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权术 作者:怀箴公主
文案:
建文元年七月,朱棣因不满建文帝削藩,以“清君侧”为名,发动靖难之役。建文四年,朱棣攻入应天城。宫中起了一场大火,建文帝朱允炆于战火中下落不明。
建文帝的贵嫔练氏思遥,柔弱多姿容,如白玉无瑕,甚得朱棣怜爱。朱棣有心纳其为妃,却又因伦理纲常,惧于天下悠悠众口。
贤惠的徐皇后帮思遥寻回失散多年的亲姐碧依。练碧依此时已经是礼部侍郎简世鸿的夫人。为报答徐皇后的恩情,练思遥以简夫人亲妹的身份入宫为妃。
同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靖难之役”中,立下汗马功劳,并两次冒死救朱棣性命。为安抚于他,徐皇后命练思遥的贴身婢女章宛如认纪纲为父,改名纪宛如,陪同练思遥一起入宫。
练思遥封为淑妃,纪宛如封为纪嫔。不久,淑妃有了身孕,被封为皇贵妃。
纪宛如自恃美貌,不忿久居人下,更不忿练思遥得宠有孕,便与纪纲勾结在一起,陷害练思遥。
纪纲利诱旧日与练思遥青梅竹马的男子沈昊对她进行污蔑,如妃又抓了练思遥贴身宫女江砚云的弟弟江少衡,威胁她做为证人。朱棣终于误会练思遥与别的男子有奸情,并以为她腹中骨肉不是自己的。练思遥被打入冷宫。
朱棣顾念旧情,命思遥打掉腹中胎儿,允她回万安宫。练思遥宁死不从,朱棣盛怒之下,从此对她永不相问。
徐皇后对冷宫中的练思遥时时照拂,已被封为如妃的纪宛如不敢轻举妄动。
永乐元年三月,徐皇后代帝前去漠北祭天,下令王贵妃暂代执掌六宫之责。
四月,练思遥临产之期日近。纪宛如命人在王贵妃的食膳之中下药,王贵妃因此大病一场,病到不省人事。
如妃命人火焚冷宫,江砚云带着练思遥刚出世的女儿怀箴逃出,练思遥却因产后无力被烧死在大火之中。
王贵妃的心腹宫女凌纨容偷偷安排江砚云和女婴出宫。江砚云抱着女婴投奔练思遥的姐姐和姐夫——简侍郎夫妇。江砚云自觉愧对练思遥,自刎而死,死前藏下血书,血书中有如妃罪证。
如妃得知练思遥生下的孩子被带出宫,大惊,忙命纪纲带领锦衣卫前去侍郎府搜查。此时,简夫人早产,产下一个女儿。
为救怀箴公主,简侍郎命老管家忠叔抱女儿假作思遥女儿逃走。纪纲果然中计。小公主得以存活。忠叔和简侍郎夫妇的女儿情怜眼看被纪纲带领的追兵追上,忠叔连人带车,一起堕入山崖。
情怜侥幸被唐门弟子柳如烟救起。柳如烟因苦恋师兄不果,练毒蛛掌走火入魔,落得半人半鬼的模样。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养育简情怜纯粹为让她试药。简情怜长大之后,浑身是毒,思维只相当于一个十岁孩童…
身世恨,共谁语…
楔子:恨来迟
永乐二年。简侍郎府。
亭榭叠嶂,峰峦如画,青瓦疏离,莹然欲滴。廊檐下,两只翠羽黄翼的雀儿发出嘁嘁喳喳的叫声。
东厢暖阁中,雕镂花纹的情铜三足鼎云烟袅袅,散发出熏人欲睡的香气。一袭紫色缎绣衣衫的侍郎夫人,斜坐在床沿上,轻轻哼着歌谣,逗弄着檀木榻上两个粉嘟嘟的婴孩。
“夫人,夫人,出事啦…”有个穿着翡翠色衫子的侍女,急匆匆地闯进来。她神色张皇,不经意间撞到门旁挂着的铃铛儿,叮叮当当的声音巨搅乱了房中的宁谧。
简夫人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值当这般大惊小怪?惊坏了小姐,可怎生是好?”
