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纪氏叹一口气儿:“总该叫人把她扶回去,也不好就这么放在屋里。”小楼里头什么也没有,她才说完这句,嬷嬷便说:“昏过去了。”
不昏也得昏,听着她们割皮卖肉的,谈的却是她的终身,两个力壮的婆子把杨惜惜抬回小院,她娘正靠着窗儿做针线:“我儿来了,宴上可有什么趣事儿?”甫一说完,就见两个婆子把她放到床上。
她提起一口气,赶过去看,只见裙衫都是乱的,斗蓬也不知道落在哪里,杨夫人抖着手把裙儿一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此时还只当女儿是跟郑衍成事了,两个婆子见她竟不大嚎,更是认定了母女两个早就串联好了。
等她们出去了,杨惜惜才醒转过来,醒了便是先哭,杨夫人拍了她:“你如今得计了,怎么还哭?此时没个说法不要紧,娘给你讨说法去。”
哪知道杨惜惜紧紧扯住她的袖子,抖着唇儿道:“不,不是他。”说着伏在床上哀哀直哭,她知道不是郑衍的,身子已经被曹霆摆布了去,这时节后悔也晚了,哪知道曹霆会披了郑衍的斗蓬出来。
杨夫人立在原地,这会儿嚎啕出声,外头婆子才走到门边,听见了还对视一眼,这怕是知道认错了人了,两个往那院门啐得一口,这才往回去交差。
杨夫人摇着女儿:“我苦命的儿,这可怎么是好!”她们母女能想的,也不过是郑家一院里一席容身所,除了靠女儿,又还能靠什么,连着女儿这条路都叫人坏了,往后可真是没法儿活了,她抹得会子泪,这才想起来问:“那人是谁?”
杨惜惜不识得曹霆,却认识曹夫人,听到说是她的儿子,便嚅嚅道:“娘别哭了,是曹家的。”最不济,不过从郑府换到曹府,虽不能再依仗着沾亲带旧就抬得几分身份,可曹家也一样是侯,她虽进门进的不风光,可只要拢住了曹霆,总还有可图之处。
杨夫人听见是曹家,知道是景顺侯曹家,那哭声先就止住了,拿帕子抹了泪:“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大的就是曹震,他是世子,往后要袭爵的,若是小的曹霆,虽也一样是曹夫人生的,可怎么好跟哥哥相比,杨惜惜呜咽得一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是大的还是小的,可到得这般田地了,哪里还能管是大是小。
曹夫人心疼小儿子,杨惜惜一叫抬出来,她就也叫曹霆回家去,郑夫人睇得她一眼,本也不想管这事儿,明潼扶了郑夫人的胳膊,郑夫人还嗔她一句:“看看,这喂不熟的白眼狼。”
却不想想,若是她能打发杨家,此番也出不得这事儿,明潼作个受教的模样:“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纪氏心里门清儿,这招请君入瓮,钓的是杨惜惜不错,可那香饵原不该是曹霆,她心里难受,晓得女儿是真没把丈夫当回事,虽自家如今也是这般,到底为着她酸楚,原来想着斥责她的话,半句也说不出口了。
几位夫人把这事儿按下不提,郑夫人不追问,曹夫人乐得往后推,一行人往宴上去,郑夫人一进门先笑:“些许小事儿,倒扰了大家的兴致,赶紧开席罢。”
曹夫人只有比她说的更多,笑一声应和了,等掀开了盒盖儿,又是夸着酒好,又是夸着菜好,一道道说了个遍,两个就撑起一台戏,再有个不拆台的安远伯夫人,这场宴就算吃下来了。
明沅往明潼那头一看,明潼也正带笑执杯,两个目光一碰,又各各扫向别处,明沅手指一紧,差点儿把酒给撒了,她心里似堵得一块石头,想问问杨惜惜如何了,可却又知道,还能如何,最好的结果就是送进曹家去作妾。
等散了宴回去,纪氏拉了明沅:“六丫头陪着我。”本来就是明沅陪着她的,扶了她的手送上车,自家也踩着小杌子往上踏,一转头就看见明潼正站在二门里边相送,此时天已经暗下来,门上挂得两只大红灯笼。
细雪红灯,人影儿藏在后头瞧不分明,明沅却知道明潼也在看她,她往车里矮身一钻,纪氏阖着眼儿靠在车壁上。
她只当纪氏有话要问,纪氏却一个字儿也没说,长长叹得一口气儿:“你也累了,养会儿神罢。”
