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苗素来打扮得妖异无比,行为举止更是邪气十足,怪异的是林音简筒单单几句话居然让她
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风停了、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归静谧,唯有她的表情一点一点透出了
疯狂,她的眼里渐渐起了波涛,盯着林音像要裂开来一股,“死了?”
林音颔首,“是,师伯。”
“他不是有鬼蛊吗?”甘苗陡然间尖叫出声,她的声音本就怪异,这会儿尖声叫出来凄厉无
比,令人发寒。
林音等甘苗累到极点渐渐收敛了尖叫,才淡道:“师妹自小体质过阴,死气颇重,家师为保师
妹性命,六年前就把鬼蛊给了师妹。”
“师妹…”甘苗暗色的眼里狰狞起来,“是那个叫青画的丫头?”
“是。”
甘苗红了眼,指缝里不断有血涌出,半晌,她才森森开口:“那他…有没有什么话…”
“有。”
“什么?”她急切地靠近。
“师父说,他一生活得纵性,犯下不少杀戮、欠下不少债,独独不欠的一个是师伯你,如有
来世,绝不再见。”
“绝不相见,绝不相见…”甘苗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再也聚集不起来,片刻之后,是她
凄厉的笑声,“绝不相见,那我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我活着做什么…哈!绝不相见…”她已
经彻彻底底疯狂了,疯狂的眼、疯狂的举止,就像是一个压抑很久的癫狂之人爆发,一旦开始了
就停不下来,凄厉的笑声把竹林变得如同鬼城一样。
墨云晔静静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甘苗再厉害,司空的死却是她的致命弱点,甘苗和司空
的过去他无从得知,但是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没了司空这支柱,甘苗她终将退出这场混战,彻
底成为废人。
000
青画在青云宫内醒来,入眼的是朱木雕花的床和碧青的纱帐,纱帐外团团围着御医和侍女,
闭眼前的竹屋和墨云晔都如同梦境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最为熟悉的环境和人。
她的清醒乐坏了一干太医和侍女,小姿端来了一碗浓稠的药到她面前,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轻
声道:“郡主,用药吧。”
御医急急替她诊了脉后就退了出去,其余的侍女也一道被青画遣了出去,整个房间就只剩下
小姿一人,小姿对青画的想法了然于胸,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郡主,先喝药,好不好?”
那碗药浓稠无比,还带着一股浓郁刺鼻的味道,这微微腥甜的味道让青画反胃至极,她想推
开那药碗,只是见着小姿满脸的希翼有些不忍,还是硬着头皮把那药灌下喉咙,咽下药,她理了
理繁杂的思绪,问小姿:“青持呢?”
小姿的脸色变了变,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是这个,良久才踟蹰道:“郡王,婚期已过,您回宫
那日…是婚期后一天。”
“婚期…后?”
“是,陛下坚持延缓,可是…可是那些老头…”小姿在宫中已经算不得稚嫩,但说起这
事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她自小侍候的郡主就要嫁给
当今天子为后,可是婚期将至,朝中的反对之声也越发严重起来:青画虽是忠烈之女,之前册封
太子妃时,所有人都迫于老皇帝的威仪方心服口服,但是今时不同于往日,今日青画要为后,终
究是惹来了朝臣的不满。
新皇根基尚不稳固,选后大事关系到未来几十年朝中势力倾向,每个党派都希望当上皇后的
会是自己的人,在这等风口浪尖之上,青画却是个空有忠烈之后美名,实则无权、无势、无根基
的人,她若为后,谁人能服?只是她和青持的姻缘乃是先帝定下,故而才忍下波澜;青云国上下
信奉神明,对皇庭祭祀之类礼仪颇为看重,青画婚前失踪恰巧给了百官一个最好的理由,以于神
明不敬、损害国运为说辞,逼青持废除婚约,另娶皇后。
“青持另娶…”青画喃喃了一句,细细体会心尖上划过的一丝钝痛,除此之外,却也有一
分怅然。
小姿却会错了意,急得眼泪止不住,“郡主,您别急,陛下、陛下对您那么好…他肯定不会
始乱终弃的!”
“小姿…”
“郡主,陛下对您…”
“小姿,青持他是一国之君啊!”青画笑了笑,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
她却瞥见那个熟悉的沉默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只是短短几日,他却清瘦了不少,明明是个结实
的剑客,如今看来却像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青画心中酸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不声不
响地迎上他的目光,凝视着,不知为何,明明隔得那么近,她却有种就此分离的错觉。
小姿也发现了青持,默默退出了房间,青持却不急于进房,他远远站着,仿佛连呼吸都收敛
了起来,从门口到床边不过区区十数步,他却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青持。”青画微微笑了,下了床。
有了第一步,第二步就不难,青持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他终究是迈步进了房间,扶过青画
坐到桌边,替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看她喝下了又找了件外衣披在她肩头,未了,他定定看
着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青画喝完茶,扯了扯衣衫,对着脸色憔悴的青持叹了口气,倏地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青持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急促而颤抖,他的双臂僵硬无比,却使下不小的力道,把青画病软的
身躯紧紧拥在怀里,纷乱的心跳渐渐平复成同个韵律。
“可不可以不顾你的性命、不顾青云,一起走?”这是青持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第一句话,
带着浓浓的倦怠。
青画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低头暗暗揪紧了衣摆。
“锦儿…”
“你是一国之君了。”青画埋头在青持肩头蹭了蹭。
青持苦笑起来,轻轻松开了她,略略退开一些距离问她:“锦儿,我虽然说过不再逼你,可是…
你能不能告诉我,相识十年,你的爱与恨都给了他…宁臣在你心中,可曾占得半点位置?”