这侍女名唤红笺,是简夫人心腹丫鬟。她面皮涨得发紫,眼中的恐惧不经意间又平添了几分:“夫人,如妃娘娘的人,已经包围了府邸,若是…”她的眼光不自觉地往木塌上移去:“若是他们硬闯搜府,恐怕小公主是藏不住的。”
凉意,陡然间涌上简夫人的心头,她勉强镇定心神,问道:“大人呢?”
“大人正与他们周旋。只是领兵之人,是如妃娘娘的父亲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恐怕大人也顶不了太久。”红笺不无忧虑得回道。
简夫人的眉间,顿时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她沉思片刻,定定道:“既然如此,就说我产下双胞胎。纪纲纵然是如妃的生父,又能奈我何?何况,宫中还有王贵妃为我们做主。”
简夫人话音刚落,简侍郎已然走进房中。他步履沉重,脸色微白,眼神复杂,仿佛郁结了很重的心事一般。他摇摇头说道:“夫人,纪纲如今,典亲军掌诏狱。他此次前来搜府,明着说是要抓谋反乱党,事实上是想要了箴儿的命,斩草除根。他何等聪明,何等心狠手辣,你若是说两个女儿都是你生的,恐怕她们…”
简侍郎说到这里,眼角已然有些湿润:“恐怕她们两人都性命堪虞。如今侍郎府已被团团围住,如何能去宫中央求贵妃娘娘的庇护?”
简夫人捉着简侍郎的衣襟,双手距离颤抖着,她颤声问道:“大人,你说怎么办好?你说怎么办好…”
简侍郎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他转过脸去不看木塌上的婴孩,说道:“事到如今,只能牺牲咱们的女儿,来保全小公主的性命了。”
简夫人的身子陡得一震,整个人便如融化的冰雪一般瘫倒在地上。两行晶莹的泪珠儿,顺着眼角直流而下。她怆然泣道:“难道,真得要牺牲我们的女儿么?她才来到这世间三日,连个名字也没有…”
“夫人,我们还有英儿。若是箴儿出事,练娘娘的血海深仇,就永无沉冤昭雪的一日了。”简侍郎僵着身子,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如利刃一般,生生割着他的心肠。说完,他就去木榻上,抱起那个头稍微小一些的婴儿,转身就欲往外走。
“大人!”简夫人的喊叫声,有些歇斯底里,却被生生压住:“我要再抱抱咱们的女儿。”
简侍郎微一犹豫,便把婴孩递到简夫人手中。简夫人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婴儿的襁褓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泪痕。她口中喃喃道:“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还这么小…娘亲为你取个名字,就叫做‘情怜’吧。情怜我儿,有了名字,你便是死去,也不至于做孤魂野鬼…”
简夫人仍抱着婴儿絮絮不止,外头已经隐约能听到躁动之声。红笺把头探出门外瞧了瞧,惶恐道:“大人、夫人,那纪纲恐怕已经强行搜府啦。”
简侍郎哽咽道:“夫人,来不及了。”说完,从简夫人怀中,把襁褓夺过来,疾步走出门外。把襁褓交到老管家简忠手中,强忍住悲怆道:“忠叔,难为你了。”
“放心吧。大人、夫人,老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尽力保护小姐周全。”老管家有些浑浊的眼神中,满是坚毅之色。他说完,抱着情怜转身往后院去了。
简夫人悲难自禁,垂泪委地,只觉一颗心肠,在一瞬间化为飞灰,化为烟尘,就那么随着女儿去了。
直到她五岁的儿子文英,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扯了扯她的衣襟,轻声唤道:“娘亲。”她才回过魂来,整个人竟像是大病一场般,一瞬间憔悴的不成样子。
