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很久,夜色已经深了,他甚至以为明德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却只听怀里那个声音几乎不闻的、就仿佛是坚冰中破冰一样渗了出来。
“我怕那个皇帝……”
“……皇帝很坏么?”
“嗯。”
“那我呢?”
明德又想了很久,好像那么一个迟疑间,就匆匆从头过尽了这么好几个春冬。
“你……我不怕你,我喜欢你……”

第64章 与何人说

第二天开始起明德又陷入了沉睡,偶尔醒来,眼神清楚,问他话他也不理,但是当他开口的时候却语句清晰有条有理。
张阔去送过一次茶水,见他这样,也不敢多说,低眉顺目的又退了出来。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当日那个清帧殿里娇贵柔软的小美人已经不再了,那个被蛰伏起来的灵魂又回到了这个身体里,带着一贯残忍而凉薄的本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茧而出。
所幸乾万帝也没有跑去和他交谈,南巡归期以至,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朝,沿途数十里官员相送,十几天就龙舫抵京了。
皇帝归京那是一件大事,在朝的所有官员都跪在城门口接待,原本被圈禁的太子突而得了赦令,圣旨上让他带领朝廷大员在宫城之外准备接驾。
太子已经被圈禁经年了,每天除了念经讲佛便是养花种草,乍一得到圣旨,别人都欣喜若狂,唯独他自己倒是皱起眉,叹了口气:“看来是逍遥日子到了尽头了!”
清河公主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远远的奶娘抱着小明秀走来,那小娃娃手里还抱着一只神情威武的小猫,咯咯笑着玩着,一见母亲立刻奶声奶气的叫:“娘亲!”
清河公主连忙过去抱起他。这孩子竟然人如其名,明秀聪慧异乎常人,才一岁多便会跟着宫人后咿呀学语,见了太子也笑嘻嘻的鹦鹉学舌:“恭喜父皇!恭喜父皇!”
周围人都大为变色,清河公主慌忙捂住他的嘴:“这孩子乱说什么呢,让人听见还活不活了!”
太子却半跪下去,抚摸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儿,叹了口气,怅然无语。
第二天一早正宫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朝廷大员,为首的太子率太子妃、清河公主、皇太孙、并宰相将军率文武百官、御林军等,浩浩荡荡几千人恭候接驾。到正午时宫城大门轰然开启,几百仪仗过后,只见一架明黄色龙撵缓缓从正门驶来。
所有人都跪下去三呼万岁,那声音震天动地,连龙撵之内都能隐约听见。
明德坐在软垫上侧耳听着,听了一会儿突而笑起来,淡淡地问:“那个时候我也是从这个门里进来的吧?”
乾万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叛乱那天。一般将领归朝是依次按军功进门的,就算你功劳盖过了天,也最多是从正门靠边进来。一般从这个门里堂堂正正冲过来的,除了皇帝登基,就是娶元后、出大殡、祭天祭祖了。
乾万帝低声道:“现在没必要提这些了。”
明德沉默下来,只静静的听着外边司礼监的官员尖声的读礼辞。龙撵里是这样堂皇富贵,他单单薄薄的坐在那里,就好像随时都会被淹没在这富贵中一样。
乾万帝伸手想搂过他,但是终究没有动。
礼毕进门,龙撵一直驶入正泰殿上,皇帝登朝,群臣来拜,外边礼炮放足七百二十声响。
乾万帝回京之后的第一道旨意是重新起用太子。其实这已经是不出意料的事了,就算太子再怎么无能平庸,但是这么长时间起起落落都没有被废,那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被废了。
第二道旨意就大出意料了,乾万帝没有和户部打过招呼,直接就下旨:汉北人氏卓玉,有异能,可当大任,应为国师。
这简直能在朝中引发一场重量级的地震。丁恍和夏徵两个老狐狸首次取得了空前的一致,他们都跪在宫门之外痛哭流涕,一个个争着用刀子抹自己的脖子,争先恐后的扯着嗓子嚎叫:“臣要死谏!臣要殉国!”
