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想知道姐姐昔日的事。”没有自称“本宫”,而是以一种淡淡的语气似不经意地道。只有我知道这淡淡的背后,是蕴着怎样的哀,怎样的愁。

吟芩低垂的眼睛抬起,似是陷入了记忆中,半晌,她的目光投向帐幔上垂挂的五色丝线缠成的香囊,水蓝的绸缎面子,最上处是缀满芙蓉的枝桠垂至水面,下连鸳鸯在清波中嬉游,边缘衬着水纹,水纹逐波蔓延开去,连着七彩百结珠宝流苏,如是地望着,似是触动了什么,她转眸,深深望着我,然后循循地,将那段过往慢慢地叙述出来:

“先贵妃在靖熙四年的选秀时,脱颖而出,奴婢当时还在伺候太后,但亦从未见得圣上这般宠爱一个女子,哪怕先帝,对帝太妃之宠,不过如此。可,还是有些不同,那就是圣上与先贵妃之间似乎更象民间的夫妻一样,没有掺得丝毫的帝妃束缚桎爱,真真是琴瑟调和,宠极爱还深。”她眸底有晶亮的光彩闪现,该是陶醉在往昔那段令旁人艳羡,宫妃妒深的情缘上。

我斜支着颐聆听,心底,竟迤出缕缕的惆然,随着眸光低徊,幻了一声轻轻叹息,亦凐无痕。

他于姐姐这般情意,为何我听罢不再是彼时欣喜,曾几何时,在叹息的背后,我品到的,仅是酸涩,而不单单是那抹惆然。

“但先贵妃因病薨逝以后,圣上自此似换了一个人,温情柔意都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冷凛若冰。”

我覆着她的手用了些许力,静静道:

“芩,难道姐姐真是因病薨逝这么简单?我想听的,是从你口中叙述的真实。”

太后的话依然清晰地映现在心里,不论这后宫有多少是虚伪的残酷,但那句话,必是真的。姐姐的死是因为她口中的“背叛”,这“背叛”二字后面的深处又隐着多少不为人知波谲云诡的阴谋呢,这些未必是吟芩所能清楚知悉的,但表象的浅层亦是她该有所耳闻的,毕竟,彼时,她是永乐宫的宫女。

第二卷 缘惜 第40章 素年锦时堪凭吊(上)

(安陵宸)

窗外,一弯皎月渐渐笼了灰霾,只余了边际,间或有惨淡清冷的光芒晖莹,勾勒出那抹无奈的残缺,更映出一室的谧泠。

吟芩的眸光对上我的,纠挣许久,方重重叹了口气,缓缓启唇:

“先贵妃入宫后与殿阁学士之子安陵涵藕断丝连,间或有书信往来,被近身宫女鸾朱发现,证物确凿地禀了皇后,恰那日圣上亦在凤仪宫,先贵妃亦被传至而来,但先贵妃庇护安陵涵的言辞却让圣上盛怒,所以圣上独自启驾去了避暑别宫,太后遂命先贵妃于英华殿思过,但先贵妃拒不认罪,如此,两个月后——”

她顿了一顿,眼里隐约的雾气漫着,唇际微微地擞了一下。

“姐姐到底是怎么去的?”我眸里浸满了悲恸,但却没有泪,哭不出来,洇生出的的恨意及哀怨,让我发现,无所顾及的流泪其实也是件很困难的事。

安陵涵,为我叔父之子,纵是自幼他与姐姐青梅竹马,但断断不至于姐姐进了宫,还放不下,他不是如此糊涂之人,姐姐,亦不会如此不顾妇德。这背后,隐着些什么,定为不可于见光的阴晦,抑或有人嫁祸也未可知。

“在圣上回宫之前,太后赐了先贵妃鸠酒,那时,太妃正在清莲寺理佛,和圣上一前一后匆匆返宫,见到的,只是先贵妃的遗体,因涉及皇室体面,故对外发的旨仅说,因病而薨。”她费力说完,反手握住我的:

“娘娘,奴婢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如今说了,也是要娘娘摒却心疑,重为自己着想,切不可为此去恨太后,去恨圣上,那样,娘娘的处境堪虞,亦枉费了帝太妃为娘娘的周全所尽的心力。”

我阖上眸子,慢慢倚靠在梨花木的床栏上,坚硬的质感让我的心可以不在柔软的触动下渐渐迷失、妥弱:

“芩,你知道,我做不到若无其事,我不相信姐姐会如此不顾妇德。鸾朱现在又在何处?”