暖阁中,是死一般的沉寂。简侍郎眼中泪光闪烁,他的掌心抵着简夫人的掌心,强自忍着心中的悲恸说道:“夫人,那群强盗很快就会搜到这里来,你要振作起来。女儿已经…走了,我们拼死也要护住小公主。”
说话间,木塌上的婴孩像被惊醒一般,哇哇哭了起来。简夫人绝望的眼中,瞬间生出一丝暖意,生出一丝希望。红笺扶她站起身,洗去脸上泪痕。她把木塌上的婴孩抱在怀中,轻声哼唱着童谣哄她入睡,当她如珠如宝一般。
这时,纪纲已经带着十多名锦衣卫来到房前。纪纲大踏步走进房中,冷哼一声道:“各位,对不住了。皇上和如妃娘娘交代的差事,老夫不敢不尽心。”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疾步跑来,低声说道:“启奏大人,方才简府的管家,怀中抱着一个婴孩,骑马从后门硬闯出去了。”
“混账!”纪纲的胡子上翘,喝斥道:“你们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去追?”那人忙诺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纪纲斜睨了简侍郎一眼,面上满是冰冷与倨傲之色,别有深意道:“简侍郎,你府中居然藏匿来历不明的婴孩,看来老夫是该和如妃娘娘好生说道说道了。”
简侍郎强行压制着心头的痛楚和愤怒,道:“纪大人想必也听到,藏匿婴孩之事是管家所为。若是您必定要怪罪到下官头上,那么下官也只好奉陪,去请皇上评评理。”
“你…”纪纲闻言大怒,却又无计发作,他正欲拂袖而去,转身间看到简夫人抱着婴孩的手不停颤抖,脸上泪痕宛然如新,悲色难掩,不禁重又生出几分疑心。
他面上露出一丝诡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文英面前,两只手扯着他的双肩,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厉声问道:“告诉我,你娘怀中的婴儿和被带走的婴儿,哪个才是你妹妹?若是你说谎话,我立刻把你从这里摔到台阶下去,摔成肉酱做花肥。”
门外,天光一片死白,阳光像是锋利的小剑一般,刺得小文英的双眼睁不开。他双手双脚腾空挣扎,仿佛是被吓惨了。
简夫人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犹如无际沧海中的一丝飘零浮萍,又似寒夜冷雨中的一片悲风落叶。亲生女儿生死未卜,难道唯一的儿子,也保不住了么?她满腔酸涩,双眼蒙上一层湿气,直勾勾地盯着儿子,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榻上的婴孩,忽然发出一声哇哇哭声,哭声清亮悦耳。听在旁人耳中,却又增了几分惨然呜咽之意。简夫人心头一震,母亲的天性再次被勾起,她忙转过身把婴孩抢在怀中,虎视眈眈地看着纪纲。
“你个坏人,把我妹妹吓哭了…”小文英如梦初醒一般,停止挣扎,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纪纲犀利如剑的目光,顿时缓和不少,他轻轻把简文英放置在地上,皮笑肉不笑道:“莫哭莫哭,伯伯只是同你玩笑罢了。”又抬头对简尚书道:“得罪。”说完,再也不迟疑,带着手下的锦衣卫冲出简府,去追赶忠叔和情怜。
简尚书手心攥的满是汗珠儿,眼见着纪纲走得远,他只觉得身子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他抢上前去,把简文英抱在怀中,连声问道:“文英,你可被吓坏了么?”