明明是卑微得近乎乞求的话语,青画的心却跟着抽痛起来,这个一国之君呵,她究竟还想让
他如何牺牲?十年,两辈子,宁锦满心的爱给了墨云晔,青画满心的恨给了墨云晔,她的心,真
的还有余地给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吗?
青持眼里的波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青画的心前所未有的揪痛,几乎是不考虑,她脱口
而出:“有!”宁锦缠绵病榻时照顾左右的是他、守陵的是他、生死关头相救的依旧是他…一点
一点,积聚了十年,足够了。
“青持,我…我本就没有多少日子。”青画笨拙地解释,“可是、可是我是真心想嫁你,不
仅仅是报恩…真的,可是…”可是你是一国之君,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背负昏庸无道的骂名。
青画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善言辞,到未了她只能拙拙地僵在座上,被青持极轻地拥住
了,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轻柔如同羽翼。
“锦儿,青持此生为你蹉跎,不悔。”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役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青画见到了青持最后一个笑,笑渐渐在青持脸上洋溢开来,如同开放一朵花,
那是个美得让人窒息过程;很多年后,当她早已看遍了江南的水、江北的山、塞外的黄沙,她依
旧记得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见着青持的时候,他那如碧海蓝天、青草细风一般的笑。
青画在这样的笑里渐渐失去了神识,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疲惫,却又不像是“天残”毒发
作时的感觉,那是一种透骨的倦怠,铺天盖地的席卷向她。
青持…她最终还是没能叫出这最后一声,骤然晕厥。
一刹那,青持的泪滑落,滴在她的眼角上,就好像她也流泪了一般,“锦儿、锦儿…”他轻
声念着,突然用力把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那茶杯里的东西,才是她会晕厥的真相,她空有
那么敏锐的毒药嗅觉,却永远不会防范他。
所以,他心甘情愿认输,江山皇权他可以抛弃,但她的性命不可以,她得活下去,一直…
活下去。
青云郡主暴毙的消息,在当日就传递了整个青云宫闱,传说青云的帝王在郡主房中守了整整
四日,滴水未进,第五日的初阳升起的时候,宫女们见着了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抱着一个
无声无启蛇青衫女子踏出了房门。
郡主故去本该厚葬,但是她还未来得及有名分的夫婿却阻止了一切丧礼,直到第五日的清晨,
太监来报,说一个叫“林音”的江湖侠客自称是郡主师兄,在宫外拿着他御赐的金牌求见。
天色尚早,宫里还未真正热闹起来,只有起得早的宫女和守夜的侍卫看到他们年轻的君王,
把怀里没有声息的人交到侠客手里的时候,那比寒秋还要苍凉寂静的神色。
后来,没有后来了,年轻的帝王在那之后一夜苍老,眼里再不见温情。
同一年,墨云晔的三军撼动了整个朱墨,以史宫尹欢密册和先帝密旨为证,朱墨帝王墨轩并
非皇室血脉,先帝有遗旨,杀无赦以保皇室血脉正统,无论是真是假,当墨云晔的铁骑踏破宫门
的那一刻,它已经成了真相,墨轩丧生剑下的第二日,一直被收押在天牢的昭仪想容的尸体被发
现,仵作验证之下,乃是自杀。
那是一场血光四溢的混战,墨云晔仗着十数万兵权,终究是平定了朱墨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
宫变,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宫闱之内人人夜不能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
后,墨云晔出乎意料地扶持先帝自幼在冷宫长成的小皇子墨瑟为帝,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也
没有人能猜出他此行的目的,日子久了,民间便有传闻,摄政王贤能,为正血统起兵、不恋皇权,
祸乱平息后便甩袖离去,回了摄政王府。
无论如何,摄政工墨云晔到最后还是退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舞台,不见了踪影。
000
朱墨边境有座山,叫湖眉,湖眉山连绵不断,两山相接的山谷间是一片片竹林;此时正是竹
枝葱翠的时节,山谷里的绿连成了海,一望无际,在竹林尽头有一间小小的竹屋,屋外放着些药
草,窗上悬着几个线接的竹筒,风一吹,叮当作响。
墨云晔已经在屋旁站了良久,他似乎是没有勇气踏进竹屋,却又不舍离去,只呆呆站着,沉
默得如同要融进他身后的一片桃林。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黄衫的女子,那女子见着紫衣吓了一跳,良
久才笑道:“王爷来了。”
墨云晔低低应了一声,轻声问:“小易,她…如何?”
