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就有一个身着明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年轻男子站了出来。那男子年方弱冠,举止狂放孤傲,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入鬓,双目之中精光四射,看上去深不可测。
他向前走了几步,眼角眉梢尽是狂情傲意流泻,却仍旧轻笑着向简怀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宫中?”
简怀箴纤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宛如明亮的蝶翅,她轻声说道:“家父姓简,上讳世,下讳鸿,是本朝的礼部尚书。我与家兄文英蒙王贵妃厚爱,召见入宫,谁知…”她顿了顿,声音中带了几分恐慌:“谁知在浮碧亭中玩耍之时,遇到刺客袭击,家兄追赶刺客而去,小女亦被挟持…”
简怀箴说话之时,抑扬顿挫,清丽婉约的面上带着几分怯容。方寥的长剑,碧光寒凛,映着她明净的眸子,更显得她楚楚矜弱,我见犹怜。
年轻的锦衣卫把玩着手中精钢打造的绣春刀,薄刃冰寒,微微一个抖动,就留下一轮弯月寒影。他微微打量着简怀箴与蒙面的方寥,似乎在沉吟什么。这时候,有一个四十多岁、一脸虬髯的人匆匆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年轻人不置可否,闻所未闻。
那虬髯人已然挡在他面前,对简怀箴斥责道:“你说你是王贵妃召进宫中的,可有证据么?若是没有证据,便是你们二人串谋入宫行刺,如今见行迹败露,想找个法子逃走罢了。”
那人又回头下令道:“都退出山洞去,放火烧洞,弓箭手准备!”说完,他拉着年轻的锦衣卫往外面走。
那年轻人却满面倨傲看了虬髯人一眼,微微有些黝黑的面上,绽出绵延无尽的笑意,他略带调侃道:“封叔叔,不如我这锦衣卫都统的职位,奉与你做了,如何?”
虬髯人似乎没有料到年轻人会有如此之说,锦衣卫中等阶森严,他方才的确是僭越了,因此忙拱手行礼道:“手下不敢!只是指挥使大人吩咐过—”
“如今你是跟我办事,还是跟我爹?”年轻人笑了几声,笑声中似有凛凛寒意。虬髯人不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简怀箴亦微微有些愕然,没想到眼前的这年轻人,居然会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儿子。那个虬髯人姓封,自然就是纪纲的得力助手封无尽了。难怪他方才甘冒大不韪,要将简怀箴赶尽杀绝。
年轻人的笑意越发盛了几分,他眼中含着几分嘲讽,说道:“指挥使大人既然命我执掌直驾侍卫,这宫中锦衣卫的事儿,自然是由我说了算!你们说是不是?”
守候在洞门口的锦衣卫齐声喊道:“是。”封无尽低下头去,拱拱手,弯着身子往后退。
“封叔叔,你要去跟指挥使大人报信么?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否则休怪我纪恻寒不给你面子!”纪恻寒虽然嘴角挂着笑意,却是字字凌然,封无尽只得垂首应了声“是”,就站在一边去了。
纪恻寒一只手托着下巴,目光中带着几许玩味和放浪,他不羁地笑了两声,道:“这位刺客兄弟,我也瞧得出你功夫好,只不过么,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我人多势众,你如果非要以卵击石,那就必死无疑!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山洞中,一时静寂无声,一抹阳光照在方寥的身上,越发衬得他青衣泠然,朗目凝霜。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你说。”
纪恻寒大步流星往前走了几步,笑意无声无息地从嘴角漫出:“你放了简大小姐,挟持我做人质出宫,如何?”
