆底下拿出去洗,竟不让九红沾手了,先是想往明沅这头献殷勤的,第二日就老老实实回了下房,叫几个小的轮上来值夜了。
胆儿最大的反而是九红,她不怕这些,还告诉明沅她在家时还夜里出来走过百病,穿着白衣,自城东走到城西,她哥哥领着她,一路冲到城西,再回家去。
“那许多白影儿…也不知道哪下边没有脚…”她一面说一面做鬼脸儿,吐了舌头装怪相,惹得采薇冲上来撕她的嘴:“小坏蹄子!还敢编排起我来!”
惹得明沅咯咯发笑,所有丫头里,她最喜欢的是九红,九红最活泛,没有奴婢相,敢说也敢笑,头一天进小院来,看见那棵老粗老粗的合欢树就道“这要锯开来,好顶两根房樑。”她的愿望就是家里能盖起砖房来。
还偷偷问过采菽,好不好把她的月钱寄到家里去,采菽还没答,采薇就已经哧笑起来:“你记着他们,他们可记挂着你?卖了你,你就自个儿谋生路了,往后作好作歹都不再相干的,把钱寄过去,你怎么安身?”
说的九红泪涟涟,可一转脸就又好了,一心想着要给家里盖屋子,还说要给弟弟做鞋,不叫他赤脚在烂泥地里跑,田里去转一圈,腿上全都是蚂蝗:“不能扯,一扯一腿都是血,得拿麦杆子烧,一烧就掉下来了。”
她兴头头的说,还点着指头告诉明沅:“我走的时候答应了弟弟,叫他往后吃粉果,里头都能包上叉烧肉!”
明沅看看她,见她还想着家里,这儿再是好吃好穿,也不比乡下她能撒开了脚跑更乐,点头应了:“给你寄,寄过去,托采茵给你寄到家。”采茵留在穗州守屋子的。
九红欢喜的差点儿给她磕头,喜姑姑大奇,想不明白明沅怎么知道这个,心思一滑,想到那一桩事,嘴上答应了,转脸却把采薇采菽采苓叫过去,严令她们不许在明沅面前提起睐姨娘。
睐姨娘在庄头上,受不得那个苦楚,病的快要死了。
第39章 烧猪肉
睐姨娘本家是姓苏的,亲爹原是湖上撒网的渔夫,租的便是颜家的船,一日喝醉了酒,驶了船出去,等找着船,只看见里头空酒坛子,人早就没了,也不知道叫潮水冲往哪里去了。
江婆子孤儿寡妇,一个人扯着儿子又领着女儿,实还不出租子钱,这才签了契,不光把自个儿卖了,连着女儿也一并卖了。
签的是十年活契,睐姨娘那时候不过五岁,算是半卖半送,也好多得几个铜板,那时候办这桩事的还是颜家老太太,下边头人报上这样的惨事,老人家心一软,便把女儿也一并买了下来,不至叫她母女分离。
进得颜家大门,挨冻受饿再没有过,江婆子带着女儿,却又牵挂外头的儿子,自家这点子月例钱,全贴补了儿子。
江婆子的儿子苏大郎,那时候也有十岁了,日日到饭点儿就来角门边,他妹妹拎了吃食来给他填肚皮。
既还有个儿子在外头,逢年过节的总要回去,睐姨娘在颜家也能穿上新棉衣,吃的又不少,看着年小也不必做粗活计,一年年长大,生的比那一条街上的人都要打眼。
那姓周的木匠家里,有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儿子,打小两人就是玩伴,睐姨娘长到七八岁上,开始领小丫头的差了,举动说话全跟街面上见着的女子不同,等她再大些,长开了,那更是没见着比她生的好的。
那小周木匠的一颗心就这么拴在她身上了,知道她在里头惦记哥哥,寻常也劝着苏大郎上进些,苏大郎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不在身边,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娘那里再差也得吃,自家既不做工也不读书,躺在母亲妹妹两人身上吸血。
