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珑一脸莫名其妙,说道:“伊思艾怎么了?伊思艾…”
刹那间李景珑反应过来,震惊了。
“你…你是萨珊的…”李景珑颤声道,“王太子?!”
阿泰略带忧郁地说:“应当称作‘前萨珊王朝’。毕竟我的父亲、爷爷、母亲,家人们…都去世了,只剩我一个。”
鸿俊不知“萨珊王朝”是个什么鬼,但听到亲人去世时,想到自己,仍忍不住拍了拍阿泰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景珑处于极度的震惊中,眉头深锁,问道:“你为何…不去见陛下?”
“家族未能兑现曾经的承诺。”阿泰捋了下一头棕色的卷发,平静地说道,“曾祖在怛罗斯之战中失去了大唐授予的安西都护府,祖父再朝大唐借兵复国,结果…”
“结果送到吐火罗后,军队就自行离开了。”李景珑答道。
阿泰略觉诧异,问:“你知道?”
李景珑反问道:“然后呢?”
阿泰叹了口气,那年伊思艾战败波斯,都城被大食军占领,王族便开始流亡。伊思艾三世也即阿泰的曾祖父朝大唐借兵,置安西都护府,后在疾陵建波斯都督府。
但好景不长,短短数年间,大唐扶持的波斯最后一块领地,亦在大食人进攻下失守。其子也即阿泰的祖父卑路斯,带着阿泰的父亲泥涅师再回来借兵。
高宗李治派出军队后,将他们护送回吐火罗,时隔数十年,曾经的部署早已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时任领军裴行俭把颠沛流离的波斯王子送到吐火罗,便撤军离去。
泥涅师随后再入中土,大唐早已物是人非,中宗李显封其为左威卫将军,不再提借兵之事。时隔短短两年,泥涅师见复国无望,便回往吐火罗,十年后生下一子,起名泰格拉,正是面前的阿泰。
自波斯灭国那一刻起,四任波斯王子,俱在为这一个缥缈的愿望而奔波万里,从西域到中土,再出西域,在这么一个秋夜里,从阿泰口中讲述出来,颇有点苍凉与绝望的味道。
“裴行俭是我外公。”李景珑突然说道。
阿泰:“…”
“当年的事,对不起。”李景珑叹道。
“与你何干?”阿泰笑了起来,说道,“换作是我,见复国无望,也不会将两万将士的性命,交代在西域呢。”
李景珑叹了口气,莫日根答道:“大食国兵锐将勇,打硬仗旷日持久,不是聪明之策,须得从内部设法瓦解。”
阿泰点头,说:“其实我都知道,父王临终前已经让我放弃了,他说‘阿泰,我希望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像我和你祖父一般,把自己的一生都…’。”
说到此处,阿泰便静了下来,良久寂静后,鸿俊说道:“可你还是希望做到,是么?”
阿泰微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却带着点忧伤。鸿俊很能理解他,就在他下山前,重明与青雄也对他有过同样的期待。虽然他们嘴上都说算了,但鸿俊也觉得自己一定要办到。
只是,最让他同情阿泰的,是寄予期望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现在你的部下还有多少人?”李景珑问,“带过来了没有。”
李景珑这句话单刀直入,阿泰的眼中突然就燃起了希望。
“都在吐火罗。”阿泰答道,“还有百余人,由我的一位朋友为我带领。”
李景珑重重吁了口长气,起身踱出天井,沉吟片刻,问:“阿泰,你是怎么学的一身本领?”
阿泰在泥涅师五十岁那年出生,曾经的祆教作为波斯国教,在萨珊王朝沦亡后自然被取代,其时大祭司便将阿泰视作唯一的徒弟,阿泰更身具驾驭火、地、雷、水四戒灵的力量,更能操控飓风神扇。被视作复国与兴教的圣德王子,不过大祭司死得比泥涅师还早,如今祆教教众在中土还剩下不少,在大食国中反而销声匿迹了。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李景珑转身问。
“我愿意为长安付出我的力量。”阿泰答道,“大唐是我们波斯一直以来最坚固的盟友,我可以在这儿做任何事,希望有一天,大唐皇帝能借我兵马,让我带回去复国。”
这谈何容易?厅内众人俱心知肚明,不说当朝天子愿不愿意得罪大食国,就算派出兵马,胜算又有多少?
