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元生打量了她几眼,到底没忍住,复笑了起来:“令尊令兄,说起来下官都是见过的,窃以为令尊过于方正,令兄亦过直,否则这一回…若非知道沈太君断然不敢欺君,昨日绮兰殿外,下官还以为是沈太君心疼自己嫡孙女,另取了伶俐的女郎代替呢!”
牧碧微听出他是讥诮自己狡辩,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恼,反而盈盈一笑:“若是妾身肖似家父家兄,未知昨日绮兰殿上侍郎可愿意以指划空、指点妾身?”
闻言聂元生也不禁露出一丝赞许:“青衣果然聪慧。”
“侍郎必定读过伤仲永。”牧碧微轻声回道。
“聪慧如方仲永,天资卓绝,而不使其继学,终日周旋众人之间,亦不能不为盛名所累,终究泯然于众人。”聂元生微微而笑,“只是请恕下官说一句实话,青衣美貌,但昨日能够被陛下坚持留在宫中,无非是因为如今宫里虽然有如青衣这般弱不禁风的佳人,但姿色皆比青衣略逊一筹,更不必说陛下最宠爱的孙贵嫔绝色倾城,便是与青衣有着不解之仇的何容华亦娇艳如花,陛下甚爱怜之!此外听说太后已经照着宫中规矩,昨日令甘泉作司亲自至青衣所居之院赐下避子汤药…而昨日陛下也当殿答应了左右丞相,青衣若是无子,终身不可晋为宫妃,如今情形,青衣固然聪慧,然不世之才却生作了巫乐之家,到底,前途已定啊!”
他说着,惋惜一叹。
巫户乐户都是比平民还要低一等的人家,一旦入了此籍,从此子女代代以此为业,不得出仕,亦不得习圣贤书籍,等于是断绝了翻身的机会。牧碧微听他拿了巫乐之流来比自己如今情形,也不生气,淡淡的道:“聂侍郎此言差矣!侍郎的学问,比妾身区区女郎自然要好上不少的,自古以来出身比之巫乐之辈更低贱卑微而成就大事者何尝少了吗?再者就算放在了本朝,这两行脱籍者也不是没有,侍郎既然赞了妾身不止一次聪慧,如今也不必侍郎冒什么风险,所谓细水涓涓方是长久之道,侍郎又何必纠缠在这一时?”
聂元生面有惊奇之色:“下官已经一再请辞,只是青衣扯衣相求,下官品级不及青衣,这才不敢强行离去,如何成了下官刻意纠缠?”
“方才聂侍郎尝言妾身之父兄都是方正耿直之人,以侍郎之聪慧,焉能不知如欲得方正耿直之人由衷感激,惟有先慷慨襄助,绝口不提回报,如此才可换得剖心相见?”牧碧微直视着他,慢慢道,“妾身如今对宫中情形的了解怕还不及聂侍郎,自然不敢在侍郎跟前卖弄什么…只是出来之前,叠翠无意中说到,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孙贵嫔,曾多次期许前朝多出些似聂侍郎这样‘年轻有为’的官吏,方是我大梁之福!妾身书读得不多,但想着有为二字,是否也包括了广朋之意?”
“牧青衣盛意拳拳,下官岂敢不从?”聂元生听到“有为”二字,面色究竟微变,旋即轻笑,只是这一句仿佛的承诺后,他话锋却又一转,“然而青衣是否也知道奇货可居,坐地起价?”
牧碧微毫不示弱,微笑道:“若论商贾,妾身未入宫前久居闺阁,自是不知什么,但也读过吕不韦之事,妾身以为自古以来,若论贾技,当以吕氏为第一!”