秦易手里端着一个筛子,上头的药草已经晒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把筛子放到屋旁,淡
淡笑了,“她一直睡着,从来没醒过,半个月前和现在自然是一样的,王爷想进去看看吗?”
墨云晔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没有开口。
秦易收拾完药草,轻轻叹道:“王爷,您不进去,怎么知道王妃她到底现状如何呢?一两年了,
这两年来,墨云晔每隔半月就会到这桃林小屋一次,送上医治青画的药,可是整整两年,他几乎
每次来都会在山谷中待上一夜,却从来都只是站在屋外,不曾踏入竹屋半步,秦易请过、求过,
都无济于事,到这半年,她已经不再抱希望他会进屋了,这一次,她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动摇。
“王爷?”
墨云晔递上手里的瓷瓶,似乎是下定决心似的,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竹门,一片阳光被带进屋
子里,跃动地跳到屋内的茶几上,屋里点着林音特制的薰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这是一间
小竹屋,里面的架构实在算不得复杂,推开门,掀开里屋的纱帘,就可以看到那个静静沉睡的身
影,她的模样和两年前比起来没有一丝变化,只是眉宇间不见了生气,像一尊精美的瓷偶。
墨云晔被药味刺得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只能抓着门框才不让自己跌倒,他捂着
自己的口鼻,直到脸色苍白,终于忍住了咳嗽,生怕扰了躺在床上那人的清静,他永远不敢承引。
即使是再大的声响,都不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青画静静躺在那儿,连呼吸都绵细不可闻。
他到了床边,手足无措,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一般,不论是站着
还是坐着,都揣着千万分的忐忑,他望向她的眼里带着的悔恨沉痛在片刻后转成了柔情,尽数灌
注到他握着的她手上。
“锦儿。”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埋下头地不可闻地倾诉:“你要记着我,好不好?爱也好、
怨也好,一定不要忘记。”没有人回应,一片寂静,墨云晔红了眼,依旧是咬着牙低语:“锦儿,
你要活着,活着看我偿还。”
这世上终归是因果轮回,天理昭昭,司空留下的以毒攻毒的法子是在他体内种蛊,配着甘苗
给他下的药,用三年时间让蛊虫和药在他的身体里慢慢融合,半月一次,以血缓解青画体内的毒
性,待到三年整,取出蛊虫,解“天残”毒。
因果终归是报,蛊虫在饲主体内三年,前两年损心脉,最后一年损心智,而今天,正好是两
年整:墨云晔自然知道林音当初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他如果亲自为她解毒,那三年后,他就会成
为一个心智全无的痴傻之;人,此牛纵然有幸活下来、纵然她可以释怀,他却再也不会记得自己是
谁、记得宁锦是谁,他墨云晔的下半辈子,会是个疯子。
种蛊那天,秦易哭成了泪人,而他却只看见沉睡不醒的青画,漫无边际地想着,假如她醒来,
发现他成了个疯子,她会不会还恨着他?
“王爷,小心身体。”秦易端了参茶递给墨云晔,悄悄用袖口擦拭自己湿润的眼角,这两年,
墨云晔已经清瘦了许多,脸色早就不复当年,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苍白;她也知道,从今天开始,
他就会…渐渐失去神智,直到再也记不起要送来解药,直到世人传颂的君子、如玉的翩翩公子
沦为疯癫。
墨云晔的神情恍惚,他犹豫道:“小易,我把王府的精锐侍卫交给你,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送
来解药,你就派人强取。”
“王爷…”秦易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脆弱到极致的绝望,
她看到他埋下头,轻吻着青画不可能睁开的眼,细细的吻良久才辗转挪到唇,而后是让人窒息的
停顿。
秦易悄悄退出了房门,临出门前回首,见着的是他的三千青丝散乱在耳鬓床头,掩去了脸上
的疲惫,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墨家世于,翩翩骑马于街井。
那是秦易最后一次见着神智正常的墨云晔。
三月时,墨云晔还会在竹屋外等候,等她开门,微笑着问她,她如何?
到六月,秦易在竹屋外见着了紫衣佩剑的墨云晔,他的眼里是全是淡漠,只是透着淡淡的迷
茫,似是犹豫良久,才轻声问她,这位姑娘,可知我夫人何在?
九月,他迟到了,大雪淹没了来时的道路,秦易绝望之不出竹林去通知侍卫的时候,在茫茫
雪海中见到了那个迷失在雪中瑟瑟发抖的身影,他的眼里一片空洞,乖乖任她扶起了,才憨憨一
笑,问她,姑娘,我要找谁?
