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卑有别。”
商妍冷笑,眼圈却气得泛红:“尊卑?君怀璧,你难道真忘记了我与你是什么关系?我与你从十一年前就已经不是君臣!”
君怀璧面上的表情几乎淡得看不清,他道:“公主自重。”
四个字,比所有的冷淡都要锋利。就好像是冰做的刀,骨雕的刺。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有些腿软,想笑却笑不出来——好个公主自重。他要她自重,她倒是想轻佻给他看!
“君怀璧,你难道真想我择日出阁,让我们的…我们的婚约就此了结?”
“是。”君怀璧道。
“你宁可抗旨也不肯娶我?”
“是。”
“你是因为不想与我有干系,才不信鬼神?”
君怀璧神色一滞,道:“是。”
这是温润如玉的君相给的最清晰最直接的答案。是。
这是早就知道的答案。
商妍闭上了眼,强行压抑下方才的失态之相,笑了。
“可惜,本宫还没玩腻。”她收敛一身的刺,又缩回了软绵绵的壳子里,轻声细语,“所以君怀璧,即使你很憎恶,也请再忍耐下。”
***
告别丞相府,商妍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迷了路,兜兜转转总算雇得一顶轿子,却在说目的地的时候犯了难。踟蹰良久,终于还是去了侍郎府。开门的是上次见过的那位老者,她几乎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杜少泽的房间内。一步踏入,淡淡的莲花香就扑鼻而来,似乎比上次的要更加浓烈些。
杜少泽依旧静静躺在床上,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脸颊明显瘦削了不少,整个身体像是要凹陷进床铺中一般。
她看着有些担心,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居然是冷的。这让她越发内疚,替他将被褥塞得更齐整些,心却越来越凌乱,许许多多种可能性几乎要在脑海里炸裂开来。末了,她晃了晃混乱的脑袋,在他床边呢喃:“杜少泽,我不知道醒来对你来说是祸是福,可是我小时候见过一睡不醒的,睡越久,身体越差,等到时间久了就真回天无术…”
“我猜想,你如果突然醒来,应该有两个结果,一是彻底被抹杀,二是那个人放过你…可你继续睡下去必死无疑…”
“我想,你还是醒来好。”
“活着,毕竟是活着。”
“…可是,我害怕。”她停顿片刻,咬咬牙轻道,“君怀璧不肯出手,我…我有些害怕。”
商妍从不是什么果敢之辈,宫中十年,活了十年,怕了十年,想了十年,算了十年,顶着一个尴尬的身份活在宫闱之内,求的不过是第二天能看到太阳,还能活着,去等待或许可知的未来。
走得远了,总会怕的。
这种害怕像是春草般在她心中滋长,到最后,就成了夜深人静时分的一个梦魇。而如今,这个梦魇的爪牙分明已经撕破和现实的隔膜,掐住了她的脖颈。杜少泽不醒,她便是杀害容解儿的凶手,商徵今日能压下,不代表明日不会一道旨意降下夺去她所有;杜少泽入宫醒了,那便是未知。
醉卧红尘本她原本不该知道的,杜少泽如果醒了,就是打破了那人所有的算计。生与死再也不是可以计算的东西。
她害怕,毛骨悚然,却抵抗不了脱离束缚致命的诱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
这房里的醉卧红尘并不浓重,杜少泽却日益深眠,很有可能是放在他的床榻之中,或者是身体上。
被褥此等常换的东西要藏东西有些困难,长眠的身体自有婢女每日擦洗,这床上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实在是太少。商妍仔细打量一圈,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脑袋,抽去他颈下方枕,用取了一把匕首割开它——方枕下锦布是缠绕编制的竹丝,竹丝里面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可那莲花香味却是真真切切的,越靠近床边越发清晰可辨。
商妍困惑地试图掀开被单看看,却忽然发现杜少泽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额边微乱的发丝都已经贴在了额上。她不可置信地触了触他额头,滚烫的。明明在不久前他还是冰凉干燥的,为什么?
——上次似乎也是这样,她进房间一会儿,他就热汗连连…
迟疑中,她俯下身靠近他,听着他沉重的呼吸犹豫开口:“杜少泽,你…难道听得见我的声音?”
一室沉寂。
商妍犹豫地伸手探他的鼻息,轻道:“杜少泽,如果你能听见,就试着屏息片刻…好不好?”假如神智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那呼吸是不是可能可以控制?