“我尽量。”
最后,李景珑认真说道:“但此事不能急于一时。”
阿泰点头,答道:“这次来长安,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盛世之下,累若危卵,长安妖王若不除,恐怕大唐自顾不暇,借我兵马,倒也无从说起。”
李景珑瞬间皱眉:“妖王?”
裘永思云淡风轻道:“但凡大量妖族所聚集之地,必有妖王,如今长安,定有两名王者,一在明,乃是今日所见的真龙天子。另一则在暗处,乃是统御这都城中近万妖族的妖王。”
莫日根想了想,说道:“鸿俊我不清楚,但实不相瞒…我们仨都是为了这只妖王而来。”
“妖王在什么地方?”李景珑刚问出口,外头突然又有访客。
“驱魔司李长史。”连浩在门外彬彬有礼道,“大理寺黄庸黄少卿有请。”
李景珑心中顿时咯噔一声,知道大明宫东窗事发了,众人面面相觑,要起身时李景珑却不让他们走,示意自己去摆平。
“他会被捆起来打吗?”
鸿俊对上次去大理寺时,听见的虐囚惨叫声心有余悸。
裘永思安慰道:“不可能,明天早上没回来,大伙儿再想办法去捞人罢。”
“钱都花完了,出这么大事。”阿泰说,“在长安又不认识人,怎么捞?”
莫日根一手扶额,辛辛苦苦抓个妖,现在居然还要捞自己的上司,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来!”阿泰见气氛有点儿沉重,便提议道,“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我弹首曲子给你们听吧!”
裘永思忍不住问:“你觉得长史听进去了?”
阿泰拨弄琴弦,答道:“我觉得他听进去了,但是你们…还是先莫要多说的好。”
鸿俊:“??”
“包括你。”莫日根朝鸿俊说道,“鸿俊,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鸿俊感觉到其余两人,一定也有某种难言之隐,但阿泰居然是波斯王子,这倒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
“你们也是王子吗?”鸿俊问道。
本以为莫日根与裘永思都得笑一笑,没想到莫日根居然点头道:“算是吧。”
“呃…”裘永思答道,“不大好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勉强也算是吧,如果你们认的话。”
鲤鱼妖从池塘里爬起来,把脑袋搁在池边上,说:“我们家鸿俊也是王子,谁还不是个王子咋地?”
众人于是哈哈大笑,阿泰抬起手掌,要与鸿俊拍手,说:“我就知道!”
“挺好!”
大家都因为一个共同的身份,彼此又拉近了不少距离。阿泰正要弹琴,鸿俊忍不住又问:“阿泰,我确实很想听琴,但我再打断一下,妖王在哪里?”
阿泰抬起头,众人顿得一顿。
莫日根问:“你也在找它?”
鸿俊心下盘算,看向鲤鱼妖,见鲤鱼妖也不说话,便点了点头。
“为什么?”裘永思问。
“罢了。”莫日根示意裘永思不要追问,说道,“这不重要,鸿俊,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那当然。”鸿俊明白莫日根的话中之意,说,“不管是降服还是除掉,我都是它的敌人。”
众人现出“那就好”的表情,裘永思在天井中踱了几步,说道:“妖王未曾现世,现在谁也不知道它的身份以及真身。但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它距离皇帝很近,甚至就在他的身边。”
“那是一条黑蛟。”鸿俊突然说道。
余下三人都是一怔,莫日根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裘永思说道:“我就知道是!慢慢地找吧,总有蛛丝马迹能找到的,比起它的藏身之处,我更担心的是,以咱们目前的实力,只恐怕不是它的对手。”
鸿俊叹了口气,说:“四把飞刀丢了一把,若能把丢掉的天雷刀找回来,飞刀就能发挥最强的力量,现在只能打打小妖怪,实在不行。”
鸿俊的身份是最神秘的,余人虽不知他从何处来,不过能确定的是:这小子不食人间烟火,很有可能是哪一位仙尊大神的弟子。但他既不说,众人也不多问。
“所以,孔鸿俊,你来长安,也是为了收伏妖王?”阿泰问道。
三人都看着鸿俊,鸿俊点头道:“是的。”
众人如释重负,显然没少猜测鸿俊的身份,猜得最多的,就是妖族——身边跟着一只鲤鱼妖,很可能不是自己人。但只要短期内目的一致,就什么都好说。
“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收伏长安妖王。”阿泰说,“让我们来聆听慷慨激昂的战斗乐曲吧!”