简文英的眼睛亮澄澈如璀璨明星,眼神中露出几分无邪与纯净,温暖着父母的心:“我起初吓坏了。后来见妹妹哭,便不怕了。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被送走,剩下这个我要好好保护她呢。”
春日迟迟,暮影离 离,暖阁外头的白残花开得正好,一簇一簇的压了下来,花朵儿如蜀机锦彩般惊艳。澹如的花香沾染了青草的苦涩,化作浓烈的气息,被春风送入暖阁中来,扑扑洒洒,熏的人满头满脸都是,别是一番断人心肠。
不知不觉间,大半天已经过去。小女婴安安静静地躺在简夫人的怀中,粉雕玉砌的小脸子上,黑眼珠乌溜溜的转悠。简文英已然靠在父亲膝盖上,沉沉睡去。红笺静静站在窗下,低眉敛目,似是藏了很重的心事。
简尚书与夫人心中俱是酸涩难言,他们举目相对,只觉长恨如波,绵绵不息;悲凉,攀爬满了心头,层层裹上心间,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噩耗时傍晚时分传来的。
忠叔的马车,终于还是被纪纲带领的锦衣卫追上。忠叔宁死不屈,连人带车一起翻入悬崖之下。那悬崖壁立千仞无依倚,人摔下去,定然会摔个粉身碎骨…
傍晚时分有些寒意微凉。千里暮云,层层叠叠,晚霞被晚风扯开,碎成大颗大颗的红泪。园中的梧桐树上,有一只寒鸦喑哑凄凉地叫了几声,展开乌黑的翅膀,扑棱着飞入长天去了。
第一回 悲哉行
永乐二十年。
四川唐门,是个极为神秘的组织,素来以毒药、暗器和机关闻名江湖,使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川西境内,处处高山雄峻,大河铺陈,云雾缭绕,杂花生树,四川唐门的总部唐家堡,就设在此处。唐家堡犹如一座金碧辉煌的世外皇宫,高踞在大巴山阳。建造工匠利用山石的倾斜度,凿出九十九层台阶,台阶均铺以白玉石,雕百鸟朝凤花纹,更显得城堡富丽堂皇。
三月初三,是唐门门主唐武刚之子唐吾彦担任掌门的大好日子。一大早,唐门弟子便星罗棋布,占据大巴山的每个角落,唯恐有敌人前来捣乱,而各大门派前来观礼的宾客,也被安置在殿堂各处落座。
就在典礼即将举行之时,有个唐门弟子匆匆跑了进来,附耳对着唐武刚说了几句,唐武刚的脸色变了几变,轻声问道:“只有玉罗刹一人么?外面是什么情形?”
那弟子摇摇头,回禀道:“还有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玉罗刹武功高强,无人可挡,已经放倒了我们几十名弟子。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会闯入殿堂之中。”
唐武刚捋着山羊胡子,沉思片刻,对着弟子吩咐一番,那弟子答应一声,飞奔而去。
唐武刚盘踞在虎皮檀木椅上,朗声说道:“今日本是小儿的大好日子,却不想来了对头。那魔女,想必诸位也都听过,正是‘玉罗刹’白小衣。白小衣十八年前,弑杀我唐门前任门主唐忌和。今日她前来俯首认罪,诸位不妨跟我出去瞧瞧吧。”
众人听到白小衣的名字,俱都变了脸色。白小衣武功高强,为人狠毒,是人见人惧的女魔头。他们但见唐武刚似乎成竹在胸一般,才勉强跟着他们父子二人走出殿堂。
层层叠叠的九十九重阶梯,顺着山路绵延下去。众人果然看到,有一个穿着白色罗裙的女子,正一步三叩首,往殿堂而来。她身边又有一个年轻的白衣女子,默默地跟着。有几个人,忍不住惊呼起来,那叩首而来的女子,不是“玉罗刹”白小衣是谁?
唐吾彦凑在唐武刚耳边,轻声问道:“爹,你是如何令得这个女魔头臣服?”
唐武刚的眼中,怨气升腾,脸上露出几分阴鸷之色:“我教人告诉她,她若是不按我说的做,我就将唐忌和的尸首挫骨扬灰!当年我与唐忌和一起追求她,她嫌弃我是个鳏夫,无权无势无名,就选择与唐忌和比翼双飞。好么,我当初既然有法子害死唐忌和,我就预料到她有朝一日会来报复。”
唐武刚的话听在唐吾彦耳中,只觉得背上一阵发凉,再也不敢多问半句。
白玉石台阶,沁骨冰凉,寒意直直透入心中,白小衣却已经麻木。自从她决意违背丈夫遗愿,带着女儿唐云萼来唐门认祖归宗之时,就已经预料到可能会遭受的耻辱。
唐忌和死在“观音泪”下,观音有泪,泪众生苦,观音泪是唐门最厉害的暗器。他临死前,嘱咐白小衣:“若是将来生个儿子,就取名叫‘云鹗’,你一定要带他回去认祖归宗…若是生个女儿,那就…”他边说着便摇摇头,慢慢地闭上了几乎呆滞的双眼。
唐忌和的遗腹子,是个女儿。白小衣仍为她取名叫“云萼”,花萼的萼,仍带着她来唐门认祖归宗。她不希望一个私生女的身份,毁掉女儿的一生。而唐武刚害死她丈夫嫁祸给她,她也要报仇雪恨。
白小衣的白衣罗裙,被膝上渗出的鲜血染成殷红,入目是一片悲艳之色。唐云萼绝美的面容之上,满是凄然,双眸盈盈,几乎要流出泪来。
就在白小衣匍匐叩首到第九十七层台阶之时,她的美目中,陡然生出一重寒意,像是蒙了一层冰霜一般不真实。而此时此刻,唐武刚也正在询问他的儿子:“若是你得不到一样东西,你会怎么做?”