直到十二月,墨云晔终究是没有到竹屋,秦易彻夜等了三日,终究耐不住性子去了摄政王府,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摄政王府一片狼籍残骸,大火烧了鼎盛一时的摄政王府,疯癫的摄政王
不知所踪,有人说死在火场,有人说在那之前摄政王就已经病死,也有人说,摄政王忽然恢复了
神智,远走天涯了。
秦易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竹屋,却在竹屋门口见到一个白衣俊秀的男人,那男人手里拿
了个小坛,正打算推门而入。
“你是谁!”秦易急急忙忙上前阻止。
那男人一笑,扬了扬手里的小坛,他说:“在下林音,乃是青画的师兄,特为墨兄送这最后一
次的解药。”
过了今日,青画就该醒了;今日过了,墨云晔…却不知生死。
秦易呆呆看着那个叫林音的男人进了竹屋,悬了很久的心突然松懈下来,她缓缓蹲在地上,
哭了。
青画在沉痛中醒来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夕阳透过窗户投射在屋内的竹桌上,一缕一缕金线
被拉扯得细长如丝,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竹林间风过的沙沙声,间隔着几声清亮的虫鸣。
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下了床,走出竹屋的时候正巧赶上日落,夕阳一片火红,烧了半边天。
屋外的秦易听见开门的声响回过头,一瞬间呆滞,“王妃…”秦易只来得及喃喃出口了两个
字,眼泪已经决堤。
青画听着这早已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愣,而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她迈开极不协调的脚步上前
轻轻抱了抱她,开了三年来第一次口:“辛苦你了。”这三年,真是苦了她。
“王妃,王爷他…”秦易很急切,话却卡在喉咙底出不来,到最后她急得狠狠咬了下嘴唇,
才颤道:“王爷他出事了,王妃你昏迷了三年,王爷他…”
青画静静听着,眼里没有反感,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秦易忽然忆起她昏睡之前一直是憎恨
着墨云晔的,更何况墨云晔曾经故意毁了她与青持的婚礼,如今她…
“我知道。”青画轻道:“醒来的时候,师兄与我说过。”
“哦…那…”秦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画打断。
“小易,我…有点饿。”
她拍着脑袋笑,“王妃稍等,我去弄点吃的。”
“好。”青画看着小易跌跌撞撞地奔向竹屋后面,微微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竹屋;林音说,墨云晔以血饲蛊,用血保了她三年不死,自己却沦落得神智不清,消失在王府的
大火中,是生是死,尚不知晓;他还说,青云的帝王娶了丞相之女,几个月前有了太子,青云正
举国欢庆。
三年春、三年秋,于她而言其实是转瞬的过程,可是冥冥之中却有些东西变了,也许是经历
过几度生死的豁然,也许这三年真的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的执念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淡
了,曾经在她心头烙下的印记虽不可磨灭,但也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去看清,心头刻着的不仅仅是
仇恨,更多的是怨恨。
满心的欢喜被撕裂的怨恨,美满姻缘是虚幻的怨恨,血脉胎死腹中的怨恨,这一切,在长年
累月家族仇恨的渲染下,变得异常狰狞,阴暗霸占了整个心,以至于她看不见宁臣的付出,看不
见很多显而易见的事,用青画的一己之躯去疯狂地报复。
三年生死,终究是平静了她的心。
林音说,一个疯子即便能从火场里存活,恐怕也难活得久,不是饿死了,就是病死了;这番
话在青画心中激起了不小的震荡,她呆滞良久,不知如何面对,她从来没想过,墨云晔死后她会
做什么?是继续过青画的生活,还是回云闲山庄?她从没想过她能彻底赢他直到…他死。
“还恨不恨他?”那天林音问得很直接,青画却一片茫然。
“那,假如他健在,你会不会回心转意给他补偿的机会?”
“不会。”青画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怅然,都结束了。
青画走出竹林的时候正是月亮初升之时,她累极,却也不敢耽搁,只好从路边找了截枯木拄
着走,这片竹林向来是在朱墨的边境,人烟稀少,她断断续续走了一夜,依旧不见半户人家,待
到第二日天明,她翻过了一座山,忽然就看见了一片粉海,无数的桃花。
她终于认出这地方,这是朱墨和青云的交界,湖眉山,当年她陪书闲到朱墨的时候就曾经路
过这一片海一样的桃花林,没想到一隔三、四年,人面不再,桃花依旧。
她还记得,顺着这片桃林一直走,就可以看到无数的三月芳菲盛开如火,这种曾经是她恶梦
的植物其实是极美的,火红如同朝阳。
青画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太多人用性命换来的生命,
她只是茫茫然游定在桃林中,直到看见那一片沭目惊心的火红,三月芳菲;在那儿,她看到了一
个人,一个脏乱不堪、衣衫破烂的男人,他蹲在一片火红的花海中,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动物,
他没有抬头,只是瞪着三月芳菲满脸的凶相。
在看到那背影的一瞬间,青画发现自己的心纷乱起来,她轻步靠近他,直到他面前,“你…”
男人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是一张划破了好几个口子、鲜血淋漓的脸,脸上却是带着憨笑,
青画犹如惊雷一般呆滞,那是一张早就刻进她骨血里的脸,即便是没有一分完好、即便是跨越轮
回,她都无法忘记,那是…墨云晔。
000
“你还活着。”青画轻声叹息。
墨云晔却宛若耳聋,他又低下头去看着三月芳菲,木然的眼里又染上了凶悍的眼神。
青画这才想起他早已疯掉的事实,她轻声问他:“你讨厌它?”