此言一出,山洞中的人无不吃惊,便是简怀箴和方寥,也觉得甚为不可思议。简怀箴弯眉微颦,轻轻打量着纪恻寒,想从他神情之上窥探出他到底有什么阴谋,却只见到他一脸狂放,言笑宴宴,仿佛一切只是一场错觉而已。
“不可!”方寥断然喝道。他青衫隐隐,面巾下的脸孔微微有些扭曲,看着纪恻寒的眼神,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敌意:“你命你的手下,统统退下!谁也不许跟过来。到宫门口,我自然会放了她!如果不肯听我的…”明晃晃的剑身映着简怀箴的失色的如花容颜,透射出阴冷的剑光寒气。
“好,我应承你。不过么,我要跟着你们。如果你出了宫,不放简大小姐那可怎生是好?”纪恻寒仍旧是一脸肆意的笑容,说的话虽然凝重,声音却始终带了几分调侃玩笑的味道。
方寥略一沉思,点头答应。纪恻寒果然下令锦衣卫全部退下,只有他自己远远地跟了上来。
方寥持剑的手,松开些许,他略略有些歉意地轻声说道:“方才,得罪了。”
简怀箴摇摇头,碧云乌发之上浅黄色的珠花儿微微颤抖,曼声说道:“你顺着我指的路,从东华门走。”
仍旧是那条漫漫长远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永巷,仍旧是那份从容如许宁谧人心灵魂魄的脉脉静寂,仍旧是那扑面如烟仿佛在轮回中中穿越了千年的长风,只是一起走过的人不同,心境也大为不同。
简怀箴的心中,隐藏了重重的谜团,仿佛陷身在重重的囹圄之中,无以自救。
林公公明明是皇太孙的心腹,为何要引大哥带自己来太液湖?浮碧亭中要取自己性命的黑衣人,到底是谁?为何他似乎想要杀掉自己,又似乎手下留情?而方寥,为何又在青天白日闯入皇宫之中,还无意中救了自己,他到底意欲何来?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江湖客那么简单么?而纪纲的儿子纪恻寒,为何又会忤逆父亲的意思,放过自己?
难道…这一切都是旁人布置好的一个棋局,自己落在棋局之中,成为为人操纵的一粒棋子而不自知?想到这里,简怀箴的心头,如同浮了一层凄冷的寒雾一般,暧昧不明,担心不已。
方寥的胸中也同样起伏难平,他的青衫映着简怀箴的水田菱花纹披风,青衫如墨,白裙如水,一如他心中此时此刻的空空落落,寒雨蒙蒙。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为他毕生的大事而奔忙,为了完成这个心愿,便是死一两个人,又有什么干系?如果简怀箴遇险,他可以置身事外,置之不理的话,也许,此时此刻,他已经大功告成,可以烧一封家书长慰至亲。而今,他为救简怀箴出头,几乎暴露身份。经此一事,皇宫中的守卫毕竟比以前更为森严,要想再谋成事,恐怕是难上加难。
两个人各怀心思,走过长长长长的永巷,竟然像是走过细雨飞絮的春,又走过雪满白头的冬,走了一生一世那么漫长。
终于,方寥和简怀箴出了永巷,纪恻寒也紧跟其后。沿途的侍卫,都被纪恻寒打发走了,因此,一路之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阻滞。
过了永巷不远,便是慈庆宫。慈庆宫宫楼高过百尺,石阶玉台,飞檐入云,四面金水河的水波浩渺,碧鳞缥绕。金水桥宛若条条长虹,横亘长河之上,奇芭掩映之间,廊腰缦回,飞阁相连,宫殿牵连如勾。宫中隐约传来曼妙歌声,丝竹缥缈,恍若仙谪之音。
简怀箴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纪恻寒打发走慈庆宫的守卫,便跟着方寥和简怀箴上了金水桥宾桥。金水桥共分五座,太庙偏远之处另架两座支桥。金水河河底河帮俱用白石砌成,两边河沿设有汉白玉石的望柱和栏板。桥栏雕琢精美,宛如层层玉带横亘蜿蜒。
最中间的一条为主桥,被称为“御路桥”,只限天子通行。“御路桥”两边的两座桥,被称为“王公桥”,限皇亲国戚行走,再两边的是“品级桥”,允许三品以上官员进出。另有两座“众生桥”,位于偏远太庙,允许四品以下官员出入。
