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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来要怎么办?那天晚上我看着你抱着她去医院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过,你真是会骗人…你从前说的那些话,本来我都相信,可是就从那天,我觉得不能信了。你根本就做不到,你把我给骗了,你把你自己也给骗了,你离了她根本就不行,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她?”
“这事已经过去了。这世上谁没离过一次婚?你替我操什么心?”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跟她说?你还叫我去骗她,你没看到当时她的脸色——”
“张雪纯!”
两个人僵在那里,她胡乱拭了拭眼泪。
“我知道你想成全我,我也只是想成全她。”纪南方终于点上烟,袅袅的轻烟散开在两人中间,他的语气也和缓下来,“把你拖进这种事里来,总是我不仗义。所以你赶紧走吧,学校那边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国外也有可靠的朋友,他们会帮忙照应的。你好好读书,真出息了,到时你把你家里人都接过去,孝顺孝顺你父母,还有你哥。”
“你救过我哥哥,救过我…”
他语气重新轻佻起来:“我那是心血来潮,什么年头了你还打算以身相许啊?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行,今晚上我们就去开个房,把这账给了了。这下你觉得不欠我了吧,觉得可以安心走了吧?”
张雪纯终于还是哭了:“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跟她离婚,你要后悔一辈子的…”
“你这丫头不也傻吗?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你还天天到医院来。就那十万块钱,你还做家教,一点点攒了想要还给我。你明知道我不会喜欢你,我离婚了你比我还急,你不傻吗?”他反倒笑了笑,“这世上,一个人总是另一个人的傻瓜。”
守守想过很多遍与易长宁的见面,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梦见过他。
这次真的重新见到他,却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从英国回来,她一直觉得恍惚,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虚幻而不真实的,人和事,物与非,恍若隔世。
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桌子上有一点淡淡的阳光,她穿着件七分袖的上装,手肘搁在阳光里,有一点轻暖。咖啡厅里已经开了冷气,易长宁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指端带着些微的凉意,他说:“跟我走吧。”
她只觉得辛苦,太辛苦了,费尽周折到了今天,连喜悦都已经消磨殆尽,只余了疲惫。
她很轻易就答应他。
她回家与父母商谈,盛开婉转地表示反对:“守守,你明知道我们不宜与桑家有过多的纠葛。”
守守不欲争辩,只是说:“妈妈,请你原谅我。”
她最近失眠严重,瘦到整个人都走形,偶尔靠着药物入睡,总是在噩梦中醒来。似乎连眼泪都已经哭干了,大而空洞的眼睛,怔怔看着母亲,几乎连半分昔日的神采都没有。盛开实在不忍心,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孩子,妈妈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幸福,你过得幸福,妈妈才会觉得幸福。”
守守不敢答话,怕稍一动弹,眼泪都要溢出来。
她一直这样懦弱,到了今天,还是这样,没有办法面对,只好走掉。不管幸福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她曾经那样固执地追求过,却没有把握。
守守本来以为父亲会坚决反对,但叶裕恒只是说:“明天没事,陪爸爸去爬山吧。”
那天他们去得很早,山下树木葱葱郁郁,上山的路更显幽静,只偶尔看得到早起锻炼的老人。
山间空气清新,守守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走路,到了山腰的凉亭,已经是微微喘息,出了一身细汗。
叶裕恒也觉得累了,于是停下来休息。看守守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微笑道:“你看看你,还不如我这老胳膊老腿的。”
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老”字,语气很轻松,太阳正在升起,树木枝叶上的露水还没有干,他伸手摘了片,仔细而耐心地卷成一个小卷。守守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他经常这样教自己吹叶笛。