甚至连一贯悠然物外的太子都被惊动了,就算他再怎么不懂事也知道卓玉这人有多么嗜杀残忍心理变态;这都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谁都知道,卓玉是西宛的国师!这人曾经率领着三十万铁骑、把屠刀直接插进了中原的心腹!
太子的车驾来到正泰殿禁闭的宫门外,丁恍和夏徵此时空前的齐心协力,一人拉住他一边衣角痛哭流涕的劝:“太子千万要阻止陛下啊!”
“卓玉此人大恶,当杀之以为快啊!”
“是西宛人都不要紧,哪怕起用路总管也不能用卓玉啊!”
“太子!一切都拜托在太子身上啦!”
这时候开国上百年,前朝混乱的政治局面还没有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一个人历经几朝几代都是常事,甚至弃主投靠他人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所以任用一个西宛人其实没有什么,如果是德高望重如路总管,那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一件美事;但是如果是卓玉,那简直就是让这群大臣们和一个杀人狂魔一起上朝,谁知道卓玉会不会突然兴致勃发,在朝上动手杀一两个人来玩玩?
太子无奈的点点头,这边安慰两句“宰相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本宫身上”;那边补上两句“首辅大人保重别哭坏了身体”;然后好不容易脱了身,张阔早就等在了玉阶之下。
太子咳了一声,整整朝服,肃然道:“儿臣求见父皇!”
张阔深深的俯下身。
“殿下请这边来,皇上一直在大殿上等您……”
在太子的印象里,正泰殿一直是很威严而高不可攀的。
这座已经在宫城里屹立了数百年的宫殿自从开国之日开始起就一直是整个天朝政治权力的中心,无数权力的更替都在这里发生,仿佛走在正泰殿的石阶上,从砖缝里都幽幽的回荡着百年前征战号角、礼炮轰鸣的声音。
太子还很年轻,虽然不会视权力如粪土,但是他终究不喜欢。
太子已经被一个威严的父亲和一个强势的妻子所压制惯了。他习惯于把一切都推诿给别人,自己畏缩着,把信心、希望和勇气都付之于飘渺无依的万乘莲华、香象佛国。他习惯于信仰权威,他习惯了伏在地上,看着其他人站在朝堂上。
然而今天他看见乾万帝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一贯威严而让人生畏的父皇,突然好像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沧桑和无力的意味。
太子小心的上前跪在地上:“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
乾万帝蓦然打断了:“平身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温度也没有,太子原本想好的说辞全都忘了,一时之间卡在那里:“父皇,儿臣今日、今日听说、听说那个西宛国师,……”
“你是为了卓国师的任命而来的吧?”
太子不知所措的点点头。
“你很奇怪为什么朕重用他?”
太子这次连点头都不敢了。
“卓玉这个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他有些能力,也喜欢弄权。”乾万帝回过头,看着太子,“——他和一般的朝臣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一般人弄权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富贵满身、位高权重、荫妻封子、享尽尊荣……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他弄权,纯粹只是为了掌握和运用权力罢了。”
“西宛之前只是个属国,国王懦弱,后党专权,眼见着就要被月氏吞并。卓玉举兵夺权之后没有立刻掌握朝政,而是在天下人面前誓师出征,杀了一千多个怕战的官员将士,然后亲自带兵收复了千里失地。他当权十几年,一般人早就享尽富贵了,他却吃住都在王宫里,十几年没动过国库一分钱。”
乾万帝看着太子,一字一句的道:“——这人就是个治国的机器,你不能把他当作正常人来看。你把朝政交给你的妻子,她就可以让天朝变成她娘家的天下;你把朝政交给重臣,可能有一天改朝换代了江山就会姓丁姓夏;但是你把朝政交给这个国师,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天下还是会姓李。”
太子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父皇您春秋正盛,您不要……”
“你即位之后,丁家为了保权,一定会和夏家相抗;夏家拥护有功,一定会功高欺主。你有什么事疑惑不定的一定会去请教清河公主,这样朝政大半就落入了妇道人家手里。朕活着一天,他们忌惮着朕,还不敢对你怎么样;万一朕不在了,你唯一可以倚靠的就是卓国师。”