方寥初次进宫,并不懂得这些,仓促之中,挟持简怀箴上了御路桥。等到简怀箴回过神来,两人已走了一小段路。纪恻寒不敢上桥,就从“品级桥”上绕过去,赶上两人,对方寥高声喊道:“我说刺客兄弟,你若是不想这么快死,还累死你这边这位如花似玉的简大小姐,你最好退回原路,从这座桥上出去。”
方寥不以为意,简怀箴清亮的眼眸之中,隐约有忧思流转,她轻声说道:“听他的话,立刻下桥!”她虽然字字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不能拒绝的决绝之意。
方寥漫声应道:“是。”带着她转身折回,准备走下白玉桥去。
却,还是迟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御路桥的两端,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侍卫。那些人,好像是瞬间涌现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让人防不胜防。
方寥漆黑的眼眸深邃地如同冰封千年的寒潭,早就听说皇宫中高手如云,是天下间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原来,并不是戏言。
方寥挟持着简怀箴站在桥上,远远看到有两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来岁,一个身着蟒袍玉带,头戴玉冠,另外一个穿着寻常的浅灰色长衫,投上佩戴着乐天巾,手上拿着一把撒扇,颇俱文采风流之态。
纪恻寒见了那二人到来,轻狂之态不自觉掩了几分,却仍旧傲气不减,走到那两人面前,对着蟒袍玉带的青年男子行了大礼。原来,过来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皇太孙朱瞻基,一个是太孙少傅江少衡。
朱瞻基虚扶了纪恻寒一把,眼神中带着几分猜疑之色,缓缓说道:“我与少傅正在宫中吟赏仙乐,却听到这宫外头大肆喧哗,如今又见到有人擅自闯入御路桥,纪都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恻寒无奈,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当然,封无尽要放火烧死简怀箴与方寥的事,他隐过不说。
朱瞻基与江少衡放眼望去,白玉铺成的长桥之上,果然见到一个青衫的蒙面人,挟持着羽衣飘然的简怀箴。一把长剑,横在简怀箴颈项之中,简怀箴似乎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江少衡上前两步,眼中隐约有不舍之色,他凝神说道:“皇太孙,纪都统说得不错。被挟持的女子,正是简世鸿大人的千金简大小姐。我们那日曾见过的。”
朱瞻基有些晦暗不明的面容,竟隐隐添了一抹笑意,他说道:“既然少傅都这么说,纪都统,你便想法子救下这简大小姐,一切以她的安全为重。”
“是。”纪恻寒摊摊手,笑,添上一句:“臣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简怀箴秀眉微动,眼底掠过复杂神色,她对方寥说道:“方少侠,如今我们进退维谷,唯有拼一拼了。你挟持着我往前走,走到桥端,然后推我入水,你可趁乱逃走。桥端距离东华门,已然很近了。”
日头黯淡了些,暗黄色的阳光映照在白玉廊桥之上,抬头看去,慈庆宫飞檐台榭的脊棱之上流溢了令人迷醉的琥珀色泽,日光透过琉璃瓦的间隙,流泻。出参差斑驳的疏影寥落。宫外的奇花异草风姿正茂,碗口大的花朵暗香浮动,影影绰绰,唯独有人,一片伤心画不得。
方寥本能地想说一句“不”,可是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好”字。
他方寥肩头,担着万古愁恨,他不能死。意外之中救下简怀箴,已然超出他的预想之外,他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他方寥,从出生起这条命已然不归自己所有。算命的说他命犯天煞孤星,注定孤独一生。所以,他要绝情断爱,绝对不能为了一个区区小女子,破坏了自己筹谋多年的大计!