叶子含到嘴里,还带着植物一点青涩的苦意,声音很小,吹的是《红星闪闪》。忽高忽低,父女两个鼓着腮帮子吹,到最后完全不成调子,守守先忍不住,“噗”地笑了。叶裕恒也笑了,把嘴里的叶子拿出来,说:“好多年没吹过了。”
凉亭地势很高,视野开阔,远望整个城市几乎都尽收眼底,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
守守不由得对着晨曦张开了双臂,有风浩浩地吹来,拂过她的发,吹在她的脸上,仿佛她只要一合手,就可以拥抱住那温暖而灿烂的光圈。她整个人就像融在那片明亮的霞光里,融在那朝阳里,把一切都化为光,化为风。
“你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带你来爬山。”
她还记得,那时候爷爷偶尔来山里,住在山脚下的房子里,有时候她跟父母还有伯父堂兄们一起,陪着爷爷爬山。
“你当时太小,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总是我把你背上去。”
那时候,父亲还是那样年轻。背着她,陪着爷爷,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顶。
“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你都这么大了,爸爸老了。”
守守觉得别扭:“爸爸,别把‘老’字总挂在嘴边上。”
“老了就是老了,说说有什么打紧。”明媚的霞光映在父亲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守守,爸爸没办法次次陪你爬到山顶,以后的路,你总得自己走。走错了也不要紧,其实每条路,都是通向山顶的。”
“爸爸走过弯路,所以爸爸从前总是想,让你规规矩矩顺着大道走,这样对你好,不会走错。现在爸爸想想,顺着大道走,固然省时省力,可是其他小路,也许能看到更美更好的风景也不一定。”
“爸爸…”
“易长宁我见过两次,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如果你坚持要嫁给他,爸爸不会反对。你自己选了这条路,不管沿路是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风景。爸爸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开心。这几年你跟南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我都看到,爸爸知道你勉强,知道你不快乐。你是爸爸的小公主,不管你做什么,怎么样选择,爸爸都觉得高兴。”
“爸爸…”
“你们出国去也好,在外面生活会更单纯些,只要时常回来,陪陪爸爸妈妈,爸爸就觉得很高兴了。”停了一会儿,他说,“过去有些事情,守守,请你原谅爸爸。”
守守哽咽着,有点狼狈地转开脸去,怕自己哭。
叶裕恒拍了拍她的手:“我女儿最漂亮,不过哭过就不好看了,可不能哭。”
守守嘴角上弯,终究还是掉了眼泪。
和易长宁并没有举行任何订婚仪式,他们决定还是去国外注册,于是一连好多天,都忙着收拾行李之类的琐事。
盛开亲自带着宋阿姨给守守收拾东西,守守自己倒闲了下来,经常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母亲与宋阿姨絮絮地讨论,带什么,不带什么…
出发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守守的失眠也愈发的厉害,偶尔能睡着,也总是哭到醒。每次醒来,枕头都是冰凉的,让眼泪浸透了。她哭了又哭,在梦里,总找不到要找的那样东西。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绝望般醒来,在啜泣中睁开眼睛,安静的早晨,密闭四合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也许是易长宁,太久的等待,让她没有了安全感,让她已经绝望。所以唯有他,也只有他,可以帮她找回来,整个世界。
离别总是伤感的,江西和顾辰松送她到机场,一堆亲戚朋友,更显得离开是那样的难,那样的舍不得。守守对顾辰松说:“照顾好西子。”
江西也微笑,拍着她的背:“照顾好自己。”
明明只是出国去,不知道为什么,守守却觉得难过,可是哭不出来,江西拥抱她,在她耳边说:“不快乐就回来。”顿了顿,又说,“但你还是要永远快乐,这样即使你不回来,我也会去看你。”
她红着眼圈点头。
到了登机的时候,她最后一次拥抱父母,盛开和叶裕恒都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抱住她。
再怎么样,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机舱门口有空乘甜美的笑容,找到座位,坐下,空姐帮忙放置简单的手提行李。庞大的空中客车,满载着乘客,舱门关闭,飞机开始慢慢滑行,空乘开始自我介绍,进行安全示范。易长宁替她扣上安全带,问她:“累不累?”
