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啦啦刀戟相撞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猛扑向女王和公主,陪侍的王座周围的公卿们起身落荒而逃,踩踏声、相撞声、桌椅翻倒的声音不绝于耳。就在这刹那间的工夫刺客已经从台阶下飞身而上,明晃晃的刀尖反出一道雪亮的光。
爱嘉公主颤抖着缩在侍卫的保护中:“救,救命啊!”
——然而那三个刺客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们甚至没有顾及到王座中的女王;三把沾了毒的长刀齐齐指向孤零零端坐一边的杜澜,风声呼啸,刹那间指向了杜澜的喉咙。
——刺客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女王!
杜澜没有动。
刀光带起的风声刹那间扬起他鬓边的长发,紧接着血光暴起,哐当一声长刀颓然落地。
人头骨碌碌的滚到贵宾席上,贵妇们的变了调的惊叫此起彼伏,就像是活生生被人拧住了喉管的鸡群一般。
靳辰站在杜澜身后,一只手按在杜澜肩上,一只手横过匕首,在刹那间就砍下了第一个刺客的头颅。他这一下的力道足以让人胆寒,匕首硬生生砍断了那个刺客的颈骨,然后余力未消,从第二个刺客的左颈砍入右颈横出,紧接着砍翻了第三个刺客的半个头。
仅仅只是刹那间的事而已,快得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大概说是电光火石也不为过。
杜澜飞扬起来的头发落回鬓前,离他最近的那个刺客的血珠飞溅到他侧脸上,缓缓流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靳辰伸手轻轻抹去杜澜脸上的血迹,语调几乎是温柔的:“看,幸亏我还没有走。”
杜澜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掩唇咳了两声,好像胃里有些反酸,要吐出来的感觉冲上喉咙。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是这样,想吐,犯恶心,灵体虚弱不堪,明明只有一颗心脏,手腕上却能隐约的测出两道脉搏来。
他有一种坠入地狱一般的预感,不可预知的灾难正向他露出狰狞的面孔,一切都已经发生,他无力挣脱。
杜澜站起身,看也不看身后的靳辰一看,径自往台阶下走去,“我有些不舒服,失陪了。”
第15章 魔界树海
魔界森林之外有数千里树海连绵不绝,据说树海的中心有一座终年笼罩在瘴气中的宫殿,那就是藤熠的老巢。
杜澜从小在这片黑暗的树海里长大,别人都刻意避开树海的边界,甚至连牲畜都本能的远远绕开,他却一路纵马冲进了森林里。慢慢的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崎岖,重重嶙峋的树根裸 露在外,在地面上纠结在一起,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抬头向上望去,明明是白天,簇拥在一起的茂密的枝叶却挡住了天空,一点亮光也看不见。
突然杜澜一勒马缰,黑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藤熠眼前一棵魔银杏上,居高临下的微笑:“你终于发现了么,我亲爱的孩子?”
杜澜的疑惑终于忍不住爆发为了怒火:“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你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既然你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还没有发傻到宁愿为了那个人类去死的地步!”
“只有魔族在赋予孩子生命的同时才会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孩子出生的同时,就是自己的死期。注意,这句话有两个前提……”
杜澜第一次极其不耐烦的打断了藤熠:“我不管你几个前提,把草药给我,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去把这个麻烦给解决掉!”
藤熠突然从树梢上消失,下一秒出现在杜澜面前,紧紧板着他尖削而苍白的下巴,“——不准打断父亲的教诲,我亲爱的孩子。”
他的语气高高在上,让人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有两个前提,魔族在赋予孩子生命的同时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但是首先,你不是魔族,你是个混血。混血在魔族史上是很罕见的,没有人了解混血的身体构造,你未必会按照魔族惯有的方式孕育子息。”
藤熠低下头,更贴近了杜澜的脸,他甚至能清楚的看见杜澜微微颤抖的、精致的眼睫。
“其次,不管是人还是神还是魔,都只有女性才能孕育孩子;父亲给予灵魂,母亲给予肉体,结合而成新的生命。这个普遍的情况在你这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虽然你性别特征不像杜青那么明显,但是你显然是偏男性的,你的身体应该没地方容纳一个胎儿的身体才对。”
“……所以?”
“所以,你孕育的不是正常的胎儿,是一个灵体。”
杜澜结结实实的呆在原地。
“有这么惊讶么?你这种特质的混血上百年都未必有一个,我到现在都搞不清当初是怎么把你生下来的,所以在你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杜澜木然的道:“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他只有精神,没有身体。”
“是。”
“……那我怎么会怀上他?”
“这个么,”藤熠语气非常平淡的道,“我猜想是因为你也有延续血脉的本能的原因吧。凡是拥有这种本能的生物,都会有一个分裂的生理周期,何况你现在介于魔族幼年到青年这个期间,繁衍的欲望会格外强烈一些……”
杜澜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只看见藤熠在说什么,但是一个字都听不到耳朵里去。
“……我应该……应该怎样才能把这个孩子……不,把这个灵体堕掉?”
“哦,你不想要他么?”