她的话音刚落,指尖忽然感觉不到气息——他竟然…真的停下了呼吸?!
商妍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困难,停顿片刻,才道:“那东西…在你房间的摆设中?”
杜少泽的呼吸缓缓地恢复了。
“床上?”
呼吸平稳如故。
“身上?”
呼吸骤停!
是身上…商妍掀开了被褥,却在见到他亵衣的一瞬间踟蹰起来,忍不住有些脸红——这…好像也太逾矩了点?
忽然,一点红入了眼。那是一根红色的绳子,系在杜少泽的脖颈上,似乎是什么挂坠的系绳。
商妍瞧着眼熟,轻轻扯了出来,莲花香瞬间浓重到了极致。她急急捂住了口鼻,却在真正看清那挂坠的时候呆如木鸡——是凤凰于飞,那个她亲自派人送给他的新婚贺礼…商徵,居然把醉卧红尘装在了她送的贺礼里面!
房间里的莲花香渐渐浓郁起来,她来不及多思考,匆匆解下凤凰于飞,用力朝窗外一掷——噗通一声,似乎是入了水。开门,开窗,她尽量迅速地把所有能通风的地方都敞开了,又端了他房里的凉茶狠狠灌了一通,才险险压下意识中已经开始的昏沉。
时间渐渐地流淌,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的莲花香味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可杜少泽却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坐在他床边,困意渐渐袭来,不由警觉。
“杜少泽,我…我先回宫,如果你醒来,就去永乐宫找我。”
商妍有些愧疚地瞧了一眼四分五裂的方枕,正惭愧地试图把它塞回原位,忽然,肩膀被人箍了起来!
她一时不备,撞上他的胸膛,正欲挣扎,耳边却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我后悔了…”
那个声音说:“我…受命于…与你合作…只是幌子…我是要…挑起容将军与…陛下纷争…对容解儿…并无…”
…是杜少泽?他醒了?!
商妍不再动弹,静静地趴在他胸口,听他断断续续的倾诉。
“我后悔…很久之前就…后悔,可是…来不及…你…等我好起来…我…娶你…带你离开…”
“妍…妍儿…”
他的身体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痛楚,一阵阵的战栗。商妍用了些力道挣脱束缚,终于看见了杜少泽的脸:苍白的面色,通红的眼,还有带着执狂眼色的眼神。
“你说你…受命于谁?”
回应她的是杜少泽陡然闭上的眼。
他又陷入了沉睡。眼角还留有一丝晶莹,竟像是哭过的模样。
商妍静静等待片刻,忽然想起来当年的宓妃花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她无法想象,他片刻就醒究竟是花了多大的意志?
作者有话要说:等下要出门,提前更新。


皇叔

天色暗沉时分,商妍还是回了宫。步入宫门好久,她才忽然记起来原本送去当作进门的身份物证的玉佩留在了丞相府,顿时有些心疼——那玉佩是先帝所赐,是当年东廷的贡品,跟她已经十数年,原本是一对,可是定情信物呢。君怀璧心思缜密,想来是压根不打算把这信物还给她才不提起,可是,为什么不是他那块还给她?
天色已晚,永乐宫灯火通明。
商妍揣着一丝暴躁入宫,才踏入一步,就被小常一声哭天抢地的嚎叫吓得心跳连连: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大伙儿都快急疯了!”
“陛下也在等着您足足两个时辰了!”
“快!公主快些去换身衣服,陛下还在厅堂等您!”
商徵?
商妍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换了衣裳奔向厅堂——商徵素来不太到永乐宫,政务繁忙之时甚至半年都难得来上一趟,怎么近日却连连造访?
一盏茶后,商妍收拾停当,照旧披上惯常的皮囊,推开门朝端坐在屋内的商徵行礼,懦懦叫了声:“皇叔。”
商徵依旧冷着一张无暇的脸,明亮的烛光把他的身影剪成了一弯漂亮的弧线。
他不答,商妍越发局促,纠结片刻还是开了口:“皇叔夜坊有何事?”