后头车里明洛跟明湘两个,还是头一回两个私下里对坐,俱都不发一言,坐定了不动,等车辙往外头碾过去,明湘又是一声叹息,她虽不说话,明洛却知道她是为着什么叹的,她张张嘴儿,想刺一句你叹什么,到底咽下去,把头歪在车壁上,紧着斗蓬阖上眼睛。
明湘才就想问,到无人时才敢出口:“你说,六妹妹知不知道?”若是旁人再瞧不出,自家姐妹又怎会不知,三姐姐何时跟明沅这样亲近了。
明洛倏地睁开眼儿,反诘一句:“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她自个儿跳下去的,你还想怨一句六妹妹不拉着她?”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湘一时觉得明潼心狠,一时又觉得杨惜惜是咎由自取,此番叫明洛问住了,她咬得唇儿开不出口。
明洛又往车壁上一靠:“换作是四姐姐,定然是不会给人挖坑的,说不得还得铺路造桥,扫出捷径来。”她挑着嘴角一笑:“我,是再不成的。”
回了颜家,已经是掌灯,纪氏既无话说,姐妹三个都回各自院落,明湘叫明洛问住,一路都不再说话,明沅也不愿开口,回得屋子,解了斗蓬大衣裳,只觉得浑身无力,往罗汉榻上一歪。
采菽采茵跟着去的,九红采薇留在家里,九红拿了梳子给明沅拆头发,采薇觑一觑采菽采茵两个,这两个都摇一摇头,采薇便道:“托采买买的奶酪送了来,我均得一半儿给三少爷送去了,三少爷那儿只怕不够,这东西越发贵了,姑娘说不能断,是趁着这时节再多买些,还是等等看着价儿能不能下去?”
九红拆得一托盘首饰,把头发细细梳过,采薇见明沅不答,知道这回不是小事:“姑娘可饿了?叫小厨房下碗面罢。”说着不等她答应,就吩咐了下去。
不一时厨房端了蟹肉面来,是拿秋天蟹肥时拆下来的蟹脚腌了放罐儿里,调得好汤煮了面,上头满满铺开一层蟹脚,明沅嘴里不想吃,可肚里却饿,席上除开郑曹几位夫人,别个还真是一点都吃不下去。
明沅出一口气坐起来:“买了来,总不能断了他的。”这才接过面,拿了筷子不曾吃得一口,才刚还睡得好好的一团雪,轻悄悄跳到榻上,圆溜溜的眼睛盯住明沅,偏着脑袋“喵”了一声。

第223章

杨惜惜的事,再不曾有人提起,纪氏上房一点儿声音也无,明沅几个便都拘了丫头不许往外头说,本来也是不相干的人,家下预备年节都不及,哪个去打听这么桩七绕八绕的事。
若不是明潼嫁去了郑家,这桩事倒成了笑谈,如今总归有些防碍的,郑家可还有个女儿没结亲呢,杨惜惜便是曹霆的人了,也不能一乘小轿抬过去,她又不是买来赎来的,得按着正经讨二房的规矩把人给讨回去。
曹家再看不上杨惜惜也得把人抬进门去,曹霆还好,他正是新鲜的时候,可曹夫人心里怎么会衬意,自家儿子可还没有定亲呢,先抬了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当妾,再往外头结亲,但凡体面些的人家又怎么能肯。
可这个烫手的山芋,郑夫人也再不想留了,也留不得,这么个不要脸的,这回是曹霆着了道,下回说不得就是自家儿子。
原来杨惜惜出门子,郑家怎么也得陪送一付妆奁的,可既是进门给人当妾,郑夫人懒怠再管,郑辰恨不得活剥了她,还是明潼拿了两匹缎子,又给了一套头面。
便是如此而已,郑辰还不乐意,她对曹霆这点子绮思早就没了,见着他腰带都没系上的狼狈模样儿,心头一时震动,她跟曹霆也不过见得一面,对他又不是情根深种,见着不好,虽当时难受,过后也就丢开手去。
叫她膈应的是杨惜惜,她长到这样大,好容易喜欢一个人,哪知道惹得这一出,人她是不要了,可也把杨惜惜给恨上了。
这上头她跟明潼倒有话说,郑夫人并不知道她原来叫明潼帮着出主意,这会儿自也不好跟郑夫人倒苦水,只往明潼这儿来,回回都是骂那个杨惜惜。
她是闺中女儿,自小娇养了长大,便是骂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来,左一句不规矩右一句不庄重,至多骂一句贱人,可她眼泪涟涟的模样,却叫郑衍看了去。
受了委屈自然要哭,不能跟郑夫人哭,只好跟明潼哭,明潼也由着她哭:“按我说,你还得谢谢她,若不是这么着,你过了门还是那付荒唐劲儿,才该哭呢。”
郑辰叫她说的一噎,思想过来确是这个道理,若是嫁过了门才知道曹霆是个风流浪荡的,那真是悔青了肠子也无用了。
