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世情恶衰歇(上)
菊妈斜着眼睛看我半天,叫嚣道:“小少奶奶,现今人证物证俱全,你就等着被处置吧。来人,把小少奶奶和她爹一起押到正堂,等候老夫人发落!”
接着就有人过来押起我,如同押送犯人一般。我挣开她们,冷冷道:“我自己会走!”经过清芬身边,我盯了她好一会。她不敢直视我,眼睛一直四处瑟缩。我恨恨地说道:“清芬,我一直待你不薄,不承想你却这么来害我。”说完,我再也不看她,直直向前走去。我不知道这一次等待我的是什么,也许是万劫不复,只是我万般不愿的是连累到我爹。
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径,忽然之间变得那么短促,白雪晶莹如润玉,其中却掩藏了无尽的污垢和罪恶。明月欣儿一直跟在我后面,大声嚷着:“污蔑!纯属污蔑!小少奶奶就是有什么机密的事儿,也是找我明月欣儿来办。清芬粗手大脚,不男不女的,算个什么东西。看我明月欣儿,又聪明又伶俐又好看,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首要人选…喂!你们听到了没哇?都聋了么?我的意思就是说小少奶奶是被冤枉的…”明月欣儿嘟嘟囔囔了半天,并没有一个人理她,看起来仿佛她在胡搅蛮缠一般。不过她说的话,却都是真的。一来清芬是菊妈为我挑的丫头,我心有芥蒂;二来她不像个女儿家,我但凡有事是不会寻她的。自从她跟了我后,多半就是做些打扫清洁的粗使活儿,大半时间都是无所事事的。
到了正堂,我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下的爹。我爹被五花大绑着,整个人跪倒在地,眼泪鼻涕习惯性的淌了一脸。他的衣衫仍是昨日的那套,单薄而旧,还补了一摞摞的补丁,看上去就如同叫花子穿的百衲衣一般。爹的背越发的伛偻了,头发多半被岁月染成雪白的颜色。我的心里一阵酸楚:他才四十不到的年纪,看上去竟然是个小老头了。我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承担,绝对不能让我爹吃上官司。
老夫人踞坐中堂,眼里闪着阴鸷的光。她旁边的高案几上,放着一个晶莹剔透、苍翠欲滴的新疆叠翠玉如意。菊妈抢上前去,把玉龙五麟锁子环交上去,说道:“老夫人,这是根据清芬的说辞,在小少奶奶贴身的枕头中发现的。”
老夫人盯着我看了半日,泠然向我爹道:“亲家公,沈家的新疆叠翠玉如意是怎么到你手中的?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交到你手上的?交给你的人可曾说了些什么?”
我爹呜呜咽咽道:“老夫人,这个什么翠玉如意,是昨个儿清早有个叫什么芬的丫鬟在沈家大门*给我的。当时我来找我女儿要钱,我女儿说攒了十二两银子,教我等着,她去取给我。我就听话在门口等,过了一小会,那个叫什么的丫鬟就跑出来,把翠玉如意交给我,说是我女儿被老夫人你叫去,有事不能出来,让我赶紧离开沈家门口,免得被别个儿看到丢她的人。我就拿了翠玉如意走了,当时心里还有些心酸哪。我女儿竟然嫌弃我这当爹的让她没脸。现在想想,才知道多半是被骗了,我女儿可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才叫那个什么芬拿了东西给我…"
别看我爹看起来那副模样,其实心里头却并不糊涂。但是老夫人并没有允许他继续说下去。
“够了!”老夫人的声音极具威严:“我最看不起那种贼喊捉贼的人。若是做错了事,痛痛快快承认改过,那是好的。但若是一味为自己开脱抵赖,诬陷别人,那样的人就很卑鄙了。昨个儿事发的时候,菊妈和侍奉我的丫头阿青亲眼见到九容曾在我的卧室旁边徘徊好久,难道她们两个的眼睛都瞎了么?”
我爹吓的大气不敢出。老夫人冷冷看了我一眼,眼神就如同千年寒冰一般。她冷冷地问道:“九容,你还有什么说辞?”她的声音冰冷冰冷,让人听来不寒而栗。
昨日除却请安,我并不曾到过老夫人卧室旁边。但是我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已无用,说得越是多了,反而越让人觉得我在砌词狡辩。我跪下来,低声说得:“九容无话可说,只希望老夫人看在我爹老迈,又不知情,饶他一次,九容愿接受任何惩罚。”
我的话音刚落,明月欣儿就已经大跳起来。她叫道:“小少奶奶,什么叫无话可说?你明明是被冤枉的,老夫人,你真是老糊涂啦,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我原本是崇拜你的,把你当做我奋斗的偶像,现在我改成鄙视你啦。你是个是非不分的老太太!”