唐吾彦有些茫然的摇摇头,正无言以对,唐武刚已经用有些凄厉的语调说道:“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夺走,我会毁掉她!”说完。他手中寒光一抖,一颗晶莹剔透圆润的珠子向着白小衣飞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观音泪,观音有泪,泪中生苦。当初,唐忌和就是死在观音泪下,如今,白小衣也要死于观音泪。因为观音泪是唐门最厉害的暗器,从数百年前代代相传到如今,只剩下三颗。普天之下,没有人能避得开观音泪。
几乎在同时,白小衣手中的飞刀,也飞向了唐武刚的咽喉。这么多年来,她带着女儿躲在山谷之中,日夜苦练飞刀,为的就是这一日。
白小衣原本有些黯淡的脸色,在一瞬间变的苍白如纸,她中了观音泪。而唐武刚的咽喉,也在刹那间飞花乱溅,他也没能躲过白小衣的飞刀。
“杀…”唐武刚的眼珠,暴凸出来,他指着白小衣母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一个“杀”字。
“爹!”唐吾彦抱着唐武刚大声叫道。虽说唐武刚的阴毒,让他一时之间有些不能接受。但这么多年的父子亲情,眼睁睁看着父亲血流如注,慢慢在自己怀中僵死去,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让他一时间有些发狂。
“给我将她们碎尸万段!”唐吾彦狂乱喊道。立刻就有唐门弟子,围上前去,把白小衣母女团团围在中间。
“娘,你莫要不管萼儿…”唐云萼扑倒在白小衣身上,望着她渐渐变得灰败的脸庞,触到她冰凉如许的双手,一时间泪如雨下。
唐门弟子,原是忌惮白小衣的武功,如今见她奄奄一息,都放心大半,纷纷涌上前来。眼见白小衣母女危在旦夕———
忽然,有个冷漠的声音淡淡说道:“你们不能杀她们。”那声音犹如千年未化的寒冰,不带丝毫感情,听在耳中,让人寒意陡升。
那声音是从白玉大殿的顶上传来的。众人纷纷抬眼看去,只见房顶之上,有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抱剑而立。那男子不过二十余岁,他面无表情,眉眼疏离淡漠,看不出痴嗔喜怒。谁也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却觉得他仿佛并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座千古没有化开的冰雕。
他身上自有一种冷峻的气息,压迫地人不敢与他对视。唐门弟子正犹豫间,只觉青影一闪,他已然从房顶上飞身而下,跃入唐门弟子的包围圈中,站在唐云萼身边。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唐吾彦眼见着父亲的鲜血沾染了自己满身满手,心中的悲痛在刹那间爆发,他对着青衣男子咆哮道。
“我想要观音泪。她们不能死。”那男子仍旧是漠然回道。在川西苍然的西风中,他衣袂飘飘,声音冷寂的不似从人间传来,再配上一张没有喜怒哀乐的清峻面容,在众人面前,显得那般不真实。
世上有三颗观音泪,用掉两颗,剩下最后一颗在唐云萼手中。白小衣宁用飞刀,不舍得用那颗观音泪,是想留下它给女儿傍身之用。青衣男子这么说,自然是对这些事了得地清清楚楚。
“谁杀掉他们,我封他做唐门护法!”唐吾彦气急败坏,吼叫道。
唐门弟子手指刀剑或者暗器,纷纷杀上前来。青衣男子面上神色如常,波澜不惊。只见一道寒光飞掠而过,青衣男子手中的剑已经出鞘,剑影凛然,宛若浩淼烟波在众人的眼前浩荡铺陈开来,水光接天,波涛生碧,森森的寒气顿时漫天席卷。