商徵依旧沉默,眼角却已然有了一丝冷意。
商妍顿时了然,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缩紧了身体悄悄在心底叹息:这一跪,又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妍乐知错。”思来想去,她低声服软,“不该私自出宫,更不该…不该不避嫌,去探望杜侍郎,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还皇叔忧心,是妍乐的过错…妍乐只是挂念杜侍郎病情,以后不敢了,还望皇叔谅解。”
真真假假各参一半,她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商徵的脸色,却发现事情似乎与她预料的不太一致:商徵这一次有些反常,他瞧着她乖顺怯懦的模样,眼底的冷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竟像是被点燃的冰。
怎么回事?
“跪足半个时辰。”商徵终于开口,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来,他道,“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追究。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说罢,便干干脆脆起身离去,留下商妍跪在原地发了好久的愣——商徵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可他是当朝的皇帝。当皇帝就该日理万机,杀伐果决,跑来永乐宫喝上两个时辰茶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她偶尔心痒手痒,想看看君相有苦不能言的脸时才会做的事情吗?
***
莫名其妙地蒙混过关,这似乎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商妍这一夜睡得香甜,不仅香甜,还不经意梦回往昔,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小事。
在商徵还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小皇叔的岁月,她其实也是有过一段并不惧怕他的时候的。一场醉酒,她躺在床上半月,刚醒来的时候,一闻着酒味儿就会头晕目眩。可惜宫闱之中,不管是各种宫宴还是家宴,小事如赏花,大事如祭天,最不缺的就是佳肴美酒,她又是皇长女,有那么小半年时间,她练就了在任何有酒出现的场合倒头就睡的绝活。
那时候,商徵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正经差事都还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先帝就派了他盯着随时会睡着的皇长女。
她心思活跃,闲不下手脚,他却冷冰冰只会负手皱眉;她怕他,他烦她;她爬假山,他在山下皱眉等;她捞荷花,他在湖边皱眉等;她掉下湖,他皱着眉头往下跳;她一不小心又醉了,睁开眼时瞧见的一定是他皱着眉头的冰山木头脸…
她渐渐卸下对他冰山脸的惧怕,闲来无事也会卯足了勇气去扯他的袖子缠他,一声声迭声叫小皇叔。
“皇叔。”他每次都皱着眉纠正。
“小皇叔。”她抱着他胳膊不放。
“皇叔。”
“商徵小皇叔!”
“皇叔。”
“商徵商徵商徵小皇叔!”

九岁那年,邻国西昭摄政王来访,还带了个十来岁郡主。那郡主嚣张跋扈,一根鞭子看谁不快便抽,就连她这皇长女也险些遭了她毒手…
后来呢?
日出时分,商妍在迷蒙中睁开眼,瞧着被褥上那一寸阳光发起了呆。
毕竟是那么早之前的事情,所有的回忆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隐隐约约,她只记得那小郡主的鞭子没抽到她身上,再往后的记忆便如同一团浆糊再也抽离不了完整的脉络。
“公主醒了?”小常推门而入,笑眯眯地端上洗漱的器具。
商妍尚在混沌中,好不容易清醒彻底,好奇问:“你为什每次都那么及时?”每次她一醒来小常就可以知道,这么巧?
小常吐舌头:“这是做奴婢的责任嘛。”
商妍狐疑地洗漱完毕,坐到梳妆镜前,才发现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支新的步摇。这是一支漂亮的珍珠步摇,也不知是废了多大的工匠人力才收集齐如此细小圆润的珍珠细细串成一弯新叶模样,精美无比。
“这是陛下早上赐的,”小常站在她身后轻笑,“奴婢听说公主和陛下打小就亲密无间。虽然外头流言蜚语,可小常觉得陛下还是很疼爱公主的呢。”
商妍凉飕飕道:“昨夜你没瞧见本宫被罚跪?”