杜澜矢口否认:“怎么可能,谁知道这个灵体是什么怪物,算人还是算魔?再说我上哪里去给他找一个身体来寄宿,万一是个怪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藤熠默然半晌,才缓缓的道:“魔族境内有一处深崖,据说魔龙守护着仙草,仙草百年不凋谢,不断的散发出让人精神净化的芬芳,嗅之可以使人灵体平稳纯净,去除一切杂念。大概在几百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你知道我活了太长的时间,总有些记忆太繁复纷杂,我需要那种东西来储存多余的灵体。你所孕育的这个胎儿灵体还非常弱小,估计只要一棵仙草散发出来的香味就可以让他魂飞魄散了。”
杜澜转身就走,藤熠在身后笑道:“真是薄情……像你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肉体衰竭而死的混血,难道就没有‘把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这样的想法?”
杜澜扬起马鞭,头也不回:“我这样肮脏的血缘,趁早断了最好。”
藤熠意识到自己也被这句话骂到了,他挑起眉毛,低声笑道:“话说回来,如果那个傻不拉叽的人族小子知道你把他的孩子给堕了,你说他会怎么想?”
“这跟他没关系!”
“有关系。这个胎儿的灵体有一半是他赐予的,会融入他一半的生命。”
杜澜顿了顿,但是紧接着冷笑一声,头也不回:“注定了没有人爱、没有人关心的生命,还是趁早了解的好!”
藤熠皱起眉,他知道自己这个长的最漂亮自己也最喜欢的孩子在性格上有些缺陷,他好像总是在寻求着被人爱和关怀的感觉,从来都没有一刻是在为自己活着。他总是急切的想证明自己并不比人类低贱,所以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心心念念着想当个人,想获得人类的地位和名义。
“你这种思想很影响我的计划啊,”藤熠低低的道。
杜澜一勒马缰,黑马猛地扬起了一个人高。就在这个时候藤熠刹那间在原地消失又刹那间在杜澜身后出现,手起掌落,一刀切在杜澜后颈上。
即使是人族里强悍无比的统帅,也无法在这样形同鬼魅的一击下反应过来。杜澜猛地一震,接着就颓然倒了下去。
藤熠把他接在手里,低声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我是想要的。”
杜澜最后一刻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但是他的神智已经不足以把这个疑问问出口了。他徒劳的想睁开眼,但是很快就坠入了黑暗之中。
藤熠猛地一挥鞭,黑马长嘶了一声,向树海中心的黑色城堡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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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澜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隐约可以看见床帏一层层垂落,华贵的料质垂在地上,层层堆叠起来,看上去非常柔软。
他的后颈一阵阵的闷痛,想伸手去摸一下,但是刚想动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头上,一层层软绸把两个手腕绑在一起,竟然用尽全力都无法挣脱。
杜澜皱起眉,突然边上有人动了动,传来一声烛火被点亮的嚓的一响,紧接着空旷的宫殿里亮起了微弱的光。
一个身形特别高大、外形非常像人,但是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血统的魔族站在床头,巨大的羽翼收拢在身后,烛光在墙上投下他巨大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扭曲的怪异。
杜澜偏过头。在没有办法杀掉眼前的魔族的时候,他通常都对这种生物采取无视的态度。
那个魔族开了口,一口沙哑的魔界强调:“……啧啧,果然非常漂亮。”
杜澜侧过身,覆盖在身体上的绸缎不可避免的滑落下去,露出被捆绑到头顶床柱上的手腕,以及延伸下去的、胳膊上仿佛透明的皮肤。
魔族俯下身,但是杜澜厌烦的闭上了眼睛。
“人族长这个样子么?……那倒是比魔族要好看,怪不得你这么想当人……但是这个样子太容易坏了吧,这么细的骨头,这么好的样子……”
他灰白色的手指就要碰到杜澜裸 露的脚踝上的时候,突然杜澜猛地挣脱了禁锢,锋利的纺片割破皮肤,在空中飞溅起血弧。
刹那间魔界暴烈的攻击法术在空中相交,魔族退去了好几步,杜澜一把撞翻他,习惯性的一抖衣袖。谁知袖中的短刀竟然不知去向,杜澜微微一愣,就在这刹那间的工夫那个魔族一把掀翻了他,强大到恐怖的力量割裂空气,刹那间把杜澜重重的冲到了地面。
砰的一声巨响在空旷的殿堂里久久回荡,杜澜别无选择之下只能用双手挡住魔族的撕裂法术,只听仿佛丝绸裂开的轻微一响,鲜血从手臂上蜿蜒而下,杜澜皱起眉,因为强烈的痛苦而咬紧了牙关。
魔界的树海是个可怕的地方,平时出现在人族面前的都是树海外围最低等的魔物,越往里魔物的种类就越多,形态越可怕,力量也越强大。生活在树海最深处的魔物通常都是仅次于藤熠的级别,它们几百年都未必会出一次树海,当它们巨大的膜翼覆盖天空的时候,也就是人类大批死亡和流离失所的时候了。
这里是树海最深处的宫殿,也许眼前这一个就是那样的魔物吧。
“啊……”
杜澜到底是人类的身体,和这样强大的魔族打近身战是绝对没有胜算的。剧烈的痛苦和压倒性的力量迫使他松开手,刹那间他的身体就被打落在地,力道之凶狠甚至砸碎了身下的石头地砖,留下一道长长的裂痕。
“我不想伤害你……”那个魔族靠近杜澜,声音低哑几乎难以听清,“……你太……太漂亮了。”
太漂亮了,因为看上去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折断骨头,所以让人小心翼翼,无法下重手。
杜澜的怒意腾的一下燃烧上来,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股血冲上喉咙,他伏在地面上重重的咳了起来。
魔族伸出一只手去想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身后制住了它的双手,然后把它的身体整个提了到半空,再毫不留情的扔了出去。
轰的一声魔族坚硬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碎裂的石坑,藤熠站在门口,神态轻松:“我叫你看着他,别让他有机会把自己弄死,你就是这么执行我的命令的?嗯?”