郑衍这几日很有些不得劲儿,他看中的叫曹霆得了去,曹霆虽不敢再上郑家门,在外头却跟他一道吃酒,自然不能说杨惜惜是冲着郑衍去的,只说她是如何表白的,又说心里爱慕了他,又送他荷包,说完了还啧一声:“这个小娘子,可真是辣。”
一面说一面摇头晃脑,手里拿了酒注儿往嘴里倒酒,吃得半醉伸手勾住郑衍的肩:“你可知妙在何处?”冲着他眨眨眼儿:“为有源头活水来。”
好好一句诗,到他嘴里转得三个音儿,竟是还没过门,就已经拿出来玩笑,这等女子在曹霆眼里跟妓子暗娼一流也无两样了,他砸巴着嘴儿品一回,从袋里摸出一袋银子来,往桌上一抛,“咚”的一声响:“我知道她那等身世,怕是连个像样的箱笼也无的,这个你帮我给了她。”
睡个清倌可不止这个价钱呢,这么个什么东西也没要就进了门,给她置两身衣裳首饰才能花多少个钱,还不得对他死心踏地。
郑衍不好当面翻脸,心里却实是存着邪火,杨惜惜进进出出这许多日子,绣的衣裳做的鞋子,郑衍嘴上不说,却实是把她视作私物,只等着新婚过了,好把人给纳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偏曹霆还问过一回,哪知道就在他家里,叫别个先摘了玉桃去。
他心绪不佳,明潼自然知道,连着他也心里那点子隐秘心思,明潼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等夜里她解了头发,一面梳头一面叹:“今儿妹妹又往我这儿哭来了,劝了几日,她还只伤心呢。”
郑衍嘴里虚应两声,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哭?她又为着什么哭?”自这头看过去,明潼一头秀发披到腰间,对着镜子通头发,偏了脸儿扭过来,听见他问嗔得一声:“才刚跟你说的,还能为着什么,你自个儿的妹妹,半点也不精心。”
郑衍张口结舌:“难不成是为着曹家那个?”他看见明潼点头,立时急起来,他只郑辰一个妹妹,坐起来便道:“不成!我的妹妹哪能嫁给他。”
明潼搁下梳子,转回身来:“我原还想问问你曹家那个人品如何,这回也不必问了,母亲再不肯应的,闹得这样难看,这可是外头作客呢,家里还不定怎么胡闹了去。”
郑衍这上头脑子倒明白起来:“你跟她说,他连尼姑都碰,这起子人再不能想。”明潼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抽得一口气儿:“真个?这话我可不好说,我只劝着她些便罢了。”
郑衍这才想起身上那包银子,拿出来给了明潼:“这是曹霆给的,你替我给了去,说是叫她收拾出个箱笼来。”
明潼挑一挑眉毛,也不再问是哪个“她”,见着郑衍再不提这事儿,把银子收了,真个去了一趟小院,闹了这种事,杨惜惜也没脸再出门,只关在院中,除了杨夫人,连小丫头子都不见了,这会儿见了明潼,半日张不开口。
明潼拿了银子出来,说是曹霆给的,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果然收了去,落后自家托人出去,裁得两身衣裳,又打了些首饰,郑夫人许她把这些年给她做的衣裳都带了走,可她能进曹家,杨夫人却没跟过去的道理,也不能再借居在郑家,她便拿余下的到外头预备典间屋子住。
连郑夫人都不管了,明潼自然不会去管,要紧的是要送出去的节礼,这可是她出嫁之后头一份年礼,比着小节该厚些的。
出了这么一桩事,明洛倒又常往明沅这里来了,明沅也不知道她跟明湘两个又生了什么事,原来还能好好的说几句话,这番明湘再来,明洛也不把话头搭过去了,之前是尴尬,这会儿看着倒成了明湘想开口,明洛连眼神都不扫过去了。
“这又是怎么了?才刚好了,又闹什么?”趁着屋里只有她们俩,明沅坐到明洛身边,她手里正拿了画谱,明沅就是按着这个给纪舜英做衣裳的,花样子怕他觉得太俗,忽的想起沣哥儿才学画那会儿,照着图样一枝梅一丛竹的画,这样想到这个,这个又有意趣,绣出图案来也不落俗套。
“能有什么,合得来就多说两句,合不来就少说两句罢了。”这话她原来就说过,如今再说口吻全不一样。
明洛把那夹着书签的几页翻开来看,见着拿笔勾过知道是绣过的:“你怎么好端端的绣起这个来?要做画卷不成?”
