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啊!”侍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拼命点头肯定:“公主殿下是西域最美的姑娘,连花儿见了都要羞红脸,有什么不对吗?”
莎达丽长叹一口气,一头扑在榻上,不作声了。
定远将军那么残忍冷血的人,也会有喜欢的姑娘?
那姑娘美么,有多美?
莎达丽摸着自己柔嫩紧致的脸蛋出了会儿神。她头发油黑,双眼明亮,嫣红的嘴唇犹如天生就涂抹了蜜米分;皮肤是健康漂亮的小麦色,又柔又滑,看不到一丁点儿瑕疵。
从小所有人都说她皮肤就像珍贵的缎子,但从进入中原后,每逢投宿官府驿站,所遇到的官家小姐无一不是娇怯怯、白生生,脂米分妆点的面容就像雪团儿一样,说起话来轻声细气,仿佛。
莎达丽脑内幻想了下定远将军的梦中情人该长啥样,想来想去不以为然,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
上元元年腊月初,一路奔波了近两个月的于阗使团终于入京,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暂时入住了四方馆。
而定远将军单超作为护卫军首领,因为尚未复命,且京城府邸年久失修,也跟着一起住进了使节大院里。
长安!皇城!繁华富丽,游人如织!
藏着满腔少女怀春的小心思,憋闷了大半个月的莎达丽公主终于被成功转移注意力,看着四方馆每天进进出出的新鲜玩意直了眼,闹着要出门去逛街。于阗王却知道外国使节觐见前不好乱跑,尤其莎达丽可能是要和亲的,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来不好收场,便不肯答应。
无奈小公主已经被她父王宠坏了,软硬兼施磨了两天,于阗王终于无奈松了口,说:“也不是不行……但定要单将军同意带人跟着你,否则你一步都不能出这道大门!”
自从使团入京,单超就一天比一天沉默,眉心总是无意识紧锁着,似乎心里沉甸甸压着许多难以出口的事情。尤其入住四方馆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仿佛把自己关在囚牢中等待审判的犯人。
莎达丽跑去求他出门,却果不其然,被他以事务繁忙为由拒绝了数次。满心想出去游玩的莎达丽大闹使团,她父王被闹得实在无法,只得带上厚礼亲自登门拜访定远将军,单超终于勉强答应了于阗王的请求。
莎达丽终于得偿所愿,简直开心不已,雀跃回房去描画了黑葡萄般水灵灵的眼、红宝石般柔嫩嫩的唇,特意换了身玫红金银双刺绣的束腰锦缎衣裙,青春娇美又热烈奔放,犹如一枝盛放在枝头的芍药花。
但单超负剑出来,只瞥了满怀期待的公主一眼,便波澜不惊移开了目光:“走吧。”
莎达丽:“……”
公主一拧身,赌气般走在前面,径直穿过四方馆庭院,头也不回走下了曲折迂回的抄手游廊。
谁料游廊尽头拐弯处有台阶,莎达丽注意力光在自己身后了,完全没注意到,刚拐过弯就一声:“——哎哟!”
莎达丽的小羊皮靴一打滑,身体当即失衡,直向台阶下摔去!
刹那间莎达丽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下肯定会摔得很惨。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电光石火间手臂一紧,被人当空稳稳扶住了。
“啊!”