墨云晔发了狠似的用手去抓三月芳菲的茎杆,几乎是一瞬间,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忽然瑟瑟发
抖起来,新划破了好几道伤口的手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青画忽然明白,他身上、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呜…”墨云晔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又压着了不少三月芳菲,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濒
死一般。
三月芳菲是有毒的,青画不知道他已经这么做了多久,只是看他的脸色,怕是正好毒发,这
一刹那,她是犹豫的,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身离开,给这个荒唐的故事来个荒唐的结局,可是
看到墨云晔濒死的神情,她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最后的最后,她没能下狠心。
三月芳菲如果不加药引,则毒性不重,花和茎有毒,根能解;青画曾经想过替他解了毒之后
她能不能够搬得动他,把他带到阴凉些的地方不至于被山上的日头曝晒,直到她扶起他,她才了
然,之前的考虑是多余的,他已经骨瘦如柴,体重恐怕和她相差无几。
墨云晔睁开眼的时候,青画正端着从溪边舀了水的荷叶喝水,见到他醒来,她想了想,把水
让给他,墨云晔的眼里一片茫然,显然是不理解这叶子的功用,青画便动手把水递到了他口边,
轻轻倾斜。
“水。”她轻道。
水触碰到干裂的嘴唇的时候,墨云晔的眼里忽然放光,而后,是一阵狼吞虎咽,青画看着他
罕见的丑态,心上酸楚,他到底多久没喝水了?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遇,青画却并不打算把它延续下去,简单料理完他的伤势后,她就起
身离开。
从湖眉山腰到山脚、从山脚到客栈,那个脏乱的身影却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孩,一直跌跌撞撞
跟着她的脚步,一步都不肯松懈,也许是雏鸟情结,又或许是没有神智的人的本能,他一跟,居
然是三天。
“不要跟着我了。”她不只一次停下脚步,每次回头对上的却都是他笼着雾气的眼,他似乎
是完全听不懂,只是等她走近了才露出个笑脸,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花花车车递上,仿佛那么做
就能讨好她,他的眼神纯净如水,是属于一个孩童才有的剔透。
他跟着她整整四日,在第五日的清晨栽倒在路边,气息微弱。
然后,青画妥协了,她回过头,停下脚步把那个满身伤口、形同乞丐的人拖到阴凉的地方,
在他身上盖上宽厚的叶子,盖一张,脏乱就少一分,等到只能看见他紧闭的双眼的时候,青画笑
了笑,拿两片厚叶,把他彻彻底底埋了起来,大风一过,金黄的落叶遮天盖日,湮没了树下的人,
墨云晔,你会死吗?
青云的冬冰雪覆盖,有处叫明崖的地方乃是赏雪胜地,待到大雪消融,春回大地之时,绿萝
仙居的紫藤蔓攀爬上花架,夏日荷塘月色如霜,秋日的红叶舟被夕阳染得带了金。
青画一年看遍无数山水美景,回到故地是在春意盎然时分,湖眉山上的桃花又盛开了:桃花
林下一片水泽,她必须提着裙子才能小心走过,临到尽头,她才回头看一眼身后默默跟着的木讷
身影,他一直默默跟着,已经学会如何习惯她停停走走的脚步,遇上沼泽泥潭,再不会跟得遍体
鳞伤。
“回去吧。”她轻道。
“嗯。”
“不要踩着水坑。”
“嗯。”他木讷的重重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憨态,已然看不出一丝这身体曾经有的气势。
就这样吧!青画细细看着夕阳把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一青一紫两个身影常常令她产生幻
觉,宛若很多年前的江湖,很多年前的人…她微微笑了笑,踏进了桃林深处。
夕阳、桃林、青衫,出人意料的融洽,美得如同画卷,墨云晔缓下脚步,静静看着那跃动的
身影,纯然的眼眸中突然溢满了温驯。
锦儿。他轻轻张了张口,却不敢发出声来,只能隔着虚空描摹她的眉眼,他自然知道,有朝
一日当他不再装疯卖傻,也是他们决裂之时,纵然他和她如今日日相伴、近在咫尺,他却…必
须站在天涯外,因为一开口,等待他的也许是玉石俱焚,这恐怕是老天爷的惩罚,让他有幸得以
再度伴她左右,却…永远不能开口。
后悔吗?林音曾经如此问他,他只是笑,笑罢了小心翼翼藏起眼底的光芒。
朱墨湖眉山脚下,有个专卖玲珑糕的小客栈,客栈虽小,生意却兴隆得很;青画不打算在朱
墨久留,也不打算去青云,临走前最不舍的却是这小小的糕点,她在那儿排了半天的队,总算是
买着了一碟玲珑糕,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包裹里,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湖眉山,眼里露出一些不
舍,墨云晔就坐在她身边,呆呆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动作,眨眨眼,扯住了她半截袖子,“你要去哪
里?”