明月欣儿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为她捏了一把冷汗,也有的人满脸得意等着看笑话。老夫人活到今天,颐指气使惯了,还没有人敢这么对着她说话。她一时气极,手上的青筋都条条爆了出来。明月欣儿却越发得意起来,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双手叉腰,抬着小脸子看着老夫人。
我来之前,明月欣儿原是老夫人的丫鬟。她从小就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说话无忌,有时候聪明伶俐,有时候脑子又转不过弯来。但是老夫人却一直很喜欢她。我进门之后,老夫人见我性子太沈静,就忍痛割爱把明月欣儿赐给了我。若是平日里,她和老夫人说个笑话逗她开心,原是不打紧的,但是今个儿,她竟然当着一大屋子仆妇下人的面,指责老夫人,自然是很不明智的举动。
而菊妈,无疑是条饱经世故的老狐狸。她心里十分清楚,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见老夫人受窘,立即站出来吆喝道:“明月欣儿,若不是老夫人养你十几年,你早就没命了。现今不但不思知恩图报,反而恩将仇报,尊卑不分。来人,把这个丫头打一顿撵出去。”
当下就有两个家奴出来扭着明月欣儿往外拖。现今唯一能在老夫人面前说上话的冰儿不在,自然只有我豁出去为明月欣儿求情。我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匍匐在老夫人脚下,不停的磕头,说道:“请老夫人念在明月欣儿年幼无知,就饶恕她这一回吧。求老夫人…"同样的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头碰在青石板上,磕出丝丝血迹。但是老夫人仍然如冰雕蜡像般,丝毫不为所动。菊妈在边上煽风点火道:“小少奶奶,你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是想想怎么给老夫人一个交代吧,就不要再惹她动气啦。”最糟糕的是,明月欣儿嘴里仍然在嚷着“老夫人,你实在是老糊涂了”等等。
明月欣儿终于被拖出去了,接着我听到声声惨叫传来,伴随着的还有板子的声音。我的心里颤抖着:明月欣儿,是我有负于你,累你至此!
第十回:世情恶衰歇(下)
此时此刻,我心乱如麻,心惊胆颤。我觉着我这一生,从来不曾这么害怕过。我遭人陷害,纵死也不足惜,但若因此害的我爹承受牢狱之灾,却是我不能释怀的。
我抬头向老夫人望去,一瞬间发现她的脸上,精明干练和威严掩盖不住的,竟然满是倦容。她挥挥手,说道:“菊妈,你觉着这件事儿怎么处理妥当?”
菊妈曲意答道:“小少奶奶自从进入沈家后,大公子的病情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愈加重了。老夫人并不曾因之为难小少奶奶,反而对小少奶奶比对别个儿明媒正娶的少奶奶们还好。但是小少奶奶不但不思图报,竟还干出偷鸡摸狗的勾当,若是传了出去,沈家的颜面何存?依奴婢之见,不如把小少奶奶逐出沈家,至于逐出前的那顿打,就免了吧,也昭显老夫人仁慈宽大。小少奶奶的爹不是我们沈家的人,我们没有权利处置,只能交给官府,这样可以显示出我们沈家是中规中矩、遵纪守法、绝不谋私的好人家。”菊妈满口“沈家”“沈家”,字字句句却置我于死地,我心中不禁恨恨,早知今日要遇到这一劫数,当初何必要明哲保身?
老夫人点点头,声音里满是倦意,不知是我的事还是明月欣儿的话刺激了她,她说道:“一切就按菊妈的意思办吧。我先回房了。”
菊妈的脸上刚要露出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的表情,忽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有个人在门口说话了,他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只有一个字,便是:“娘!”
我觉着很是惊诧。因为沈家上下,包括沈福、沈齐和三个儿媳妇,见了老夫人,无不是恭恭敬敬尊称一句“好夫人”。沈家上下,唯一与众不同的,一个是冰儿,她喊老夫人“姨妈”,还有一个便是--便是沈洪!难道来的人竟然是沈洪么?