莎达丽踉跄顿住,整个人惊魂未定,还没完全站稳就触电般转过头。
——顺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她看见了一只骨节分明、修长优美的手,继而视线向上,是一张让她瞬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面容。
真好看,她想。
与单将军的刚硬悍利不同,这个人的五官有种因为完美到极致,而令人心生畏惧的冷淡。修身锦袍让他从肩膀、腰背到长腿都显出一种凛冽的挺拔,衣料洁白质地精良,是西域罕见的珍贵料子,但那锦缎光泽却不及面容雪白的百分之一。
看着他侧颈淡青色的血脉,莎达丽甚至生出了“这个人的皮肤是透明的吧”这样的念头。
莎达丽吞了口唾沫,脑子里乱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就只见那人浓密眼睫下目光流转,居高临下地向自己瞥来。
“……”
莎达丽以为那个杀人如麻还严肃冷酷的单将军已经够可怕了,此刻才突然有种颤栗和陌生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起。
紧接着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那人身后毕恭毕敬站着几个官吏,是鸿胪寺官员。
“谢……”她喘息着小声说:“谢、谢谢……”
那人收回目光,随手放开了她的胳膊。
莎达丽踉跄一下站稳,求助地回头望去——随即她看见了单超。
单超站在门廊下,看起来有点奇怪。
尽管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眉峰微锁,薄唇紧紧抿着,站姿挺拔犹如绷紧了的弓弦;但莎达丽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古怪,很不同寻常。
突然间她明白了,是眼神。
她从没见过这位单将军,用此刻这样的眼神,去紧紧地盯着一个人。
第64章 忠武
四方馆,前院正堂。
谁也没想到天后的圣旨会在这么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降临。于阗使团上下齐聚,所有人跪伏在正堂的莲纹镀银青石砖地上,只听鸿胪寺官员手捧明黄圣旨,骈四俪六念完了一段大意是天皇龙体欠佳、天后代为掌政、表彰于阗归顺天|朝的忠心、允许他们择日觐见的长文。
所有于阗酋领跪地长叩,只有国王伏闍雄和公主莎达丽以西域礼节躬身,行了大礼。
莎达丽直起身,余光瞥见了那个叫谢云的禁军统领。
他正坐在东首一把黑胡杨木雕莲花纹的扶手椅上,侧身慢慢研磨茶碗,那一低头的姿态极其优雅,仿佛坐在画中一样。
但不知为何,他身上就是有种冰冷的,使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莎达丽想起大巫在每个祭日燃烧的草药和烟雾蒸腾中壁画上的魔鬼,那么狰狞可怖,让人不由生畏。她谨慎小心地收回了目光,心想原来极度的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扭曲成和极度丑恶一样的东西,都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深深的瑟缩和畏惧。
“钦此——!”
官员拖长音调,结束了大篇圣旨,赶紧上前亲手扶起了单超:“真是难为定远将军了,这一路来风尘仆仆,怕是辛苦得很吧?”
单超嘴角挑了挑,那是个几乎看不出任何愉快的笑容:“无妨。”
“定远将军多年驻守西北,实在是劳苦功劳,令人佩服!将军在安西四镇的赫赫威名早已传回了京城,二圣都极为嘉奖,天后还特意下令要对将军多加抚恤……”
鸿胪寺官员一贯消息灵敏,一定是早就打探到了天后要重重提拔这个年轻将领的消息,不然不会做出如此急迫谄媚的姿态。
但单超轻轻抬手,制止了来使:
“末将千里而来,还未复命,不敢当使君赞誉。”
官员骤然想起这一茬,登时语塞,却见单超转身走向东首,众目睽睽之下站定在谢云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由金丝缠绕的羊皮纸轴。
那是两个月前从长安传向西北,令单超护送于阗使团上京的圣旨。
单超单膝跪地,腰板挺直,犹如岩石般沉稳镇定,那是军人一丝不苟的风度和礼节:“末将奉旨护送于阗国王及使臣上京,历时两月,如今平安抵达,幸不辱使命。”
“这是当初的圣旨,请查阅收回,末将告辞!”
说罢他微微低下头,双手高举,将圣旨奉了上去。
谢云喝了口茶,轻轻把瓷碗放回桌面上,这才像是终于分了一点点注意力给外界似的,抬起眼皮瞥了单超一眼。
正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屏声静气,单超的目光垂直落在地砖精美的镀银花纹上。
谢云终于开口问出了八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告辞上哪儿去?”
“……”单超低哑道:“回塔里木,安西都护府。”
“我叫你走了么?”