青画愕然回头,手里的包裹落到地上,玲珑糕洒了一地,墨云晔开口极轻,虽然口气中依然
带着一丝木讷,但却是字字清晰,这已经足够让她惊恐,她几乎是在一瞬间退后了几步,清亮的
眼眸被防备渐渐覆盖,除了戒备,还有惊恐,她不怕他疯,只怕他没疯;她怕…怕他恢复了正
常,成了她最不愿意见到也最怕见到的那个人。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僵持着,青画防备,墨云晔一脸的憨傻,热腾腾的玲珑糕在地上打了几个
滚,染上了尘土,渐渐地没了热气,墨云晔第一个有了动作,他倏地蹲下身,在人来人往的客栈
过道上,捡起发黑的玲珑糕,一股脑儿塞到口中。
“你…”青画急急忙忙阻拦,却只抓住他的空手,他手里的玲珑糕早就被他塞进口中咽了
下去。
“好吃。”墨云晔露出笑容,毫无芥蒂地盯着青画的眼,他的笑容憨厚无比,曾经的公子云
晔,现在正以一个很不雅观的姿势蹲在地上,吃那脏得不成样子的玲珑糕,那个温文娴雅的翩翩
公子终于…再也找不回了,宁锦少年相识相爱的墨云晔找不回了,宁王妃恨到骨子里的摄政王
找不回了,青画机关算尽终究赢不了的墨云晔找不回了…她这两生的爱和恨,或许真正到了烟
消云散的时候。
三月芳菲发作的时候她不曾忘记,重生成青画的时候她不曾忘记,昏睡三年的睡梦中她都不
曾忘记的人,真的不在了,真正到了忘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忘记;花开后是凋零,草枯后是土
屑。心死了,却什么都不剩下,忘记爱是痛,忘记恨,却是麻木个然,事到如今,她早已分不清
对墨云晔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只能说斗墨云晔三一个字很久之前就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
刀剜都去不了了。
她踩碎了地上的玲珑糕,拉起他的手,拽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边
境的村落已经望不见,她才停下脚步,缓缓蹲下了身喘息。
“哭了。”墨云晔认真地伸了手,小心地碰了碰青画的脸,青画隔着眼泪去看墨云晔那张模
糊不清的脸,用力擦了擦,苦笑地叫他:“墨云晔。”墨云晔一声不响,没有一丝答应的意思。
青画发现眼泪越发难以止住,到最后,她干脆坐在地上哭泣,哭累了就只剩下苍白的笑容,
她看着那个笨拙的痴呆一动不动坐在她对面,轻声叹息:“墨云晔,宁锦爱你一世不得好死,青画
今生说了无数次忘情,最后还是落魄成这样,你如果还有神智,是不是会笑话?我不知道是盼你
有朝一日恢复神识,还是盼你痴傻一辈子?墨云晔,青画这一生,还是给了你…”她一生心神
俱疲,到头来抽离了枝叶繁杂,其实只留下两样东西:对墨云晔的爱,对墨云晔的恨,当真是…
一世梦:青画忍了太久,所以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尽,才倚着野外的大树缓缓睡去。
而墨云晔,他一直低着头,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抬起头坐到那个昏昏睡去的人身边,低眉微
笑。他轻轻张口,却只是露出一丝气息,无声道:“不管爱恨,我都收下,锦儿,我们还有一辈子
啊。”这长长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墨云晔犹豫片刻,轻轻俯下身,想在她泪痕初干的眼角落下一吻,却在触碰到她眼睛之前停
下了,缓缓移开,没有惊扰到渐渐熟睡的青画;他靠着树干,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赎罪也好,
执念也罢,他负了她一生,他就会偿还她一生,没有朱墨、青云,没有摄政王、没有丞相女,这
是漫长的一生,最难的时光已经过去,他可以等,等着幸福,总有一天…
湖眉山上,芳草刚刚露出嫩芽,青画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明,晨曦微露,墨云晔在她
身边睡着了,一脸的纯净,她笑了笑,等他睁开眼,才收拾了行装。
墨云晔在原地伫立,看着她渐行渐远,眼里是一丝丝的满足。
“没跟上?”青画去而复返,眼里带着小小的疑惑。
墨云晔笑了,重重点头,“嗯。”
“走吧。”青画慢慢在前面走着,墨云晔在不远处紧紧跟随。
当最后一缕夕阳洒在她的睫梢,他在不远处捏紧了拳头,心如同棉絮一般柔软,他不知道,
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以正常的墨云晔姿态,在她面前喊一声“锦儿”,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原谅,又或许…
我爱你,锦儿,哪怕,只能这样相伴。
彼时青画已经穿过桃林,走过那一片红似火的三月芳菲,溪边开了一种白色的小花,纯白的
花映衬着与它一道滋长的三月芳菲,有风过的时候,白色和红色荡漾起波纹,美得如同梦境一股,
梦中的两个人,分明是相爱的。
就仿佛,大梦十年归。


#番外(一):##出门记#

青画不得已,带了个傻子出门。
时过境迁,她已经有三年不曾踏足朱墨,这次回到朱墨第一桩大事,便是去买上十斤八斤的
玲珑糕!