太子僵住了,乾万帝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叛你,唯独他不会,因为你这个皇帝的存在就是他权力的最大保障。如果没有了你,他一个异族人,在天朝是活不下去的。卓国师这个人,就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一个保障了。”
“可、可是,”太子结结巴巴的,“万一他会起反心,万一……”
乾万帝冷冷的道:“这人是乱世中的国之栋梁,却不能当盛世里的守君之臣。将来你退位的时候,可嘱托太子明秀,务必……将其毒杀。”
太子不由自主的喃喃着道:“可是父皇正当鼎盛之年,完全没有必要……”
乾万帝没有看他。他的视线穿过太子,望向了空旷的正泰殿里不知名的方向。
那巍峨而堂皇的建筑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湮没了历朝历代无数的帝王。他们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末了史书上记上一笔,所有人都记得他们是帝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太后以前说过一句话,可惜当时朕嗤之以鼻……”
乾万帝缓缓的阖上眼。
“——可能朕……真的没有那个所谓的……真龙之命……”
也许是正泰殿太过巨大了,以至于暮色四合,一个国家的皇帝和太子的身影被淹没在其中,竟然无限的微缈。
好像浮尘一样茫然的沉浮,很快就消失再也不见了。

第65章 富贵闲人

太子走出正泰殿的大门,污浊沉闷的空气被远远的抛在身后,眼前是玉阶上宽阔而空旷的月台。从宫城红砖碧瓦上望去,阴霾的天穹广袤而岑寂,连一只鸟儿振翅飞过的影子都看不见。
突而身边有一人道:“太子。”
太子别过脸,只见卓玉披着黑袍站在一边,抱着臂,宽大的袖口里露出来一截手腕,白得几乎没有一点活气。太子以前在西郊猎场见过这个人,虽然感觉可怕,但是至少还是活的,给人威严而冷峻的感觉;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苍白到行尸走肉一般。
“卓国师,有什么事吗?”
卓玉淡淡的笑道:“臣看太子面有喜色,在此先恭贺殿下了。”
太子勃然变色:“本宫有何喜事,怎么会面有喜色?国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最好给本宫说清楚!”
卓玉长久的静默的看着他,阴冷的风从他们之间席卷而过,黑色的衣袍飘拂而起又徐徐垂下,“……陛下已经拟定于下月初让位于你,太子得以早日登基大宝,有何不喜?”
太子厉声道:“你以为本宫登基后你就可以总揽朝政了么?卓玉,别忘了你归根结底只是个异族人,西宛由得你翻云覆雨,天朝却由不得你乱走一步!”
卓玉失声笑道:“……太子还是太年轻了啊。”
太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说过,一时只觉得愤恨不已,对于父皇退位等等变故的惶恐和愤怒都一股脑的推到了眼前这人的头上,忍不住逼上前一步一把拎起了卓玉的衣襟:“你以为本宫年轻好欺负么?你妖言惑众迷惑得父皇退位,然后想趁机控制新帝、把持朝政,你以为你司马昭之心别人都不知道吗?”
卓玉轻轻的推开他,声音轻柔得近乎耳语:“……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西宛的国师了……”
他伸手去捋平太子的鬓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算知道我打算做什么……那又怎么样呢?……你又能怎么样我呢?”
太子猛地推开他,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卓玉的脸被打得偏到了一边。
“如果我真的登基了,”太子指着卓玉,几乎要指到他的脸上去,“——如果我登基了,我一定让你在天朝永无立身之地!卓玉,你记好了,我一定让你在这片土地上永无立身之地——!”
他的声音近乎嘶哑,一字一句直指入心。卓玉眼底厉色一闪,他缓缓的抬起手,在太子看不到的地方,袖口里的傀儡蛊发出阴森的光芒。
卓玉其实不怕这个年轻的太子。
但是那样的诅咒太过凄厉,凄厉到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错觉。
这一切的背景,譬如那阴霾的天空和混杂的铁和血的气味的风,都让他隐约回忆起以往沾满了金戈铁马、血腥斑驳的一切。那些东西被他刻意的遗忘在心底深处,在这一刻突然被年轻的太子的愤怒所激活,让被埋藏起来的隐忧都刹那间排山倒海而来。
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突然被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手腕。
“路九辰?”