我只是抬头看看老夫人的表情,便知道我猜对了。老夫人不相信似的揉揉自己的眼睛,用十分颤抖地声音喊道:“洪儿,真的是你么?你好了么?”
这时,柳雨湘已经扶着沈洪走近我的身边,有下人搬了一张靠背的檀香木椅子来,让沈洪坐下。沈洪的身子,看起来仍是那么瘦弱干枯,便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但是他的精神,看起来却明显好了很多。他说道:“娘,我好多了。咳…咳咳…自从九容进了沈家家门…”他每说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还不停地咳嗽,仿佛要把身体里的一切全都咳出来。柳雨湘不断的用手帕去帮他擦拭嘴巴,老夫人是无法看到的,从我这里,却清晰地看到,他竟然咳出了很多殷红的鲜血。
柳雨湘笑道:“还是我来说吧。老夫人,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九容妹妹进了沈家的门,相公的身体其实是好了很多。你看,他以前原是躺在床上,人事不识的,现在竟能在我的搀扶下行走啦。沈家的传家宝,并不是九容妹妹偷来自己用的,而是相公的意思。”柳雨湘说着,沈洪不停的点头。
“大公子要小少奶奶偷沈家的传家宝?大少奶奶你是在说笑话吧,说谎也要编个让人信服的。”菊妈有些失态地尖声讽刺道。
柳雨湘的性子,一向善良软弱,现在许是因沈洪在她身旁给她壮胆的缘故吧,她竟然硬气起来。她冷冷看了菊妈一眼,说道:“菊妈妈,现在是主子们讲话,轮得到你这个做下人的插嘴么?”沈洪强忍着咳嗽,说道:“正是。”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每个人都听得到。菊妈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只气的恨不能一头撞死,但是老夫人沉浸在儿子出现的喜悦中,自然顾及她不得。
柳雨湘叹口气,缓缓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出真相。九容妹妹为相公的病,操透了心。她托冰儿从茅山道士处打听到一个偏方,便是把传家的宝物分成两半,一半藏在小妾的枕头中,让小妾在睡梦中吸收祖宗的灵气;一半托外姓人拿到庙里去祈福。日日如此,七七四十九日,相公的病情就可痊愈。有一样,这件事不可让家中的长辈知道,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九容和冰儿把这事告诉相公后,相公同意一试。我们原想等着七七四十九日满,相公的病情大好后,再来向老夫人请罪,却不曾想到,事到如今,被人所累,前功尽弃。”柳雨湘说着,脸上露出很难受很悲怆的神情。沈洪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柳雨湘说的,全是为我开脱的托辞,全是假的。但是老夫人乍见爱子病体大好,哪里还计较那么多。她走上前几步,拉着沈洪的手,几乎要流出泪来:“儿啊,原来是这样。都是为娘的不好,害的你不能痊愈…”她越说,声音越发地哽咽起来,面上的神情也十分自责。我从不知,老夫人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柳雨湘说了些好话安慰老夫人,沈洪也咳嗽着劝着。好一会,老夫人的神态才恢复如常,她吩咐道:“庆叔,快给亲家公松绑,要好好招待他。等会去账房取一百两银子送给亲家公,一来压惊,二来感谢亲家公为我洪儿的事操劳。”她又对丫鬟们喊道:“还不快把小少奶奶扶起来!”
菊妈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期期艾艾地问道:“老夫人,传家宝被偷窃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么?”
“不算你还想怎么样?”老夫人的脸色变得十足的严厉,她厉声道:“紫菊,你搞出的事情还不多么?若不是你从中作梗,说不准我洪儿的病,到七七四十九天后就痊愈。可是如今---若是我洪儿有什么不爽利,紫菊,我第一个把你从沈家撵出去!”
菊妈听闻老夫人的话,吓地双腿哆嗦,不敢说话。老夫人的脸色却又缓和下来,她喃喃道:“难道…难道真如明月欣儿说的一般,我真的是老糊涂了么?”