小常一愣,撅嘴嘟囔:“那也是您自己悄悄溜出宫…”
商妍沉默地把步摇收进盒中,冷道:“小常,这月月俸请大伙儿喝酒罢。”
“公主…”
***
午后,商徵的旨意由安公公带到,宣商妍御花园见驾。
商妍无奈,又回房翻出了那支新赐的珠玉步摇,磨磨蹭蹭跟着安公公去往御花园——这宫里,商妍想不通透的有两件事,一样是已经位及丞相的君怀璧为什么抵死不从不肯娶她这当朝公主,一样是商徵贵为一国之主为何喜欢看她一次次颜面扫地。他似乎很喜欢先将她打得跪地,再冷飕飕补上一颗糖果,如此轮回,冷眼看她浮沉。
这人,不止冷心冷肺,还恶劣残忍。
御花园里一路芳草已经抽芽,商妍跟着安公公去到御花园景致最好的草地上,原本以为会见着商徵一人冷着脸喝酒,却不想第一眼见着的居然是一片缤纷云袖。□个司舞身着云裳轻歌曼舞,不远处的赏花亭中才是眉头微锁的商徵。
安公公早已告退,商妍傻了眼,迟迟不敢迈步上前:商徵并不是个耽于音色之人,宫中乐坊除了宫宴或是缝上朝中大事才会派上用场,这次他居然在认真地看舞?
只是…看舞都能看得冷眼皱眉的,恐怕也只有商徵一人吧…亏那群司舞还满脸笑意跳得下去…
“妍儿。”商徵终于发现了呆呆站在司舞对面的商妍。
商妍听见了,小心地绕过司舞进到亭中,对着他行了个礼。
商徵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紧皱的眉头稍稍松懈几分,道:“你可知杜少泽今晨转醒?”
商妍心中一跳,摇头。她只知道杜少泽会马上转醒,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并不知晓。商徵知道昨日她去过侍郎府,莫非这次是要…秋后算账?
商徵盯着她的眼睛沉吟,良久,才稍稍挪动下位置,把皇座腾出些空隙。
商妍悄悄松了一口气,温顺地坐到了他的身旁。
淡淡的酒味弥漫在亭周。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虽然现在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闻闻就醉,不过能少吸入一点酒气还是少一点儿为好。
司舞们不知道是得了什么令,一曲舞罢便没有接下一曲,而是行了礼鱼贯而去。偌大的一个御花园寂静得只剩下鸟鸣虫叫。商徵似乎是喝了不少酒,桌边俨然已经放了好几个空了的酒壶,更远处,还有一个酒坛。
这…商妍犹豫开口:“皇叔,您…”醉了?
商徵有个了不得的特性,平日里是一张寒冬腊月脸,喝醉了便是万古冰山脸。有些人喝酒越醉越是逾矩闹腾,商徵一醉却是越发冷静自持,她早就听说几个皇叔都尚在人间之时企图拐他出去灌醉了瞧他会不会变脸,结果所有人都倒下了,最后是最小的商徵派了人送他们各自回府。从此,燕晗皇室再无人有兴趣与他拼酒。
“皇叔若是醉了,妍乐叫…”
“你的玉佩呢?”
“啊?”
商徵目光如冰,落在她的腰间:“玉佩。”
玉佩…商妍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脊背濡湿,心跳忽然停滞了几分——玉佩…她能不能告诉他玉佩被君怀璧借走不还了?
“妍乐不小心把它落在永乐宫了。”
“去取。”
“…掉了。”
“禁足三月。”末了,商徵冷道。
“…是。”
一次逾矩,杜少泽一条性命换来禁足三个月,算不得什么赔本的买卖。商妍柔声应了,站起身来行礼告辞。不料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声响,她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了手腕——只一瞬,她就重重摔在了皇座之上,手肘撞上梨花木扶手,顷刻间传来的酸痛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商徵就站在两步开外,冷淡的眼里依稀酝酿着一场肆虐的风沙。
他醉了。商妍不太确定这一点,也不敢多动弹,她稍稍动了动疼得颤抖的手,扶着皇座缓缓跪地——
“站起来。”商徵冷道。
商妍迟疑片刻,缓缓起身。还未站稳,衣襟便被商徵拽了过去——她被迫极近地对上他寒潮肆虐的眼,额上依稀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实在太高,她的脚尖不能着地,整个身体凌空蜷缩得发颤。有一瞬,她几乎想一拳打过去…
可是不行,她不能。
“为什么不反抗?”商徵冰冷的声音响起,他说,“我常在想,是不是十年前你与人换了身份。”
“不过,你有胆量去救治杜少泽,倒让我看清了,你真是商妍。”
“为什么,你在我面前如此胆小如鼠?”
作者有话要说:新章更新~


禁闭

为什么如此胆小如鼠?
