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光源。”周瑜吩咐道,“全体上船。”
士兵们灭掉火把,在寒冷的码头前登船,顷刻间上百艘小船驰出了江岸,朝着黑暗的未来,在冷风中破浪前行。
天顶银河铺天盖地横亘而过,长江之水川流不息,滔滔不绝。
甘宁手持阔桨,在水面一拨,小船犹如飞一般射去。周瑜身披长袍,咳了数声,鲁肃道:“你回舱内歇着。”
周瑜躬身回到舱内。甘宁三九天仍打着赤膊,一身肌肉瘦削虬结。统帅乘坐的船只遥遥领先,与上百艘小船拉开距离,乘风逆流而上。
片刻后,一声琴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紧接着,流畅的琴声叮咚不绝,越催越急,继而七弦震响,犹如在朝对岸传递着某种消息。
甘宁现出痞兮兮的笑容,回头看船舱内,正要说句话,鲁肃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听。
对岸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笛韵,穿破星空,犹如与周瑜的琴声交相辉映。江水倒映着诸天星辰,闪烁跃动,两股音律之力,若有若无地犹如缠丝一般抖开,凌空交锋。
笛声中隐约带着询问与期待之意。
紧接着,周瑜仿佛带着一丝不悦,琴声一震,抖开了对岸的笛声,那笛声遥遥低沉下去,复归于无。
甘宁也听出来了,问鲁肃道:“对岸有多少人?”
鲁肃说:“满打满算,至少十万,不到两万士兵。”
甘宁说:“这么十万人,撤向东吴,主公该头疼了。”
“看他们吧。”鲁肃说,“这次过来,不过是接个信使过去,若能好好谈,还是有希望。”
水声轻响,周瑜的琴声停在一个若有若无的颤音上。岸边士兵过来,拉着小船上绳索,一时间上百艘轻舟泊岸,岸边则是八万百姓,两万军士就地休息。火把林立,与天上繁星辉映,煞是壮观。
刘备带领一众手下来迎,鲁肃跃上岸去,刘备当面就跪,鲁肃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
“皇叔!莫要折煞我等。”鲁肃忙道。
刘备长叹道:“备这一跪,为的是北岸十万百姓,但求吴侯一发恻隐之心。”
兵士们跪了一地,鲁肃说:“各位快快请起,主公派我与甘将军前来,正是为了与皇叔商量对策。”
鲁肃一口一个“皇叔”倒是叫得顺溜,周瑜在船舱内哭笑不得,只有鲁肃才能妥善解决这种事—刘备无官职在身,叫荆州牧,不妥,只得叫皇叔了。
“今夜,吴侯召集我江东文臣武将,加急议事,如何破曹贼水军。”鲁肃朝一众人道,“哪几位与我前去?”
大家都静了,都想不到鲁肃来了这么一着,万一被孙权扣下,再交给曹操邀功,实在是得不偿失。
刘备笑了笑,说:“我去,哪位将军陪我渡江?”
“主公且慢。”一名年轻人出面,朝鲁肃拱手,说,“亮愿前往。”
这个时候,周瑜终于出来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诸葛亮的目光移向他。周瑜与鲁肃交换了一个眼色,而诸葛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眼色。
“这位是…”诸葛亮问。
周瑜摆手,登岸,问:“你是诸葛瑾大人的弟弟?”
诸葛亮点头。周瑜又看了鲁肃一眼,鲁肃点头道:“既是如此,便请孔明先生随我前往见吴侯一面。”
“赵子龙何在?”周瑜又问。
刘备叹了口气,问:“这位先生是…”
“赵子龙不曾见着。”另一名髯须三尺、威风凛凛的壮汉道,“自当阳一战后便不知所踪。”
“当阳曹军主帅何人?”周瑜知道这人多半就是关羽了,又问。
“曹操、夏侯恩等辈!”关羽冷哼一声,沉声道,“三日前撤出长坂,赵云不告而别,眼下就要追到夏口了,你们东吴还如此不痛不痒。”
“就是!”另一名黑面壮汉道,“待得曹军追来了,奶奶的,你家主公也不必派船来接了!大伙儿抱成一团死吧!”