唐门弟子一时之间,呻吟呜咽之声不绝于耳。青衣男子还剑入鞘,目光泠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幻而已。
唐吾彦见手下弟子如此不堪一击,大失所望,提起长剑就想跳入战圈之中。
“吾彦,你爹爹死掉了么?”忽然,有个阴测测的声音,在唐吾彦的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身后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女人,那女人爬了满脸的皱纹,白发垂落,宛若地狱中逃出的女鬼。
“姑姑,是那个女人白小衣,她杀了我爹—”
“咯咯,死了好,死的好,都死掉那岂不是一了百了么?大师骚,你说是么?”白发女人说话间,已经飞身往白小衣身边跃去。她看起来已是耋耄之年,行动却是异常迅捷。快要到白小衣身边侍,她忽然出掌,对着白小衣的前胸狠狠击了下去。她的掌心呈现灰黑色,显然是练过至阴至寒的毒。
“哈哈哈,白小衣,当初你抢走我的忌和哥哥,你做梦也不曾想到,今日会死在我柳如烟手中吧?”白发女人仰天长笑,笑得白发乱颤,犹如妖怪。
“娘—”唐云萼失声痛哭,她声嘶力竭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娘?”
“为什么?要不是你娘横刀夺爱,我与忌和哥哥早就成为神仙眷侣。忌和哥哥又怎会与我天人永隔?我又怎么会为了杀你娘报仇,苦练毒蛛掌,落得如今半人半鬼的摸样?”白发女人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发泄道。
“今天,你们全部都要死,死在这里给我的忌和哥哥陪葬。吾彦,还不放‘玉生烟’更待何时?”玉生烟是一种毒烟,能在顷刻间夺人性命。唐吾彦因丧父之痛,一时忘记,经白发女人提醒,才重新记起来。
宾客闻言,纷纷都做鸟兽散。唐吾彦从袖中取出烟香,准备点燃,青衣男子待去阻止,奈何为白发女人所缠绕,一时之间抽身不出。
第二回 青衫泪
这时,斜里陡然冒出一条黑色缎带,缎带末端系着黑色的圆球,圆球不偏不倚,正打在唐吾彦的手腕之上,他“哎呀”一声,手中的烟香已然掉落在地上。
缎带收回去,唐吾彦面前已经多了一个黑衣蒙面人。那黑衣人长发高束,身形窈窕,肩如刀削,腰似流纨,俨然是个女子。她不待唐吾彦反应,已然使出流云飞袖,打中他的穴道。
她右手轻扬,黑色缎带已飞至白小衣身畔。她抖动缎带,卷起白小衣,对青衣男子叫道:“走!”说罢,已然携着白小衣往台阶下走去。
青衣男子素无悲喜的面上,竟然掠过一丝愕然。他再不迟疑,一剑隔开白发女人,抱起唐云萼,紧跟着黑衣蒙面女子的脚步而去。白发女人心怀不忿,追了上来。黑衣女子却似是早有准备一般,抛出一粒火药弹,将她远远得隔在后面。
大约半个时辰,他们已然出了大巴山。行到一条河边,黑衣蒙面女子将白小衣放在河畔的碧草之上。唐云萼扑上去,悲戚难耐,放声大哭起来。
白小衣的脸,已然化为死灰的颜色。她的唇轻轻蠕动,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她说:“谁想要观音泪,就要照顾我女儿一生。”说完,含恨溘然长逝。唐云萼又是一阵恸哭。
黑衣蒙面女子和青衣男子,帮着唐云萼安葬了母亲。唐云萼想到从此便要伶仃一人存活于人世间,心中不禁怆然不已黑衣女子低敛眉目,轻声说道:“唐门势力遍布天下,你们需得躲一阵才是,免得遭遇无妄之灾。”
唐云萼清眸中隐约笼了一层薄薄的烟雾,面容犹如雨后梨花:“天下之大,再没有我唐云萼的容身之处。”青衣男子漠然不语。
黑衣女子沉思片刻,眼中露出柔和的光芒,她缓缓说道:“昔日我曾救过礼部简尚书的女儿一命,你们可去经京城浣花巷的尚书府投奔简尚书。江湖恩怨江湖了,江湖纷争他们断不敢带入京畿重地。”