我趁机跪下求情道:“老夫人你是英明的,只是为人蒙蔽而已。明月欣儿年龄还小,口不择言,就请老夫人网开一面,不要撵她出沈家。”柳雨湘也说道:“老夫人,明月欣儿跟在你膝下十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苦她也挨打,已得到教训,就请你留下她吧。”老夫人没有说话,就算是答应了。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
这件事,我猜也猜的到,定然是菊妈陷害我的,因为她是贴身侍奉老夫人的,能轻易拿到沈家传家宝的,唯她一人而已。她与梅娆非、岑溪弦二人,同气连枝,这件事,梅娆非和岑溪弦自然也脱不了关系。究其原因,除去旧日结下的恩怨,最主要的自然是因我那天无意中偷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她们想陷害我,快些把我赶出沈家,免得我阻碍她们打的害柳雨湘的如意算盘。
经过这件事后,我终于懂得,明哲保身非良计,适时反击是长策。人,总不能日日等着别人来陷害,等到真的被陷害的时候,那种求天不应告地不灵的感觉,让我觉得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第十一回:年来风波恶(上)
事后我得知,沈洪和柳雨湘可以及时赶来救我,都是冰儿丫鬟宝宝的功劳。冰儿远行,宝宝暂时被调去服侍老夫人,见我出事,她偷偷跑去把事情报告给柳雨湘。柳雨湘正心急无计,宝宝便向她献出这个计策。宝宝比明月欣儿大不了几个月,做起事来却十分稳妥有心,很得冰儿真传。正好沈洪当时精神不错,神志清醒,柳雨湘和他一商议,他便应承下来。
虽然我嫁入沈家是逼于无奈,但是若被沈家赶出去,就会被人嘲笑一辈子。况且我爹的身体,本来就受不了深牢大狱的苦楚。因此,我对柳雨湘、沈洪充满感激,对宝宝和明月欣儿也另眼相看。至于那个清芬丫头,我是不敢要了。就寻了个借口,远远把她打发出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腊月二十四。在潍县,流传着“官三民四船家五”的说法,在平民百姓的心中,腊月二十四就是小年。这天要举行“祭灶”仪式。沈家的灶间早已设置好新的灶王爷神位,神位的两边贴上新墨未干的对子,上书: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以保佑全家老少平安。
这一切都做妥善后,就是祭拜灶神。丫鬟们把年糕、饺子、糍粑、汤圆、荷包蛋、大肉九、全鱼、美酒、福橘、苹果、花生、瓜子、糖果、香茗等各式各样的菜式和糕点摆在神位前的案上,沈福、沈齐就在庆叔的带领下开始拜祭。因为民间一直流传着“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所以沈家的女人都不能参与祭灶神,不过却可以远远地看着。老夫人带着一众女眷,远远地看着。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似乎所有的不快和戾气都化解在祥和之中。
黄昏时分,又举行了送灶神的礼仪。沈家的老老少少都挤在灶房里,摆上桌子,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香,并供上用饴糖和面做成的糖瓜,然后将竹篾扎成的纸马和喂牲口的草料连同供奉了一年的旧的灶神画像一起烧掉。烧掉神像之前,老管家庆叔还特意取蜜糖涂在灶王爷的嘴边,边涂边说:“好话一箩筐,不好话没有。”据说这么做是为了让灶王爷升天后,在玉帝面前,只说好话,不说坏话。一切都做完后,由沈福、沈齐一起把簇新簇新的灶王爷的新挂画重新贴到神位上去。
一切举行完毕后,一家人就可以围坐在一起吃热气腾腾的饺子和美味的菜肴。下人们也可以吃到与主子同样的饭菜,还可以拿到一份可观的分红。大家围拢在一起,说说笑笑。老夫人说道:“从今个儿起,可就大忙了。腊月二十五‘照酒坊’(绑缚火炬的长竿立在酒坊正门前,用火焰来占卜新年,火焰旺则预兆来年生意兴隆),二十六杀猪割年肉,二十七宰鸡赶大集…”
“我知道我知道,"明月欣儿抢着说道:“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腊月二十九,上坟请祖上大供。老夫人年年都念叨的,我都会背啦。”她上次挨打,伤的不轻,还好只是皮肉之伤,现如今好的差不多了,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还好,老夫人只是笑了笑,调侃道:“还是明月欣儿这小丫头机灵。”并没有和她计较。明月欣儿却忘乎所以起来,开始跟每个人说道;“听到没?老夫人说的,就我最机灵…"鸟雀儿一般,嘁嘁喳喳叫个不停。宝宝伸手扯了她一把,叫她不要因为得意忘形,乐极生悲,她却大叫起来:“宝宝,你拉我做什么?满手的油腻,把我的新衣服都弄脏了。”弄得宝宝一脸尴尬,合屋子的人一起笑了起来。
