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儿心里松一口气,若真是个糊涂的,问不出这话来,她声音隔了屏风透出来,满满都活气儿,赵氏身如枯槁,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三十不到的年纪,腰弓似老妪,面皮发黄泛灰,十指如爪,眼睛不看人时只觉得混沌得很,可她一说起这一句话来,却是灼灼的望着屏风里。
隔着大玻璃蓉姐儿都觉着她正看过来,她顿一顿道:“你且不怕,咱们有什么好怕,县老爷就更不怕了。”
都报到州府里去了,还有甚个好怕,出这么一桩大案,算得奇冤,徐礼再没道理不办的,只该由谁出头,怎么办却是难题。
赵氏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整个人趴在毛毯子上发抖,一声声颤个不住:“小妇人愿作首告,告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蓉姐儿自家有了孕,看着别家的孩儿也觉着可爱可亲几分,原她忧心赵氏为着女儿不告楚家,如今听她这些话,又奇起来:“你便不怕,楚家那一对儿,拿着女儿要挟你?”
这话再直白不过,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楚家拿这个来示警,也是捏准了这一样,可谁知道赵氏却惨然一笑:“怎么不怕,她是我身上落下一声肉,我在世间也只这点骨血。”
说着仰了脸,只见她长年不见日光,发根都是白的,十指抠着毛毯,深深掐了进去,一字一句都竭力蹦出:“可或这冤屈不诉,她难道便能在那双禽兽手下过得好日子!我忍了这许多年,如今便是抛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再不能饶过他们!”说着热泪撒在金红毛毯上,打湿得花枝花叶,一声泣似一声:“柊儿椿儿,总不能白白死了。”
蓉姐儿知她心事,却也实为着叹息,冲她点头:“你只放心在后衙里养病,我调过去的丫头看着,再没谁敢拿你怎样。”叫人扶她回去歇息,又急去唤了徐礼过来。
“我已经是问过,赵氏愿作首告!”徐礼一日一夜不曾换过衣衫,身上出得薄汗捂出酸味儿来,蓉姐儿却忍了胸口泛起来的恶心劲儿,给他安排了吃食。
徐礼摆一摆手:“我不要那带汤水的,叫厨下治一付饼来,我咽茶吃了便是。”说完又道:“楚家咬死了她有疯病癔症,若说这些全是病灶又当如何,天叫撞上个赵家人来,我已是往赵家去,请了赵氏嫡亲的人来,若肯出头最好,若不肯,这首告的事还当落在他身上。”
蓉姐儿皱了眉头,再不曾想到那墨刻本子里头的事竟真叫他们撞着了,她上去挽了徐礼:“再不想这六月飞霜的事儿竟是真有,天下间还爱样惨事,她拼着女儿不要也要告状,我只怕她是存了死志的。”说着立起眉毛来:“便为着那死了的丫头,我也要再往楚家去一回,把她女儿带出来!”
第222章 蒙冤妇出头有望,囚困女以黑作白
叫蓉姐儿猜着了,赵氏确是存了死志的,她在塔中这许多年,才被关进去还骨头硬,觑着楚大不敢将她关久,柊儿椿儿两个要闹,她还摆手,昂了头道:“急甚,自有他求我出去那一日。”
这一日不仅没来,却连着身边的丫头都叫整治死了,椿儿脾气急又叫她惯久了,才来些冷饭冷菜,她只略皱一皱眉头,椿儿就嚷嚷起来,把送来的汤食饭菜泼了人一头一脸。
那时候屋里还有炭烧,房里还有热水,样样都不比她做大夫人的时候差,楚大还腆了脸来过好几回,回回来了都叫她一口啐在脸上。骂他骂那个贱人,咬死了要合离,咬死了不同他过。
她原也不是真个想同他合离,一家子七个儿子,若不是娶到她,楚老太爷怎么会把位子交给他坐,把家里大半生意都给了他!
