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安已迎上来,小声道:“公主可是觉得闷了,不如奴才派人随公主出去走走?现下御花园虽比不得繁花时节,可也是另一番景致。”
太监说得诚恳,令妧却是笑道:“不必了,想来皇上与王爷甚久不见,怕是要促膝长谈,本宫还是改日再来。劳烦公公替本宫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本宫先行回去了。”
孙连安忙应声。
与瑛夕一道出来,远远又瞧见几个嫔妃,令妧也不认得,索性她现在还不算是南越正式的王妃,不必上前见礼,也落得自在。
瑛夕却又独独记起一个人来,眼下无人,免不了就问令妧:“公主可还记得欣徽公主的侍女琴英?上回在宫中见了就再未曾见过呢。”
令妧握着手中绢丝罗锦拭去指尖沾得的一点水珠,不以为然地一笑:“欣妃殁,她宫中侍婢自会有安排送去别的宫里当差,你见不到也属常事。怎又好端端念及她来,莫不是你当真想要她与你作伴吗?”
瑛夕抿唇笑道:“公主就会打趣奴婢!”
从皇宫出来,径直上了静候在宫外的马车。瑛夕落下车帘问她:“回别苑吗?”
令妧含笑点头,如今不回别苑,她还能去哪里。
车行速度并不快,令妧静静靠在车壁上,平底下是坦大道,丝毫不会叫人觉得颠簸。
遥遥,一阵马蹄声隔空传来,紧接着,马车似被人一下子勒停,瑛夕大惊,忙伸手护住令妧,一面朝外头道:“发生了何事?”
车夫像是被吓到了,哆嗦着声音道:“是…是庆王殿下。”
庆王?
令妧微微讶异,瑛夕一张脸已沉下去,以为那难缠的王爷又是来寻公主麻烦的。令妧伸手将车帘掀起,男子就这样直直坐在马背上,双颊微红,他的目光也恰巧朝令妧看来,二人四目相对,却是那一瞬间,令妧见他狠狠一拉马缰绳,驱马径直自她的马车边而过。
由始自终,未有言语。
令妧却在那阵逝去的风里,闻出了浓浓的酒味,醇而烈。
他竟一人去喝酒了吗?
她不觉又回头看一眼,那个身影已渐渐远去。
瑛夕吩咐车夫继续前行,没好气地落下帘子道:“这庆王也真是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就不怕撞伤人吗?奴婢看他就是故意的,就是要吓唬公主!”
令妧回了神,目光微垂,方才那对视的一眼,她分明是瞧见他眼底的怒意和哀伤,她仿佛是不懂了,这又和她以往所认识的那个人相差甚远。令妧睨看着今早刚刚染过的艳色丹蔻,嘴角不觉又噙一丝笑。
远或否,其实她又怎可知?也许不过是她从不曾去了解过那个人。
驸马与允聿是一类人,同样的瞳眸清明,是一是二,总叫她一眼便能瞧得清楚。而庆王犹似世弦,世弦也总将心思藏得那样深,温润笑靥下,是谁也不可探知的暗涌波涛。
*
明媚午后,日光缓缓斜进纱窗内,将窗台琉璃青灯的影子折映在光滑桌面上。
萧后到底寻了机会向越皇提及静公主的婚事,越皇却派人来问令妧。
两位正夫人,萧后果真想得周到,既不辱没了瑛夕的名分,也不至于让静公主丢了颜面。
孙连安小心地问令妧觉得如何。
令妧心下冷笑不迭,她有什么资格断然拒绝?冀安王府都不曾有异议传出,允聿还不曾说话,她最没资格。
越皇便这样应承下来,至于婚期,便说等来年开春,先办了胤王与令妧大婚的事再定。
原本瑛夕要嫁允聿也不过是一时间的托词,还是得想了办法作罢的,现下萧后倒是将自己的女儿下嫁,逼得瑛夕不嫁也不行了。好在时间还有几月,瑛夕成日抓破了脑袋都在想法子如何让自己不嫁。
想不出,她便又恼火起来,恨恨地道:“庆王还和静公主说什么他会想办法,依奴婢看,还真叫公主说对了,他会想什么办法,奴婢看他真是巴不得叫静公主嫁进冀安王府才开心!”