以前在家里,因为是小门小户的,又只有我跟爹两个人,过年的时候都很简单。一般是年夜饭吃顿饺子,第二日到邻居家拜拜年就是了。到沈家后,虽然年节这么隆重,花样又多,但许是天性凉薄的缘故吧,我始终兴奋不起来。冰儿明天才能赶得回来,沈洪的病情时好时坏,总体却又加重了些,柳雨湘要照顾他,不能出来。我一个人孤孤落落的,也没什么意思。我有时候真为柳雨湘觉得难受,也为沈洪难受。沈洪那样的活着,受那样多的苦楚,累柳雨湘也受那么多的苦楚,有时候想想,他真不如死了好,可以一了百了。可是反过来,我也明白,沈洪于我,虽然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丈夫,于柳雨湘,却是她人生和信念的全部。单从柳雨湘注视沈洪时候,眼角眉梢儿的情意,就可以知道了。
老夫人的情绪甚好,不停地同几个老家人说说笑笑。忽然间,她瞅到了我,说道:“九容,湘儿仍在侍奉洪儿么?这大过年的,也够难为她的了。”
菊妈乘机凑上前来,说道:“老夫人,不如你带着我们一起去看看大公子和少奶奶,可好?一来让大少奶奶知道,老夫人对她的关怀之情。二来,这大过年的,每人身上都沾惹了喜气,到大公子房子里一冲,里面遍布喜气和福气,说不准大公子的病就这么好了呢。”
自从上次家传宝的事件后,菊妈一度很不得老夫人如以前一般待见,她的气焰自然而然就矮了七分。这段日子,她见老夫人对柳雨湘十分看顾,就一反过去和柳雨湘为敌的态度,竭尽全力讨好于她。
菊妈的话,显然正说到老夫人心坎上。她笑道:“那就依菊妈的意思吧。”菊妈忙不迭当地伸出手来扶她,她笑笑,也就依了,菊妈的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得色来。
一大群男男女女在老夫人的带领下,以十分隆重的姿态走向沈洪的卧房。走到卧房不远处,我说道:“老夫人,相公的身体不大好,适宜静养,你看…”
老夫人笑道:“就由菊妈和九容扶着我,带着福儿和齐儿小两口一起进来吧,旁人都在这里候着,不许大声喧哗。”诸人忙应着。
推开沈洪的房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不知什么缘故,柳雨湘并不在。沈洪的神智十分混乱,他瞪着一双深深馅下去的大眼睛,盯着房顶看。老夫人喊了他几声,他并没有应答。梅娆非冷着脸子,沈福则手足无措的站着,嘴里一直滴流咕噜地说着“保佑我别沾染晦气,赌钱不要输,保佑保佑…",幸亏他的声音十分低,没有被老夫人听到。岑溪弦很戏剧性地哭着,边哭边拿帕子粘了口水抹到眼角,做出很悲伤的样子。
沈齐则坐到沈洪床前,握住他骨瘦如柴的手,眼里怔怔流下泪来,哽咽道:“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笨,是你教我识字,从来不嫌弃我;我被人欺负,都是你为我出头。记得有一回,我被外面的孩子欺负,你跟他们打了一架,打的浑身是伤;以前的时候,我每回犯了错,都是你帮我承担责任…大哥,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最坚强强大的。我一直不忍心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所以一直不忍心来看你。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很快的好起来,再跟弟弟一起哭一起笑,带着弟弟为我们沈家出力。大哥…”沈齐说道最后,泣不成声,几乎说不下去了。老夫人闻言,也抽噎起来,众人只好陪着流泪。
第十二回:年来风波恶(中)
我冷眼看着沈齐边说边哭,虽然看上去,他是那么诚恳,完全真情流露,但是不知什么缘故,我总觉得他很矫情很造作。后来见着众人也跟着掉泪,我想,也许是我看错了吧。指不定这沈齐看起来干练精明,实际上与他妻子岑溪弦不是同样的人。
我正呆立在一边,一个人想着,沈齐却忽然大叫一声:“这是什么东西?”他这一声喊的很高,声调又极其异样,完全失却平日里举止稳重干练的风度,众人不禁都顾不得哭了,一忽儿凑了上来。我是沈洪的小妾,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是以也跟着人流挤到前面去。
此时,沈齐的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儿。沈福嘲笑道:“三弟未免过于大惊小怪了吧,只不过是个玩具小人而已。”我不知道沈福是真傻还是在装傻,沈齐手中所持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玩具小人儿,因为上面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沈洪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而那小稻草人的身上,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