动心,就会满盘皆输。
弦歌一阙九回肠,耿耿长夜月如霜。惆怅离恨难相见,漫做黄泉是归乡。
如果她的死,可以换得他大计得筹,那也是值得的。毕竟,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方寥在心中,静静对自己说。
方寥拖着简怀箴,往御路桥的前方走去。江少衡、朱瞻基和纪恻寒,也从王公桥绕了过去,绕道金水河的对岸,静等方寥过来。
方寥二人行至桥尾,江少衡见到简怀箴花容惨淡,明眸之中笼了一重薄薄的烟水雾气,浮光掠影之中,清雅如璀璨皎洁的白莲花。面前人潮汹涌,喧嚣不定,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却只有一个她。
原想着远远避开的,命运的转盘却仍旧把两个人的生命紧紧捆绑在一起。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
“让你们的人都退下,如若不然,我第一个杀了她。”略显阴狠的声音,从方寥口中传了出来。
朱瞻基微微皱了皱眉头,微微有些愠怒道:“这个人敢在宫廷之中放肆,侵犯我皇家威严,也未免太嚣张了些。”
周围的侍卫们听到他这么说,都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把方寥和简怀箴围在中间。
第十回 凤孤飞
方寥一时有些情急,手底的气力不自觉用得沉了些,简怀箴轻声嘤咛间,只觉得微微疼痛,粉颈上已然多了几滴血珠儿,犹如朱砂淡点,红泪盈盈。
“太孙殿下。”江少衡儒雅清峻的面容上,不由自主掠过一丝焦急之色,眼底的神情一时变得极为复杂,沉沉浮浮而又恍惚不定。
朱瞻基见他失神摸样,眸色中的阴沉,先自去了三分,他挥挥手道:“罢了,你们都退下吧。”复又对方寥朗声道:“你放过简大小姐,本王放你一条生路。本王说话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方寥见到那些侍卫虽远远退走,却俱在远处虎视眈眈,要想逃脱,仍属不易。他逼视着朱瞻基,声音中淡漠地没有半分情感:“你教人把宫门大开,把宫门的侍卫都调集进来。”
风,已然微凉,拂过每个人的面庞,夹杂着多少千古的愁恨与萧瑟,吹不散寒眉弯弯。
朱瞻基瞧了一眼忧惧不安的江少衡,硬生生地把心底那口气吞了下去。名动天下的江少衡,文采风流的江少衡,临危不惧的江少衡,侠骨柔肠的江少衡!这个年轻的少傅,在朱瞻基心中,宛如一座巍峨挺立的巨峰,任凭雨疏风骤,犹自屹立不倒。
只是今日,他却见到了他软弱的一面,在他眼中读出那份复杂缠绵的情丝,那种欲罢不能的情意。
朱瞻基清朗的双目之中,不自觉凝结出一片寒光凛然,却又在一刹那黯淡下去。他高声道:“吩咐下去,东华门大开,所有的守卫都要离开东华门百丈。没有本王的吩咐,谁也不能擅自离开。”
“是。”当下有人应着,传令下去。过不多久,东华门果然大开,所有守卫俱都被遣进宫中。
方寥见时机已到,再也不迟疑,他附在简怀箴的耳边,低声说道:“简大小姐,对不住了。”素来清冷淡漠的声音中,居然带了些许惨淡的凉意。
碧空如清水洗过的琉璃一般纯净剔透,简怀箴雪白色的衣裙,顿时化作漫天飞舞的流云,翩然如姿彩柔曼绚丽的白蝴蝶,在流淌的琉璃水色中,留下一刹那的惊鸿之紫,旋即,她整个人便宛若一朵折断羽翼的紫鸢,急剧地向波光粼粼的金水河中坠落。
那一刹那,方寥终于有了决定,他把简怀箴的柔弱的身子,对着金水河,远远地抛了下去。然后,再也不看她一眼,便施展开轻功,向东华门躲路而去。
江少衡的神情,微微一滞,面容之上掠过一刹那的迟疑,便把摺扇一收,腾空跃起,穿过白玉护栏,踏着金水河的细浪往后翻转,稳稳当当把简怀箴抱在怀中,一个鹞子拧身,身子已然落在桥端。江少衡丰神俊朗,广袖飘拂间,竟有些遗世出尘、孤傲绝世的味道。
围得远的侍卫,看得怔了,竟忘记场合拍手叫起好来。都传江少衡的武功,出类拔萃,如今见到,果然是登峰造极。只不过简怀箴却分明感觉到,在她几乎落入金水河中,江少衡把她抱起之时,他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他的手心亦是入骨的冰冷。