“翼德!”刘备色变道,“不可胡言乱语,子龙必不弃我而去。”
周瑜大致明白了,飞羽没有传信,多半是赵云身陷敌阵。只是不知,距离曹操追到此处,还有多长时间。
“曹丕来了没有?”周瑜又说。
无人答得上,就连鲁肃也不明白周瑜为何问此问题。周瑜见状,吩咐人牵马过来,点了兵,说:“我这就走了,子敬,主公面前靠你了。”
鲁肃朝周瑜拱手。周瑜率领两百骑兵,离开公安渡口,一路北上。
建安十三年冬,当阳,长坂坡。
千万兵马汇成一股洪流,涌向余辉中最后的战场,赵云怀抱刘禅,纵马疾驰,驾驭刘备的的卢马,一路冲向南面。
“吃我一剑!”横里有人冲出。
赵云夺得长槊,舞起一根丈八铁槊,吼道。
“拦我者死——!!”
落阳晚照,赵云一袭白铠上染满鲜血,披风腥臭难闻,犹如战神一般单骑冲出了包围圈!
夏侯恩率军杀至,赵云回身一槊挑去,当啷震响,夏侯恩膂力竟是远远不及赵云,赵云仗着长兵器重槊之威,第一槊击飞夏侯恩手中青虹剑,继而回身怒吼!夏侯恩万未料到,赵云竟是再次杀了回来,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差,一槊过去!
夏侯恩连人带马被挑了起来,一柄长剑在空中闪烁,打圈,赵云冲前,继而手一招,握住剑柄。
“谢了!”赵云喝道。
曹军大哗,如此挑衅,见所未见,上万人疾冲,追在赵云身后。的卢马甩开四蹄,仿佛知道稍慢一步,赵云怀中的小主人就将被碎尸万段!箭矢如雨下,远方击鼓。
咚、咚、咚三声!
鼓声将歇,周瑜终于率领援军前来,却是驻足山崖之上,无路可下兵道。
刹那间千万利箭平地而起,划出一道弧,飞向群山之间,无数箭矢射向长空,又掉头落地,誓要将赵云钉死在地上!
“射!”周瑜喝道。
唰唰唰唰四声,四箭齐出,带着一道白绫越过山涧,顶住了飞箭,腾出一条道。
“驾——!”赵云勃然大喝,的卢四蹄凌空一跃,飞跃了山涧。
“到南路去接应!”周瑜道,“走!”
“又有人来了。”
高处,曹操朝下望去,喃喃道:“这次又是谁?东吴的救兵?”
曹丕站在一旁,多年后,这名长身玉立的青年已不复当初稚气,昔年嚣张跋扈的面容俱化作两道剑眉,压着噬人的眼神,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兴许是刘备的兵马。”曹丕说,“孩儿看,不如不必追了。”
曹操笑道:“刘玄德其人最是怕死,不会去而复返,你想他连妻儿子女,都能弃之不顾,掉头就跑,哪会为了一名武将再折回来?”
曹丕缄默不语,曹操说:“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此人捉来,赵子龙当真是一员猛将!”
曹丕回手负剑于背,曹操又道:“想做什么?”
“孩儿去会一会他。”曹丕答道,继而跃下点将台,落在马上,骑上曹操的爱马爪黄飞电,疾驰而去。
天色渐暗,赵云穿过当阳城外山涧,一时间迷失了方向,背后仍有追兵冲来,他隐入了黑暗之中,躬身在小溪前喝了点水,复又上马,左右四顾。飞羽扑棱棱飞来,赵云抬头,跟随白隼前去。
狂风吹过山涧,带着天地间的怒号。
“你不该回来的,子龙大哥,若不是飞羽来去,我甚至找不到你的踪影。”
曹丕骑着爪黄飞电,驻留于山涧前。
赵云勒停的卢,沉默不语。
“让路。”赵云说。
“你出不去。”曹丕说,“跟我回去,我以性命做保,家父绝不杀你。”
赵云勃然怒喝道:“你我各为其主,此话不必再说,要我降曹,除非提我头去!”
随着那一声落,赵云竟是直冲曹丕,两匹战马犹如疾风一般,险些迎面相撞!爪黄飞电与的卢同时长声嘶鸣,在黑夜中远远传出去。曹丕与赵云同时抽剑,赵云出剑,曹丕格挡,两剑互斩,拉出一声金铁清越,在群山中遥遥激荡!