令妧一直缄默不言,便是这样,最可怜的不过是静公主。看似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头来细细一想,竟是什么都不是真的。她有父皇,有养母,还有个亲哥哥,却仍是免不了被人安排的悲惨命运,令妧笑得漠然。多少人奢望能生于帝王家,却不知真正身在其内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此后,偶尔入宫瞧见萧后身边的静公主,只见那一双瞳眸里再无先前的光鲜亮泽,沉沉的只剩下一片死气。听说静公主也在寝宫闹过几次,但终归是改变不了既定的局面。
令妧后来又在宫中见过庆王与静公主兄妹一面,她只远远站着,并未上前,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却也感受得出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已不似从前,到底是生出了间隙。令妧不免又想起远在北汉的杨家兄妹,她不曾见过杨家兄妹亲厚时的样子,却是见了太多他们之间疏离的场面,不觉也心酸起来。好在她与世弦到底是冰释前嫌了。
熏香袅袅,庆王自里头给萧后请了安才要出来,又闻得身后萧后叫住他:“母后看你近日气色不太好,大事重要,你也当注意自己的身子。”
庆王步履一缓,随即回头浅笑:“儿臣知道。”
出来了,问及宫婢静公主的事,宫婢轻声说公主在寝宫内歇息,又问庆王可是要去探视。庆王抿唇想了想,到底是摇头。宫婢再欲说什么,见他眸中黯淡无光,动了唇,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出得凤宫,正要回府去。
走到玄廊尽头,见令妧携了侍女的手款款走来。两人都已瞧见对方,不免一愣,站定了步子。她今日一袭浅紫色裙裾,配以月白色暗烙银纹的风氅,更显得出尘干净。
令妧与他遥遥相对,他仍是上朝时穿的紫皂蟒袍,金冠缨络,不减皇家气派。只是那眼睛里却不像往日神采奕奕,灰灰暗暗,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光彩。
瑛夕觉得讶异,这若是放在以往,庆王瞧见公主还不得上前嬉笑戏弄一番?哪会像此刻般安静的?这几不见,这人要是转性真就能那样快吗?
在这南越宫里,令妧最不想撞见的大约就是庆王了。只是此刻迎面撞上,掉头而走又太不符合她的脾性,好在庆王今日像是没有“斗志”,令妧松了口气,遥遥与他见了礼,便信步而来。
庆王依旧站着,不动也不笑,深深望着越来越近的女子。
逶迤长裾似拽着一地清冷气息,萦萦绕绕地围在周围,女子身上独有的轻萝香气宛若一条如缕薄带,袅袅漂浮摇曳。
令妧与他擦身而过,却在那一刻,男子的手蓦地伸过来,眼疾手快地捉住令妧纤弱皓腕,似蛇缠,紧窒狠握。令妧轻呼一声,侧脸撞上他黑色如瀑的眼眸,离得这样近,令妧才看清他疲惫容色。压着心中诧异,令妧却摸清他的性子,不再挣扎,冷冷道:“你疯了?”
深宫内院,多少的眼睛,他就不怕被人瞧见?
瑛夕也被吓到了,看一眼令妧,她也不敢贸然说话。
庆王那双深邃眸子锁住令妧,沉声问:“他要你和亲南越,你可曾恨过他?”
他,世弦吗?
令妧忽而就明白过来他愤怒的是什么,她低低一笑:“你怎能同他相提并论?他自与你是不同的,和亲南越,是我心甘情愿的。”头一抬,娇美容颜就这样大大方方看着他,似嘲笑似轻蔑——可静公主却心不甘情不愿。
庆王心口像是被谁的手狠狠一扼,掌心下女子柔荑还舍不得松开,他的手臂用了力。令妧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拉过去,脊背瞬息抵上廊下华梁,下一秒,男子霸道发狠的唇已印上令妧柔唇!
他的吻,丝毫不见温柔,似咬,似掠夺,将令妧瞬间的惊恐、迟疑,挣扎全部吞咽入腹。
瑛夕吓呆在了当场,欲上前去拉他,却见他已然松开了唇,咫尺望着令妧。令妧羞愤难当,抬手欲打,却被庆王另一手稳稳当当抓住,气得令妧咬牙骂他:“疯子!”
他却不回避,直直迎上:“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个疯子!”
令妧挣扎不过,也推不开他,瑛夕又不敢喊人来,正是进退两难之际,一阵沉重脚步声急急赶来,伸手扳住庆王肩膀,狠狠将他推开,并一拳严严实实落在庆王脸颊。
众人惊窒,胤王!