商妍紧紧闭着眼,不去看他的眉眼。她是胆小如鼠,对他的惧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敢扯着他袖摆撒娇,可是那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怕他,十年前她藏在母后身下,隔着母后浓密的乌发看到他踏着尸身而来,银白的长枪刺穿叛党的胸口,红缨上滴落殷红的血。他差人搬开母后的身体,把她拽出血堆,淡漠问身边的君怀璧:杀还是留?
杀,还是留?
她原本惊惶委屈地想搂住他的脖颈哭嚎一句小皇叔,可是他却只是拽着她的衣襟把她提到了半空,问一个谋士杀还是留。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听了十年的公主千岁不过是一句空话,公主哪有千岁,公主的生死只是一个字。
而已。
她怕,恐惧入骨髓,他的目光是刀,秋风是刀,鸟鸣是刀,一切一切的风吹草动都是刀,一刀一刀剜肉蚀骨。
她没能在被提起来问是杀是留的一瞬间尖叫出声,然后,再也叫不出声了,所有的刁钻蛮横几乎是在一瞬间消磨殆尽,空留下无穷无尽的恐惧,从此便是一片荒芜。
而如今,他竟然问她为什么在他面前胆小如鼠?
不知过了多久,商妍的身体终于落了地。她却不敢睁眼,手脚依旧战栗,良久才稍稍睁开眼,惊惶地看着商徵,看他紧皱的眉头,硬生生从喉咙底挤出一句:“皇叔…”
商徵的神色已经沉寂下来,他冷笑:“我倒不知,妍乐公主竟然有如此医术,救治得了倾尽太医院都救治不了的病人。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知晓,你铤而走险救治之人可是害你背了杀人泄恨名头的真凶?”
商徵实在靠得太近,商妍用力地喘息才能压下心头的惶恐,粗粗思索他的话语——杜少泽昨日透露的事虽然断断续续,她却也已经猜到大半,原本合作是为了挑起容将军与商徵不和的算计,那这容家小姐容解儿不过是一颗被牺牲的棋子,挺商徵的话中意思,难道这棋子竟是杜少泽自己亲手去除的?
“商妍,你好大的胆。”
商徵居高临下,冰冷的言语却像是从地底传来。
原来,昨夜不过是个引子。
商妍咬牙撑起身体,匆匆看了一眼商徵近在咫尺的眉眼,轻道:“商妍…知错。”
商徵却冷笑,他道:“你的知错未免来得太过容易。”
“皇叔…”
“回宫禁闭。”
“…是。”

天终于放晴。商妍是踏着一路的阳光回永乐宫的,她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压惊的茶,安公公就带着商徵的旨意上了门。
禁足三月。
在宫中常见的惩罚中,禁足恐怕是最轻的一种,她一不是商徵的妃嫔不必害怕失宠,二不是日日争上游的朝臣怕阻了官运,禁足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罪惩。至少这三月再不会有什么让她出丑宫宴,倒称得上可喜可贺。
“公主,您就暂时委屈三个月吧。”安公公扯着尖细的嗓音安抚,“您昨日悄悄溜出宫去,陛下可是一本折子都没看,昨夜回寝宫还喝了一坛子酒,那脸黑得呀,禁足三月,还真是轻了呢。”
商妍听得稀里糊涂,问:“昨夜他离开永乐宫还好好的呀。”昨夜罚也罚了,吓也吓了,永乐宫的茶他也喝了好几壶,竟原来是憋着气回去的?
安公公笑了:“那老奴就不知了,陛下心思我等凡人哪能参详?”
还不是阴晴不定恣意宣泄。商妍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带着圣旨慢悠悠往内殿走,却听见身后安公公不轻不重地投来一句:“公主,老奴侍奉陛下十年,深知陛下仁厚,虽天子龙威不可触怒,不过公主若是熬不过这三个月,倒可以试试服软几句,与陛下说上几句贴心话儿,依陛下对公主的宠爱,兴许这责罚就可以免了。”
商妍闻言脚步微滞,脑海间忽的行云流水般掠过些迷蒙的记忆,一时间脚下仿佛踏了云彩似的浮软——很多年前的夏日,先帝带着宫中妃嫔北上避暑,她在避暑山庄的大院中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杈上搭着个鸟窝,一时心起,趁着大伙儿午睡躲着宫人悄悄爬上了树,谁知上去容易下来却难,她抱着树枝哭嚎着找人来救,可宫人们找来的梯子却一个比一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