先还是吃用,等惹着一班狐朋狗友,便把那坑蒙拐骗的事儿学了个精通,除开母亲妹妹的月例银子,后头连她们扎花刺绣的钱都一并骗了去。
等他年纪到了要娶媳妇,好人家的女儿哪个肯嫁,他再生的一付桃花眼,往姑娘家面前是讨喜欢,可哪个丈人大舅哥肯要这样的人进门,拿了门栓将他打出门去。
这么游晃着,跟那暗门子里头的粉头勾搭到了一处,两个先是门前楼上的互飞媚眼儿,接着又趁无人开了门,搂了亲个嘴儿,再扯了裤头入巷,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粉头家里养了她,原是想着卖大钱的,才多少年纪,总还能卖个十年,叫这么个浪荡的沾了身,外头还有哪个富裕人家肯睡,既是暗门子,就是不张旗不挂灯的,跟里叫着爹娘,身份上还是良家。
捉着了苏大郎,哪里肯放,姆妈不肯打女儿,却让人打了苏大郎一顿,开了口要二十两的赎身银子。
苏大郎正是热心热肺的时候,可又能有甚个办法,他点点家里那些个破铜烂铁,还只往颜府里去寻亲娘妹妹,也不说那家是暗门子,只说他跟人家闺女对了眼儿,两下里没把持住,把人家闺女给坏了。
如今打上门来,肚里已是有胎,只等着齐了彩礼钱才好过门,若不然一碗打胎药,到时候老婆儿子全没了。
江婆子先听见有了小孙孙,正是欢天喜地的时候,再听见那家子不认要打胎,急的一蹦三尺高,扯了儿子的耳朵,批头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又觉得肉疼,一边给他抚面,一边盘算着哪儿能来银子,儿子在外头晃了十年,该成家的时候也耽误了,身边还没个娘照顾一日三餐,江婆子一向觉得亏欠了儿子的,又听见那里头还有孙孙,主意便打到了女儿身上。
女儿同那个小木匠有些来往,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可木匠家里哪里出得起二十两银子的彩礼钱,那老木匠本来就厌弃苏大郎为人,他再拍上门开口就要二十两,哪里是嫁妹妹,分明就是卖妹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把苏大郎赶了出来。
这下是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苏大郎话里话外是那周木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见着他就可劲儿奚落,把老木匠气的一口痰堵住了,告诉儿子,那姓苏的想进门,除非他先死了!
周木匠往颜府角门守得许多日子,只不见心上人出来,算着日子该放出来了,得着的却是她留在府里当姨娘的消息。
周家的小哥倒是个痴情种子,死活不肯信,等江婆子拍着门把女儿做给他的鞋子要回来,他一气之下病倒在床,瘦得都脱了相。
哪一个都当睐姨娘是贪慕虚荣,哪里知道是那个粉头给出的计策,她是惯在风月场上走的人,给了苏大郎一个纸包,说那些个常来门子里耍的,有些个老东西那玩意儿都跟软条虫儿似的,须得喝了酒,再拿这些吃了,才能上阵。
说的苏大郎性起,又跟这个粉头胡搅了一通,两边都贪了色相,一个窈窕,一个精壮,搂抱着贴肉贴皮的,就把这桩事算计好了,谋了亲妹妹的身子,来得自家的长久苟且。
江婆子是知道女儿心思的,可她自来就瞧不中周家,嫌弃他家里太穷,女儿身娇肉贵,竟叫这么个木匠讨回去,能得着什么好。
她原来心里不定,还是叫儿子给说动了:“那木匠有得甚?两间木板房,妹妹在里头好吃好用,到外头我就能看着她受苦?娘也是,该把她养得心气儿高些,凭的相貌,伺候个木匠!”