“那是裁衣裳用的。”明沅见她满不在乎,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改了性子,明湘的性子她倒能猜出来几分,袁妙是一个,杨惜惜只怕又是另一个。
她点着明洛的鼻子:“你呀。”
明洛还只管翻图册,手上动作一顿:“那么一付菩萨心肠,怎么不可怜流民所里的无家可归的,这一个个要不是上赶着,能有这些个事儿?”
明沅听她说的跟自个儿猜的差不离,要是明湘不叹息也就不是她了:“听说过了年就过门了。”两个彼此对看一眼,都不再提明潼,明洛自个儿把话头茬了过去:“上回纪表哥来,还是在节里,都隔得一年了,这回总该回来了罢?”
程家詹家的节礼都到了,独纪舜英的那份还没到,算着日子怕是要亲自送来,明洛掩得口一笑:“你这回做得什么给他?小螃蟹还是小银鱼儿?那一百方帕子,总还余得七八十罢。”
明沅一笑,哪里还余七八十,她想起来就做两方,勾了两条银鱼儿,拿蓝线绣出波浪来,也不精心做,一会儿一幅就做得了,实在没花样子做了,他送什么来,她就比着样子绣一个角落,这么七七八八的,竟也做得一叠,只这东西不是精工细绣的,平日里倒不好用。
明沅这头发愁送给纪舜英什么好,纪舜英那头也在发愁,锡州特产送了个遍,他这里也真没什么好寻摸的,青松一来问要置办些什么,他就搁得书攒起眉头来。
脚底下还穿着明沅给他做的棉鞋,又厚又软,雨雪天气俱都不怕,脚往里头一蹬,就跟踩着云朵似的,他住在书院中别无它物,光是明沅送来的东西,就能放上满满的一箱子了,衣裳鞋子袜子香包,还有扇套儿三事荷包袋,除了贴身里衣不曾做过,旁的都齐全了。
青松见着少爷半天不展眉头,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要不,买付头面?”这个少爷读书有着用不完的聪明,可到要讨小娘子欢心了,便老是买些千奇百怪的东西,胭脂头面不见送送些个竹器漆盒。
越是这么着,青松跟绿竹两个便越是觉得颜家这个姐儿好,事事周全,连着新年下人都得着两套成衣,他这会儿身上穿的厚棉裤就是颜家送了来的,到哪儿挑得这样好的岳家去。
“她不少那个。”纪舜英见明沅的次数不算多,却知道衣裳首饰她再不缺的,既要送,就该送些,她没见过没用过的东西。
青松听的这句儿翻了个眼儿,写那些个淫词艳曲儿的也是书生,自家的少爷也是书生,怎么两种书生半点也不相同,两个人正大眼对着小眼,外头绿竹进来了,自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少爷,新诗印出来了。”
纪舜英伸手接过来,下角印得小小一朵梅花,封面上一个字也无,是梅季明的新诗,偶然听见有人谈论,这才叫绿竹到书肆里头去买来,翻眼见着头一句“锦帐低垂掩云屏”,他“啪”的一声把书扉合上了。

第224章 红豆饼

锦帐低垂掩云屏的后一句,是珊瑚枕翠钗横,香艳非常,纪舜英扫得一眼,皱了眉头把书往案上一抛,恰落在他才刚写的文章上头,纸上墨迹未干,倒把最末几行蹭糊了,青松赶紧拿起来,纪舜英一看已是污了,索性重写一章。
绿竹正在烤火搓手,外头落得雪珠子,不是正经的干雪,里头还夹着雨珠,下一场湿一场,地下便没一寸干的,他往外跑这一趟,衣裳鞋子全湿了,沾衣就化,这天儿出去打伞无用,得穿着蓑衣。
他见着纪舜英扔了书,把手往嘴边一放,呵了气道:“少爷,可是我买错了?”书肆里头除开话本卖得好,头一个就是这梅季明的诗词集,他这人连出书都有古怪,没写名字就一个梅花印作了落款,却卖得极好,这书还是他抢来的。
“不是买错了,是无用处。”纪舜英往墨砚里头加热水,青松赶紧磨墨,天儿这样冷,屋里头烧了炭,地上的青砖还反出潮气来,身上的衣裳吸水,又冷又湿,桌上的纸张不易干,砚里头的墨却不一时就冻住了,搁在暖砚里也无用,水一会儿就凉了,干脆用小铜壶烧得热水,书写起来还更方便些。
绿竹拿了那本书不知如何是好,正要收罗起来,纪舜英挑出笔来往温水里化开来,沾得墨汁,抽出一张纸来,眉毛都不抬一下:“昨儿说榻脚有些斜,拿这个垫一垫。”
绿竹听见了扁扁嘴儿,书僮都是识得几个字儿的,拿远了一翻,咋着舌头冲青松招招手:“这可了不得。”两个到底没把这书垫了桌子脚,绿竹道:“少爷不要,不如给了我?”