她嫁进楚家这些年,说一不二惯了,二房还要避了她的风头,自楚老太爷过去了,还搬到外地去住,阖家大小事她一手握着,留下那两家,一个还小一个脚跛着,再没能同大房争峰的。
可便是在此时,她看清楚了丈夫的面目,他那人皮下边是烂的朽的,一骗骗她十年,她不能生养,他也不纳妾,还说甚个真到四十无后再纳,等她生了女儿出来,又给起名儿叫福姐儿,说这一辈子的福气都在她身上,若再没有孩子,便给福姐儿招个女婿回来。
女儿就养在身边,嫁了人生出来的孩子还姓楚,有他们看着,也没人敢欺负她。赵氏抱了小小的福姐儿心里欢喜无限,丈夫疼爱,这许多年都只得了这么一点骨血,却一句都没提纳妾的事,身边连个通房都无。
到得此时才把满片心全付在他身上,把大笔嫁妆全给了他,她在娘家便只有亲娘一个,娶她一个孤女儿,还待她这样好,她便是掏了心肝也要帮着丈夫出头。
二房精明强干,四房有功名在身,自家的丈夫却只一味的好性,那些个便越发是登鼻子上脸,他硬不起来,便只有她来争她来抢,一样样替他出头,一样样的张罗起来,却不知自己叫他作了刀剑,楚家哪个都说大哥是好的,不好的全在大嫂身上。
真等到楚老太爷死前把大笔生意都交到大儿子身上了,他那狐狸尾巴才一日日的露出端倪来,先是说守孝结庐,连后院都绝少踏步,等真个守了三年,三年过后却还要继续守。
连赵氏房里都少来,更不似往日那般看待福姐儿,后头又忽的说要修道,只这一点骨血,该挑个好孩子进来,为着福姐儿养个小女婿。
赵氏初时不肯应,她才不过二十七八,哪里不能再生,老蚌儿还生珠呢,虽身子一向亏得厉害,可吃着药调理总能再怀上,女儿才三岁多,若真没有生养,也不必急在此时。
可楚大却立时就带了个孩子进来,生的细皮嫩肉,怎么看都不是那爹娘拿出来卖的,赵氏一见就怕是叫拍花子的拍了,带到此地卖的,还同丈夫说了,问明白了地方,给仔仔细细的送回去,也算是积了一桩功德了。
楚大修道,她也跟着信起这些来,为着自家没身子,不如施了多少米多少香油,却只是没有,见着这个孩子不由得喜欢几分,忽有一日听见他叫楚大作爹,还只笑他心急。
福姐儿害起病来,病的不轻,赵氏守着她一夜一夜不睡,看她出痘心里着急,供痘娘娘面前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楚大却说若是福姐儿没了,便把他认了作儿子,只当是个念想。
赵氏哭得两眼发黑,却也点头允了,可等福姐儿好了,她求神拜佛,自家的丈夫却一点欢颜也不见,她便是由此才疑心起来。
外头派了陪房的去寻问那个孩子哪里来,只说是外县买来的,可他说的却是一口沣青本地话,头一桩对不上,后头便一桩桩都对不上。
赵氏原是不疑心,既有了瓜藤便一路顺着,摸到了真相,哪里来的什么卖孩子,这个孩子分明就是他的骨肉!赵氏先还不信,待把那个孩子骗到房中,由着嬷嬷给他洗澡,这一看差点昏死过去,楚大腿上有痣,福姐儿也生在一般地方,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她先是心头一片火热,再往后又凉了半截,生生把这事儿咽下去,寻了个由头回娘家,真个找了大夫,这才知道,她为甚无孕。