魔族从地上爬起来,尝试着解释:“人类太好看了,我不会伤害他的……”
藤熠看看杜澜的脸色,然后对那个魔族笑了起来:“很遗憾我也帮不了你了,总有一天你会被这个人类杀掉的——在他手里被杀的魔族大概都能编成一支军队了吧。这个人不喜欢被魔族称赞自己长得好看,下次请用你的性命记住这一点。”
第16章 父与母
杜澜歪在高大的床榻上,大概是灵体受到超负荷的原因,他的精神非常疲惫,连微微晃动的烛光都给他一种太过光亮的刺激。
藤熠一边熄了灯,一边淡淡的道:“克莱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不过他和你不同,他的力量可能还远在你之上,寿命也比你长得多。他是个纯魔族,不过可惜我忘了他到底是什么种族的了。”
杜澜从黑暗中望去,那个魔族大概站在墙角,穿堂而过的风绕过它,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所继承的血脉没有你完美,但是限于种族和年龄的原因,你的作战能力比他要弱一个档次。相对于人族类说还算过得去,但是相对于魔族来说,你的本体简直虚弱得不堪一击。这大概是混血的通病吧,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杜澜皱起眉:“您对于如何更好延续血缘的问题就这么关心吗,父亲大人?”
“延续和传承是每一个种族的本能。”藤熠淡淡的道,“我需要一个最完美最强大的后代来继承我的血脉,因为在人族和魔族发展的漫长岁月里,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一直在发挥着作用。即使是再强大的单独个体——比如我,也无法避免死亡的到来;个体是无法长存的,只有种族的延续才是真正的生命的延续。”
杜澜有着人类的清晰的头脑,但是他到底太年轻了,并不完全懂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藤熠也不在乎他是否能完全弄懂,“——我曾经尝试过无限制的延续自己的生命,但是显而易见的我失败了;我曾经尝试过培养不同的后代来维持种族的延续,但是只有你和克莱是相对成功的个例。”
“……相对成功?”
“是的。你的本体属于人类,对魔族来说太虚弱太精致,没有强大的单独作战能力。克莱么,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相对于他来说还是你比较像我一点。”
藤熠俯下身,使杜澜不得不扬起头以保持距离,“……我还是喜欢漂亮一点的孩子。”
杜澜疑惑的皱起眉:“……所以?”
“所以我现在找到了另一条延续途径。”
“……是什么?”
藤熠慢慢的微笑起来:“是二代混血。”
杜澜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但是藤熠一把按住他,一寸一寸的强迫他坐了回去。
“别这么大反应么,不过是做个试验罢了。很早以前我看过一本魔族的古籍,上边提到人类和魔族的混血会有的一些通病,比如外形太过怪异、精神焦躁不定、本体太虚弱、嗜好杀人等等,这些毛病让很多混血都夭折在幼年时期,即使长到了成年期,也很难孕育自己和人类的后代。书上提起很久以前曾经有混血和人类生下过孩子,那个孩子仅仅只是个灵体,很快就被自己的父母亲手杀死了——但是在被杀之前,那确实是个完美的幼年灵体。非常稳定并且强悍,有着巨大的潜藏的力量。”
“……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啊,现在不懂没关系。我只是在想,可能二分之一的魔族血统对人类的身体来说太不可承受了一点,四分之一或许更好,我非常期待你所孕育的这个灵体的降生。”
杜澜几乎全身都僵硬起来:“那会是一个怪物。”
“确实是。”藤熠亲昵的按着杜澜的下巴,“——不过那是一个很让我期待的怪物。”
杜澜突然意识到了藤熠想干什么。就像他对于成为人类这一点有着偏执的愿望一样,藤熠对如何延续自己的种族有着极其强烈的关心。好像从几百年前藤熠的力量到达鼎盛时期开始他就一直在尝试着培养最完美的后代,克莱让他看到了一点希望,但是克莱太像个魔族,藤熠喜欢更美丽的东西。
藤熠已经处于魔族成年期的末尾了,他活了太长的时间,总有一天他会死。
在死亡的阴影降临之前,他必须找出一个能完美延续自己生命的个体——杜澜是一个有缺陷的成功个例,但是杜澜的后代有可能会达到一个个体战斗力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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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树海的最深处看不见阳光,连重重叠叠的树叶留下的阴影都是浓厚的漆黑,绝望而厚重,就仿佛一场漫长深邃、让人无法摆脱的梦魇。
杜澜的脾气越来越焦躁。一个拼命汲取着他的精神能量、并茁壮成长着的胎儿灵体让他的神智受到了很大影响,有时候他甚至会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产生不祥的幻觉,他看见大陆崩坏和毁灭,他看见世界在碰撞中灭绝,他看见神族在光明中重生,然而魔族巨大的羽翼仍然存在于世界一角,一支最完美、最强悍的魔族血脉仍然蛰伏着,等待一个崛起的时机。
他知道那一支魔族源自于自己。
多么可笑,这个他恨不得全数灭尽的种族,却继承了他的血脉,得到了永生。
克莱点燃一支细弱的蜡烛,穿堂风呼啸而过,一次次的吹熄微渺的火苗。
“……你能杀了我吗?”几天不曾开口说话的杜澜突然低声问。
克莱摇摇头:“不能。”
“你不是比我强么?”