“奴婢知道,娘娘进宫的那晚,就要寻了短见,倘若不是摄政王所救,恐怕娘娘早不是如今的娘娘,但奴婢还是要劝,娘娘出生名门,在宫里的兴衰,不仅是自身,亦是牵连着家族,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至于鸾朱,现在已是太后娘娘近身宫女,娘娘,这一件事如今已是尘埃落定,太后即能处死先贵妃,自然不会容任何人再去翻出来说,安陵涵无碍,已是万幸。”

原来,那晚,她是睹得我寻死的。她不问,是早看穿了一切吧,知道我必然无法舍下,不为家族荣衰,还要为妹妹着想。表哥纵然无恙,仅是为了不将此事声张至前朝,不然皇室颜面,相府威望又何存呢?只白白送了姐姐的卿卿姓命,临了,却浮沁那人心上幻做一滴朱砂痣,是再也抹不去的痛楚濯心罢了。

“娘娘如今位居昭仪,九嫔之首,在如今的宫内仅次皇后,二妃之下,但娘娘若还是视圣恩于无思,他朝无子嗣相傍,实难得完满。”她紧紧握住我渐渐冰冷的手,继续道:“娘娘从北溟而回,圣上虽未召见,但从今晚,他传了萱滢去,岂知心里没有娘娘呢?”

第二卷 缘惜 第40章 素年锦时堪凭吊(下)

(安陵宸)

我素手微微一震,欲待说什么,嗫嚅着,却始是说不出话来。

“半月后,是三月初三,宫里定行流觞雅兴。娘娘切莫再辜负了芳华,错拒了圣恩!您只有做到如帝太妃那般,相府方可永兴无衰。”她望进我眸底深处,一字字,清晰道:“这是帝太妃嘱了奴婢,千万要与娘娘说的。娘娘在宫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安陵一族的将来!如若娘娘放弃,那帝太妃多年的苦心就均为白费,安陵氏上三代进宫为妃的先人心血亦都是虚无了。”

我回避她赤诚的目光,依然不语。那姐姐的清白,难道就这么湮埋下去吗?

不管是因为他,抑或为了家族,为了相府,我会去争那一份摇摇欲坠的圣恩,可,经历生死一线后的我,依然未曾忘记,当时不再寻死的初衷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为了家族,而是,为了我含冤莫名逝去的姐姐。

所以,她的清白,我定是不能视若无睹的任由抹黑,纵然,为此,可能赔上我仅存的一切,我亦是不会放弃!

“夜深了,您早些安置吧。”

她见我不再说话,却将眸光避开她,心下自然明白,遂起身,才要放下银钩挽起的纱幔,却听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轻轻推开殿门,绕过百花素锦屏风,却是萱滢,她见是吟芩值夜,略略怔了一下,复看到我未曾睡下,道:

“娘娘,奴婢适才奉旨去了昭阳宫,圣上问及娘娘的身子,甚是关心娘娘。”

我点了下头,然后,转向吟芩,淡淡道:

“你下去睡吧,萱滢回来,由她值夜即可。”

吟芩方退下,萱滢替我重放下帐子,我躺于锦铺之上,却再是睡不深沉,他的心里,怕再难伫进任何人,姐姐的“背叛”与他,是爱极必生的伤,姑且不说其他,姐姐的清名,却是白白被这宫廷的倾轧所玷污,而我,又能否再还其清白,亦会这段挚爱去划一笔圆满呢?

思虑间,心底更深的声音却是在自问,难道,我真能做到心如止水,仅为了家族的荣盛,姐姐的清白去邀那圣恩,而不是,真的,心动生爱吗?

如缎青丝后别着的白珠单簪刺地我颈部觉得稍许疼痛,我却并不把它拿下,些许的痛感,或许能让我更为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毕竟,在紫禁内,任何一个错漏,疏失,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哪怕心里还有爱,亦随着流年的逝去,而渐渐变得不那么纯粹起来,所以,在进入紫禁的那天,所有的人,便开始苍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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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各位大大看到这一章,前面两卷的铺垫终于完了。第三卷正式切入主题,雪儿保证,情节一定精彩。

第三卷 缘缚 第41章 血雨腥风前朝现(上)

亲修了平安信遣急足送往北溟寰柔处,自此别后,再见不知何年,而在西周的后宫,我却不得不去谋划那所谓的圣恩。西周后宫不同于北溟宫闱,我亦无法象寰柔那样以最纯净真挚的心去等待君王的转眸凝注。

因为,接下来前朝殃及后宫的风云突变,让我开始措手不及,渐渐违了初衷的青涩,开始沦为家族争权夺势的砝码。这使得,我和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太多的旁骛,待到明了其后的深沉累淀时,已回不了身,将错就错的孽缘,终于,在这年的春天,以绝对的姿势成为我十五岁那年起始,逐渐渲染于此后十六年中凛忍无奈的悲怆。