青衣男子竟似是被触动心事,肩头微微一颤,他转过身子问道:“在下方寂,寂寥的寂,姑娘怎么称呼?”他的眼睛深沉,仿佛幽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
黑衣女子的眼神,却在一刹那黯淡下来,她的目光驻足在远处的青山之上,轻轻地说:“四海漂泊之人,哪里有什么正经名字。你们叫我女冠子罢了。”
行走江湖的人,若不愿告知姓氏名字,苦苦追问,乃是大忌。当下,青衣男子也不多言,他见黑衣女子眉峰深蹙,恐怕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风乍起,河中白色的波浪翻滚而过,拍打在崚嶒的石头上,刹那间破碎成千滴万点,又重新汇拢于浪尖,仿佛消溘的往事一般。
方寥用汗巾擦拭着明晃晃的长剑,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悄然攀上他眼角眉梢。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尚书府中,能偶尔见到皇上么?”
黑衣女子鬓角斜飞,沉吟道:“阁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我只是巧合之下,救了简大小姐,至于尚书府中的情形,却是不得而知。”
“山野乡民,想一睹圣颜,也是人之常情么。像我,也总会幻想京城有多大,紫禁城有多辉煌,皇上是什么样子,公主又会是什么模样。”唐云萼向前一步,烟波盈盈流转,轻声说道。
河边种了不知名的树子,开出影影绰绰的轻烟薄雾似的红花,时而有轻盈飘忽的花瓣落下来,散落在三人的裙衫之上,疏疏离离。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一时之间又是静默无声。
终了,黑衣女子取出一块莹润欲滴的翡翠,放到唐云萼手中,温言道:“唐姑娘、方大侠,这块九霄凤纹佩,是昔日简大小姐赠与我的,今日我转送给你们。此去京城,千里迢迢,你们多多珍重。”
“你…女冠子女侠,你不同我们一起上路么?唐门的人要对付你,可怎生是好?”唐云萼细眉微蹙,苍白的脸在萧冷的风中,更显得风华绝代,犹如洁白无瑕的美玉一般。
黑衣女子的双眸中,有隐约的笑意:“我只是江湖中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换一身衣裳,旁人便不知道我是哪个。何况,我与唐门的人无冤无仇,他们怎么会在意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呢。”
黑衣女子说完,双足跃起,施展轻功往前方走去。她步法凌然,起如飞燕掠空,落如晴蜒点水,黑色的衣衫慢慢消失在空阔的长天之中。
唐云萼低头去看手中莹润的翡翠,那翡翠白青分明,底色洁白胜雪,表面散发出淡淡的青,犹如蒙了一层浅浅的釉色。上面透雕着凤纹,环绕成一色图案。在阳光下似是水波浮动,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是一个“箴”字。
这时,忽然听到远处有马声长嘶,穿云裂帛,紧接着就听到有得得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唐云萼大为惊愕,不由自主看了方寥一眼,问道:“是唐门的人追来了么?”
方寥抱着长剑,长身玉立,面无表情,对唐云萼的话置若罔闻。他声音泠然道:“不想死,就把观音泪交出来!”
此时,浩瀚的天空,积聚了大团大团的乌云,犹如漫天倾洒水墨。唐云萼白玉般美丽的面庞,在刹那间抹上一层浓烈的悲艳水色,她象是只受惊的野兽一般,尖声叫道:“你立刻带我走,否则,我要你现在就死在观音泪下!”