“公主!”瑛夕忙上前,扶了令妧至一侧。
庆王抬手碰了碰磕破的唇角,睨了来人一眼,倒是没有惊慌,笑了笑:“怎么,你想和我切磋功夫?行啊,去宫外,你我好好打一场!”他正无处发泄,如今刚刚好。
胤王的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就要跟着他去,令妧忙暗拉了他的衣袖一把:“殿下!”
这事要是闹大了,对谁的颜面都不好。
庆王已走远,胤王到底没有跟上去,只是那极为难看的脸色告诉令妧,他的怒意还没消。送令妧回别苑,一路上令妧也不敢说话,今日庆王的举动着实也叫令妧大吃一惊。
至锦绣别苑外下车,令妧言谢,突然闻得胤王阴冷笑道:“莫不是北帝要换盟友,本王还不知道?”
令妧一怔,知道他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不过今**也很被动,不免蹙眉道:“殿下竟是这样看令妧的吗?”
一句话,堵得胤王说不出话来,他忽而转了身,愤然离去。
越皇连着两日不曾差人来接令妧入宫去下棋,待到第三日入宫时,令妧不经意见听宫人们在议论,说庆王已两日不朝,听说被人打伤了。瑛夕偷偷问:“会不会是胤王殿下打的?”
令妧一个眼色制止她:“别胡说!”
听那些宫人们的话,看来下手的是谁也不像是胤王。不过,就是真的是,也不能叫别人知道,庆王也会瞒着此事。不过令妧也自不会再提,就当从没有过那天的事。
十一月初,边疆传来消息,说蛮夷军突然袭击南越西北边境。
整个西北二十年前是一些零散的蛮夷部落,十年前才统一,后称夜琅。因西北气候恶劣,资源短缺,十余年来其军队时常骚扰汉、越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五日后,蛮夷军十万大军压境,一时间南越人心惶惶。越皇震怒,下令镇国将军领兵二十万赴边疆参战。
胤王主动请缨挂帅。
“你说什么?”令妧惊得从敞椅上起身,直直望着瑛夕同样错愕的脸,只见侍女点头道:“是真的,奴婢刚才听从宫里出来的公公说的!”

【涅槃】16
西北起了战事,越皇震怒的同时,众将自告奋勇的魄力叫他稍稍安慰些许,更难得的是诸位王爷也都愿意亲征。此次蛮夷军来的突然,边疆人心惶惶,若是有亲王挂帅,那势必会令军心大增。他们个个都愿意去,叫谁去,便是越皇一句话的事情了。
从金銮殿到御书房,众将诸王各执己见。
突然,外头有人附于孙连安耳畔低言几句,孙连安慌忙入内。越皇朝他睨了一眼,孙连安已绕过御案,低头道:“皇上,庆王殿下来了。”
庆王是特地换了朝服来的,金冠玉带仍是掩不住唇上的苍白。他径直入内,振衣跪下道:“儿臣听闻西北蛮夷进犯我朝边境,儿臣愿意领兵西行,往父皇成全!”
胤王冷冷盯住他,脸色铁青。
自庆王受伤以来,越皇也不曾差人去王府问上一句话,因为外头有传言说庆王夜宿花柳,醉酒误事才至被一些无赖所伤,他问过萧后几句,萧后一脸尴尬答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真丢尽皇家颜面!
庆王这一跪,国舅趁机一拢衣袖进言道:“各位王爷都愿替皇上出征,庆王殿下甚至不惜自己病体也要西行,此乃皇上之福,南越之福啊!”
诸臣跟着言语一番。
越皇的脸色果真就好许多。
众人又在御书房内待了会儿,皇帝遣他们都回去,着哪位王爷挂帅,皇帝还需斟酌。
“皇上说要考虑,最迟傍晚便会有决定。”国舅随庆王步下石阶缓缓说道。西北战事紧张,挂帅一事也拖不得长久。
庆王脸上未有笑容,闻得国舅又言:“殿下可是要过凤宫去?此番出征…可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庆王这才有些无奈一笑,摇头道:“舅舅又不是知道,母后已经有几日不想理我了。”
国舅一怔,望见他憔悴容颜,似才又想起他身上的伤来。国舅不动声色一笑:“殿下年轻气盛,做事难免会有纰漏,且记得日后小心便是,皇后娘娘是疼爱殿下的,爱之深才责之切。”
二人正说着,遥遥便见一个宫婢跑得急,湖蓝绢衣扬在风里,宛若涟漪波动。待近了,才看清是萧后宫里的穆旦。
穆旦见国舅也在,朝二人行了礼,才道:“殿下,娘娘请您去一趟。”
凤宫东侧的毓秀阁自萧后收养静公主后便一直是公主的寝宫,直至后来成年,萧后也说舍不得女儿,盼着在她出阁前再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年而没有另辟宫殿让静公主搬出去。
赐婚一事后,静公主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时常独自在窗台前一坐便是整整一天,谁同她说话她也不应。
窗外风大,宫婢小心将窗户关小了些,寻了话题告诉她:“公主,奴婢听说边疆起了战事,庆王殿下自请出征呢!”