漫长的飞行还没有开始,她已经觉得累了,乏到了骨子里,但却摇了摇头。
小的时候她曾经非常喜欢,和爷爷奶奶一起,还有父母或者其他家人,搭乘飞机去其他地方。长大之后,也和朋友一起,飞过许多地方。但是起飞的瞬间,当机身摆脱重力的瞬间,她还是觉得有一种潮水般涌来的孤寂与无助,仿佛这一刹那,被整个时空所隔离。发动机发出低沉声音,飞机转弯调整着航向,所有陌生的、熟悉的、一切一切都统统涌上来,淹没着她,让她鼻尖发酸,让她喉间发涩,让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座位的扶手。
易长宁一直很温柔的注视着她,直到飞行平稳,大家解开安全带。过道渐渐有人走动,守守也觉得自己太过于紧张,朝易长宁笑了笑。
“要不要喝水?”
她只是摇摇头。
他似乎犹豫了几秒钟,但很快地说:“守守,如果你后悔,还来得及。”
她诧异地看着他。
而他语气平静:“一直以来,我一直觉得,我是这世上唯一能给你幸福的人。所以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带走你。不管任何人任何事阻拦,我都希望和你在一起。
“三年是不短的一段时光,但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三年不是我一个人熬过来的,你受的苦,你过的日子,不会比我好。从前我觉得你是小孩子,让人疼,让人爱。所以三年前我走开,以为是对你最好的方式。后来在长城上,我见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做了怎么样愚蠢的决定。我再也不会放弃,我不可以把你独自留在那里。做这个决定之后,我考虑过很多事情,我考虑过很多人,我知道有些人和事会出现在我们当中,我们可能面对父母亲人家族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但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绝不会再放开你。
“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爱你会胜过我爱你。
“我不知道如今你是怎么想,因为这阵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直很沉默。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在你们离婚之前,纪南方和我见过一次面。我一直以为他会威胁我,或者会用其他的手段给我施压。结果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说,这三年来,守守一直在等你,她不容易,请你以后好好对她。
“我一直觉得,我会让你最幸福,因为这世上,我最爱你。但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世上,也许我并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起码,我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前两天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跟我去美国。但是我很害怕你给出答案,我自认为不是个怯懦的人,而且人之所以怯懦,是因为明知道不会赢。我考虑过家族的压力,亲人的压力,当我在接受调查,被限制出境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冷静的时候。我一直想,这没什么大不了,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可以拆散我们。因为我知道,你会信任我,等着我。所以我自信坦然,即使是牢狱之灾,也不能分开我们。我把我们可能面临的问题都考虑过一遍,我把所有阻止我们的可能都猜测了一遍,我觉得我准备好了所有对策,我觉得我胸有成竹。我唯独没有想过,如果你,如果你爱上别人,那该怎么办?
“你坚持了三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但也许只是一秒钟,你就已经变了。以前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在你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我自己。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我看到更多的是彷徨和犹豫,我甚至觉得你是在逼迫你自己。起码,你自己已经不知道了,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纪南方。”
她看着他,只是看着他:“长宁…”
他竖起食指在唇边:“听我说完。
“当初我选择离开你,是我这一生所做的最愚蠢的决定。我寄希望于后来,我甚至觉得,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尤其是在三年后,见到你的时候。但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厢情愿的。我当初一厢情愿地以为,我离开是对你我最好的安排,结果给你造成那样的痛苦。后来我又一厢情愿的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再来,但却把你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你一厢情愿的觉得,跟我去美国是最好的选择,守守,你有没有真的问过自己,你有没有在刚刚醒来的一刹那,问过自己。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真的决定了吗?