说话间,这个白衣决绝的女子手中,已经多了一颗一方圆润,一方尖利的暗器,盈盈细细,果然如佳人梨泪一般。
观音有泪,泪众生苦。天下没有人,能够避得开观音泪。方寥也不能。
两人对峙间,马蹄声已然近了。一匹身姿雄壮威武的马飞奔而来,那马周身淡金色,毛色油光透亮,马尾与马髯呈现棕黄色,纵然在这苍茫阔野种奔跑,也丝毫不显疲态,显然是匹宝马。
宝马跑到方寥与唐云萼面前,就停下脚步不动。方寥走上前去,用手摸摸马身,掌心已然多了一抹绯色,他自言自语道:“汗血宝马相传在元代已经绝种,却不想在这荒郊野外还能见到。她到底是什么人?”说完,走到唐云萼面前,把她半抱起来,往马上一扔,冷冷道:“坐稳了。”
唐云萼正犹豫要不要使出观音泪,方寥已经翻身上马,漠然道:“女冠子既然送马给我们,我也不想辜负她的一番好意。”说完,双手挽住缰绳,双腿一夹,宝马已经稳稳跑了开来。
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四天后,方寥与唐云萼已经赶到北京城。
永乐元年,诏以北平为北京,改北平府为顺天府。两年前(永乐十九年),朱棣将都城从应天迁往北平,新建京城以皇宫为中心,以前门、午门、景山、钟楼为中轴线,宫衙、民居、商铺分布四周。通衢宽广,街巷整齐,气势雄伟,商业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北京自古繁华。方寥与唐云萼虽是第一次来京城,但方寥生性淡漠,唐云萼又新丧生母,两人皆无心观赏游玩。他们牵着宝马,向京民打听简尚书府邸所在。果然很快打听到在浣花巷。
与长安街等地的热闹不同,浣花巷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尚书府坐落在巷口处。门前,两头石狮子仰天长啸,左雄右雌,雄浑大气,威风凛凛。左右各有一块上马石。拾阶而上,两扇朱漆大门并立,大门上端,挂着一幅匾额,上书“敕造尚书府”五个金黄大字,底面装饰以云雷纹。大门两边,又有两扇角门,各有两个青衣小厮看守。
方寥看到“敕造”二字,向来波澜不惊的面色,竟隐隐多了几分怔忡,眼神中也藏了几分凌厉,手上更是青筋爆出,长剑有些微微颤抖。
唐云萼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她向守门的小厮微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来拜访简大小姐的,还请通报一声。”说着,便取出那块九霄风纹佩来,交给小厮。
小厮见唐云萼眼波莹然,容颜绝世,不禁多看几眼。唐云萼又说了一遍,他这才接过翡翠,转身从角门往府里面去了。
过了不多久,就听到环佩微音,笑声轻盈,那小厮的喊声传了过来:“我们小姐来了。”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两扇分开,青衣小厮和两个粉衫的丫鬟,簇拥着一个黄衣女子徐徐而来。
唐云萼抬头望去,白玉流光的面容上,竟隐隐生了落寞失望的神色。而方寥漫不经心一瞥间,剑眉朗目中,也微微多了几分愕然。
第三回 探芳信
天下间,竟然果真有这般女子!
那女子并不十分美。因为单单一个美字,无法形容她仪态之万一。
唐云萼的美,美在其容颜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黄衣女子的美,却是美在无处不美。她明眸善睐,仪静体闲,不论举手投足,还是轻笑微颦,都流露出一种风华绝代的气质。
那种气质与生俱来,自然流露,幽如兰之芳蔼,灼如芙之清雅。无论是罗衣碧华也好,缁衣荆钗也罢,都无从掩盖。也难怪冷冽如方寥,也会为之动容。清丽如唐云萼,望之莫名惆怅。
黄衣女子眼波微微流转,嘴角如新月除绽:“小女子简怀箴。不知二位怎么称呼?”她的声音婉转盈耳却并不娇媚,教人听后倍感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