静公主微微一怔。
宫婢继续道:“殿下前些日子不是才受了伤吗?现下出征怎么吃得消…”
宫婢睨着她,见静公主果真猛地起了身,行至门口却又回了。宫婢讶然道:“公主您不去看看吗?”
静公主憔悴脸庞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语声也是低低的:“去看什么,他不惜病体也要去争这个荣耀,难得我还要去阻止他吗?”她其实不想那样去想自己的哥哥,可是,眼前一切的一切,不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吗?
凤宫正殿里,萧后一张脸沉得比静公主更甚,见穆旦领了人入内,萧后扬手便将手中杯盏掷出去。“咣当”一声,杯盏于庆王身前碎了一地,萧后怒声随之传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想做什么也不必问过母后了!”
庆王原地便跪下了,也不顾地上缓缓晕开的水渍,低首道:“母后息怒。”
“本宫辛辛苦苦那么多年,竟教出你这么一个好儿子!”萧后愤然起了身,一手抓过早已被搁在一侧的赤色短鞭,行至他背后,一鞭子便抽了下去。
这条短鞭还是年幼时读书练功不用心,萧后才会拿出来惩戒他的。后来庆王越来越优秀,真正就是她心目中的好儿子,这短鞭便被装入盒子搁在寝殿最高的架子上,从未再拿出来过。今日叫宫人取下来,盒子上竟蒙上了厚厚一层灰了。
萧后心中一叹,又抽下一鞭子。
庆王单手撑在地面才不至于狼狈倒下,一侧穆旦吓白了脸,慌忙跪下求情道
:“殿下身上还有伤,娘娘手下留情啊!”
萧后冷冷横她一眼:“滚出去,否则本宫连你一起打!”
宫婢哭着退出去。庆王捂胸勉强撑住身子,嘘声道:“母后息怒。”
“息怒?当初要你求娶北汉大长公主你棋差一招,如今却要去招惹她!母后提醒过你,别栽在她的手中你不听,技不如人让老四所伤,传闻入皇上耳中说你混迹烟柳,本宫却难言半句!如今西北起了战事你却说要挂帅?”再是狠狠抽下两鞭子,萧后眼底尽是弥辣怒意,“你这样子如何挂帅?与其上战场丢尽本宫和皇上的脸,不如本宫现下就打死你!”
额角尽是冷汗,庆王勉力道:“儿臣知道母后是怕儿臣上战场出事,母后要教训儿臣,可否让儿臣将朝服脱了?”短鞭若是抽破了朝服,这若出去便有人知道皇后在宫中私自动刑了。
萧后握着短鞭的手微微一颤,外头射进的阳光洒在萧后华贵凤袍上,怒意在她的眉梢眼底缓缓消散,她一扬手,终将那条赤色短鞭狠狠掷在庆王脚边:“你若好好的,母后又何尝不希望此次你能挂帅,去打个漂亮的胜仗,叫你父皇对你刮目相看!可如今…罢了!”
庆王难得笑了笑:“那这一次…”
“便宜了老四!”萧后眸光冷峻,一字字脱口。
越皇诸多皇子,除却庆王虽不至于只剩下胤王能担此重任,可连妃才死不久,与北汉公主的婚事又推迟,胤王急需要一个在越皇面前表现的机会,所以他会千方百计求得越皇应允,准其挂帅。
穆旦侯在外头,瞧见庆王出去,她忙上前来扶住他的身子,蹙眉道:“殿下还好吗?奴婢叫人备了轿子送您至宫门口。”
庆王点点头:“多谢。”
穆旦惶惶低头:“殿下这是折煞奴婢!”
庆王却笑,一手扶了廊下雕梁立住,四下一望,才低声问:“公主不在宫内?”
穆旦呆了呆,这才忙又答:“在,殿下要去毓秀阁吗?”