江少衡的脸色,苍白如玉,眉间隐隐藏着几分倦意,额头上沁出细细碎碎的汗珠,修长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他却仿佛大病过一场一般。
朱瞻基见到,摇头,喟叹,不语。
方寥已逃到东华门前,纪恻寒舞着手中的绣春刀,与他厮战在一起。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简怀箴轻轻瞥了一眼,随即别过头去,深深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淡淡的痕迹覆在有些惨白的面颊之上。她看起来颇为惊魂未定,心中却明澈如镜。
方寥的武功,远胜过纪恻寒,只要他能把握时机,逃出皇宫去,并不是一件难事。
她要方寥把自己抛入金水河中,也并非全是为救方寥,更是存了一份私心。
江少衡既然处心积虑接近自己,多半是奉那如妃之命。那么,自己遇险,他可能会施以援手。如此一来,就能查出早时在浮碧亭中对自己下毒手的人,是不是他。
简怀箴心细如发,她怀疑江少衡,自然是有她的道理。那人夺她性命之时,竟起了恻隐之心,沉吟不决之中,才被方寥抢了先机,还一剑砍伤他的肩头。那人的武功,原不在方寥之下的。若不是分心,又怎么会大意受伤?
那人的样貌,虽看不清楚,身材却修长玉立,与江少衡颇有七八分相似。简怀箴怀疑江少衡奉如妃之命,明里与自己兄妹二人修好,暗中却想置自己于死地。是以,她才不惜以身相试。
果然,江少衡救她之后,整个人立刻变得憔悴不堪。以他的功夫,原不该如此。
朱瞻基大步走上前来,脸上隐约浮动着悲悯的神色,说道:“少傅,你还好么?”
江少衡倚靠在白玉雕栏之上,身影映照在碧光浮动的金水河中,一时有些疏疏落落,沉沉浮浮,凉风袭来,瞬间便碎成了无数的涟漪,轻轻地荡漾开去。
他的眼底,藏了些许的苍凉,他点头回答道:“还好。”
说话间,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简怀箴的手臂之上,残留着淡淡的温热,简怀箴的心中,却是微微一凉。
“少傅,你流血了?”朱瞻基面上的不忍之色,愈加浓重:“你手上上次被落雪姑姑所伤,还不曾痊愈,太医嘱咐过要好好养伤,你却拼命救人,若是废了这条手臂,可怎生是好?”朱瞻基越说越发有些激动起来,可见二人感情极好。
江少衡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清清淡淡,疏疏离离,与纪恻寒的狂放不羁大为不同。
简怀箴听到二人交谈,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却看到方寥与纪恻寒的比试,已然分出高下。方寥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便用长剑挡住纪恻寒的绣春刀,逼得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奔出东华门去,渐渐消失不见。
简怀箴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江少衡怀中,忙轻轻挣了一下。江少衡如梦初醒,稍稍有些窘迫,忙放开简怀箴,温言说道:“得罪了。”
简怀箴转过身子,恰好看到江少衡的手掌。上回他手掌的伤势,果然是极重的。
他手掌上原是包扎绷带的,方才在救她的时候,却不知道遗落在何处。他掌心的伤口,原本是结了痂的,却在方才救她之时不慎脱落大半,露出鲜红的血肉,十分可怖。受创严重的地方,还隐约能看到森森白骨。
层层重重的歉意,顿时如氤氲的水气一般,在简怀箴心中蔓延开来。他的手已然伤成这个样子,又如何能对自己施以毒手,妄图掐死自己呢?何况,他对自己的情意,连简文英都看得分明,为什么自己却踌躇在迷茫的雾气之中,始终看不清楚?
原是自己太多疑,才连累他再次受伤。
如妃与自己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与江少衡又有何干?