“如果你没有一丝犹豫,如果你没有一丝彷徨,今天我会非常高兴地握着你的手,在飞机降落后,马上直奔教堂去结婚。但我现在不敢这样肯定了,你第一次让我觉得怯懦。这么多年来,在工作中,在生意场上,在生活中,我都觉得怯懦是可耻的,当一个人开始怯懦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输定了。
“我们还有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在这十几个小时里,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做决定。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做出最正确的、最顺从你自己心的决定。不管你怎么样选择,我都会觉得高兴。因为不管你怎么样选择,我爱你,我希望你比我过得幸福。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唯有纪南方可以做到,我爱你。”
守守看着他,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天上最亮的星光,浮着碎的影,与她的脸,也许她又哭了,也许并没有。他说了这么多话,与他平常说话的样子没什么两样,但她知道,这一切,于他,于她,是如何艰难而又困惑。
他曾经那样爱过她,她曾经那样爱过他,他们一直以为,对方是今生今世,唯一与自己契和的那一半,不可离弃,不可抗拒,历经千辛万苦,终究会在一起。
而如今,而如今,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秀气浓密的长睫毛,像是湖边丛生的杉林,含着微澜的迷茫水汽。
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是怎么样发生的。
他也许说的对,他也许说的不对,因为她的心是乱的,所以她没办法反驳。一辈子这样久,将来也许是段很漫长的时光,他要跟她在一起,所以他需要她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的决定。
“如果你真的考虑好了,下了飞机之后,我们就立刻去注册。如果你有别的决定,下了飞机之后,你搭最快的航班回来。”
她只觉得哽咽:“我不知道。”
“你一定要知道。”他鼓励似的笑了笑,“守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一定要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她啜泣的样子令他觉得心疼,他揽住她的肩,亲吻她的额头,动作轻柔。
“我爱你。”
比我幸福
“守守今天走了。”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电话那端有回音,叶慎宽又说:“我本来还指望你追到机场去呢。以前我觉得我够傻了,现在有你垫底了。”
纪南方沉默了一会儿,笑起来:“是吗?我还是觉得你比我傻。”
叶慎宽也笑起来,但只笑了一声,就说:“日子总得过,南方,忘了吧。”
挂掉电话后,纪南方只觉得叶慎宽真的比自己还傻,因为之前他明明说过:“原来我以为这世上最容易的一件事,就是忘记。后来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世上最难的事,才是忘记。”
他自己都做不到,为什么以为他就做得到?
纪南方没有回家去,而是回了公寓。其实自从守守走后,他一直没回来过这里,仿佛有点害怕,总觉得她就在这里,自己还会看到她。其实屋子里空荡荡,一如既往的一尘不染,花瓶里插着新换的鲜花,良好的公寓管理令一切似乎永远整洁干净。他站在门厅里看了看,仿佛松了口气,没有任何痕迹,他想将来要是不行的话,就把整堂的家具换掉,或者重新装修。但此刻只觉得疲倦。
他泡了一个澡,结果因为太累,水温又舒适,终于在浴缸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水已经冰冷,冻得他直发抖,起来重新冲了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干,才回睡房去。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床上坐下来。动作很小心,仿佛怕惊动什么。
在那短短的几天里,他曾经在每一个夜晚坐在这里,小心翼翼,怕她会哭着醒来。
她哭的时候很多,让人心疼,整宿整宿他一直想,这样自私地留住她,不如放手,让她快乐。
床虽然大,但不是很软,守守说过不喜欢这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竟然都记得。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窗外就是阴沉沉的苍穹,雨还沙沙地下着,但隔着双层加厚的玻璃,听不到雨声。
抽完了烟,更加觉得无所事事,重新躺回床上去,枕头上却有若有若无的香气,是洗涤剂的味道。他强迫自己睡着,但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
他爬起来,决定出去吃晚饭,于是打开衣帽间,心不在焉地找衣服。有些衣服刚从洗衣店送回来,私人管家打理得极好,分门别类早已经挂好。成打成打的衬衣、西服、长短大衣、T恤、礼服…一扇扇门打开来,都不是。