火星四溅,短短一刹那,两人已交锋数下,赵云青虹剑出,曹丕来不及避让,剑尖在寒夜中闪烁着光弧,赵云已擦身而过。
“教了你多少次。”赵云驻马,背对曹丕,“空门防守时,必须弃掉马缰,用双腿控马。”
曹丕的头发唰一声飘出数缕,在风里飞散。
“为什么不杀我?”曹丕遥望赵云背影,方才那一剑只需再贴数寸,便是脖颈血脉之门,青虹剑削铁如泥,轻轻一划就可取他性命。
“走了。”赵云侧过头,沉声说,“你长高了,手也有力了,子龙大哥祝你武运昌隆…驾!”
赵云冲出了山涧,曹丕的胸膛仍在微微起伏,背后,曹军上千兵士追来。
“世子。”领头武将道,“怎么办?撤?”
曹丕沉默良久,而后道:“追。”
赵云冲出了山涧,进入自当阳往夏口的官道,上千名曹军竟是仍然打着火把,穷追不舍,簇拥着曹丕追来。
赵云胯下马速越来越慢,的卢已陪伴他两天两夜未合过眼,嘴角溢出泡沫,似乎力不从心。曹丕在疾奔中拉开弓箭,朝向赵云战马,然而在最后一瞬间,空中一声鸟鸣。
飞羽带着呖鸣,犹如闪电般射去,曹丕大喊一声,被啄中手背,血流如注。手下登时慌乱,飞羽却消失无踪。
周瑜率领骑兵队从山路赶来,回手就是一箭,将领先的曹兵射落马下。
“公瑾!”赵云道。
周瑜横马山前,千名曹军止步,重重保护着曹丕。而山前开阔平原上,树林中,漫山遍野的火把,看那阵势足有上万人。曹丕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
“你长大了,子恒。”周瑜沉声道,继而抽出腰畔赤军,虚晃一招,曹丕眯着眼,避过月亮的反光。
“经年不见。”曹丕说,“公瑾大哥。”
“孙权也长大了。”周瑜说,“有空到东吴来叙叙旧,人我留下了,若恃强硬追,追到刘军阵中,别怪公瑾大哥不能给你开脱。”
赵云横剑,策马当道,与周瑜并肩。
“回去罢。”赵云说,“来日再战。”
曹丕笑笑,吹了声口哨,口哨里却似乎带着别样的意味,千军对垒时这么一声不怀好意的口哨,令双方尤其赵云都甚是尴尬。
“也罢。”曹丕懒懒道,“待拿下了江东,大伙儿再喝点酒,叙叙旧。”
说毕,曹丕下令回营。
曹军撤走,周瑜才松了口气,朝赵云说:“玄德公在夏口等你。”
赵云说:“带这么多军队,只为了救我一人,公瑾,你不…”
“故布疑阵。”周瑜答道:“曹丕带人来追你时,我提前点的火把,实则只有两百人,走了!”
“去什么地方?”赵云遥遥喊道。
“回江东等你!”周瑜喝道。
长坂坡前一别,周瑜率军赶到距公安十里外的江边,码头处吕蒙的船队已在等候接应,周瑜带着飞羽过江,天已蒙蒙亮。
“主公呢?”周瑜下船就问。
吕蒙已牵马前来,说:“诸葛亮正与文臣对辩,主公让你速速前往。”
“曹贼拥兵百万…”
周瑜赶到孙权府外,进去时诸葛亮的声音正传出厅堂,周瑜便停下了脚步,在外驻足静听。
“拥兵百万又如何?”诸葛亮自若的声音在内里答道。
周瑜朝吕蒙使了个眼色,微微摆手,两人便站在厅外听。
“曹操的兵源从何而来?不过都是收编的袁绍败军,刘表残部,一帮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虞翻的声音冷笑道:“不足为惧?刘豫州部将区区数千,弃荆州而走,逃到夏口,唯全军投江一条路,还不足为惧?”
诸葛亮云淡风轻道:“正因如此,我家主公方宁死不降,是不惧也,吴侯惧不惧,这便要看诸位了,我想吴侯原本是不惧的,被各位说多了,眼下只怕已惧了。”
听到这里,周瑜低声朝吕蒙道:“这个人,须得留下来,不可让他走了。”
吕蒙点头,奉命前往安排。
一时间厅内众臣脸色说不出地难看,无人敢答话,纷纷看着孙权。
孙权气得不住发抖,周瑜走进厅堂内,所有人一起坐着欠身,行礼,周瑜一手平抚,便算是回过礼了。诸葛亮见此阵势,江东见吴侯不必以臣子礼相待的唯周瑜与张昭二人,当即猜到了周瑜身份。
周瑜上阶,在孙权左手侧坐下,一手按在孙权肩上。
“据你所见。”周瑜说,“曹操兵马有多少?”