巨大的魔族退去了半步,声音悠长仿佛叹息:“……杀人的话,除了杀人的能力,还需要合理的动机。我觉得你很看不起魔族,但是就算是这样低贱下等的生物,也是有他的智慧的。”
杜澜冷笑,突然伸手拉过克莱的脖颈,出乎意料的压倒性力道让巨大的魔族也被迫弯下腰来,“——你不懂,对藤熠来说生存就是智慧,你只要活着就好了,他不需要你有别的思想!”
魔族沉默了一下,“大概是这样吧。”
它转身托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殿堂的门。外边是一片黑暗,从它出生开始起它就一直生活在树海,触目所及的,都是这样一片亘古不变的黑暗。
它展开庞大的羽翼,飞上天空。
处于树海最深处的强大魔族的飞翔很快让所有魔族都扬起头注视着天空。所有魔物都窃窃私语着,躲藏着,猜测着,带着敬畏和惧怕注视着从天穹上滑过的身影。
克莱听不见那些恐惧的讨论,它飞出了树海。
在森林边缘穿过一片草原,就是人族的地盘。贫穷的村落零星散布在河流边上,很快克莱的身影出现在天空中,俯视往下看,村落渐渐的骚动起来,所有人都跑出了房屋,有的手里拿着长矛,有的拿着刀箭,有的拖家带口,拼命向远处跑去。
没有用的。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类来说,终极魔物的羽翼覆盖天空之时,就是杀戮和掠夺来临的末日。
克莱并不是来挑起战争的,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突然看到一个孱弱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拼命躲藏在沙丘之后。它俯冲下去,人类点着火的长矛还没有来得及投掷到它身上,它已经抓起了那对母女,再次冲上了天空。
森林和河流飞快的远去,仅仅是一刻工夫,它再次穿越了树海,降临在殿堂之前。
杜澜坐在烛光下看一本厚厚的咒语书。克莱把那对母女扔在地上,她们颤抖着连滚带爬的往外跑,但是厚重的铜门慢慢的关上了。克莱站在门前,低声说:“人类,我带来了你的同胞,你要和她们说话吗?”
在它简单的思维里,杜澜的焦躁和不安仅仅是因为他是人,而这里是魔界。它以为和同类的交谈可以使杜澜安静下来,却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它想的那样。
杜澜放下书,烛光映出他的侧脸,带着冷淡而优雅的意味:“哦,人类?”
他站起身,慢慢的向地上那个女人走去。明明是少见的美丽的脸,对于人类俘虏来说就像是死神降临一样恐怖。那个女人竭尽全力的把小女孩护在身后,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恶魔……”
杜澜在她面前蹲下身:“我看上去不像人?”
那样漂亮得不像真人的脸,带着凌厉的杀气,和满身鲜血的味道。那种凛冽的气息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会有,只有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厮杀而出,才会带上这样深重的死亡的气息。这样的人都是被死神眷顾过无数次、死里逃生过无数次的战士。
女人尖叫一声,双目睁裂:“魔……魔鬼!”
杜澜霍然起身,冷淡的道:“杀了他们。”
克莱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它猜这个女人一定是说了什么让杜澜觉得生气的话。人类的脾气真的很难理解,这样细巧又精致的生物,却有着魔族都难以匹敌的恶劣的脾气。
突然一个小女孩颤颤巍巍的跑出来挡在杜澜面前:“不,不要!不要动我妈妈!”
她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大,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矮小。杜澜半跪下去才能平视着她:“……你说什么?”
小女孩颤抖着,但是仍然竭尽全力鼓起最大的勇气:“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动我妈妈,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妈妈!”
杜澜半晌没有动。克莱看着他,也很疑惑。虽然这个魔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它直觉不想让杜澜在这里杀掉这个小女孩。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杜澜抬起手,小女孩吓得紧紧闭上眼。然而过了很久,预期的死亡都没有到来,她胆怯的睁开眼,只见杜澜已经收回了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问:“为什么?”