众人一起欢呼,不管未来多艰难,偶尔穷开心一下也没什么,于是阿泰开始奏琴,鸿俊去找碗敲敲打打,大伙儿开始听歌了。
与此同时,李景珑站在灯火通明的大理寺审判堂内,身心疲惫,晚上鲤鱼妖做的饭太咸,令他十分口渴。
工部尚书秦效康、刑部尚书温侑、大理寺少卿黄庸、老上司胡升、神武军主帅涂梓炆,礼部尚书、大明宫宰,外加中央端坐的大太监高力士,高官齐聚,名义上垂询,实则是审问李景珑,就差镣铐加身了。
要有裘永思那法术,李景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大笔一挥,把这群人统统给收进画里去,还自己耳根一个清净,还大唐一个太平。
“从头到尾,我已经说过三次了。”李景珑说道,“我发誓,绝无任何隐瞒。”
高力士手握大权,简直如日中天,驱魔司名义上仍旧归杨国忠管辖,原本看在杨国忠面上,小打小闹就算了。然而李景珑带着一群部下将大明宫给毁掉了至少一成区域,且交代是“抓妖”这要如何收场?
“我倒是信你。”高力士笑道,“可你要我如何回禀陛下?”
“如实以报。”李景珑丝毫不惧,“长安妖族作患已久,这一切,都只是个开始。迟早有一天我们将揪出背后的妖王,届时恐怕高大将军要禀报的,就更多了。”
一语出,众人听见“妖王”二字,都是大惊。
“简直危言耸听。”刑部尚书温侑忍无可忍道,“李景珑,我看你是疯了!”
李景珑大笑起来,说:“那么大明宫亲眼目睹经过的宫人,城门看见那妖怪的将士,这群人的供词又要如何解释?甚至就连胡总统领,你也一起疯了么?”
胡升那表情顷刻间变得无比古怪,这时候方知自己踩进了李景珑的陷阱。
李景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留个目击证人,这下胡升彻底推不脱,只得说道:“狐妖我亲眼所见,确实如李景珑所言,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高力士简直错愕,工部尚书秦效康却道:“姑且算是真的,毁坏大明宫一事,你要如何开脱?”
“那是妖怪毁的。”李景珑说,“与我、我下属无关。”
“那的意思是,让我们找妖怪索赔去喽?”礼部尚书慢条斯理说道。
李景珑简直忍无可忍,说道:“各位大人知道,若放任那几只妖怪在长安肆虐,来日还要死多少人吗?”
“李景珑。”高力士眉头深锁,已听得十分不耐烦,说道,“你可以了,莫要再狡辩了,出去罢。”
李景珑:“…”
李景珑瞬间气血涌上头,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大吵起来,左右大理寺刑卫却朝前一夹,挟得他出去。
“这疯子乃是贵妃钦点,本想派他个子虚乌有的差事打发了,没想到刚上任却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这是审判堂关门前,李景珑听见秦效康说的最后一句话。旋即刑卫将他带到审判堂外漆黑的校场上,让他等结果。
“各位相信吗?”高力士又问。
与席人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开口,心里都是信了大半,否则这等怪事压根无从解释,但妖邪横行,是绝不能捅到圣明天子面前去的。
黄庸说:“依我看,不如便以大明宫夜遭飓风,夯土松垮为由,先对付着结案了,工部再派能工巧匠昼夜修缮…”
工部尚书哼了一声,意思是你们大理寺闯出的祸,凭什么要我工部背锅?
高力士笑着摊手,说道:“驱魔司乃是杨相管辖,能怎么办?”
“我看右相只怕还不知道此事罢。”刑部尚书温侑道。
“这次看在右相的面子上平了,下次呢?”秦效康冷冷道,“次次如此?”