倘若之前在听到吟芩话语时,我还有些许的犹豫、丝毫的迟疑,那么,前朝如今突发的事情,却让我不得不正视她所说的,安陵一脉在此时的西周,已是岌岌可危——

靖宣四年二月末,御史大夫柳渊弹劾翰林学士安陵青翎代帝年前因金城、陇西地震,介根、琅邪飓风所拟的“罪己诏”托文字晦了帝君名讳,其意在詈主。

“……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协,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职业,以致天火怒降,灾华示儆。……”拟诏内火华分离,隐射将君主乃至国土分为两段,居心叵测,昭然若揭。

天烨竟纳了柳渊的谏言,照大不敬律斩立决,因安陵青翎为丞相安陵青翦之弟,故额外开恩,只判了青翎府中凡男子十六岁以上者立斩,十五岁以下男子,发给朝中功臣家作奴仆,女子则充做官婢。

此旨一颁,朝野哗然。

父亲并没有上奏,冷若旁观。倒有平素与青翎叔父相交甚好的几名官吏上奏请皇上明察,皆被革职查办。

如是,朝中诸官见圣意已决,自然再无人上书。

我已无暇去顾父亲的疏冷,反复吟念着三堂兄的名字,忆起那晚,吟芩所说,在初春的午后,生生的汗湿了衣襟。

天烨果真没有放过他,在姐姐薨后半年,叔父一家付出了血的代价。

纵是知道“后宫不得干预朝政”,我扔执念去昭阳宫面圣求情,却被吟芩阻了,让我不为自己,亦要为相府百余口着想,此去,不过是枉把相府推上了不辩之地,于叔父一家未必能得转圜。怔痛跌坐椅上,心内犹如压了千斤石头般,虽痛,但亦敌不上无力溃退的窒息。

叔母早逝,叔父仅一个女儿,名唤忆晴,堂妹从小就有哮症,如今充作官婢,她的身子又怎禁得起,遂唤了吟芩去探听消息,到底忆晴被发往何处,也好早做打算,毕竟这是叔父一家仅剩的血脉,既然没有办法去阻止叔父的刑罚,身处宫中,我所能做的,仅是尽我所能,去护得他一息的子女,如此而已。

第三卷 缘缚 第41章 血雨腥风前朝现(下)

二月的最后一天,青翎叔父及我年过15岁的两位堂兄即被押往刑场行了刑。但,三堂兄安陵涵却并不在府内,朝廷另下了一旨通缉令,一旦追捕归案,就地问斩,

彼时的我,纵是清浅,亦发现,这其实是道预警,昭示着西周第一家族,安陵氏的荣辉已从顶绚处渐渐敛去光华。

当正午的炽阳射进沁颜阁内殿时,我手心却洇出冰冷的细汗,和着眸内的泪水,无声凝咽于独自一人的内殿。早起时,传下太后颁的一道懿旨,特恩准丞相进宫探望我康复痊愈的身子。

父亲,今日再见,我又该怎样去面对您?半年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再再让我看到,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让女儿无言以对。

您的明哲保身,您的嗜权好势,让我的心境寒冷如冰。我至亲的人,却亲自教我领会了人世的无情淡漠。为了所谓的西周权贵相位,到底要牺牲多少人,泯灭多少人,才能维系?

代姐姐进宫,纵然有怨,可,我认了,但,当我发现,所有的事情背后,都隐藏着另外暗谲的真相时,哪怕我心里蕴着些许少女的情怀,亦是负上不纯粹的含义时,我开始明白,挚诚的感情,对于我来说,是如何的奢侈。

“娘娘,丞相奉了懿旨,入宫探望娘娘,现已在阁外侯着。”萱滢轻轻进内禀道。

丝帕拭去眼角的残泪,我轻轻吁出一口气,道:

“传。”

我在梨花木椅上坐了,云母屏风分隔其间,屏心描绘四季美人图,袅娜身姿倚立,或喜或颦或嗔或悦地显现在四格屏栏内,虚浮地,没有任何生气,后宫中的女子,到最后,都会如此吧。别人看得到你的美,而你能看到的,仅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蹉跎后的止水似心。

“臣安陵青翦参见昭仪娘娘。”我的父亲,当朝的权相,在屏风的那端对我行礼叩拜,而他的女儿,端坐着接受他的礼拜,恍如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

未让萱滢奉茶,亦未让父亲坐下,我只淡淡地道:

“父亲,请起。”语调平静,不辨喜忧,转对萱滢:“你且出去,没有本宫的召唤,不得进殿。”

她喏喏应声退下,关上殿门。

我凝着屏风后父亲隐约的身影,却看不清他鬓边是否又添了几许白发,半年来积蓄着的关切慰问临到启唇,却被睿嫦、叔父的死哽在喉,再出不得声。

此时此景,父女重见,无喜仅余悲。这是谁的莫奈何,又是谁在冥冥中安排?