小女孩吓得说不出来话。
杜澜重复:“为什么你不希望这个女人死?”
“……因为她是我妈妈……”小女孩的眼泪大滴大滴的顺着脸颊流下来,在沾满灰尘的瘦小的脸上格外显得脏兮兮的,“她生了我,她养我,我爱……我爱我妈妈,我要保护她……”
杜澜皱起眉,头痛欲裂。他紧紧的按住自己的眉心,思维混乱不堪。
人类本身就比魔族更高贵吗?
是因为别无选择的血缘,还是因为纯净的情感和爱,才显出人类的高贵呢?
小女孩害怕的哭泣一声声回响在空旷的殿堂里,渐渐的沉寂下来,就好像浸透了冰凉的地板和砖瓦,永远不会从这座宫殿里散去一般。
杜澜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轻轻的道:“……拜托你把她们送回去吧。”
克莱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好像杜澜的心情的确好了一点,于是它抓起那个女人和孩子,展翅飞了出去。
杜澜从来没有接触过小孩子,他生而残忍,在他的眼里妇女、孩子和战场上的男人没有区别,只有可屠杀和不可屠杀的区分。
孩子,到底是怎样的生物呢?
他们生来就爱着自己的父母吗?
——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更爱那名为父母的两个人吗?
第17章 黄金箭
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器,不论是硬度还是纯净度都和钻石无异,有着世界上最冷的温度和最硬的心肠。
“怎样好呢?”杜澜拿着他的短刀沉吟着,“嗯,听说女孩子会比较亲近父母啊,但是女孩子会比较娇弱,也许会经常受伤害也说不定?”
他在冰块的顶部雕刻了几笔,慢慢的显出一个类似于女孩子的精致的面孔,千年冰雪,玲珑剔透。头发长长的坠落到身后,每一寸都极尽雕凿,就像是慢慢的琢磨一件艺术品。
“多大的年岁好呢?那天那个小女孩你觉得怎么样?”
藤熠站在杜澜身后,“什么小女孩?”
杜澜不答,慢慢的雕刻冰雕的五官,细细的眉长长的眼,温顺而柔细的样子。他用刀非常在行,那冰雕的脸咋一看上去就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幼童,正是最混淆性别的时候,带着一点未褪的稚气和灵气,以及初涉人世的生涩的华彩。
“你还挺精细的,但是这种材料做身体的话会不会太脆了?”
“人体本来就大部分由水分构成,何况我没法从自然界中找出更纯净的材料了。”
“岩石呢?”
杜澜轻轻的冷笑:“本来血统就不干净了,身体还是用上档次一点的材料比较好吧。”
“这么说真是伤我的心啊。”藤熠仔细打量着毫无生气的冰雕,“——女孩子是需要精心抚养的啊,必须好好照顾,必须时刻保护着不能收到一点伤害,而且将来可能一旦找到心上人就离你而去……你确定要女孩子?”
杜澜的手顿了顿,“那就男孩吧,无所谓。”
他仔细的修冰雕的额角,突然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克莱站在门外,声音里竟然有一点慌张:“不好了,有人正往树海里推进,一路上杀了很多魔族,已经进入到树海的中间地带了!”
藤熠漫不经心的问:“谁?”
“是那天蚩国的那个将军,他说,他要把杜澜带回去!”
藤熠回头去看杜澜。杜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手上轻微一抖,冰雕的额角上留下了浅浅一道痕。
藤熠笑起来:“这小子挺有勇气的嘛。”
他在空中拼了一个咒语诀,半空中悬浮出一个画面,是树海外围的景象。遥遥的就只见一些低矮的树被连根炸飞,很快靳辰的身影从魔族的包围中冲出来,战马长啸戎装染血,十三支黄金箭割裂空气,刹那间冲上天穹,一时之间恍若星辰。
杜澜的脸在黑暗中冷淡没有情绪。他只看了一眼,随即低头就着冰雕额角的伤痕雕了一朵小小的花。
藤熠漫不经心的看了一会儿,大概是感觉这个人类太势不可挡了,他随意的吩咐:“克莱,你去杀了他吧。”
克莱领命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眼前风声一闪,杜澜出现在身侧,还带着肉体碎屑的刀片闪电般一划,要不是克莱喉咙上有厚实的防护,这时候他已经倒下去了。
克莱侧身让过,一拳打过去。它实在是低估了杜澜的实力,这一拳还没有完全挥出去就在半路上被截下了,杜澜一手五指噗的一声插入它胸口的肉里,还没有来得及触及心脏,藤熠一把抓住了杜澜的手腕,喀嚓一声拧断了骨头。
杜澜无声的半跪在地,手腕上支楞出来的断骨刺穿皮肤。
藤熠刚弯下腰,突然杜澜一刀反刺过来,他一时躲闪不及,硬生生被刺穿了肩膀。杜澜十几年不离身的神兵短刀,整个没过了他的骨头,从后肩胛上刺穿出来。
连杜澜自己都愣住了,他伸手一拔,鲜血喷涌而出,温热的血液一下子滴落在了他偏过的侧脸上。
“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孩子。”藤熠用大拇指腹轻轻抹去杜澜侧脸上的血迹,仿佛慨叹着什么一样。
“不要杀那个人类,他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这人一路杀到这里,你觉得他还是那个傻不拉叽的愣头青么?他已经有能力对树海产生威胁了!”