“我能怎么办?”高力士笑道,“我也很苦恼。各位,本来这会儿我该当在家里喝酒才是。大半夜的被唤到此地,听了这么一个天书般的故事。”
“既已相信。”黄庸说道,“就不是故事了。当年狄老创立驱魔司,正是为了…”
“无论是不是。”刑部尚书冷冷打断道,“此事一传出去,定将令长安人心惶惶,一发不可收拾,绝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必须把这个莫名其妙的衙门给关了,妖再凶悍,也是血肉之躯,案子搁在大理寺,便不能捉妖了?”
温侑乃是黄庸顶头上司,这么一发话,黄庸只得闭嘴,点头。
高力士说:“这可是贵妃钦点的…”
“高将军。”温侑倾身道,“你若放任这厮继续下去,来日捅出更大的娄子,只怕连杨相也要受连累!”
高力士眼珠子转了转,不说话了。
“大明宫垮了尚且能修。”礼部尚书说道,“万一下回毁的是宗庙呢?”
高力士顿时一个哆嗦,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事儿,总得告知相国一声。”高力士寻思道,“得顾及贵妃的面子。”
“那是自然。”余人纷纷道,达成了共识,书记官开始写调令,温侑又说:“不要再过门下审,明日我往吏部去一趟,想必李景珑的调任令还未生效,截下来便罢了。”
高力士点头道:“陛下御旨与杨相那边交给我去办就是。胡总统领,李景珑接下来的安排,依旧交给你,你是他的老上司,务必让他莫要闹将起来,封常清那边,也有劳你跑一趟了。”
胡升能说什么?只得苦笑点头。
于是众人拍板,就这么下了决定,将整个驱魔司一笔抹掉,免得来日麻烦越来越多,害大家丢官职掉脑袋。天子圣明,却奈何不了猪队友牵连,根据前朝来俊臣案等大小事件,官员掉脑袋如割麦子般,自然觉得这个决定很有必要。
第21章 古剑之名
李景珑在审判堂外徘徊了一刻钟,见官员们各自出来,经他身畔各自离开。余大理寺少卿黄庸与老上司胡升。
李景珑站直,注视两人,等待最后的结果。
胡升打量李景珑,只不说话,心中不住盘算对策,这些年里他一直不大了解这名曾经的下属,当初李景珑在龙武军中的风评也颇差,胡升更私底下问过部将们,为什么不大喜欢李景珑。
部下们都神神秘秘的,也不说清楚,反正就不喜欢他,嫌他傲,更有人说他有些怪癖。胡升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待把他的驱魔司取缔了,要怎么安顿,倒是个麻烦,依旧调回龙武军去?
李景珑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等两人开口,黄庸与胡升都是一般心思,都觉面前这人可怜。老大不小,祖宅也卖了,家也没了,唯独一间驱魔司,总算有点起色,现在又要被取缔。
“你是不是有一个小兄弟下属?”胡升踱了几步,问。
李景珑脸色一变,生怕鸿俊闯了什么祸,再瞥黄庸时,突然想起那天黄庸来时,自己正与鸿俊在一起,想必是黄庸说的。
“是。”李景珑道,“怎么?”
“把他带过来,以后你依旧回龙武军。”胡升说,“余人遣散,由吏部安顿,下月初五,驱魔司摘匾,给你们十天的搬家期限。”
李景珑瞬间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了,还以为自己听错,茫然道:“什么?”