卓玉偏过头,路九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紧紧的攥着他的手腕骨:“你适可而止一点。”
卓玉轻声问:“这管你什么事?”
路九辰淡淡的道:“我已经受命监管宫城,当然首要保护的就是这个太子的安危。你说这是不是关我的事?”
卓玉放开手,视线从太子身上转回路九辰脸上,轻轻的笑了一声:“果然如此!”
他决然转身便走,路九辰一时冲动,道:“卓玉……”
卓玉步伐不停,冷冷的道:“没想到此生还能再一次同朝为臣,路总管,我改天再上贵府拜访好了!”
路九辰伸出手,可是卓玉那飘扬起来的衣带已经轻轻的从手边上滑了过去。他站起身怔怔的看着卓玉决然远去的背影,慢慢的阖上了眼。他仿佛看见两个人从遥远的彼端越走越近,在某一个时刻相交缝合,然而在那短暂的刹那过后,就是永无止境的渐行渐远。
太子离去之后正泰殿里又恢复了岑寂,那种能压死人的富贵和厚重让人窒息。天色已经渐渐的晚了,几百支雕凿精美的宫烛在镶金灯架上光华摇曳,隐约映出屏风后站着一个削瘦的身影,半晌一动不动。
乾万帝叹道:“明德,你都听见了?”
那个身影在屏风后,只映出一点隐约的轮廓,连声音都飘渺得几乎不闻了,“你这是做什么呢?李骥,你想让以后的史书怎么说?——乾万帝因色而废天下,这样的名声流传后世,被指着脊梁骨的是你还是我?”
乾万帝道:“我不准他们说,史书上又怎么会记!”
明德笑了起来,就像是听见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一样:“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皇上,史书上不记,民间就不传了吗?宫廷就不说了吗?每个人都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成了昏君,你后悔的时候那责任到底应该归于谁呢,你还是我?”
屏风被掀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久久的回响。明德抬起头,被紧紧的抱在男人的怀里,那样的紧,就好像急切的想表达什么一样。
“我不会后悔的,”乾万帝说,“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但是这不影响我今天仍然能站在这里,对你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明德,我们一起去江南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明德没有说话。
几百支华美的蜡烛,跳跃的火苗映在巨大的宫墙上,勾勒出微微颤动的影子。大殿里是如此安静,以至于他们之间只能听见火苗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劈啪声,和彼此呼吸的声音。
“明德,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去江南,现在正是江南最美好的季节,我们可以置办一座大宅子,没有任何人打扰,你也永远不用害怕任何东西……”
“……你愿意吗?……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明德轻声问:“如果我不答应会怎么样?”
乾万帝阖上眼。
不答应会怎么样?像很久以前他们之间发生的那样,强行带走、监禁、用一座富贵的囚笼关住彼此、互相憎恨着纠缠,消磨掉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爱?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明德轻轻地说,“我会继续留在这座京城,在这座皇宫里面对着以后数十年人生……可能有一天我变老、变丑、变得被你讨厌了,然后你会有很多很多年轻美丽的男人和女人,皇后、太子、太后……那些所有人都像被翻过去的书页一样,永远的消失在你的记忆里,连同着我一起,在深宫不知名的某处消磨时光到死……”
乾万帝想说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
“李骥,”明德说,“你说你现在爱我,我相信。但是我不相信你会一辈子爱我。”