赵氏这回恨不得活吞了楚大,却瞒着兄弟不说,想先把女儿跟箱笼寄回来,到时候她们母女也有个依仗,谁知道她身边人早就不同她贴心,那个榎儿竟背主把事全告诉了楚大。
好一场大闹,楚大还把那个孩子又送了出去,直说她得了癔症,发起癫来,好好的孩子再寻个
地方安置,怕又犯到她眼前来,叫她病得更重。
赵氏不依不饶,真等椿儿身死,她自家叫关进塔里,这才恍然这些年譬如大梦一场,先是同疯了一般指天咒骂,连着留在老宅的楚家人都觉着她是疯了,能摔打的俱都摔了,却再没新的补进来。
满以为定有人回娘家去报信,哪知道楚大戴了这许多年佳夫贤婿的皮,竟叫别个信了她是真疯!几回想要寻死,都叫柊儿拦了下来,等再磨得一两月,日日只能见着窗口方寸阳光,她倒一日比一日更静了。
白塔是石头禅师修道的地方,到如今那塔中还有石刻佛经,看不见不给点灯,她就用手摸,六年下来,那些石壁上的佛经都叫她指尖磨得平了,她先是想着自家前世不修,后头又想,不定是哪一番业报落到她身上。
日日念佛说经,不独说给自己听,还说给柊儿听,人似枯槁心如止水,可等柊儿死了,她倒似活过来,便不为着她自己,也得为着些赔掉的性命。
徐礼断然不许蓉姐儿再往楚家去,可她听了碧螺回来禀报这件案中案,哪里还能睡得着,却不
能一个人进那地方,她只觉得骨头都瘆的打抖。
这还是她头一回同徐礼争起来:“我必然要去,这是滚钉板挨千刀的事!都走到这一步,再没甚个好退的,咱们等一日是一日,赵氏同她女儿却再等不得了。”
徐礼搂了她拍背:“赵氏说的还待查实,他那外室如何,送出去的孩子又在哪里,当时进府经了谁的手,既是沣青本地口音,那又是谁接生的,只要人在,总能寻出马脚来,你这么贸贸然上门,打草惊蛇怎办?”
“敌不动便只好我动,蛇埋在长草里,不打草,它且蹿不出来!”蓉姐儿虎了一张俏脸,沉了声扬眉毛:“虎毒且不食子,他却想害死嫡亲女儿,给个外室子让路,福姐儿便似吊在油锅上,哪里还能等得一刻!”赵氏虽不说,碧螺也猜知几分,她是不会再活了,便是女儿怕是也牵挂不住她了。
徐礼听她如此,却还是让她再挨半日,等州府中派了兵丁来,再往楚家去。蓉姐儿原是想着来软的,不意徐礼竟立时就来硬的,她咬咬唇儿:“你不必为着我,他不敢怎样,来的人,还是去查该查的地方。”
升斗小民哪里见过这样仗阵,早就自先怯了,楚家的事一出,立时就倒过了风向,只等着徐礼开口,吕先儿的说书段子,早就已经预备好了。
徐礼见她执意,伸手摸到肚皮上,蓉姐儿叉了腰挺一挺:“再不怕,我我儿子是个胆大的。”可不是胆大,经了这许多事,还稳稳的,比原先还吃得更多了些。
徐礼眼角一松,到底放心不下,派了人一路把蓉姐儿送到楚家,蓉姐儿也没想着单刀付会,早早就送了帖子把平五同石家夫人一道请了来,又特特叫了州府里送仵作来的衙役混了一道,叫上寻军铺屋的人,声势浩大的往楚家门上去。
出来的却不是“楚大奶奶”,而是一向不曾露过面的楚家三奶奶,她丈夫自小跛足,从不与人争,娶的也是小家娘子,见着县夫人连话都不会说,说要见福姐儿,也是忙不迭的便去了。
福姐儿初通世事,见着蓉姐儿见她满头珠翠,还笑嘻嘻的,说要接了她去,她还点头,蓉姐儿见着宅中不对,才出二门口便问一声:“怎不见你家太太?”