“不要闹了。”胡升说,“这几年里头,简直被你闹得心力交瘁,你以为我想?定定神,过几日再来谈吧。”
说毕,胡升绕过李景珑,走了。
黄庸说道:“李长史,我信世间有妖,也信你的为人,但有些事,当真不会遂你的心意。人生最难的事,正在于此,你既继承了狄公这把剑,想必总该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
李景珑已听不进黄庸说的什么,快步转身去追胡升,追出大理寺外时,却再找不到胡升踪影,他站在正街上,一时茫然无措,天旋地转。
李景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驱魔司门口的,五更时分,月入前厅。
不动明王笼罩着一层温和的光,手持六大法器,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天井内散了几个杯碗,厅内的坐榻被搬了出来,横在梧桐树下,地上还散着点茶叶,看样子是先前他们在梧桐树下消遣了一会儿。
各人房门都熄了灯,显然是等不到他,先自睡了,免得明日又有客人来,日夜颠倒遭人笑话。
李景珑站在天井中,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久久沉默无言。
鸿俊躺在榻上,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里。梦中的长安尸山血海,黑雾缭绕,到处都是死人,正如在大明宫中四窜的鳌鱼,尸体的手纷纷朝他伸出,要将他拖进去。
他惊慌失措,想使五色神光,却发现经脉中早已空空如也,他环顾四周,想回到驱魔司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的,不是重明与青雄,竟是李景珑。
他喊道:“长史?长史你在哪儿?”
他跌跌撞撞地在长安城中奔逃,到处都是尸体,黑雾从背后卷来,令他背脊一阵冰冷,他重重摔倒在地,喊道:“李景珑?!李景珑!”
他再爬起身时,感觉胸膛中有一股强悍的力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令他痛苦无比。
“李景珑——!”
“鸿俊!”
房中,鸿俊滚了下榻,李景珑听见他在房内,睡梦中喊出自己名字,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他。
鸿俊猛然一挣,醒了,正要大喊时,李景珑忙做了个“嘘”的动作,诧异打量他。鸿俊浑身大汗,睁大了双眼,脸色苍白,不住喘息。
“梦魇了?”李景珑低声问道。
他双膝跪在地上,抱着鸿俊肩膀,鸿俊抓着他的衣衽,把头埋在他的手臂里,长长吁了口气。
是夜,李景珑房内点亮了灯。
鸿俊在东厢里取了定神的药,从李景珑房门外过去,李景珑却道:“进来罢,也给我配一点。”
鸿俊答道:“我配好给你送过来。”
他还记得那天被李景珑拒之门外的一幕,后来特地问了鲤鱼妖,鲤鱼妖告诉他有些人不太喜欢别人进自己房间,鸿俊便记住了。
“陪我一会儿。”李景珑说。
鸿俊便光脚进去,搓出一团火焰,点亮案畔的小铜炉,放上一个铜碗,开始配药材。
“小时候常做梦?”李景珑问。
“没有。”鸿俊摇头道,“下山以后才做噩梦。”
“想家了?”李景珑叹了口气,又问道。
他解了外袍,单衣胜雪,在案几另一侧跪坐下来,与鸿俊相对。
鸿俊以一个铜勺,轻轻翻炒着碗里的药材,火光映在他英气的少年眉目间,又仿佛带着些许黯然。
听到“想家”时,他抬眼看李景珑,笑了起来,那笑容顿时让人生已近乎无望的李景珑,内心深处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响起一声,继而像涟漪般层层荡开。
“赵子龙说,人总要失去很多东西,回头才会发现它的好来。”鸿俊笑着说道,“现在想家,因为离了家,但我也喜欢驱魔司,喜欢大伙儿。”
李景珑眼中带着些许迷茫,问:“你喜欢驱魔司什么?”
“梧桐树啊。”鸿俊转头,倾身朝外望,又说,“你还给我画,还带我玩,和我作伴…”
李景珑低声答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与你投缘。”
仿佛是定神药的香气起了作用,药材混合的香味下,李景珑的烦恼感被减轻了许多,他不由自主地端详起面前的这少年,思考自己为何总是特别照顾他。
因为他不像另外三人,各有各的算盘?不是。
因为他长得漂亮,令人心生好感?也不是。
“今天发生什么啦?”鸿俊又抬头问。
李景珑看见鸿俊眼里的那一丝茫然之意,豁然开朗,忍不住笑了起来,明白了——
——他不懂许多事,眼里既不像别的人,看见他时便带着嘲笑之意,也不像龙武军的同僚,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他毫无算计人的想法,更没有窥探人心的欲望,不自恃精明了得,也不妄自菲薄。对世情与人情毫无想法,懵懵懂懂。
人总是喜欢与单纯的人当朋友,不需耍心计也不会被坑。
“是不是又被我坑惨了?”这时候鸿俊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