他轻轻推开乾万帝,退去了半步,直视着这个男人。
“——我不相信。”
乾万帝站起身,明德毫无表情的注视着他,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映得那长长的眼睫垂下蝶翅般战栗的阴影。
“李骥,如果你现在要我做出一个回答的话,那么我告诉你,我答应你,我跟你一起走。但是那并不表示我们之间可以从头开始,我只是不愿意有朝一日被你遗忘在这深宫的角落里,慢慢的带着回忆渐渐老死……”
乾万帝突而走过来,大力的按住明德的肩膀,手指都深深的掐进了明德锁骨下的柔软的皮肉里。
“你爱过我么?”这个男人的眼神濒临绝望,“明德,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不知道……”明德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里,声音破碎而迟疑,“……就算爱过又怎么样?你其实并不需要我爱你,你只需要我按你说的去做罢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明德抱在自己怀里。然而乾万帝顿在了那里,好像突然就不能动了一样。
其实已经很晚了,夜风呼啸而起,从敞开的大殿门口席卷而入,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侵袭着每一寸空间。
唯独明德站在那里,被完全挡在了乾万帝怀里。
那一片空间安宁静好,波澜不起。
月初,乾万帝宣布退位。
京师百姓沿途求恳,朝中大臣纷纷跪谏,而帝充耳不闻。
国师卓玉上表,称国家动荡而太子年轻,恐怕发生不测,求皇上暂居京城,每月朔月日以太上皇身份垂帘听政。
帝允之。
同时下旨令上官明德离京,在烟花三月最美好的时节里下扬州为官,政务不涉,仅以养花种草、抚琴玩鸟为其事。
倾国之力,竟然只保了那一个人衣食无忧、高枕安卧;在自己看不到的千里江南外,做个消消停停的富贵闲人。

第66章 世间如梦

小荷初露,清泉流石。五月初夏时节,绫罗轻纱满街。娇声笑语越墙院,淅淅沥沥,仿佛莺啼。
一个清瘦少年懒洋洋倚在府中花园的石椅上,着了一件白底暗银的对襟长袍,拿着扇子轻轻的磕着手心。他面前石阶下站着一排女子,都是正当芳华的年纪,原本应该娇花一样惹人怜惜,可惜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慎便被遭遇横灾。
张阔叹了口气,低声道:“明德公子,扬州府进献给太上皇的二十美女全都在这了,陛下说了,一旦抵京就直接送回江南公子府上,连宫门都不用进呢。”
明德奇道:“送给李骥的美人,干吗转到我家来?”
张阔吭吭哧哧的只是笑,明德在那一排女子脸上扫过去一圈,便问:“李骥要当和尚了?”
张阔接口道:“可不是嘛,您在这儿摆着,哪里轮得到……”
明德便笑起来,打断了他:“成,臣有幸获赐美女二十人,决定供奉上献给当今天子,你把她们都带回京城去吧。”
那些女子一听,全都松了一口气。
她们刚刚被送上京城的时候就被宫中资历深的嬷嬷们偷偷教导过,说是太上皇要把她们全送给江南明德公子府上去当丫鬟。那个明德公子呀才叫一个心狠手辣,他进宫之后后宫就愣没生出一个皇子来,好容易有个贵妃怀上了,结果莫名其妙的便被人活活掐死了……知道那个由丁贵妃升上来的皇太妃吗?她原本是不得圣宠的,当年明德公子病重不治,亏得她三番五次的看护照顾,皇上感念旧恩,这才升的她皇太妃……你们几个小蹄子儿们哟可小心了!那个公子长得跟天仙似的,手段却狠得像阎王!……
那嬷嬷也是,好的不说专说坏的,把这二十个娇娇弱弱的美人儿吓得魂飞魄散,回来的一路上是日也哭夜也哭,好像抵达扬州之时就是她们下黄泉之时一样。见了明德的时候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个个瑟瑟缩缩的,倒是更显出几分可爱来。
这眼下一听不仅不杀她们,也不要她们当丫鬟,相反还赐还给宫中的皇帝,简直是一喜之下大出望外,一个个都轻飘飘不知身在何处了。
张阔为难的道:“公子一番心意皇上一定感念,但是公子有所不知,眼下这后宫里醉贵妃得宠,皇上赶着伺候都来不及,哪敢……还一下子就二十个……”
明德淡淡的看他一眼:“不妨。递一个帖子上去,就写:‘臣弟敬赠,请皇兄尽管好生享受,无需担心国是。’那皇上就自然不敢动她们了。”