福姐儿叹一声:“太太病着,我一整日都不曾见过太太。”蓉姐儿脸上色变,回去一说,徐礼便笑:“不怕,她再出不得这四个水门。”
到傍晚果有人来报,说在渔船里头找着了她,还有一儿一女,慌乱中称是回娘家去,叫差役请回了楚家,这回却好,正是渔船回来开晚市的时候,一河道的人都瞧见了。
等到夜里仵作同坐婆稳婆一道见了徐礼,因着死者是未嫁姑娘,徐礼不便查看伤势,一直等在大堂,三人往前回报,两个婆子道柊儿还是处子,身上多处摔伤擦伤,头发枯黄指甲干脆,同那赵氏一样症状,俱是那荒年才会有的饿病。
案子到得此时,只缺一个首告,赵家只派了一个管事过来,竟不曾有族中人来,徐礼便用上了那个撞上门来的赵氏子弟,由着他当了首告,也不须他出面,叫吕先儿扮了村夫,只说偷牛进来,把外头大事一说,再挑两句:“我看这太爷是想扳倒楚家,你不如接了这官司当首告,还免了赵氏那顿板子,她自楚家要回来那些东西,岂有不谢你之理?”
闲汉原不想着揽事,小民都怕诉讼,他不过想捞两个盘缠,关得几日便能放出去,此时听见画出这样一块饼,心底也还思量:“本家都不出头,我这是哪一门子,犯不得这个傻。”
“不接才是真傻,楚家那样大一块肥肉,你就不想着啃一口?”吕先儿把手叉在袖里,两只手抬起来作个擦鼻涕的模样,还大声吸了吸:“但凡这事儿落到我身上,还不撵着上,胎没投着,该你得的财不要,利世仙官爷爷都不饶你。”
叫他得着了,可不是偏财,这东西来得巧,又说的赵丙心动,等放饭时,便拿筷子敲碗沿,说要告状,狱卒鼻子时头哼哼,等听见他说要为赵氏出头当首告,赶紧去报给徐礼知道,这占了妻弟的名分,便不是妻告夫了。
徐礼前头事一样样安排好了,蓉姐儿这里却犯起难为,福姐儿先还肯留下来玩,等到夜里便急着要回去,不告诉她赵氏在此地还好,一告诉她,迈着腿就要往外头跑。
蓉姐儿扶了脑袋:“我可只带过茂哥儿,这一个怎么也无法。”她怕赵氏,怕到了骨子里头,说要带了她去见,扒着门框只不肯,说赵氏要吃人,要咬她。
“总不好把她关起来?”便是赵氏先是听说福姐儿来了脸上还现了点笑影,一听见她嚷成那样,立时又阖上了眼睛,碧螺忍不过,急的来寻蓉姐儿。
福姐儿却怎么也不信亲娘没疯,是她亲爹诬陷,还一味的扯了蓉姐儿的袖子:“县太太,我娘早早得了疯病,自我生下来便是,她的话,再不能信的!”
第223章 不平氏路见不平,清明人眼观清明
蓉姐儿见她哭的那样,实无精神好言好语的同她说,只得把身边的绿芽派了过去,绿芽见她不过十岁年纪,遭了这样的事,带她到耳房里头又是软言安慰又是细语劝解。
福姐儿却只是不信,她还想着家去,等绿芽说得口干,她收了眼泪,小心翼翼抬头问道:“姐姐,你求求县夫人,叫我家去罢。”
绿芽哑口无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姑娘只是不信亲爹会害了亲娘,却不敢再说亲娘是疯子的话,还当她娘真个骗住了县老爷,家里要吃官司,心口咚咚地跳个不住,只想着早点回去,好告诉太太去。
她身边跟来的两个丫头,早早就叫蓉姐儿支了出去,同楚家来的那个婆子分开关着,绿芽见怎么也说不动她,便退出去快步到正房去。
蓉姐儿忙了一日,又叫福姐儿闹了一场,肚里一饥便心口烧得慌,火气都大起来,拿了把织花扇子叫兰针给她扇风,厨房里做的热食一口都吃不下,只想吃凉皮冷面,还是甘露去蒸了一笼小饺儿,这才随口吃了,见着绿芽不等她开口先问:“她可信了?”