诸葛亮笑笑,说:“满打满算,一百五十万。”
孙权冷笑道:“孔明先生越说越离谱了,怕不是在诈我们罢。”
诸葛亮不顾鲁肃的脸色,笑道:“绝无夸大之言,刘豫州军队,对撼曹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周瑜又道:“既有一百五十万众,刘豫州为何还不降?”
诸葛亮淡淡道:“士可杀不可辱也,田横伍子胥,荆轲要离,亦宁死不屈,我家主公行的是仁,奉的是义,宁死不屈。至于吴侯顾惜一地生灵,我等不敢妄想,将江东拖入战团。”
孙权终于怒了,回手一扯,抽出周瑜腰畔佩剑,朝着案角一斩,登时木案被斩成两截!
“谁再说降,有如此案。”孙权站了起来,俯览满厅谋士,无人敢作声。
午后,孙权坐在微风穿堂而过的厅内,双手按着膝盖,沉默不语。
“我与孔明谈过。”周瑜进来说,“子敬也查清,东吴并未有私通曹营之人。”
孙权点了点头,问:“刘玄德的百姓渡过江不曾?”
周瑜说:“已派船出去接了,我会亲自督阵。”
孙权长吁一口气,说:“公瑾大哥。”
孙权起身,走到临江的窗阁前,眺望滔滔江水。
“你说百年千年之后,是否还有人记得这一战?”孙权回身说,“到了那个时候,江东是否还在?”
“大禹治九州而铸鼎;秦帝一统六国;项王汉祖逐鹿天下。”周瑜沉声道,“分分合合,自古以然,以少胜多之战,不是没有,少。”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定不了胜负。”周瑜又说,“就像未曾盖棺,亦无法去评价一个人。但是这场大战,无论后世兴亡,都不会被遗忘,跟我出去走走罢,别在这里发呆。”

第35章 梦回

孙权眉头就像个打不开的结,他终于下了决定,然而这场战如何打,什么时候打,却是毫无计划,而周瑜,却仍在江边闲庭漫步。
两人抵达码头,刘备的逃难军下船,一时间整个码头上全是人,已挤得水泄不通,吕蒙与甘宁带兵把人接走并且分散到整个城内。人挤来挤去,哭声,喊声,百姓上岸,小孩子们大叫大嚷,周瑜反而看得笑了起来。
“我平生头次碰上这事。”周瑜无奈道。
“我也是。”孙权说。
“提防刺客。”吕蒙挤过来,小声说,“怎么这就出来了?”
周瑜说:“不妨,我心里有数。”
孙权知道就算难民中混着奸细与刺客,也躲不过周瑜的双眼,便安了心,然而吕蒙仍给孙权身边派了不少人,将他守着,上岸的百姓都要搜身以防携带机弩利箭。
“我记得十年前。”周瑜说,“你哥说过,这一仗迟早会打起来。”
孙权说:“我记得这话是你说的,你说若官渡之战得胜,此战便将推迟到十年后,如今终于来了。免不了要对战曹子桓。”
“当年偷了我的兵,助他胜绩,如今你后悔不?”周瑜说。
“不后悔。”孙权一抖袍袖,缓缓走上前去,朝着下船的刘备一笑。
“刘豫州。”孙权不称“皇叔”,显然并不想吃刘备那一套,刘备却知道轻重,上前就拜,眼带泪光,颤声道:“备替荆州百姓,谢过吴侯搭救之恩!”