抽屉拉开,全是挂得整整齐齐的西裤与领带。小抽屉里则是一格格的袖扣与领带夹、会员徽章,看上去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打开最后一扇柜门,这一格全挂着睡衣。底下的抽屉卡住了,他很用了一点力气才拉开,原来在这里。那套格子小熊睡衣,很粉嫩的浅蓝色,领子里面绣着三个小小字母:“YSS”。这还是她在寄宿学校时养成的习惯,所有的衣物,包括内衣,总会要求绣上自己名字的英文字母缩写,所以后来她的衣服上,都绣着这三个字母。她在这儿住了那几天,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只这套睡衣当时送去洗了,等洗衣店送回来,她已经走了。
他看着这套睡衣,拿起来,睡衣底下还放着条丝巾。黑底子白色的图案,非常漂亮,这么多年,一点颜色也没有褪。因为真丝非常不好染,所以当时他查了很多资料,也试过很多办法。最后打电话请教自己念硕士时的导师,老教授给他出了不少主意,最后染出来效果非常漂亮,如同印色一样。他不愿意拿去工厂制版,所以自己动手。
他还记得,跟守守订婚后正是初春,窗外桃花刚刚开了,一树轻红。他坐在窗前绘样,一个心,再一个心,无数颗心形。画得不好,推翻了重来,再重来…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样专心过,心里只是在想,如果送给她,她一定会明白…
他在抽屉前面弓着身子太久,膝盖渐渐发酸,站不住。腿骨上的裂缝,就像心上的那道伤,这么久,一直到了这么久,还疼。
过了一会儿,找了个纸袋,把衣服和丝巾都胡乱塞进去,然后拎着纸袋进了厨房,把纸袋整个儿塞进了垃圾桶。
他靠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又点燃一支烟,谁知第一口就呛住了,咳得停不了,只好把烟又掐熄了。他蹲下去把垃圾桶盖打开,一边咳嗽一边把纸袋拿出来,然后把那套揉得皱巴巴的睡衣和丝巾都掏出来。
他回到睡房去,仔细地把睡衣平摊在床上,把丝巾也一点点地抚平,指端仿佛还有温柔的触感,一如她的香气,总带了一点点甜。然后他又坐了一会儿,终于把自己的睡衣拿过来,套在那套小熊格子睡衣的外头,然后,把那条丝巾,放在两套衣服最里面,因为,那上面每一颗心,都是他亲手绘的。
他知道这举动毫无意义,但两件衣服套在一起,就像一个人怀抱着另一个人,亲昵无间。其实他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抱过她,因为她不喜欢。
两年前李安的《断背山》全球公映,国内看不到,正好他有事要去香港,于是她跟着过去,只为看这部电影。
看到Ennis抱着Jack的衣服时,她哭得稀里哗啦,他在一边给她递纸巾,只觉得好笑:“至于么?”她擦了擦哭红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其实他真的懂得,即使她永远也不会相信他懂得。
因为不可以,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如此卑微,如此谨慎,就像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像两个人真的在一起。如同最绝望的念想,其实是根本无法得偿的奢望。
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终】
番外1
董少君笑着说:“看看,戚总又装糊涂了吧,还有哪个纪南方?就这纪三公子,只要他一句话,我包管你一帆风顺。”
戚非凡只有意摇头:“难,难于上青天,怎么走得到他名下?”董少君大约真是喝高了,一双眯缝眼里净是血丝,手里玩着那岫玉筷架,嘴里就说:“兄弟,这就是运气了。我告诉你,纪南方的路子,旁人等闲是走不到的。”戚非凡听出他话里的意味,连连拱手:“董哥,你要是肯拉兄弟这一把,我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记着哥哥的恩德。”
董少君哈哈一笑,有意的卖关子:“你倒是猜一猜,这纪南方最喜欢什么?
戚非凡脱口问:“钱?”
董少君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哪里缺钱了?”戚非凡又猜了几样:“古董?字画?”董少君只是摇头,神秘兮兮的直盯着戚非凡,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纪三公子老爱待在咱这地儿?”
戚非凡一头雾水,董少君嘿嘿的笑着,低声说:“因为他有样最心爱的东西搁在这儿——他在景棉山庄有套别墅,嘿,那才是本城之最,房子倒罢了。这别墅的女主人,啧啧,漂亮得足可以把整个景棉山庄的风采都比下去。”4
戚非凡不大以为然:“纪南方在哪儿没养过几个妞?要是那些女人都能说上话,那还了得。”
董少君只摆手:“不一样,这一个不一样,纪南方不知花了多大心思才弄到手——呵,你是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烈得和野马似的,砸东西烧房子割脉吞玻璃,有一回差点就真没救了,听说喝了整瓶的洗涤剂,最后洗胃的时候医生都不敢吱声了,你知道纪南方那性子,谁敢惹毛了他。这女人……”他摇一摇头:“要不旁边的人看得紧,发现的早,没准啊真的红颜薄命了。纪南方也沉得住气,由着她闹,砸完了东西再送新的给她砸,什么金的银的,一概不论,她要什么给什么,给什么她砸什么。到最后她才算想通了,一下子安静下来。”
戚非凡听着糊涂,问:“这是什么说法?”