“江公子,”她轻轻咬着下唇,触及江少衡的目光:“多谢你屡次救我大恩,我一定会铭记在心,永不相忘。”她说,眼神里有很深的悲悯之色。
江少衡含笑,面容白如宣纸,却一如既往地清新俊逸:“简大小姐言重了。救人性命,本是我辈习武之人的分内之事,何况我与令兄素来交好。”
听他这么说,简怀箴一时倒有些无言以对。朱瞻基摇摇头,很有些无奈道:“简大小姐今日受了惊吓,少傅手上的伤势又如此严重,两位先莫急着在这情话绵绵,先回去歇息如何?”
一抹胭脂绯红飞上简怀箴的脸颊,她低敛了眉目,愈发显得明媚动人。江少衡也大为尴尬,只得低低说道:“太孙殿下说笑。”
朱瞻基命纪恻寒遣散侍卫,派人备轿送简怀箴回长。春。宫去,又与江少衡携手回慈庆宫疗伤。
简怀箴坐在轿辇之上,回想日间所经历种种,总觉太过于离奇诡异,仿佛是为人操纵一般。她又挂念兄长安全,心中很有些忧惧不安。
这一回,轿辇未曾经过永巷,而是从永宁宫前走过。永宁宫为黄琉璃瓦硬山式顶,饰以旋子彩画,金漆大门之上悬挂着一块赤金色凤纹匾额,匾额上书“仪昭淑慎”四个行书大字,笔法龙飞凤舞,苍劲有力。
永宁宫,是权贤妃的居处。
永宁宫的朱墙下,栽了大片大片的木兰花树,清幽的香气随着清风袭来,熏了人一头一脸,满身的香气怡然。如今时节,已经过了玉兰花期,枝头却仍旧缀满雍容华贵的浅紫色花朵,花枝横逸轻曳,花朵亭亭秀美,浑似粉装玉琢,幽雅飘逸,争奇斗艳,又像绝代佳人香脸半开,幽姿淑态,越发显得娇艳旖旎,惹人心醉。
简怀箴掀开轿帘往外看去,有残花簌簌落下来,拂了一身还满。落花轻坠,她伸手接了一朵在手,修长指间顿时染上一抹略微憔悴的淡紫色,干枯的花瓣在她指缝中轻轻抖动,恍若一段岁月流逝难以掩映的哀伤。
有时候,人竟连一朵玉兰花也不如。玉兰花,在尘世间曾经娇媚优雅地盛放过,便是错过绮梦一般美丽的花期,也可以飘然落在地上,与春泥混作一处,等待来年更加轰轰烈烈的绽放。
可是人呢?人总要为这尘世所牵绊,像永远脱离不开线轴的风筝一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第十一回 乐中悲
轿辇行到长春宫殿前,一身月白蝶纹宫装的凌纨容便迎了上前,搀扶简怀箴下轿。她见简怀箴乌发微乱,面色发白,脖颈之中隐约有几滴干却的血渍,惊道:“小主儿这是去哪了?这血渍是怎么回事?若教咱家娘娘瞧见,总归要把她心疼死。”
简怀箴挽着凌纨容的衣袖,袖口的缠枝花错落有致,形容秀美。她神色平静如常,微笑道:“纨姨莫惊。这些事儿我稍后禀告娘娘。我起初是同我哥哥一同出去,他可曾回来了么?”
“回了。”凌纨容的容色,一时有些难看,像是点了薄薄的青漆般不自在:“公子哥儿闯了祸,如今正在绥寿殿等候皇上发落。权贤妃陪万岁爷坐着,咱们娘娘也在,小主儿切莫过于担心。”
两人说话间,已然走过云阶,进入宫中。
院中花影疏落,树影苍然,黄昏的阳光照在金黄的琉璃瓦顶,一时有些暮光迷离,照的人神思凄迷,隐约恍惚。凌纨容便把听到的事讲给她听。她尽力把这件事说得委婉:“皇上虽是宠爱权贤妃,咱们娘娘在皇上面前也总算是能说得上话的。娘娘已然拖延住皇上,等小主儿回来为公子哥儿作证,特派了奴婢等小主儿回来。”
简怀箴素来沉静清冷,闻言也不禁蹙眉焦灼。皇上素来宠爱权贤妃,又岂能容忍有人对她不敬?虽然她心中已然明白整件事是旁人布置的一个局,可又当如何同皇上启齿?