江婆子立时就听了儿子的话,本来就是厨房里头当差,两边一拍既合,为着孙子,把女儿给推了出去。睐姨娘受得这些苦楚还回去找娘,江婆子正等着这一出,厨房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女儿叫收用了。
等纪氏那儿知道了消息,颜连章还醉睡着,就是这么抬起来成了通房丫头,等生下女儿来又成了姨娘。
一家子扒在她身上恨不得吸她的血啃她的骨头,到她叫关到庄头上去了,江婆子先是拍着胸口,庆幸那事儿叫糊弄过去,师婆子吞了符,日日过来闹,先是说自家一嘴泡,后来又说她诅咒的人是有大福寿的,这才不通,为着这个还折了她的阳寿。
一封封的摸了银子给她,好堵她的嘴,等回过神来,女儿已经到京郊庄子上去了,江婆子倒是想套车去看看女儿,可儿子媳妇却舍不得赶大车的钱:“娘有那花销,咱们可是苦惯的。”
眼看着这个妹妹身上捞不出什么了,还费这个心思做甚,亲娘初时提起来,还拿话搪塞,等过得几日也不耐烦说软话了,甩了脸子指着门骂:“都卖出去了,又不是自家人,费那些个钱作甚,得着什么好了。”
江婆子这时候倒念着女儿了,打小带在身边总归有十年,心里偏着儿子,到底也放不下女儿:“你妹妹总归也给你挣下这房子来,如今她落了难,旁人没有,被子总该送一床去。”
那粉头自进得苏家门来,就日日调脂搽粉,百样事体不做,对了街倚门看街景,自门前走过,往她身上一溜,她就先软了半边,跟苏大郎两个,手头有钱就胡吃海塞,手头没钱,竟又搭起帘子,干了原先的勾当,做起暗门子生意来了。
这会儿晓得江婆子身上无钱好榨,当面啐她一口:“老不死的胡咧个甚,拿了老娘的钱去倒贴女儿,天底下再没这样的事。”说着把插在头上的银挖耳抽出来刮刮耳朵:“再叫我听见一个字儿,看着家里怎么揭锅。”
睐姨娘先还巴望着有家人来看看她,盼得一日又一日,丰腴的脸颊瘦的凹了下去,日日想着儿子,吃用倒没少她的。
可让她到庄头上来却不是享福的,而思过,既是思过,便老老实实关在屋中,不许她出大门边,那屋子浅窄不说,只有一方窗户,除了打进窗前那一方光亮来,屋里一片漆黑。
庄上的人家却不管她是不是姨娘,一日三餐总归有一顿荤的,烧得大油的肉,睐姨娘一口都咽不下去。
她这时候才晓得,原来自个儿觉着过的苦日子,在庄上比起来,已经是好日子了。通房丫头也有三大碗菜,姨娘更甚,一顿饭能有五个菜,便这样她的份例还吃不完,如今才晓得纪氏抬抬手能给她的,也能缩了手要回去。
真是求天不应求地不灵,那些个庄头上人,都配了庄头的老婆过来看着她,做的菜也比着年节时的好物来,日日一大碗猪肉不说,就是萝卜白菜上桌前也浇上一勺子油的。
这些个好东西,她们不到年节还不能吃用,这个姨娘却一筷子都不动,一回两回还道她是才刚来心里不舒坦,回回这么着,那些妇人嘴里便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了。
“不过是个小妇,还真当自个儿是天仙娘娘了,糟蹋东西,可不叫雷劈!”守着她的窗户说闲话,这些话也就是说给她听的。
两三个手里纳着鞋底子,嘴上刀子却不断:“那儿就天仙娘娘了,也不过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窟窿眼大些罢了,是能挑担还是能浇粪,白养个废人,要这么着可不得呆在这儿一辈子。”
睐姨娘先是反口,等她回了嘴,那些个就不给她送饭,一回两回她学了乖,出来的急,也只随身几件首饰,等那几个妇人把她掏干了,那难听的话儿又跟着说了出来。
睐姨娘怕就怕她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一想到自家的儿子要叫别个当娘,心里就跟刀绞似的痛,几日吃用不好,人就垮了。