藤熠刚要起身离去,杜澜一把抓住他,眼神里竟然满是悲伤:“父亲大人……”
那悲伤太过明显太过真切,杜澜从小在藤熠身边长大,从来都冷淡残忍寡言少语,藤熠从来没有看到这个孩子这么绝望这么悲哀的样子。
这样漂亮的脸,这样真实的哀求,就算是平时都很难让人拒绝,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候。
藤熠蹲下身,平视着杜澜:“那个人我今天可以放他一马,但是没有下次了,可以吗?”
杜澜点点头。
“去吧。”
杜澜向他深深的俯下身,然后站起身走出了殿堂的大门。
克莱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低声问:“真的不要杀那个人吗?
“算了,”藤熠说,“那小子竟然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找他,真是出乎我意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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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澜奔出宫殿的大门,失去了藤熠设下的保护结界,树海里剧毒的瘴气开始污浊他的心肺。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能跑得这样快过,茂密的灌木丛和脚下缠绕在一起的树根都飞快的远去,渐渐的他的双脚脱离了地面,华美而丰厚的羽翼从身后伸展而出,带着他升上了天空。
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参天巨木,咒语带来的爆炸声渐渐出现在前边。杜澜俯冲下去,只见靳辰在一片空地边举起巨弓,黄金箭刹那间贯穿了三个魔族的身体。
一个魔族冲到靳辰身后正要一掌拍下来,杜澜一把抓住了那个魔族,抬手把它扔到了几十丈开外。它撞翻了十几棵树,轰隆隆一阵巨响就像是地震了一样。
还有源源不断的魔族原本围在靳辰周围,一看魔化的杜澜现身,都畏首畏尾的踟蹰不前。杜澜对它们厉声道:“都给我滚!”
一些胆小的魔族落荒而逃,胆大的还跃跃欲试,杜澜伸手隔空一砍,砍翻了前边的好几个,剩下的都连滚带爬的跑了。
因为长途奔袭而格外疲惫不堪的杜澜喘息着,慢慢回过头来看着靳辰。
这是他第一次以完全魔化的姿态站在靳辰面前,靳辰呆呆的望着他,他的脸被混合遮挡法术挡住了,看上去就像是雾气,但是从身体裸 露在外的部位上可以清楚的看见苍白冰凉的皮肤。从背后延伸出黑色的羽翼,虽然收拢着,但是厚度相当惊人,估计全展开的时候会相当的丰厚。因为羽翼生出后撕裂开来的黑色长袍破碎的挂在身上,全靠腰间束着的银带才不至于完全扯破。光裸出来的肩膀、脊背和小腿苍白得让人绝望,在黑袍的映衬下更显得不正常。
他的气息和人类完全不同。正常的人类是有呼吸心跳和脉搏的,人类的身体散发出温暖的生命力,但是杜澜魔化后全身萦绕着冰冷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看清楚了吗?我是个混血,我偏魔族,即使有着人类的外表那也只是暂时的而已。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这才是我真正的摸样,你是不是觉得挺恐怖的?”
杜澜逼近了一步,遥遥指着身后繁密的树林:“你知道为什么那些魔族都怕我吗?因为我是藤熠的孩子,是藤熠最喜欢最看重,唯一被他带在身边长大的孩子。这里的每一个魔族都见过我,它们怕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杀人如麻,知道我比它们还要残忍还要冷血!它们都觉得我比它们更像个魔鬼!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根本不需要你来带我回去,我不是回不去,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现在你搞清楚情况了吧?”
靳辰已经在马上奔波了十天十夜,他一路从树海的最外围杀进来,魔族的血已经凝固在他身上,一层又一层,干涸的和新鲜的,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就像刚刚冲出厮杀的战士一样。
他这才感觉到疲惫。他绝望的看着杜澜,甚至连手上的弓都拿不住,沉重得让人难以想象。
杜澜看见靳辰的眼神,刹那间竟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想。魔化后的自己竟然还有眼泪,还有心跳。那个心脏的部位传来如此鲜明的疼痛,简直撕心裂肺。
靳辰终于摔倒在地。他扔开黄金弓箭,跪倒在地面上,一点一点缓慢的向杜澜移动。
杜澜想躲开,其实他也很轻易就能躲开,只要羽翼一开,刹那间就能把他带上万丈高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体全都僵硬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靳辰慢慢的向自己膝行而来,连动一下小手指的力量都没有。
靳辰跪倒在他身前,带血的手慢慢抬起来,紧紧的抓住了他冰凉的手。
这个男人已经这么疲惫了,却还这么紧这么拼命的抓着他,沙哑的问:“杜澜,那天在山洞里的天堂之地,……到底是不是你?”