何况,那个人是…是皇上。是她梦寐以求想见,而一旦要见却又觉得近人情怯的皇上。
凌纨容带简怀箴去西配殿承禧殿的暖阁,重新换了套玉色折枝花样花罗裙。罗裙素白,意境疏朗,越发显得她兰心素质,清雅婉约。
时间无多,简怀箴自己挑拣了一件步摇蝶舞金钗束在发顶,金钗上面绣着梅花花骨朵,梅花之上两只金丝蝶翼翩然展开,下面镶嵌着半月形玉片,缀着银丝流苏。束发后,她一头乌发长长披在肩上,宛若烟霞初绽,绿云流泻。她黑发白衣,眉目淡淡,犹如山中兰花一般。
凌纨容不解其意,随口说道:“这步摇蝶舞金钗平日里主子们倒是用得少。”
简怀箴不语,幽黑的眸子深邃不可见底。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金钗,她亦有她的打算。只不过,皇上…该是不知道的吧。
绥寿殿的花阶,皆是用汉白玉砌成,阶上盘出笔法隽秀飘逸的“寿”字,四周雕以鱼藻、风纹、荷莲、花鸟、璎珞等图案。阶前一从修竹掩映,青碧如洗,在玉阶上投下斑驳萧疏的光影。
凌纨容先进去通传,未几,便有小太监走出来,请简怀箴进去。简怀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千愁万绪,只觉得前仇旧恨、前情旧意尽数胶着于此。
曾经,她在心中,千次万次幻想过皇上的样子;曾经,她在心中,千次万次想象过与皇上相见的情形。只是等到真正见着,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高远空旷的绥寿殿中,朱棣高踞于中间的紫檀木雕云龙虎纹椅之上,左手王贵妃陪坐在黄花梨螭纹玫瑰椅上,右手权贤妃侍坐在镶珐琅玉藤面罗汉椅上。周围密密麻麻依次站满了宫女太监,简文英挺直身子长跪在颠中。偌大的宫殿中,竟然没有一丝声息,便是连一粒小小的珠花儿掉落在地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简怀箴拖曳着如水的长裙,迤逦而行,走到朱棣面前,以宫中礼节行了袖手之礼,婉声道:“臣女简怀箴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望去,只见眼前的女子莫约十七八岁,一身素衣如清霜白雪,灼灼其华,长发如黑缎,清眸似碧水,端方大雅,贞静温文。再细细看去,竟觉得她举手投足之间,隐约有薨逝多年的皇贵妃练思遥的气度风华。
朱棣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总是疑心自己看错了。
简怀箴轻轻抬眼去看朱棣,此时此年,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却仍旧是精神奕奕,仪貌奇伟,髭髯飘逸,相貌堂堂,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逼人的王者之气。
简怀箴只觉得心思极为复杂,心情极其紧张。
这时有执尘的小太监上前来,向朱棣轻声说了几句。朱棣点头应道:“传。”
小太监踮着脚尖,小碎步急走到殿门口,拉长声调唱道:“传如妃娘娘———”
紧接着就有人走入殿中。那人边走边笑道:“臣妾原想来拜见贵妃娘娘,却不想皇上与贤妃妹妹也在这里呢。”她的声音字字婉转嘤咛,极具媚惑,让人闻之如朝云出岫,晨曦入谷,别是一番心神舒畅。
说话间,她已然走到朱棣面前,与朱棣、王贵妃、权贤妃行了礼。王贵妃吩咐凌纨容取了与权贤妃相同的镶珐琅玉藤面罗汉椅来,放到自己下首,请她坐下。原来,这些年来,纪纲为朱棣做了很多他不方便做的事,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朱棣有心册封如妃为德妃,已是阖宫皆知的事,只差一封诏书罢了。
后宫四妃,皆是正一品,分别为“贵德贤淑”。如妃很快就被立为德妃,位份更在权贤妃之上。是以,王贵妃也不便薄待了她,当然教她坐己下首,亦不能纵容她之意。
简怀箴心潮起伏,波澜不定,心海滔滔。一时之间,见到二人,一个是自己至亲之人,只是隔着几步之远,却恍如隔着云端一般遥不可及。另一个却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仇人,却也是不能恨她嫉她,只能静静跪在那里,任凭恨意化作心海中的妖花肆意。