绿芽摇一摇头:“怕是不会信的,长到这样大了,自来听的便是她亲娘害了疯病,哪里肯信呢。看着倒是个聪明的丫头,这上头倒糊涂起来,她还知道先按下来点头应了,只求着回家呢。”
“她哪里不信,是不肯信!”蓉姐儿叹一口气,却也怪不得这个孩子,她才多大点子,硬生生叫她信天下有这样的惨事落到她身上,还不如信母亲得了癔症更好。
蓉姐儿原就没甚么耐性,心里晓得福姐儿可怜,可见她这付油盐不进的模样却又为着赵氏辛酸,人既从楚府里头带出来了,再没有送回去的道理,便是关,也得关着她,到开堂审案的那一日。
她一挥手:“那两个丫头挑一个回去侍候着她,另一个,若是楚家来人接,教她回话。”
楚家果然来接人了,却根本没有用上那个丫头,只甘露出去说了一句,说县太太喜欢楚家姐儿,懂规矩讨喜欢,要留下来作个伴。
楚家来的那个小管事早如惊弓之鸟,甘露一笑便赶紧低了头,缩了脖子开口道:“是咱们,是咱们太太,身子不好,想叫姐儿回去侍疾。”
甘露盯了他看,等他抬眼了才掩了嘴一声笑:“太太,哪一门子的太太?她母亲便在衙中,亲生的嫡母不侍疾,倒去孝敬一个二房,楚家真是好大的规矩。”
这句一出,那个小管事半个不字儿都道不出来,又抬了空轿退了回去,把这番话回给楚大,楚大怔在当场,连他都已然觉着这个女儿是二房生的了。
埋了那许多年的事,要寻出来实非易事,那一户人家早就不在本县,所幸赵氏被关是六年多年的事,而那户人家搬走是近两年的事,按着年纪来算,那个男孩该是比福姐儿大着几岁,这些年便是不能认祖归宗,楚大也该时常去看他。
却不料竟是半点也无线索,蓉姐儿不便往正堂去,徐礼再忙总是抽空到后边用饭,也不讲究什么菜色了,拿汤淘了饭呼呼两碗下得肚去,只填饱了肚皮便又往堂前去。
吃饭没个定准,迈了脚坐下便吃,吃完了碗一放,又抬腿就走,蓉姐儿怕他饿着,粥不管饱,老吃汤淘饭又怕坏了肠胃,便捡了自家吃的肉菜,每回用饭,单捡出一碟子来,有菜有肉,寻个沙锅出来,底下铺上厚厚一层蒸米饭,再把这些菜摆上去,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他来了就有热的吃。
徐礼也不仔细挑捡了,去了骨的鸡肉鸭肉同饭拌在一起,焖的久了油花都渗到饭粒里去,他拿勺子把锅底儿都刮个干净,蓉姐儿原就是吃不饱的时候,见他吃的这样香,伸头过去也想要,徐礼侧了脸一笑,挖了一大勺。
蓉姐儿张了嘴全吃了,嘴儿油油的,腮帮子鼓起来,陪他一道吃,吃了这一锅子饭,再喝茶消食,徐礼便细细把做的案卷给蓉姐儿看。
他原也不曾写过,俱是照着先头那个县令留下的来写,案情如何,牵扯几人,死伤如何,光是赵氏一人陈上来的案情,便写了满满三页。可却去哪里寻找证人,赵氏一个也只片面之词,她身边那个亲近的,卖的卖,调的调,竟没一个能出来作证。
蓉姐儿翻阅细看,徐礼只觉得肚中还饥,见那沙锅已空,便抬手去拿点心吃,自家拿了一个,伸手送到蓉姐儿唇边,她张口咬了,一口咽下去道,阖上案卷皱眉问道:“这事儿赵家竟无人帮着出头?”