透过脊背上薄薄的衣料,可以看见单超因为肌肉绷紧而突显出的线条。
谢云从他手中抽出圣旨,起身走向正堂外,只在擦身而过时轻描淡写丢了一句话,那是说给单超听的:“给我在这呆着。没我的吩咐,什么地方都不准去。”
他跨过门槛,一丝目光都没有施舍给任何其他人,身影消失在了长安深冬灿烂的阳光之下。
只见单超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好像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似的肩膀微微起伏,片刻后忽然起身,在于阗使团诧异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四方馆通向帽儿胡同,往外便是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单超一手撑住游廊扶栏,干净利落旋身落地,视线越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望见了敞开的正门外。
——不远处胡同口静候着一辆马车,谢云背对着他走向车门,一个柔弱俏丽、鹅黄衣裙的年轻女子正迎上来,挽住了他的手。
单超的脚步顿住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目光与单超隔空一碰,继而浑然无事般挪了开去。
谢云没有回头,一步跨上车门,随即马车缓缓驶向了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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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粼粼,车厢里点着轻淡的安神香。
杨妙容放下车帘,笑问:“你当年奉命流放漠北,就是为了去照顾他?”
谢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嗯”了一声。
“从面相看倒是个好命格,只是他那样的身世,日后要么贵不可言,要么死无葬身之地,除此之外再没第三条路可走了——唔,这两种可能性都大得很。”
谢云开口道:“我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杨妙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谢云会蹦出这么一句,当即就愣住了。随即她心念电转,想到了另一个方面:“因为他注定跟天后站在同一边?”
“……”
“谢云,”杨妙容伸出柔荑,按住了谢云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你已经为天后做太多事了,差不多到这就为止了罢。人的*都是一步步膨胀的,她的野心明显越来越大,宫中局势也明显越来越危险,这样下去我怕你……将来有一天……”
谢云蓦然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告:“妙容。”
两人对视片刻,杨妙容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终于皱眉道:“谢云!”
“天后现在全面掌权,陛下几次意图禅位给太子,都被她指使党羽一力阻止了——她想要那把椅子,我不信你到今天还看不出来!”
谢云不答,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而恳切:“我能力有限,看不见未来太多具体的东西。但你相信我,天后最终的命格必然是以皇后礼下葬,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她所有的图谋都破灭了!你为她拼上的一切都注定了会失败啊!”
“所以呢?”谢云盯着她反问。
杨妙容被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激得一堵,“……你……即便知道没用,还要这样心甘情愿被她所驱使?”
谢云说:“你不了解。”
“我如何不了解?就因为你小时候落在尹开阳那头玄武手里,她偷偷帮过你一点儿忙——但这都二十多年了,你被利用得还不够彻底,还不够还上她所有的恩情么?”
谢云的手从杨妙容掌中轻轻抽了出来,向后靠在石青色织金蟒靠枕上,有点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不该让你整天乱跑的,你太肆无忌惮了,这样会很危险。”
杨妙容原本已做好了争论甚至争吵的准备,却没想到谢云的口气这么沉重和缓。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完全无可挑剔的面容、修长漂亮的脖颈、以及因为向后倚靠而微微垂落的双肩,突然心底有些温软,稍稍嗔怪地低声反驳了一句:“……哪会有危险?正儿八经的青龙族人何曾惧怕过凡人,谁还能伤害我不成?”