太息惘然,心字成灰。人生有时候,便是这般,爱不得,恨亦不得。
简怀箴眉目清凉,抬头看着如妃,似要把这个女子永远刻在心中。她身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披着一件软霓云锦披风,头上挽着“一窝丝”,云鬓堆鸦,犹如轻烟迷雾,发髻右边簪着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钗珠儿用一色滚圆雪白的东珠制成,璀璨耀眼,光彩夺目。颈项上挂着的梅开五福錾花金锁与嵌宝珐琅鎏金耳坠交辉相映,锦绣辉煌,宝气珠光。她所过之处,九真香的浓郁香气,袅然飘溢,让人闻之如醉如痴。
她未语先笑,粉面含威,虽是有些年纪,却仍旧是光彩照人,美过神仙妃子,艳丽不可方物。
如妃发梢间的流珠儿轻轻摇曳,她笑问道:“皇上、两位娘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儿,这冰冷冷的地上跪了这么一对年轻漂亮的璧人儿,是哪家的孩子犯了错呢?”
朱棣听说说完这番话,气倒是先去了三分,语气也柔和不少,遂对简怀箴说道:“你起来回话。”
简怀箴朱唇轻启,轻声答道:“臣女遵命。”心中,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朱棣瞧了简文英一眼,见他昂首挺胸,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气,问简怀箴道:“简怀箴,你把你与简文英今日之见闻,与朕如实道来。若是有半句假话——”他望了娇柔清丽的权贤妃一眼:“朕定然饶你们兄妹不得!”
简怀箴低眉敛目,压抑着胸中的愤懑与激动,静声把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只略去方寥救她之事不提。
朱棣髥须轻颤,双目盯着简怀箴,似乎别有一番怀抱。他听简怀箴讲完事情经过后,沉思片刻,方才转身问权贤妃道:“今日之事,爱卿怎么看法?”
“臣妾记着简文英闯入‘沙洲冷’时,曾经大叫一声‘你个贼人,我看你往哪里逃’。当时,我并不知他原来真是简尚书的儿子,只做他是刺客乱闯,才把他带来向贵妃姐姐求证,却不想又惊动皇上。如今看来,他并没有说谎。”权贤妃心思率直,言语之中,并没有丝毫闪烁隐藏。
王贵妃亦在旁边帮腔,缓缓说道:“简尚书的为人,皇上是最清楚的。他调教出来的儿子,又能差得到哪去?文英这孩子,秉性率直,臣妾素来喜欢的紧。他做事光明正大,糊涂事儿是不会做的。请皇上三思。”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角微微瞥了瞥如妃,继续说道:“何况,这一日之内,连番发生如此多的事情。先是文英被人引入沙洲冷,接着便是怀箴这丫头被人追杀,臣妾总觉得不似巧合这么简单。看来,臣妾该向皇上请令,着手调查后宫之事了。”她字字句句,皆有所指,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如妃却端坐在罗汉椅上,拨弄着手上的镶宝石珍珠护指金甲套,调笑道:“后宫中向来是岁月静好,平淡安稳,只不知为什么简尚书的这两个孩子入宫住几天,竟然发生这么多事。难道是这两个孩子生的特别俊俏,连贼人瞧着也喜欢?皇上与两位娘娘别见笑,臣妾玩笑罢了。”说着,便掩口葫芦而笑。
简怀箴清眸微阖,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之上,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冷意涔涔。这位如妃娘娘,面上是最爱说笑的,巧言令色,看似和蔼可亲,其实每一句话中,都藏了凌厉而阴暗的杀机,利如刀锋,虽不至一刀毙命,却也足以让人身受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