董少君声音更低了:“她原本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他们老板因为配额的事,想走纪南方的路子。好容易请到纪三公子出来吃饭,席间也有她,本来是敬陪末座,谁知纪南方偏就看上她了。这女人还就软硬不吃,对纪南方不理不睬的,你说要是别的女人,谁经得住纪三公子房子车子那一套啊,她偏就不放在眼里,到最后没法子了,竟然一个辞职报告,打算一走了之。最后还是她老板狠,出了一个下下之策,她是被她自个儿的老板给‘卖’了,能不闹吗?”压低了声音在戚非凡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一手捂着嘴哧哧的笑。戚非凡却没有笑,只是说:“那可真够阴的,也不怕闹出事来?”
董少君大着舌头说:“能闹出什么事来?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要闹也只是跟纪南方闹去,也倒邪了,不管她怎么闹,纪南方竟然偏将就她。”摇头直咂舌:“所以只要她肯开口,纪南方没有不顺着的。也是一物降一物,你说,那纪南方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就只差把月亮摘下来哄美人一笑了,去年为了替她治一盆花儿,你没瞧见,啧啧,折腾得人仰马翻,只差把农业大学几个教授都给搬过来了。”说到这里忽然拍着戚非凡的肩:“对喽,她也是南大毕业,正好你可以攀个校友。
戚非凡听了这一句,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一跳,只听董少君不无得意的说:“这乔小姐当年还在外贸公司的时候,欠过我老大一个人情,所以一直对我很有几分客气。兄弟,这回算你小子运气,哥哥我舍了这面子替你在她面前介绍一下,其它的事,就看你自己运气了。”
戚非凡大喜过望,推杯问盏,只是道谢。+
他与董少君是多年的生意往来,董少君倒也并不诳他,隔了几日,就打电话给他:“她难得肯答应出来,我约了她下午四点涤尘轩喝茶,试试运气吧。
戚非凡三点半就到了涤尘轩,这么多年商场摸爬滚打,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可是那天董少君的一番话,仿佛引起了他的好奇。,
董少君比他迟一点到,不过也提前了十分钟,他看看腕表,有点自嘲:“当给纪南方面子吧,据说纪三公子每次回来,事先都得提前在机场给她打电话,否则都不让进门。”
戚非凡不由得哧得一笑,说:“这怕是假的吧,就你最会损人。”
“是真的,你没看见纪南方那样子,有回我陪着他喝高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这老婆不比旁人,连我的钱都不待见。你听听这话说的,传出去谁肯信啊。”
“纪南方的老婆不是谁谁的女儿吗?”
“是啊,小名叫守守,跟纪南方门当户对,人也漂亮,可纪南方就把她扔北京,不闻不问的,连泰山大人的面子都不给。据说就是因为这位大小姐有次实在沉不住气了,专程搭飞机过来,寻了那乔小姐一点麻烦,结果把纪三给惹毛了,从此后小两口就撕破脸了,要不是两边老爷子压着,还不定出什么事呢。”
四点整,服务员推开门。
戚非凡惊得几乎要站起来,事实上他也站起来了。
跟他想像中的那种女人完全不一样,她不过穿了一袭黑衣,越发显得瘦,素白的脸,连妆都没有化,可是是真漂亮,漂亮得几乎可以夺去人的呼吸。双眸仿佛宝石一般,安静的望着人时,几乎像是要望进人心里去。.