徐礼轻叹一声:“岂止无人肯出头,只怕赵氏的亲娘也还蒙在鼓里,如今只好等赵丙首告,才能传了赵家人到堂作证。”
蓉姐儿面上忧色更深:“楚家的鱼米蚕丝一向是同赵家往来,莫不是黑了心肠,想着舍却一个女儿,把生意长久做下去?”
徐礼早已想到此节,沉了脸:“既行到这一步,还怕这个不成,我连状子叫人写了,只须赵丙呈上来便是,首告成了,烦吕先儿到临江县去走一遭,便是逼也要逼得赵家人来!”
这却是下策,说是姓赵,也只沾一个赵字,说是族弟,若真往严了说,拐着十七八道弯,那便是个骗盘缠的混人,真个当了首告,楚家肯花大价钱,也不知他反不反口:“如今是赶鸭子上架,此事再拖不得,尸身若是烂了,岂不付了柊儿一片忠心赤诚,我还想了个法儿,还须赵家出头才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赵家再不肯出头,也怕别个在背后指戳他脊梁,吕先儿连话本子都写好,便叫《白塔记》,他打小听书,何处顿措,何处转折,何处惊堂,样样都拿捏得当。
当着徐礼的面试说一回,不须添油加醋,光是赵氏这一节,便是千古难见的奇冤。还似沣青一般,租一只船停在河道上,开了锣说书。
他生的年轻俊俏,又打扮的齐整精神,不收茶水费,不要听书钱,挂了白幡儿,写着试听三日,只听过了这三日,还有哪个会不留下来。如今他人已到得临江县,已是开了场说了头一
日。
既是影射,还给自家起了个浑名儿,假托在写《白塔记》的人身上,叫不平氏,把这六个大字做成三尺两长的幡挂在竹杆子上,先敲锣聚起人气来,别个听《白蛇》听《水浒》的多,哪里听过《白塔记》,原还当是才子佳人,开场却是一句千古奇冤。
先引得人留步,再让奶兄打扮成小厮送茶送点心,河岸桥沿坐了一圈,这才细细说来,只把地名隐去,也说是个出门见水十步一桥的水乡镇子,还是一家家道殷实家风纯善,有着大善人名头的好人家。
头一句再跟上后两句,再将赵家如何施粥放粮如何捐油添米,真个说的花团锦簇,等下边人听进了耳朵,才话锋一转,说到这样积善人家原该宅中生瑞气,门前出锦绣,可这家院中白塔时有哭声,塔中白影是镇不住的冤魂。
小民历来爱听这些,比那些个造反占山神仙鬼怪更听的入味,到第二日说到丫头以死示警,新县令自塔中救出原配,再把那惨状一述,男人咒骂,女人饮泣,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人。
再往下便是为着雪花白银,眼看着女儿被害也只充聋作哑,拉起一床大被掩过,还想当那富贵闲人,这下满场哗然,哪个不知案要首告,县令心好这才寻娘家作首告,若叫那妇人告夫,须先行杖责,她已经是一息奄奄,若捱不过去一命呜呼,这份冤屈还有谁来诉。
吕先儿一拍惊堂木,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句一说个个都不肯走,扯着嗓子直问他后来如何,吕先儿故弄玄虚,眨眨眼儿道:“再往后,这白塔记还不曾写出来。”
这下人们更是嚷吵不休,吕先儿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着脑袋笑一笑:“便是不平氏,也不知往后如何,且得看赵家如何。”
此言一出先是静了,再往后便你一句我一句的扯了起来,这个说本地也有赵家,那个说,他家确有姑娘嫁去了沣青,楚家后头可不有一座白塔,是石头禅师正道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