这个年轻的皇帝有三怕:一怕自己老婆,因为老婆厉害能管事,儿子是个偏心眼,专门黏糊他妈;二怕卓国师,因为国师辩论国是时引经据典义正词严,经常把满朝文武都驳得体无完肤,一张张老脸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三怕远在江南的小皇弟上官明德,因为明德实在太可怕,虽然现在已经管不着他了,但是小时候的心理阴影仍然在,管得他这个长兄好生没面子。
张阔心里默默的为年轻的天子哀悼了三分钟,俯身道:“奴才领旨。”
二十个美人呼啦啦拉到京城,再被呼啦啦送来扬州,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集体上车呼啦啦再送回长安宫里。结果当天醉贵妃大怒,明秀小太子大哭,母子二人一致觉得当爹的有外遇了,搞得皇上灰头土脸,大晚上的被一脚踢出去委委屈屈睡书房。
回到书房里二十个美人一齐拥上来,触目所及,满眼珠环翠绕软玉温香;结果这边还没来得及左拥右抱,那边张阔默不作声递上帖子,上边十二个大字墨汁淋漓黑白分明:——美人在怀,拙政废国。臣弟敬赠。
力透纸背字字狰狞,年轻的天子仿佛能透过纸张看见小皇弟那张明艳无双气势惊人的脸。
可怜的皇帝,贵妃在寝宫、美人在书房;他窝在冷宫里,凄凄哀哀的熬到了天明。结果贵妃以为皇帝宿在美人处,美人以为皇帝宿在贵妃处,第二天齐齐上门来闹,年幼的明秀小太子还趁乱往龙袍上抹了好几把鼻涕。
皇帝心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赶紧掏出来一套压箱底的平民人家衣服,打扮打扮出了宫,带了几个侍卫下江南。
下江南干吗?
——去投奔他有吃有喝高枕安卧的小皇弟。
_
明德早上打开门,一抬头看见他哥,满脸哀怨的倚墙站着,活脱脱一个饱受家庭暴力的可怜男人样。明德一看便笑了,拿袖子掩在口边轻轻的咳了几声,轻声缓气地问:“皇上不在京城坐镇,千里南下所为何事?”
年轻的小皇帝期期艾艾:“明德,我……”
明德肃然道:“君臣有别,皇上请保持距离。”
天子于是知道犯了错,赶紧改口:“朕……”
明德飞快的打断了:“近期扬州有人起兵造反?”
天子一愣:“……没有。”
“有贪官污吏封城锁地?”
“……没有。”
“有水患灾患瘟疫横行?”
“……没有。”
“可有任何急事要事?”
“……没有……”
明德微笑起来,仿佛春花秾艳繁复盛开,紧接着脸色一板,寒光照人:“——那皇上白龙鱼服下江南,难道就是为了游山玩水拙政废国?”
可怜的皇帝被结结实实冻在原地,半晌无限委屈:“……朕就是想念皇弟,情不自禁、度日如年……”
可惜哀兵政策无效,明德脸上的表情变换好几次,紧接着由愤到怒、由青到白,然后神奇的变了一身凄惨,袖口一振,柔弱不堪的在眼角轻轻点拭,仿佛真的抽泣起来一般:“……皇上竟然因为不肖臣弟而荒废朝政,臣弟愧对祖宗愧对天下……臣弟不能为皇上分担而为憾事,万万不料此身已为家国累赘,简直教臣以何面目面对天下人!皇上!臣愿请死以谢天下!求皇上将臣杖杀!将遗骨置于御书房内!臣愿我天朝千秋万代永世福泽连绵不绝……”
可怜的皇帝石化在了原地,一阵萧瑟寒风吹过,卷起枯叶两三片。
“……明……明德……你……你要把遗骨放在御书房做什么……”
明德淡淡的看他一眼:“好天天监督着你鞠躬尽瘁为国为民。”
皇帝只觉得脆弱的小心肝嘎嘣一声全碎了。
明德恭恭敬敬让开一条路,通向大门外:“陛下请。”
年轻的天子被老婆儿子和弟弟同时抛弃了,凄惨的抹了把眼泪,转身回京城。就在这时明德一抬眼看向他带来的侍卫,只看了一眼,突而顿住了,然后轻飘飘的道:“慢着。”
皇帝立刻转过来,就像一条满眼期待的小狗,刹那间明德看见了他身后那条其实不存在的摇来摇去的尾巴。
明德慢吞吞的返身往大门里走:“……大老远的来,不好一下子就走,留着住几天吧……”
皇帝不用回去面对老婆儿子和小妾们的脸色了,立刻兴高采烈的摇着尾巴跟了上去。结果堂堂皇帝白龙鱼服,只分配了一间小厢房住着,搞得皇帝很郁悴;大晚上的抱着个枕头去敲明德的门,可怜巴巴的表示,想和弟弟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讨论到人生哲学。
明德却不愿意和他哥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讨论到人生哲学,直接丢了一个枕头出来,冷冷的道:“再不睡觉就送你回京城!”