那两个看她的,见她哼哼,只当装相,等发觉是真的病了,也不拘什么大夫了,乡下行脚的拉了一个来,那大夫给她开了药,她在颜府里长了十多年,早就娇气了,哪里经得住乡下人吃的重药,一帖过去人就晕了。
等报到纪氏这里,睐姨娘已经病了七八日,纪氏心里厌烦她,可颜连章才走,却不能立时就死,派了大夫去看,又专门挑了个婆子去看着她。
这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又拖了些日子,那头便传过来,说她眼看着不行了,连纪氏这里都吩咐下去,便不挪回来了,叫那婆子看着她,若人没了,就在庄子上头发送了算完。到时候给沣哥儿明沅两个戴几天白布,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两边不通声气,明沅一点也不知道睐姨娘在庄子上病的快要死的消息,倒是安姨娘知道一些,物伤其类,看明沅的眼神难免就带了些出来,可她一向老实隐忍习惯了,便是知道也不会说,只借了女儿的手,送了个荷包给明沅。
这却是个大件,里头能盛许多东西,明湘笑眯眯的递到明沅手里:“等进了学,总要装些小玩意儿,这个你正好得用。”
明沅谢过她,寻出彩结跟一匣子珠子,给她穿了个雪花图样的小结子,明湘很是喜欢,日日挂在裙边。
等明沅头一日上学,明湘早早就到了回雁阁前等着她,眼看着明沅跟在明潼后边出来,冲明潼问声安,又对着明沅笑:“六妹妹,我带了你去学馆。”
第40章 红糟鲥鱼
明湘自家还是个小姑娘,就摆出一付姐姐的模样来,明沅把手伸过去,眼看着明潼过了锁虹桥,问道:“三姐姐哪里去?”
她从没跟着读过书,别个早早起来进学了,她还迷迷蒙蒙睡着,并不知道纪氏单请了师傅教导明潼,余下的几个庶女都还在上大课。
明湘捏捏的她的软手:“三姐姐往胜瀛楼去,跟弟弟一处读书,咱们往绿云舫去,正对着,许还能瞧见她们呢。”
虽是一南一北正对着,走的却是两条道,明湘浑不在意明潼不理人,牵了明沅的手告诉她先生姓宋,很是和气,并不严厉,功课也不紧。
“那她生的什么模样?”明沅忽然找到了些刚进小学时候的紧张感,绕过弯弯曲曲一条靠山水廊道,到得舫前宋先生还不曾到。
明湘笑一笑:“瞧见了,你就知道了。”说话间绿云舫就近在眼前了,绿云舫是个小石舫,两层高,还能爬到楼上去看这一湖景色。
明湘并不要丫头相陪,带着明沅进去,指了张桌子给她:“那儿原是明洛坐的,就咱们俩,也不必再加一张桌子了。”说着到几案边上,抽出一支檀心梅花香来,让丫头就着手点燃了插到青瓷烧梅花香炉里去。
临湖的那面开了几扇窗户,香一点起来,隐隐约约时有时无,想嗅时便寻不着,不想嗅了却又在鼻间萦绕,明沅吸了几口:“真香。”
明湘就笑:“这是宋先生自个儿制的香,外头却是寻不着的,吩咐了我,叫我每日里读书前点上一枝,凝神静气,写字儿也定得下心来。”
明沅跟在她后边净过手,采菽在桌上铺开她惯常用的笔墨,又给她垫上垫子,明湘已是铺开纸,自个儿磨起墨来了:“先生来前,咱们都要写一张字的。”
明沅跟着把自个儿的描红本子铺开来,一些简单的字,她已经能脱本写了,学着明湘的样子,就跟平日里练字儿一样,先写了四句弟子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写到“泛爱众”的时候,宋先生已经立在她身边,明沅一回头就见着个瘦削削的妇人,瞧着年纪还很轻的模样,穿了一身锈色绣了梅花的褙子,下边一条综裙,通身上下只有紧紧的螺髻后边插了一支碧绿碧绿的玉簪子。