第三卷 缘缚 第42章 情到不堪无意绪(上)

“娘娘身子可大安了?”父亲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了不同于往日的恭谨,正襟站在屏风那端的他,神情未辨,语气却平和得似乎叔父的事未曾发生。

那是经过多少年的锤炼才能达到的境界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再启唇时,我带了些许的颤音:

“本宫已然痊愈,父亲挂心了。”

“臣恭贺娘娘*康和!”他复又行礼,而我却按捺不住情绪,泠泠道:

“恭贺?父亲,今时今日,怎当得恭贺二字?”

“臣以为,前朝之事,并非娘娘所该牵念的。娘娘如今位居昭仪,心下牵念的,仅应是陛下一人。”

“父亲果然大义。”

未待他应话,我又道:

“所以,只要君心大悦,父亲相位稳居,其他又有什么重要呢?”

“请娘娘慎言!忤逆之臣,岂能因族姓而姑息?”

“父亲!女儿只想知道,在您心里,什么才是值得一言的?抑或,什么都可以放在家族誉尊的位置之后,只要安陵氏权倾西周,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咄咄地道,说到最后一句,已带了哽音。“是吗?”

“娘娘!臣的苦心难道在娘娘眼里就是如此不堪吗?!”

我执起丝帕捂唇,不让泣声明显溢出,但,泪珠却终是溅落,该是这半年的压抑吧,所有的痛与苦,一起在这个初春的午后,齐齐漫了上来,再抑不住,也不想抑住,不论如何,屏风那侧冷漠无情的,毕竟是我的至亲父亲啊。

“请恕臣僭越,娘娘可知,当初臣为何替娘娘取名里放这个“宸”吗?”

我不语,眸前湮的雾气让我只看到屏风上的姹紫嫣红化为一片斑斓的靡靡。

“宸极方盛,紫微宫耀。”父亲缓缓叙述着,语声里竟掩不住一丝激昂,“娘娘出生的那晚,星陨雨落,北极星相大变,府内忽来一相士,只对李管家说了这八字,并道娘娘之命贵不可言,如以宸为名,必为贵胄凤仪。相士之言固不可信,星相异变却实属不平常,臣虽知“宸”字乃帝君所指,但,非此字,亦不足予娘娘为名。”

第三卷 缘缚 第42章 情到不堪无意绪(下)

原来如此,可父亲,你又可否知道,自从女儿入宫,天烨何曾一日唤过女儿之名,均是以位份相称,女儿虽未曾对人提及,但亦知道,他心里必对这字是厌烦、鄙夷的。入宫至今,这是一抹不可言说之悲。无人所知,亦无人能懂,仅可将它埋于心底,断断不去触及方罢。

又忆起北溟最后那晚,形似疯颠的老人口中所说“宸极方盛,彼岸龙潜,亲弑至爱,血祭孽缘!”这十六字与父亲所说的八字甚为接近,但意思却截然不同。

“难道父亲真的以为女儿可以为那人中之凤?姐姐都未能岂及之事,女儿又焉能为之?”艰难的启唇,语意苍涩,一如心底的隐痛。

“先贵妃入宫是莫大的福祉,不能伴驾长远唯叹缘薄。娘娘与先贵妃本相似处甚少,又何来比较呢?

“此刻,只有您和女儿俩人,何必说这些冠冕之词?女儿旦问父亲一句,父亲希望女儿如何做才算对得起“宸”字呢?”

“圣恩永固,龙嗣庇佑,家族始宁!”父亲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地吐出这几字,似舒了掖压许久的话,而这句话,却在刹那将我的心抽紧到无法呼吸。

凄婉而笑,进宫那日,就该知道,一切都不会纯粹,背后所担负的,必是不容于青涩的谋算:

“父亲身居相位,显赫权握,难道离了后宫相倚,这一切就是虚无吗?”

“娘娘,”他深深叹了口气:“先贵妃的双生帝姬本是陛下钟爱,却无端在年前扣上妖孽之名而诛其一,若非帝姬为皇子又会如何?罪己诏本是年前就发布于民,却于今日方被掀复,其意又何在?诸此种种,娘娘难道真的认为安陵一族仍是当年的固若金汤吗?”