原来在…他低垂了眉目,惶自一笑,她当真是讨厌极了他,对他的事再也不闻不问。
“皇上子女众多,可瑶瑶却只你一个哥哥,往后…往后你要好好照顾瑶瑶,不要让人欺负她,不要让她不开心…”
母妃临终前的话,他向来记得很牢。他还记得他在母妃床前,信誓旦旦应下所有的一切。如今回想,不免觉得好笑,果真是年少无知,以为有着一腔热血便能无所不能,却不知道长大后,竟有这么多的无可奈何!
*
胤王策马自宫中出去,径直回王府。
遥遥望去,胤王府前两盏绢丝灯笼随风摇曳,廊下石阶旁,静静停着一辆马车。女子一袭素锦风氅立于马车旁,闻得马蹄声才转过身来。
胤王利落翻身下马,早有人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马缰绳,他蹙眉望向令妧,淡淡问:“你怎么来了?”
令妧跟上他的步子,不与他拐弯抹角:“听说你要西征?”
胤王眼底渐渐生出一抹寒气,他的步子依旧,也不见他回眸:“你是要阻止我?”
逶迤长裾已迈过府前高高的门槛,令妧正欲开口,却被眼前景象惊到,转于舌尖的话一时间咽下喉咙。这还是令妧第一次入胤王府,连妃大丧已过了数月,她每回去皇宫也是甚少会有人提及那时候的事,她虽不曾去过漱安宫,却亦是能想到如今的漱安宫必定也是洁净非常,早早等候它下一个主人的到来。而胤王府,竟仍是黑幔低垂,俨然是连妃刚殁时的样子!
令妧呆住,府内下人仍是黑白素裳,仿佛仍在丧期。
令妧与母后的感情向似亲厚似疏离,她大约是不会理解胤王的那种丧母之痛。
二人走进大厅,下人们识趣地没有上前。
胤王忽而止住了步子,回眸定定望着令妧道:“他尚还有皇后,有萧氏一族,我还有什么?”他转身往前一步,“令妧,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
他的音色暗哑,眸光深深,就这样直直看着她。就连他的未婚妻子,也不曾真正是属于他的。
自令妧入越,他对她不是疏远,便是客套非常,他甚至从未叫过她的名字,今日还是头一次。令妧一如他望着自己一样望向他,嘴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原本想告诉他,他还有北汉的支持,可是话至唇边,竟又是迟疑。她真的是来支持他的吗?她不过是支持一个对世弦有利的盟友而已,谁对世弦有利,谁便是她的盟友。无关于面前这个男子,无关乎“胤王”二字,不过是赤 裸 裸的利害关系罢了。
而胤王一朝失去连妃在内廷的势力,再有延迟了婚期,他只能自己为自己赢得越皇的目光,得到皇帝的赏识。这一场仗若是胜利,他便有军心,有战绩,得民心,再得北汉支持,往后的事便更顺理成章。
“你,不怕吗?”
令妧竟是这样问了一句。
“我已输无可输,还有什么好怕?”他泰然视之,最坏打算不过一死而已,倘若不拼,便什么都没有。见面前女子微垂下眼睑,他竟是笑了,自嘲道,“绮儿的事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我没有后悔过!”
他的眸光一闪,霎时的晶亮,瞬间又沉敛。
令妧不觉一震,是真的不后悔吗?她兀自一笑,却不打算再问。
断了所有的后路,只为奋力一搏。
这样的狠戾决绝,叫令妧也不免动容。
令妧扬一抹笑容,一副傲然姿态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若皇上真的准殿下西征,令妧愿随行。”
匆匆来胤王府,真正要说的不过是这一句。
胤王迎上她的眸光,他的眼底一番风云变色,惊愕、惶恐,甚至还有一抹细微怒色。良久,才闻得他问她:“你不怕?”
他与她贵为帝子帝姬,深宫虽然暗涌不断,却都不曾真正触之血腥杀伐的战场。男人尚且需要极大勇气,何况她不过一个弱女子。
令妧浅笑莞尔,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殿下而今虽然失去连妃娘娘,可到底承欢膝下有时。而令妧素来孑然一身,不知承欢膝下是何种味道。如今好不容易将有一个安身之处,一个可依靠之人,自然不愿再松开。”
听她的语气异常平和,他却心如潮涌。
安身之处、可依靠之人——说的都是他吗?
见女子缓缓抬手,素锦广袖垂落似云,纤纤淌过她玉色葱白的指尖。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这样美的手,触之,却冰冷似水,叫他惶惶辨不出方才她口中不愿松开之人是否真的就是他。
或是另有其人——心中似有人影闪过,令妧方才的话忽而似烛火烧心,却像是又有一阵寒气直逼上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