“凡人有凡人的狠毒之处。”谢云淡淡道。
杨妙容眸光闪动,半晌伸手从谢云俊美冰凉的侧颊抚过,轻声问:“这些教训都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
谢云没有避开她的手,但也没有回应,许久才近乎叹息道:“记不清了……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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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使团上京后第十天,上元元年腊月十三日。
天后下旨大开宫宴,长乐宫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宴请于阗国王公主及酋领数十人。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夜风裹着暖香拂进殿内,金砖地面大红锦罽,舞女旋转时脚上的铃铛齐齐作响;数百颗夜明珠的光华映照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直上云霄。
筵席首座是两张桌案并排,理应是天皇天后相偕出现,但酒宴开始前皇帝头疾犯了,便令人传话说要晚些到。
只有天后一身明黄绣金凤大朝服,戴黄金镶鸽血石步摇和沉甸甸的九挂宝珠,微笑着接受了于阗国王的三跪九叩大礼,各色珍奇赏赐流水般送了下去。
舞姬又换了一轮,宫宴上人人酒酣耳热,武后放下银筷,抬眼笑道:“——定远将军。”
单超原本排在数个座位之下,但开席前武后突发兴致,亲自点名要单超紧挨着自己手边坐。因此单超从天横降,座位距离首席不过半步之遥,甚至比另一侧的太子都近不少。
单超欠身道:“是。”
“八年没见,你倒是成熟硬朗了不少,有男人的样子了。”武后慈爱的目光上下逡巡一圈,毫不掩饰欣赏地微微颔首:“当年还是个为了骗走本宫的灵芝精,不惜抗旨千里走单骑的愣头青,如今可稳重多了——可见还是战场能锻炼人哪。”
单超的回答平淡得体:“谢天后夸奖,末将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你立下赫赫战功,又护送于阗国王回朝,本来就是该重重赏赐官爵的。”武后顺手一指自己桌案上满当当的酒壶,含笑道:“来人。”
宦官连忙上前躬身,武后道:“将这壶酒赐予忠武将军,拿下去吧。”
透过筵席笙箫的喧杂,忠武将军四字清清楚楚,令周遭宫人当即一愣。
但宦官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捧起那壶红宝石般荡漾的葡萄酒,转身向单超跪了下去:“恭喜单将军!单将军劳苦功高、平步青云,恭喜恭喜!”
周围贺喜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从定远到忠武是连升四级,听天后的意思还要额外再赐爵位,对单超这样的年龄来说,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
“单将军年少有为,国之栋梁!”
“名副其实,恭喜呀恭喜!”
……
单超面沉如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膜把他和周遭那些赞颂恭维隔开,只欠身谢过赏赐,连形状锋利的眉梢都没有半分变化,伸手接过了酒壶。
——然而在重新坐下的那一刻,他的视线越过宫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和纷沓旋转的舞女,投向了筵席另一侧。
谢云侧倚在桌案边低头喝茶,鬓发从耳际垂落在身前,垂落的眼睫到鼻梁、嘴唇形成了一道俊秀的剪影。
杨妙容素手纤纤,轻声笑语,用银筷夹起一块冬笋放在了他面前的瓷碟里。
单超几乎是强迫自己一寸寸地,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地收回目光,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回来后可跟谢统领打过招呼?”武后托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犹如闲聊:“——看那边,那是杨家姑娘,半年前谢统领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子,月底就要办喜事了。”
天后镶嵌硕大钻翡翠的护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地瞥向单超,含笑问:“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第65章 矛盾
单超稳稳放下酒壶,望向武后,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武后几乎都有点欣赏他了,但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只笑了一下:“大半年前凉州发生了一起大案,运往西北的军饷被劫,很快当地刺史抓住一众马贼,统统杀头结了案。然而奏折送到京城,谢统领却觉得当地官府也有问题,因此请了本宫的旨意,亲自乔装远赴凉州,一举拔起了勾结贪污的大小官员数十人。”
“他回来的时候,身边就跟了这个姑娘,说是查案的路上遇见的……当然这个‘遇见’的具体细节如何,这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了。”
“谢统领对那位杨家姑娘十分上心,不仅时时带在身边,还经常讨要些宫中的新巧玩意去送给她。”天后音调一转,戏谑道:“本宫有一套罕见天青石雕凿的蟒形首饰,因那杨妙容多看了两眼,谢云就真的理直气壮地开口讨要了……本宫也不好意思不赏,真是烦得很。”
单超微微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平淡道:“天后关心臣下,贤名传遍朝野,自然是会赏的。”
烛光燃烧夜明珠,灯红酒绿的宫宴上,单超侧影显出一道硬朗的轮廓,如同塞外粗粝坚定的巨岩,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武后从心底里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又有点感慨升了起来。
“——转眼你也不小了,这八年来东征西战,却连家都没成,本宫心中也着实觉得有些亏欠……”
单超说:“末将愧不敢当。”
“本宫会留意京中闺秀,定为你寻到合心合意的如花美眷。”武后目光闪动,又是一笑,只是这次笑意里似乎多了几分难得的真切:“也不枉你为……为国忠心征战一场!”