他神思恍惚。
董少君已经叫了一声:“乔小姐”非常热情的介绍说:“这位是戚非凡戚总。
戚非凡只在心里想,怎么会是她?
(据随书附送的匪志,这位乔某是守守的替身。。个人观点,别拍我。)
《佳期如梦3》番外《色戒》
刚走出来,突然有人叫:“哟!南方,那不是你老婆?”
纪南方回头一看,还真是。
难得看到她穿裙子,珊瑚色羊毛针织套头衫,下面是深棕色直身裙,大衣搭在手里,同女伴站在一起,倒显得亭亭玉立。
一帮人早就七嘴八舌,有叫嫂子的,有叫弟妹的,还有就叫她小名的:“守守,今儿怎么碰巧了?”
守守笑眯眯的反问:“怎么,就兴你们来喝酒,不兴我来吃饭?”
挽着纪南方的女人早就放开了手,不过姿态还是很磊落,准备走开,谁知被纪南方反手拖住,说:“去车上等我。”才又放了手。'
看出这两口子有私房话要说,一帮人各携女友呼啸而去,余下守守跟她的女伴杜晓苏,杜晓苏也说:“我过去等你。”
“不用。”守守漫不在乎,回头冲纪南方笑了笑:“我明天去香港,这周六不能陪你应卯了,你到时跟妈妈说一声。”
“去香港干吗?”
守守觉得有点奇怪,以前她跑来跑去,他从来懒得问。
“看《色戒》啊,完整版。”
为了一场电影飞香港,这倒是她素来的作风。
“别去了,在家看,我叫人替你找拷贝,不就是二十分钟不删。”
守守觉得很欣慰,看,嫁人还是有好处的:“那行,你可别忘了啊。”
结果他还真的给忘了,守守好几天没见着他的人,这天想起来给他打电话,响了半晌没人接,正打算挂了,他竟然接了:“喂?”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还没睡醒,不知道还在哪个女人床上,她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嗲着声音叫了声“南方”,娇滴滴的反问:“猜猜我是谁?”
“守守,”他仍旧是透着睡意的声音:“下次想玩这个,记得别用家里的保密电话,乖。”'
她有点恼羞成怒:“你给我找的《色戒》呢?”
这下倒问到他了,过了几秒才笑:“诶,我给忘了。”他或许是感冒了,或许是没睡醒,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瓮声瓮气的。
她突然觉得心酸,说:“那就算了吧。”
“守守?”他似乎觉察到了不对:“你别生气啊,我这就打电话叫人弄去,守守?”
“不用了,我不想看了。”
她觉得精疲力竭,就把电话挂了。其实不过只有一点点像,那个冬天易长宁感冒了很久很久,一直不见好,她打电话给他,他的声音嗡嗡的,像小孩子:“诶,我给忘了。”
其实不是忘了,他故意这样说,后来她怏怏的回到寝室里,看到蛋糕跟花,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忘。后来蛋糕她分给全寝室的人吃,每个人都笑嘻嘻,说:“甜啊!”"
是啊,甜啊,一直甜到人心里去。
分手的时候他却一遍遍的说:“守守,你忘了我吧,你忘了我吧……守守,你忘了我吧……”
而她像小孩子撒泼,泪流满面,揪着他的衣襟不放,那样狼藉,那样不依不饶,可是有什么用处?
有什么用处?
最后他还是撇下她。
不要她了。
守守觉得灰心,因为她想起这些事来,都不掉眼泪了。
她用老法子,出去大吃一顿,然后看电影,一场接一场的看,悲欢离合,生死哀歌,那样挣扎的痛楚,那样悲恸的人生,苦难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这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快乐。
凌晨回家,看到纪南方,十分意外,咦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他似乎有点不耐烦:“这是我家,我不能回来?”
他们有约法三章,一方发脾气的时候,另一方就不能发脾气了,所以她笑眯眯的顺着他,哄他:“行,行,当然可以回来。”一转头又问:“你回来干啥?”
他的脸色更坏了,像是在别的女人那里受了气,引得她更好奇,还有什么女人敢给他气受?