第18章 分娩
穿过黑森林的风,夹杂着战士的铁和血的味道,从灌木丛和河流边掠过,向着地平线呼啸远去。
“告诉我吧……”靳辰紧紧的攥着他的手,鲜血从开裂的虎口和指缝间蜿蜒而下,渐渐的洇进他们两只手之间相贴的细小的缝隙里,“……杜澜,让我带你回去吧……”
杜澜闭上眼睛,神情冷淡没有情绪:“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靳辰,你想听什么答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靳辰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好像整个人都静止了一样。
“如果我说是,是不是今天你就必须拼了命把我弄走?如果我说不是,是不是你就可以丢下我不管了?”
杜澜俯下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靳辰,有时候其实我很看不起人类。这样脆弱不堪一击的生物,个人的力量渺小无依,依靠着暴力的国家机器才能存活,人和人之间互相勾心斗角、争夺力量,国家和国家之间争夺资源,发动战争,同族的人类之间互相伤害甚至是残杀……靳辰,你就是这样的种族的一员。”
他轻轻的挣脱了那只手,转过身去。风拂起他鬓边的头发,刹那间拂到了靳辰的脸上。
“我不能跟你回去……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我是个异类,你会变得和别的人类一样,仇视我,害怕我,进而伤害我……”
杜澜轻轻的按住自己柔软的腹部,声音低低的,几乎要散落到风中去,“……我现在不想承受任何的伤害……”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顿在原地。靳辰一步冲上前紧紧的从身后抱住他,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这是他们第一次距离得这么近,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嫌隙。
“我说过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人,我没有办法看到你往这个森林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你花费了这么长时间才在青国做好一个人,你忍心前功尽弃吗?杜澜,你想放弃我们,甘愿当一个魔族吗?”
靳辰用力收紧手臂,他甚至可以听见杜澜肋骨间传来被禁锢的咔咔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松手。
一松手这个人就走了,虽然说起来他们之间也没有那样深的羁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这个人不在了,他会觉得很难受……就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杜澜头也不回的问:“我是人还是魔,跟你有什么关系?”
靳辰呆在了那里。
“让我来仁慈的让你死心吧,”杜澜轻轻的道,“——那天在天堂之地的,不是我。”
那天的记忆仿佛隔了一层纱,看不清真相。那些喘息和体温的热度,都仿佛是梦境一场,让人在沉溺过后醒来,一切都遥遥远去,触之不及。
大殿沉重的门开了一道缝隙,惨淡的光线从身后射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长长一道身影。
藤熠坐在高大的窗前,合上书,向他毫不在意的微笑:“回来啦?”
那身影直直的僵立着,纹丝不动。
“啧啧,看你那一脸沮丧的表情,难道是被那个人类小子甩了不成?”
“……没有。”
“那你是甩了人家?”
“不是。”
藤熠走过来,把冰刀塞到他手里,“呐,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过去继续玩你的冰雕吧。”
刷的一道雪亮的光在黑暗中闪过,紧接着血光溅起,白骨在伤口绽裂的地方森然狰狞着暴露出来。杜澜头都没有偏一下,一只手紧紧的握着那把冰刀,刀刃上留下的血流到他的手上,然后顺着手臂滴到了冰雕娃娃的唇角。
藤熠满不在乎的舔舐半只被砍掉了的手,靠在杜澜耳边低沉的微笑:“——看看这个孩子,血的颜色多么鲜艳多么配她……就好像玫瑰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啊,她会很感谢你的。”
杜澜猛地举起那个冰雕,在即将狠狠砸到地面上的时候被藤熠一把阻止了下来。成年的强大魔族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杜澜接下来的举动,那只被砍裂了的手抓住杜澜的手腕,甚至连一点吃力的表情也没有,“呐呐,这么冲动可不好,这毕竟是你亲生孩子的躯体哦。对亲生孩子做出这样残暴的事可是只有魔族才会的,你也觉得自己是个魔物么?”
杜澜扭曲着显出一点笑意:“多谢提醒,父亲大人。”
藤熠悠然自得的走了出去。
雨季提前到来了。空气中布满咸湿的气味,植物绿的发油,很多动物开始迁徙,迎接树海即将到来的暴雨。
杜澜完成了冰雕的最后一刀。窗外阴云沉沉的压了下来,就快要下雨了。
“他竟然没有走,”藤熠站在窗前,望向宫殿大门之外的台阶上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类身影,“你那个人类小子倒是挺痴情的,竟然还在这里等你。”
杜澜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啊了一声。
“很快猛犸会从这里经过,它们会迁徙到树海的另一端去。沿途它们会补充食物和热量,这个人类也许会成为它们新鲜可口的饭后小点……对人类而言这也许是一场惨剧,但是对你未出世的孩子而言也许是一件幸事。”藤熠笑着,“失去了人类父亲的孩子,全心全意的依靠着你一个人,想必会比较符合你心目中的家庭观吧。”
杜澜站起身:“您错了。在孩子的灵体分离之前见到鲜血,这个并不吉利。”
他撑起一把伞,走出大殿的门。
……我亲自教育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别扭和不诚实呢……藤熠望着杜澜走出去的颀长背影,默默的想着。
从那一天开始起,靳辰已经在树海的宫殿之前坐了三天三夜。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愿意走。这里的环境非常恶劣,黑夜是刺骨的寒冷,无数魔物窥视在阴暗的草丛里,它们一边咀嚼着新鲜的碎骨,一边用血红的眼睛打量着坐在魔王宫殿门口的人类。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用尖锐的爪子撕裂靳辰的身体。所以靳辰始终拿着黄金弓箭,看到有魔物扑过来,就迎头把它们射死在一边。
有时他也会吃可食用的魔族植物,很难吃,粗糙并且酸涩,有浓郁的异界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杜澜以前吃过的东西。
没有哪个人类愿意呆在这片深邃的黑暗里,但是,这座台阶是他所能到达的、最接近杜澜的地方。
“人类,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靳辰回过头,一个巨大的、全身灰白长有膜翼的魔族走过来,声音沉闷低哑仿佛天边的滚雷。
“……杜澜在哪里?”