他哥伤心的抽抽鼻子,乖乖回去睡觉了。
_
卧房里红烛高悬,桌上放着几碟小菜、一壶酒、两个瓷杯,明德一个人独酌到后半夜,只听窗外风急,吹得树枝沙沙作响。他起身去关了窗,却不再回转,只在窗前站了良久,默然道:“还要我请你出来不成?”
李骥慢慢的从暗处踏出来,只一身布衣,闲散随意而气势不减,一如当日号令三军的堂堂天子。他走到桌前兀自一坐,笑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区区一张人皮面具罢了。”
“我一路跟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不对。宫中秘制的人皮面具,也就你能当儿戏一般了。”
明德不言不语,走到桌前斟了一杯酒,刚举到唇边就被一只手抓住了。李骥把他细瘦的五个手指满把抓在掌心,继而俯过身,就着明德刚刚沾唇的地方,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明德习惯性的要刺他两句,李骥打断了他:“明德,你是能看透所有的人皮面具呢,还是你仅仅只……”
……仅仅只认得出来我?
明德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一口否认,李骥笑着抱过他,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这么好的时候,别说煞风景的话。明德,我很想你……你想过我没有?”
明德想推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脚都使不上力,就像是喝醉了一般,一股窃然的暖意从心底升上来,让他板不下脸来真正抗拒什么。
“你看,我都禁欲成和尚了……”
李骥亲吻着明德的唇角,轻缓的诱哄他张开牙关。果然明德迷迷糊糊的想说这是你自找的,但是刚一开口,就被结结实实的攻略了城池。
唇齿间纠缠的热度急剧上升,等明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放倒在了床上。男人粗糙的手掌在细嫩的大腿内侧摩挲着,唇齿流连留下酥软的甜美快感。
这种快感累积得太过迅速,明德感觉到自己下身的器官被握住了。他哼了一声,颤抖的手抓住李骥的手臂。
“可以吗?”李骥的声音有些沙哑,明德确定如果自己说不要,今晚他们两个都不会好受。
他咬起牙,“……快点!”
话音刚落一阵风暴般的快感席卷了他,男人有力的臂膀完全压制了他有可能的挣扎,他只能被动的承受那种刺激和愉悦。就快要喷发的时候李骥突而停了手,亲吻着明德带着一点泪迹的眼睫,然后趁着他神志不清的时候用指关节侵入了禁区。
在高潮处被迫停下的痛苦混合着快感,仿佛鞭子一样鞭笞着身体。明德弓起身,喘息着呻吟:“……别……别停下……”
李骥轻而易举的把它理解成了另外一个意思,他笑了起来:“好。”
紧接着他一把把明德抱了起来,重重的把自己插了进去。身体向下所产生的重力迫使他们结合得更深,闪电般的快感让脑海里一片空白,明德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软了下去,仅仅靠李骥横在他腰间的手来勉强支撑。
喘息连接着不成语调,房间里只听见红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劈啪声,和身体交合时发出的淫靡的水声。烛影在床榻间摇曳,恍惚他们彼此合为一体,亲密相惜从未分离。
“……下一次放我进门要等到什么时候?”
温热香汤熏得明德昏昏欲睡,李骥轻声唤了他几次都不醒,于是轻轻咬住他的耳朵尖儿舔舐了一下,明德猛地一个激灵:“不要乱动!”