他真正生气的时候通常不作声,她其实累了,懒洋洋去换了件衣服,出来注意到茶几上的东西:“是什么?”
“拷贝。”
~他很不耐烦的说,打小就是这样,嫌她烦。她是女孩子,又比他小很多,偏偏爱跟在他后头,要和一帮男孩子一起爬墙上树,他就烦她这个小尾巴,所以对她说话永远有三分不耐烦。
_她顿时喜不自禁:“《色戒》?明天叫晓苏来陪我一起看,听说梁朝伟三点全露耶,耶耶!”
?他突然说:“明天得还人家,要看今天看。”
“啊?”
“你以为这事容易?就为弄这个出来,人家卖了好大的面子。”
“哎呀纪南方你想想办法嘛,我现在困得要死,明天再看吧,多留一天行不行?”
“要看今天看,现在看。”
看来他是真的心情不好,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他脾气臭起来是真臭,她皱着眉头去抱胶片,今天看就今天看。
谁知道被他一把推开:“蚂蚁憾大树!”
她吐了吐舌头,其实这是有典故的,那会儿他都念初中了,她还是小学的一年纪新生,一群孩子相中大院后头废弃的操场,要把蓝球架重新竖起来。她小时候不长个头,跟小不点似的,却蹦得最快,头一个冲上去使出吃奶的劲,想要把那铁架子扶起来。
一帮半大小子哄然大笑,纪南方笑得最响,非常鄙夷的说她:“蚂蚁憾大树!”
胶片是真的有些沉,放映室在三楼,她听到他微微喘息,伸手戳了戳:“三少爷,要锻炼啊,别成天就只做一种运动,你听听喘气的这声,老了。”
他不怒反笑:“滚!”
这才是纪南方,她快活的打开放映机,他帮她把胶片装上去,她问:“你怎么不弄数字的回来?”
“你不是说只有胶片才叫电影?”
她说过这句话吗?
不记得了。
她看电影的时候从来不吃东西,别人一进影院左手可乐右手爆米花,只有她两手空空。
家里的放映室虽然小,但是很舒服,她盘膝坐在沙发里,而他在另一边的沙发里坐下,先点上一枝烟。
她皱起眉头:“纪南方!”
他起身离开。
她以为他走了,所以安心看电影。
_完全沉浸在情节里,汤唯非常的漂亮,看海报时不觉得,真正出现在镜头中,乍然仿佛如名剑出鞘,眉梢眼角都是春色,袅然似一枝桃花,千种风情,万般难言。
因为入迷,纪南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直到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她才瞥了他一眼:“你不出去了?”
他没答腔,她全部心思都在电影上,转过头又接着看。)
传说中的回形针终于出场,她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可看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哧哧笑。纪南方突然问:“有什么好笑的。”
“这么高难度,”她比划:“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使得上劲?”
“要不要试试?”
“嘎?”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吻上来,她挣扎:“臭!”
鬼晓得他刚才抽了多少烟,一身的烟臭。他不放手她就咬,最后他终于吃痛,不能不松开。
“那我去刷牙。”
真见鬼,她敷衍:“快去快去,记得洗澡。”
她还要看电影,先打发他再说,他洗澡向来慢,又爱臭美,吹头发更得半天,等他洗完澡,她早下楼睡觉去了。
谁知道电影没看完,他竟然已经洗完澡,穿着浴袍就过来了,连头发都没吹,拿着条毛巾,一边擦一边就坐下来,她完全没料到,一时逃都来不及,只好苦着脸:“纪南方,我累了。”
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站在那里不动,她想反正今天是得撕破脸了,先发制人:“你出去吧,反正你有地方去,我真的累了。”
他把毛巾掼在地板上,她想这一场大吵是免不了了,上次她赶他出去,两个人大吵了一架。
吵就吵吧,她反正不怕,狠狠瞪着他。
结果他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她大大松了口气,接着看电影,梁朝伟落下眼泪,那样的男人,竟然哭了。
她在心里埋怨,就是纪南方捣乱,害她前面都没看到,到了这么煽情的地方,都没觉得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