纪舜英把之前写的反过来扣着,手上落笔不停,听见绿竹的话,还反问一声:“你要这东西何用?”一面说一面写,不一时便把才刚那篇文章默写出来。
绿竹“嘿嘿”一笑:“才刚秦相公想要的,我只说买岔了,给了他去。”还能赚个零碎钱,纪舜英不以为意,本来他也不想要,索性点了头:“给他便给了他。”
绿竹嬉皮笑脸:“这冻死人的一天儿,少爷饶我几个。”说着就往外头跑:“我给少爷买碗豆腐花来。”
绿竹不独买了豆腐花回来,他还乐颠颠的告诉了纪舜英,说秦易也在预备着送妻子的礼:“我可瞧见那帕子包的红豆了,一颗颗血血红,秦相公还掩了不给我看呢。”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纪舜英便把一篇文默了出来,青松接过去晾干,绿竹把豆腐花摆到桌上,趁着纪舜英往里头调蟹膏蟹脚的时候道:“少爷不喜欢,秦相公却喜欢的紧,还说是绝妙好词,赏了我十来个大钱呢。”
纪舜英吹了两口豆腐往嘴里送,不置一词,那些个诗曲儿倒也曾读过,写的好的口齿生香,写理四句便说尽千古诗,这才是好词好诗,梅季明这一本,真是连垫桌脚都嫌骨头软,撑不住。
他且不知道梅季明跑了,也没费神打听这个,却知道他在游学,除得诗集,还有一本游记,山水佳处,不论险滩崚峰还是溶洞峡谷,只听说何处有洞有谷必要往里头去钻。
那些个稿子只零零散散往外流落,这些个淫词艳曲青楼事,倒刊印成册,买者甚众,纪舜英拿这东西垫桌脚,一半儿是为着瞧不上眼儿,另一半儿是为着可惜,满腹的才华只写出这些东西来。
他看不上这些,可梅季明却着实靠着这些写出了名气,他出来的时候没带多少钱钞,先还能行船坐车,他自来不曾出过远门,年纪又轻,上船才一日,就叫当作肥羊,行船到江中,问他要钱要东西,若不给,便把他从江心抛下去。
这是行江的用惯了的手段,见着单身客才敢下手,先说船中无舱,梅季明急着要走,哪里还计较通铺还是客舱,往偏僻屋里一住,同人少有交际,再下手就不惹眼了。
原来只他一个,不多时又进来一个,满头倒发,胡子拉渣,背上背一把铁剑,梅季明原来嘴里说着要当游侠,叫他碰见一个,怎么不乐。
那人也不甚搭理他,倒头就睡,一沾着草枕鼾声震天,梅季明说得半日,他撑开一只眼儿,冲他一瞪,便又睡了过去。
梅季明也不以为意,他才得自由,见着谁都有三分亲切,买茶买吃食时,便也给他多带一份,摆在他桌边,也不管他吃不吃。
那几个船上水手是做惯了的,似这等年轻的最好骗,看着衣冠锦绣,像是个有钱人家出来的,却无仆从跟随,晓得是偷跑出来的,剥干净扔江里,家人又哪里去寻,骗他说外头有三尺来长的大白鱼出水,行船多少年也见不着一次的江中龙王,梅季明果然出去了。
叫两个水手自后头套了麻袋,把身上的腰带锦袍都解下来,眼看着就被抛下船去,叫那豪客救他下来,行船的见他一脸煞气,背后又是老长一把铁剑,倒不敢动他,那豪客把他带到了蜀中。
那地方好山好水,雇向导买小厮,通身银两用尽了,竟也能挨得苦日,就着馒头咸菜,宿得破庙山洞,等他见着卖酸文的,折了笔间风骨,换得三餐饭食。
那些个游记卖不出价去,他便写得花间词,等在一处有了明堂,便有人出资给他,还有人请他登山吃酒,最多的自然是逛青楼,那些个诗妓也有仰慕他才华的,见天儿的送帖儿给他,不独请资他衣食,还肯叫他作入幕之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