看见明沅瞧着她,勾了嘴角冲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写,明沅便又低了写把“众”字儿写完,她看明沅手指头不似那般绵软没力道的,来之前也练了些日子,先点了点头,再把了她的手,把悌字又重写了一回,执了朱笔把好的两个圈出来。
一上午先是习了书法,接着便是背书,明湘先背,她学的那些个,明沅还不曾学,只听她一句句念的顺畅,宋先生听两句就打断她,叫她把这里头的意思解释明白。等明湘背过了,明沅又到宋先生跟前把会的书都背了一回。
明湘学画,调了颜色画着花枝,初还一笔一笔勾勒,等听见明沅一个嗝儿都不打的背了三四本书,不禁抬起头来看她。
明沅背完了,连宋先生都有些意外,这么点子大的小学生,肚里倒记得这许多句子,抽出一句二句来,她也不怵,略停一停就又接口往下背诵。
夸奖了她两句,叫她回去读书,先把这些会背的会默写下来,再接着往下教。这些东西不过三四个字凑成一句话,读了半年多,明沅早就会了,可她还是比照着澄哥儿来,一天记得一篇,先会背再会写,由浅入深慢慢学。
这跟她当学生的时候学的东西总有些是相通的,她这么学着,还显得比别个要快,宋先生也是给明潼开蒙的,见了她暗暗称奇,还当一个女学生已经是千伶百俐的了,如今又来了一个。
明沅上午习了字,中午同明湘在廊前分开,明湘回安姨娘处午饭,她到纪氏那里用饭,下午便不再去上课了。
纪氏越来越没精神,有时说着话就打个哈欠,面上一付疲倦模样,鱼虾这些时鲜货更是吃不进去,她又不爱那些大油大肉的,平姑姑便换了法儿做菜给她吃。
鲥鱼拿红糟糟过去了腥气,用青花白底大碗盛了来,骨刺俱都糟的酥了,挟上一块入口即化,明沅来了这些日子舌头也跟着吃刁了,她觉得没半点腥气,纪氏还是入不得口,又叫厨房做了松子鸡块送上来。
澄哥儿瞧见明沅就同她说:“我在胜瀛楼里瞧见你,同你挥手,你没看见我。”面上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明沅便拍他的手安慰她:“先生看我,我不敢动。”
澄哥儿想到她是头一日进学,便又充起哥哥来了:“不怕,宋先生不凶。”又同她说定了,明儿要再打招呼。
那一尾鲥鱼便叫他们俩分吃了,松子鸡块上来的时候,纪氏又专去挑那松子,鸡肉反不爱吃,吃得几口饱了,卷碧收拾下去还特特吩咐,叫厨房里头预备着,防着纪氏饿,过会子送热食上来。
纪氏又强打着精神问些明沅在学里如何,头一日可还习惯,明沅一一答了,问到澄哥儿时,外边来了个眼生的媳妇子,琼珠出去见了她,两个嘴巴贴耳朵说了会子话,琼珠便进来告诉纪氏:“庄头上韩国道家的来求见太太。”
纪氏皱皱眉头:“叫她进来回事。”
那媳妇子进来连头都不敢抬,进来就磕了头,跪在软毯子上头:“给太太请安”只得这一句,才刚要说话,纪氏眼儿一扫明沅,卷碧便过来把她抱起来:“六姑娘,我带了你去看后头的出水荷叶。”
明沅耳朵还沾在上房里,卷碧急步出门,听见一句:“那就预备着装裹吧,让她屋里头的挑两件她爱穿的衣裳。”明沅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装裹是什么。
等卷碧真的抱了她去看水池子里铜钱大小的荷叶,再指给她看那鲤鱼儿摆尾巴,她忽的想起来,伯祖父那会子,也说的含混,到预备起装裹来了,那便是快死了。
这里就只有一个人,在预备丧事的时候,不能让她知道。
金陵的夏天来的早,春风还没吹遍秦淮岸边,夏日里头一拨热浪就紧跟着过来了,柳叶儿深绿,杏树枝头还结起指甲大小的杏子来。
进了四月末,就快到端阳节了,府里的丫头们这会儿已经开始央着二门的小厮采买,往外头买扎纱的豆娘了,八宝的堆纱花儿,绣了五毒的香囊,悄没声儿的就先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