可惜因为高潮过后的沙哑,这声音更像是诱惑的欲拒还迎。
李骥笑了起来:“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踏进你这个府邸的门,既然这样不如索性一次把账结清……”
明德还没反应过来把账结清是什么意思,就感觉身后一只手很不规矩的按在了腿间。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明显的底气不足:“……放开……”
与之相对的是刹那间被彻底贯穿,刚刚被蹂躏完的穴口没有一点抵触的顺从的接纳了巨物,明德喘息了一声,被李骥堵在了喉咙里。
“……京城的冬天越来越冷了……”
说话的声音慢悠悠的,一点也没有自己正在点火燎原的自觉。
借着水流的润滑和撩拨,感觉益发的鲜明,明德几乎站不稳:“你还啰唆什么?混蛋!……”
“我在为我以后的福利着想。”李骥慢悠悠的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连呼吸间的气流都缠绵在一起,“说吧明德,我要是来这温暖湿润的江南过冬,这每连个落脚的都没有,可怎么是好呢……”
“关……关我什么事!……”
体内的巨物突而狠狠动了一下,酥麻的感觉仿佛电流一样蜿蜒而上,接着戛然而止。明德难以抑制的呻吟了一声,仿佛哭泣一般。
李骥不无得意的低声问:“关你的事没有?”
明德抽噎一声,喘息着大骂:“你个卑鄙无耻的混蛋!小人!落井下石!……啊……”
李骥缓慢的抽动着,轻声笑问:“继续啊。”
明德几乎什么都说不出来,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强忍欲望的呻吟,在烟雾弥漫的水声中撩人心魄。李骥抓住明德的一只手,仅仅托着他让他勉强站住,但是随着动作和抽插的频率越来越急,积累的快感就越发让人难以站稳。
“行、行了……我答应你……行了……”
李骥喘息着逼问:“答应什么?”
“每年冬天……啊……”
登顶的快感爆裂开来,水声中明德彻底的软了下去,耳朵里嗡嗡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李骥亲吻着他的额角,心满意足的笑了:“……嗯,每年冬天都来,记着这可是你邀请我的啊。”
明德想反驳,可惜一点力气也没有,刚张口就被密密实实的堵住了。
李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愉悦:“……答应过的事就不能反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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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过秋至,寒霜初降,明黄色的仪仗来了又去,终年不变的皇恩浩荡。那座大宅子里始终是热热闹闹的,春花开满庭院,夏荷铺满池塘,最冷的时节里始终都有一个爱他如珠如宝的人执手相伴,度过最寒冷最寂寥的时光。
然而他看不到的京城,那九重深深宫墙里,始终是春夏所达不到的地方。那个男人屈指算着,一天一天的等待天气转寒,在最阳光明媚的季节里苦苦的等待着世人都避之不及的腊月寒冬。
须臾间时光如梭,刹那便是岁月经年。花间红棂几度春秋,恍然间已经春花过尽,冰消雪融。
世间一场大梦,发梢三尺秋霜。
和顺十三年,乾万帝李骥从深宫九重间消失了。
有人说太上皇殡天,有人说他已经成仙;史书上记载不详,只道是为尊者讳,匆匆记下了几笔生平。
乾万帝及冠即位,一生勇慨,战功煊赫,当流芳后世。
除此寥寥几句话,便再无其他。
明德打开门,李骥站在石阶下,向他伸出手,恍若是多年前初见。
“不会再赶我走了吧?”
明德抬起手,指尖相触的刹那间被抱在怀里,仿佛他还是那个可以任性而娇纵的孩子,一切肆无忌惮都有那个男人的爱当做靠山。
然而其实已经过去了经年。
“……那个时候你说你爱我……现在你还爱我吗?”
李骥的笑声沉实得仿佛从胸腔里发出来:“我一直都爱你。”
在他肩窝里,明德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叹息的声音散落在风声中,“……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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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和顺十三年,帝沉疴退位,太子明秀登基,改清和年号。太子体弱而性情狞厉,言笑晏晏而喜怒不显。十四岁北伐,御驾亲征,杀伐决断不下其祖,天下叹服。然吏治残暴、御下过严,史为诟病。
又及:清和五年,国师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