“他快要分裂灵体了,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能出来,你回去吧。”
靳辰想站起来,但是他已经坐得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想见他,能不能把他带出来见我一面?”
克林上下打量了靳辰一圈。按魔族的眼光看来靳辰是个相当普通的人类,只是个人类罢了,它不理解为什么强大的杜澜会陪伴在这样的一个人类身边而不是吃了他。
“……我做不到,如果我强行要求杜澜出来的话,他会杀了我的,你知道,他杀过很多魔族,这一个和那一个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克林弯下腰,这样它浑浊的眼睛可以直视靳辰,“——人类,杜澜爱你,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把他叫出来呢?他会听你的话的。”
靳辰呆在原地:“你说什么?杜澜爱谁?”
“他爱你。不然他为什么要为你分裂灵体呢?”
克林的简单思维里,为他分裂灵体就等同于为他产下后代。这个后代是藤熠的生存试验的试验品,但是克林直接把它理解为了靳辰的孩子。
靳辰不知道什么是分裂灵体,他沉浸在“杜澜爱你”这四个字带来的冲击中,刹那间手足无措,“你,你怎么知道……他……他爱我?”
克林真正的疑惑了:“你们人类,都这样无法看清事实的吗?”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用两根手指把克林整个提起来,然后重重的扔到了一边。
魔族巨大的身体摔倒在泥土上,溅起了蓬的一片灰尘。杜澜一手撑着伞,冷漠的居高临下俯视着克林:“如果你再多停留一秒钟的话,我就杀了你。”
克林猛地撑开膜翼升到了几丈以外。
杜澜低下头,站在靳辰面前。伞下一半的位置遮着靳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哗哗的打在泥土、台阶和伞面上,发出沉闷的敲打声。
杜澜挑起眉毛:“被一个半人半魔的混血爱上的感觉如何?”
靳辰张了张口,半晌问:“这就是你不愿意跟我回去的原因?”
杜澜一言不发。
“……你觉得我会嫌弃你?你觉得我也会跟那些人一样觉得你是异类吗?”
杜澜转身就走,靳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别走!别再回去了!只要你回来,我……我也喜欢你,跟我回人族去吧!”
他其实并不能理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那种喜欢非常的暧昧,被小心翼翼的隐藏在“不可以、不能这么做”的理智之下,显得格外禁忌而甜美。
他只有一个清楚的感觉,就是他不希望杜澜从此变为魔族,他希望和杜澜一起当人,成为亲密的朋友。
更深层的亲密关系他没有想过,即使想到,也会条件反射性的立刻掐断这不该有的念头。
脚下的台阶在雨水中格外的滑,杜澜没提防脚下一拧,扑倒在地面上,连带着靳辰一起摔下了台阶。靳辰紧紧抱着他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力,但是碰撞仍然使杜澜的灵体发生了不可避免的震荡。
“……啊!”杜澜痛苦的呻吟着,拼命推开靳辰,“不……不好了,放开我……”
靳辰手足无措的看着痛苦的蜷缩在地的杜澜:“你怎么了?”
“啊……灵体……灵体要分裂了……”
“什么灵体?你怎么了?杜澜!杜澜!”
杜澜紧紧的把自己蜷缩起来,靠近心脏的位置上血管不正常的紧缩,整个思维开始混乱。灵体的分娩不像肉体,胎儿会直接从封印中挣裂脱出,带走母体的大量营养来维持自己。
藤熠给杜澜设立了这样一个封印,在孕育期间保证胎儿灵体不会从母体里脱出,起到一个类似于子宫的作用。在分娩的时候,胎儿灵体会从封印里挣扎出来,同时也会造成母体的剧烈痛苦。
杜澜在地面上挣扎着,十指深深的插入地面,剜出湿润的泥土。他脸色发白,延伸整个背部的封印开始从皮肤下显出,很快无形无色的胎儿灵体就会飘飘渺渺、就像一缕青烟一样飞升出来。
杜澜紧紧抓着靳辰的手,指甲掐进了手掌里的肉。靳辰恍若不觉,他托着杜澜的头,用力的亲吻他布满了冷汗的额角。
“坚持住,坚持住……千万不要死在这里,我还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