单超起身道:“谢天后费心。”
他的声音得体平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平静广阔的湖面。
然而深水之下湍急的暗涌却没有人听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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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妙容轻声问:“你怎么了?”
谢云以茶代酒回绝了又一波上来敬酒的同僚,按着左心口咳了两声,眉心似乎有些皱起,但还是摆了摆手:“没什么,吵得有点烦了,我出去走走。”
杨妙容立刻起身要跟,谢云却示意她别动:“外面风大,你待着罢。”
“那你把裘袍披上……”
谢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极不引人注意地绕过身后几张桌案,从宫殿偏门穿了出去。
笙箫舞乐随风袅袅,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清晰可闻。谢云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感觉胸腔中灌满了深冬大明宫刀割般冰冷的空气,在那冰镇的刺痛之下,心侧当年被一刀贯穿的旧伤倒显得不那么疼了。
每年冬天都犯上一两次,今年要喝麻沸散的时候又到了。
谢云扭手活动了下手腕,转过身,猝然顿住。
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昏暗投下沉默的黑影,同样喑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既然去了凉州,为何不来找我?”
谢云似乎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不动声色反问:“为何要去找你?我又不是为你去的。”
月光西移,终于露出了单超半边侧影。修长挺拔的剑眉下眼瞳深邃发亮,线条冷硬毫不留情,与八年前浑然不同。
当年他虽然也有强硬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年轻人挥之不去的热切和急迫。现在那热切却在无数修罗战场、历经生死血洗之后,化作了更加内敛和隐忍的力量,只从眼底那一丝精光中隐隐露出端倪。
谢云眉心微微一跳,收回目光向门廊另一头走去,但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却被单超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手肘。
“四年前在青海,”单超低沉道,那声音明明是很稳定的,但不知为何却令人心底生出一丝颤栗:“驻扎大非川之前,圣上钦点我跟郭待封驻守大营,满朝文武无人发话;只有一个人在御前强烈反对,要求我跟薛主帅攻打乌海险瘴之地,那个人是你。”
“战败郭待封回京后,圣上念及他战场殉国的父兄,想降罪一等从轻处置;只有一个人当众数出了郭待封违抗军令、殆误战机等八条重罪,最终迫使圣上不得不将他减死除名,那个人也是你……””那又如何?”谢云反问:“我与郭待封有朝政之争,趁机落井下石,不是理所应当?”
“不,”单超说,“你不是因为这个。”
单超铁钳般的手一使力,迫使谢云侧过身与自己近距离对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拂过对方的脸颊。
“青海战败后,我被提拔转调去了龟兹。彼时安西都护府势弱,上面的人便因此时常怠慢,军饷常被延误。萧嗣业托人在京城走动了一圈后,只有你假借武后的名义暗中警告了户部,从此运往龟兹的粮饷武器再也没有迟过……”
谢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驳斥什么,但单超微微低下了头。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甚至鼻尖都几乎触碰在一起,彼此眼底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情绪都无所遁形:“武后独掌朝政,你已经是实际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有什么必要为凉州刺史贪腐案亲自出京?”
谢云冷冷道:“我就是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
“那么,”单超看着他轻轻问道:“为什么这几年送去龟兹的火器中,偶尔会发现没被砂纸擦干净的,北衙禁军的私标呢?”
谢云没有回答。
周围是那么安静,长乐宫中飘来的笙歌笑语朦胧不清,月光与灯火辉映,在池塘上荡漾着柔和的碎光。
单超松开了挟住谢云手肘的五指,向上抚摸他光滑冰凉的侧脸,如同抚过一件自己极度渴望、却又一直不敢触碰的珍贵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