朱墨边境的小镇街道热闹非凡,湖眉山脚下的那家玲珑糕特色的小店面,隔了那么久依旧在;
青画早早起了床,一开门,就见着了万年的尾巴,那个曾经风采翩然的,这会儿已经成了个痴呆
的云哗公子,这会儿正睁着纯良的眼,很认真地盯着她房门。
“怎么这么早?”
傻公子墨云晔不说话,只是露了个笑容,见她没有发火的迹象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抱住。
“放手。”
墨云晔在她肩头摇摇头,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放手你能怎么着?
还是早年的时候,她有几次下定决心把这落魄王爷打包送回皇室,他虽是逆贼,却好歹是皇
室的血脉,既然疯了就没有再为难他的道理,可是每次好好地把人交给了宫里的人之后,第二天
就会发现眼睛红红的墨云晔站在她门口,她一出门就死死抱住,一次、两次、三次,最后青画放
弃了,他这习惯却还是没改,许是又回到朱墨了,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笑,“我不跑,我就下楼买些吃的。”
墨家王爷终于松了手,瞪大眼睛仔仔细细把她瞧上了几遍,最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又抱上
了,显然,青画的信用已经…相当不行了,青画咬咬牙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看着他白兔一样
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乖。”
墨云晔扭头,不信。
“一起走吧。”青画于是认输。
墨云晔的眼眸闪了闪,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笑意,等到青画已经走在前面,他垂眸低笑,掩去
了眼里满溢的笑意,才在后面慢慢跟上了,她今天穿了件翠绿的纱裙,整个人清爽无比,下楼梯
的时候,客栈底下有几个男人在自家桌上窃窃私语:“看,是那昨日那带着傻子出门的妞儿…”
青画已经出了客栈门,自然是听不见客栈里那些男人的污言秽语的,墨云晔不紧不慢跟着她,
在路过那桌客人的时候淡淡地投上了一眼。
那桌客人顷刻止了声,良久之后,其中一人才迟疑地出声:“大、大哥…这年头,傻子都这
样吗?”
墨云晔早已出了客栈门,不近不远地跟着,阳光把前面青画的身影剪成了一抹青绿,她一直
走在前面,脚步却不是很快,没走多远,她似乎是不经意地回了回头,朝他在的方向投来一眼,
墨云晔眯着眼遮去阳光,懒洋洋地笑了,心满意足。


#番外(二):##花灯记#

“姐姐,给你面具。”一个粉嫩嫩的孩子摇着小脑袋,吃力地把手里的面罩举了起来。
青画微微愣了愣,微笑着摸了摸孩子圆圆的脸,接过了他手里的面具,小男孩蹦蹦跳跳又往
后走了两步,对着一直默默跟在青画身后的那人依样画葫芦,“哥哥,给你面具。”
青画身后跟着的那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木然地望着前面的虚空,明明精致的脸上尽是憨
傻之态,他只低头看了小男孩一眼,木讷地打量着他手里的面具,却不接过,风吹得他衣衫微乱,
显得他瘦弱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青画的心微微揪了一下,像是放了一只风筝,一阵大风吹过,风筝线断了那
般,她犹豫良久,回了头,见着的是墨云晔笨拙无比地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在痴傻之后原本是浑
浊无比的,这三年风餐露宿,现在成了宁静,当年名动天下的云晔公子终究是死了,只剩下一个
木头一样的墨云晔,痴痴傻傻地,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小男孩急红了眼,努力踮着脚去摇晃墨云晔的衣袖,“哥哥,面具。”
墨云晔却依旧是无动于衷,宛若一根木头一样站在原地,直到青画极轻地叹息,“接了吧。”
今日是朱墨的花灯会,这个朱墨的边境小城镇里有个习俗,花灯会那天的夜晚,人人都得带
着面具赏花灯,面具代表福祉,每一户人家都会做上几个,倘若能有幸分了外来的客人带上面具
玩上一宿,那五湖四海的福气都会聚拢到这一家去,这男孩,大概是被父母使唤了来求吉祥的。
“哥哥…”
听见了青画的话,墨云晔总算是有了一丝动作,他缓缓抬起手,笨拙地从男孩手里拿了面具,
也不管眼睛有没有对准面具上的孔就胡乱往自己头上一套,怪模怪样地晃了几下脑袋。
小男孩顿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拽着青画的一抹衣摆摇了摇说:“姐姐,晚上村里点
灯,一定要来哦。”
“好。”
000
黄昏降临的时候,青画戴上了面具,她本来打算去湖畔看会儿灯,回头却找不到墨云晔的身
影,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跟丢,他早已如同孩童,根本没有认路的能力…一瞬间,青画发现了
自己的心慌,找,还是不找?