“快起快起。”孙权不等刘备跪下,便上前去扶,然而刘备却铁了心要行此大礼,当场不起,及至朝孙权拜下之时,孙权登时惊了。整个码头上万人跪地,场面极是轰动。
孙权回头看周瑜,周瑜马上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也跪,于是孙权只得一撩袍襟,朝刘备回礼,两人背脊朝天,在码头上行了个大礼。百姓们俱大哭起来,感激刘备与东吴收容恩德。
周瑜满场眺望,在人群里找到了身穿灰袍的赵云,做了个手势,赵云却摆摆手,示意此刻离队不得。一番舟船劳顿,孙权接了刘备,在武将们的簇拥下,亲自迎往府去。周瑜则留下打点迁徙事宜,吕蒙在城东辟出一块空地,供刘备带来的百姓与士兵扎营。
足足忙了一天一夜,翌日才全部人撤完,周瑜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病情又有加重,对着兵簿不住咳嗽。
小乔蹙眉道:“周郎,你得歇会儿了。”
周瑜摆手,冷风穿堂而过,冬来气燥,裹着衣裳,在火炉前小憩片刻。
“北岸兵报怎么说?”小乔担忧地问。
周瑜答道:“曹操把战船连在一起,以锁链拴着,像是要渡江了。”
小乔说:“你先睡会儿,起来再劳神罢。”
周瑜唔了声,闭上双眼。
“曹兵来了,还睡?”孙策一个巴掌拍在周瑜肩上,周瑜登时惊醒了。
“伯符?”周瑜难以置信道。
孙策笑了笑,坐在周瑜案前的台阶上,背朝着他,刚才惊醒的那一瞬间,周瑜甚至来不及看见孙策的脸。
“伯符!”周瑜险些碰翻了案几,扳着他的肩,要让他转过头,孙策只是不愿意。
孙策望着门外的江水,喃喃道:“公瑾,辛苦你了,你觉得此战能胜么?”
“我不知道。”周瑜摇头道,他说,“伯符,你还活着?”
孙策侧过头,那一瞬间,周瑜看见了孙策的脸。
依旧青春年少,意气飞扬,五官轮廓分明,剑眉下压着明亮的双目,嘴唇欲扬未扬,嘴角带着几分玩味的笑。
“伯符…”周瑜在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双目通红,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发抖,嘴唇作颤,他伸出手,去摸孙策的侧脸,孙策握着他的手,笑着勾住他的肩膀。
“哎,哭啥?”孙策笑道,继而顺势把他揽着,就像他们年少时那样。
“你怕不?”孙策又问。
周瑜摇摇头,眼里噙着泪,怔怔看着孙策,眉眼间带着隐忍与悲伤。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周瑜说,“此战开始时,小乔会带着孩子回富春去,江东若败,我以性命为祭。”
孙策一笑道:“败不了,怎么这么说呢?你向来是不会败的。”
周瑜握着孙策的手,与他并肩坐在台阶前,看着他的脸出神,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温润的唇,这些周瑜都记得,九年光阴转瞬即逝,他却未曾忘过半分。
“我爹说,不好战的人,往往要让他战很难。”孙策想了想,朝周瑜一本正经地说,“但不好战的人,一旦下了决心,就再也拉不回头了,他会比谁都勇猛,因为他已经退无可退,无路可走。”
周瑜悲伤一笑,说:“十年前,我与你起争端的那一天,这一战注定就会来临。”
“想好怎么打了么?”孙策望望外头江水,又看看周瑜。
“没有。”周瑜答道,“没想好,但我不能说,说了,孙权会更慌。”
孙策说:“别担心那小子,我倒是记得你替我打下吴郡那天晚上,你还记得么?”
“里应外合?”周瑜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
周瑜还记得那天夜里,他们牵起了一个熊熊燃烧的蜈蚣风筝,带着火焰,犹如长龙一般,扑向许贡的太守府内,一场混乱中,孙策趁机攻进了吴郡。
“嘘。”孙策做了个手势,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了那条龙,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
“周郎?”小乔推了推周瑜,周瑜猛地惊醒,一身虚汗,猛烈地咳了起来。
“你没事罢。”小乔焦急道,“我听到你一直在喊伯符的名字。”
周瑜惊魂犹定,面朝被风卷起的纱帘,全身冷得不住发抖。
小乔说:“喝点药,进里面去睡,你太劳累了。”
周瑜的双眼眯了起来,想起了那天夜里,熊熊燃烧的火龙。
“没事。”周瑜说,“不必担心我。”
天色已暗,入夜了,周瑜进房内收拾东西。
“我不走!”小乔眉眼间带着不忍。
周瑜一边收拾小乔的随身衣物,一边说:“你必须走,不能留在这里。”
“万一曹军登岸。”小乔说,“我带了匕首。”
“你要让咱们的孩子连母亲也没有么?”周瑜说。
小乔屏住呼吸,沉默不语,周瑜继续收拾包袱,夫妻二人坐在一处,周瑜拂起小乔的额发。
“你回去了,我不会有后顾之忧。”周瑜缓缓道。
“你梦见伯符了么?”小乔握着周瑜的手指,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端详他。
周瑜点了点头,彼此都没有再说下去,天明时分,周瑜将小乔送到码头,一叶扁舟,载着背上包袱的小乔,以及数名随行军士,顺着长江而下,前往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