我心里怎会不明白,撇开后宫发生的帝姬之事或因太后嫉恨相关,男女天定不提,前朝年前已颁的诏书,如若不妥,本该颁前就指出,待到年后,世人皆知,再将其重提,无非是让叔父之罪定成事实,慧睿如天烨,虽是少年天子,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端倪,做此处置,无非是对父亲最大的警醒,

我彼时的寒心,仅是对父亲的漠然置之,明哲保身的思忖下,骨肉亲情已薄如纸。

“娘娘,安陵氏三代位极人臣,迄今赫赫已有百年,难保不引人非议,倘基业毁于臣手,臣即便引疚一死,地下仍愧对列祖列宗,且不论,族中老弱妇孺尚有百人,臣怎能不与他们考虑?纵然臣自知为官以来为陛下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但,前朝之事又岂是一个忠字就能涵盖的?稍有不慎,则倾族覆灭!如陛下尚念一丝情份,或许还能有所转圜,若不然……”

我将身子向后靠去,椅背的雕花格木纵是冰冷咯硬,但却让我有了一丝的支撑。

生为安陵一脉的女子,必要为了家族,放弃执念,掺杂不纯去承圣恩,这是三代以来的命,从百年前就定下的命。所谓的“宸极方盛”亦不过是托词。

但雷霆雨露,亦怕是须臾浅辄,仿若昙花,绽至嫣,湮至残,不过,刹那芳华。

缓缓阖上双眸,透着倦意轻轻道:

“父亲,以女儿一己绵力,如能保我安陵一族的安合宁逸,女儿知道该如何去做。”

语音未落,素手执着的丝帕翩然飘零,湘江旧迹已模糊,随着屏风外点滴的光华,一并坠于沥青的砖石,死寂安然。

三月初三,流觞,我终是踏上了后宫女子争宠的那条路,争的是那份摇摇欲坠,并不长久的君恩,为的,却是行将枯悯,一族安宁的嘱托。

隐去所有的哀与恨,即便曾经有些许的心动,亦因着不再纯粹,而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初衷……

第三卷 缘缚 第43章 曲水流觞妾意哀(上)

三月初三,西周后宫嫔妃齐聚御花园西侧退思苑内的聆音涧临水祓禊。

辰时,我凝着铜镜,悉心理妆。摒去昭仪之位可用的金钗翠环,仅将青丝悉数披下,将最上面的一层发丝单独收拢于顶,向上盘卷成三个环,一环于正前方,两环相套于后,髻前以珍珠簪固定,零星的圆润隐于其间,孔雀金翎缠绕环髻,映着眉心翠色金缕翎钿,更衬出远山黛眉如烟妩幻。

未用蕊粉,许是望舒调配的洗颜粉之功效,肤色竟依然剔透白匀,颊畔少了些红润,却愈显出伶弱风姿。

素手从妆奁上的白玉碾龙盒里用细银簪子挑了一点胭脂,用早起宫女从桃花瓣上收下的露水化开,妆于樱唇上下各两点,再浅抿蕴开,恰是素脸若雪,绛唇红嫣。

望舒手中紫檀盘内,静静置着一袭素白的纱罗裙,是昨日父亲特意带进宫的,只为今日的流觞家宴。

裙轻薄如冰绡,白中略蕴着水绿,透而不剔,典雅藏娇,隐隐露出里面绯色洒金的内衬。腰际的飘带处坠着墨绿的玉环绶,那绿色的盎然丝丝缕缕湮上了宽大的长袖,长袖及地,过往的悲伤、痛委、无奈、哀绝就随着这缕嫣然的沁入有了另一种诠释。

将水袖轻舞扬开,再缓缓地将它一叠一叠地收起,那些悲伤、痛委、无奈也都在收放之间娓娓重现,眸里微噙了雾气,手一紧,便将这残留的雾气均纳入长袖中。

巳时,我手持象牙扇遮面,望舒萱滢随侍,从退思苑南苑门步入聆音涧。

退思苑,以聆音涧为中心,由假山后园西墙根引入涧端,化为上下三叠,无声的泉水演绎为有声的涧流,水声淙淙,如梵音悦耳,下坡亦缓,入口亦狭,陡生“涧”意,一路行进,地势渐高,水流则宽窄不一,深浅交替,蜿蜒曲折两岸边,已置了竹片的席子,按品级分别铺了对应的席数。

涧溪中央最窄处,建了一座白玉雕莲台,台侧各有四柱,雕着金镶玉六凤首,涓水从凤嘴内倾缓流出,若水瀑潈潺,逐次沿阶泄下,跳珠倒溅。那莲花的中心,又生出一朵宽不过两尺品霞瑞莲来,如云拂霞绽于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