直到夕阳西下,万千的花灯渐渐汇聚成了地上的星空,晚风送来透骨的凉,她才迈开了第一
步,她用力在脑海里搜索他的模样、身影,却发现自己记得的永远只是那个风采翩然的云晔公子,
他紫玉束发、轻衫佩玉;而那个跟着她风餐露宿了三年的人,他太过沉默,她虽然习惯,却没有
半点记忆。
墨云晔,青画轻声念了一递,埋头苦涩地笑,他还是赢了不是吗?三年朝夕相伴,他虽然是
个痴呆,却还是赢了,因为,她还念着他,即使她不想承认,那份忧心却真实地在她心头蔓延…
夜幕降临的时候,湖畔点起了灯,她站在山坡之上遥望底下的浮华万千,第一次,身边一个
人都没有,她终于作了个决定,去湖畔寻找。
湖畔熙熙攘攘,聚集了这个小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青画在人群中搜索着记忆里的那个身影,
却一直无果,直到快到尽头,她终于在水中亭里见到了一个执笛而吹的身影。
“墨云晔!”她喊出了声,只是声音太小,被淹没在人群的喧哗之中,她咬咬牙,拨开层层
人群挤到了远处的亭子中,犹豫着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摆。
“墨云晔…”
那个人回了头,眼光闪了闪,低头望了一眼她的手,轻声道:“姑娘认错人了。”
青画一阵尴尬,匆匆收了手,早在她抓住他衣摆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认错人了,他虽然戴着
面具看不见脸,可他身上的衣衫是最好的料子,墨云晔这三年穿的都是她随手买的粗布衫,穿破
一件才再买一件,他早就穿不了这种好衣服了,而且,他这些年的声音也…
“对不起。”
“无妨。”那人笑了,停顿片刻道:“姑娘要找的人,是不是和在下颇有几分相像?方才在下
的家人也认错了人。”
“他在哪里?”
“西街。”那人执笛的手遥遥一指,轻柔道:“在另一侧湖畔,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家里的
船只就在附近。”青画犹豫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但湖泊实在是有些大,如果绕过去,恐怕得
要大半夜…真不知道墨云晔是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公子…”
“我姓衡。”
“衡公子。”半盏茶后,青画跟着衡公子到了船上,衡公子似乎颇为喜欢饮酒,船上的杯盏
从琉璃到陶瓷一应俱全,桌上还放了一壶酒,酒香四溢,这酒味青画是认得的,是朱墨的特产醉
嫣然,很多年前她每年都要寻它,这几年在外飘荡久了才渐渐没了当初的冲动,这会儿月色正好,
湖上微风送爽,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是衡公子斟了酒递到了她面前。
他说:“姑娘,请。”月色如纱,他戴着个面具,青画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大概可以想像出他
是在偷笑,她不扭捏,接过了杯盏掀开面具抿了一口,朝他笑了笑,不知为何,他身上带着份让
人心安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松懈下了防备。
衡公子又倒上一杯,青画接了,一饮而尽。
一壶酒,不一会儿就见了底,醉嫣然的酒劲儿来得极慢,良久后,青画才发现脑袋昏昏沉沉
得厉害,衡公子吹起了笛子,游船在湖中荡荡悠悠前行着,她百无聊赖,懒洋洋倚着船舱看那一
轮月亮,再后来…意识也渐渐模糊。
迷蒙中,是衡公子的轻声细语:“姑娘要找的那人是姑娘的兄长吗?”
“不是。”
“是良朋好友?”
“不是。”
“那…是夫婿情人?”
青画迷迷糊糊,她虽然早已在桌边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却依然是有意识的,只是听
见衡公子的问话她却无言以对地选择了沉默,不一会儿,肩上多了丝重量,大约是衣服,青画学
乌龟缩着脑袋避而不答,久了居然真的睡了过去…最后听到的,是衡公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说:“姑娘累了就好好歇会儿,在下…守着你。”月如勾,细细挂着。
青画的气息渐渐平稳的时候,衡公子的眼眸柔和下来,他的手脚有些僵硬,缓缓伸手取下了
面具,他眉眼如画,嘴角噙着一抹生涩的笑,不是那个痴傻的云晔,却是久违的摄政王墨云晔。
锦儿,他不敢叫出声,只敢借着这面具与她讲上一两句话,她没有认出他的声音,不知道是
时隔太久还是如何,他却只能苦笑,她一直不知道,她实在太容易醉,一壶醉嫣然就能让她安然
睡上一宿,而他,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放肆地看着她。
风吹过,趴在桌上的青画微微皱起了眉头,墨云晔笑了笑,极轻地把她揽到了怀里。
“什么时候你才能老实点?”他轻声叹息,怀里的绿衣早就没了意识,一动不动,倒是乖巧
得很,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埋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不知为何突然记起了很久之前,
她在王府中装疯卖傻的模样,不由失笑,现在可是和之前掉了个样儿,风水轮流转。
“三年,锦儿,即使再过三年、又过三年,我也不急的。”他早已不是摄政王,有一辈子来
陪她玩这个鸵鸟似的游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