雪下得不算太大,然而两人说话久了,彼此衣上都堆了薄薄一层,连聂元生的紫貂都在雪中不那么起眼,牧碧微说完吕氏后,聂元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方淡淡道:“风雪渐虐,青衣体弱,还请先回风荷院中歇息,免得陛下知道后心疼。”
“妾身体弱,此处亦无宫人经行,可否请侍郎援手,扶妾身举步?”聂元生话说的含糊,牧碧微不放心,顺着他的话头追问道。
聂元生淡淡笑了一笑,横臂于她面前,含笑道:“下官自当为青衣效力。”
牧碧微心下大大松了口气——聂元生虽然年轻官卑,但给事黄门侍郎一职及与后宫最得宠的孙贵嫔交好都足见他的城府,加之昨日他非奉诏而入宫,却“偏巧”赶上了左右丞相强闯后宫面圣觐见,这么一个人,若是当真愿意援手,有他的斡旋,大朝之上自己父兄到底多几分希望…
只是她才这么想着,聂元生却已经松了手,似笑非笑的拱手道:“下官与青衣究竟男女有别,青衣又是侍奉陛下之人,所谓礼不可废,方才青衣未曾站好,下官为免青衣摔倒方才扶了一把,若青衣无力回风荷院,却还请暂且忍耐,在此等着自己的宫人过来搀扶罢?”
牧碧微淡淡的笑了笑,盈盈道:“方才确实是不仔细滑了下,幸亏聂侍郎眼疾手快了,只是风雪虽虐,有道是蒲草如丝韧,虽劲风而不能摧断,莫说风荷院离此处极近,便是再远一些,妾身谅来也走得到的。”
聂元生也不失望,微笑道:“如此甚好,下官告辞——雪天路滑,青衣万莫追赶下官了!”
“侍郎放心,妾身岂是不良于行之人?”牧碧微答得意味深长。
之前牧碧微对聂元生自称名字,觉得还是妾身自然点,前面的回头改…
唔,我会告诉你们,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碧微不如妾身好打么?
第二十四章 疑心
叠翠乖巧的将伞收拢就近插在了雪地上,上前替牧碧微小心的拍掉了披风上的雪,殷勤道:“青衣在那儿站了这许久可冷不冷?咱们快快的回风荷院去罢?”
“你去把那边的红梅折几枝带回去。”牧碧微吩咐道。
叠翠奇道:“这朱砂梅在青衣浴房外的中庭里面有一株同样的呢,再说不是奴婢躲懒,只是回去的路上到底还要替青衣打着伞,今儿的风雪又大,单手擎伞怕是不成的。”
“那就不要打伞了,左右是雪不是雨。”牧碧微皱着眉头道,“方才还说要听我指点,怎么如今就这么笨了?我要叫你做什么自有理由!”
被她这么一斥,叠翠方闷闷的点了头,走出两步又想到了什么,硬着头皮停步问:“青衣说折几枝,究竟折多少?这朱砂梅虽然在宫里不算珍贵,到底是宣室殿外之物,若是折多了,恐怕伺候着的小内侍要在冯监与阮大监跟前说着嘴。”
牧碧微冷笑着道:“人家能够伺候这儿的卉木会是你这等惯会踩低拜高偏生行起事来又瞻前顾后的?除非陛下即刻厌弃了我,否则只要你不是把树枝砍了走,那边决计是装做不知道的!”
叠翠心道果然问一句就要被骂一句,她正琢磨着自己到底摘多少枝合适,牧碧微已经看不惯她的进退无措,道:“既然风荷院里有,你就折上一小枝便成!”
如此回到了风荷院,恰是吕良守在门口,见牧碧微带着叠翠回来,忙起身行礼,牧碧微因事情虽然小有波折,到底是顺利的,这会心情不错,便含笑免了,见只他一个人守在门口,却皱了下眉问道:“葛诺呢?”
“回青衣的话,方才葛诺说青衣差不多就要回来了,今日雪又大,所以去叫了挽衣一起烧些热水,预备青衣鞋履湿了可以沐浴更衣。”吕良一板一眼的答道。
牧碧微听了这话笑了笑:“你不说我冻得倒没了知觉,可不是雪太深把短靴都没了帮?”
吕良垂手道:“那么青衣既然已经回来了,奴婢是不是先关了院门去厨下帮着抬水?”
这回牧碧微还没说话,叠翠已经没好气的斥道:“早上陛下走时说过晚膳时回过来青衣这里,如今已是午后,你把门关了可是要叫陛下不要来吗?”
吕良被她叱得默默无声,愣了一愣方向牧碧微请罪,牧碧微淡淡道:“我昨儿看那装热水的桶甚是沉重,挽衣与叠翠定然是抬不动的,不若叠翠你在这里代吕良守会儿门,叫他去厨下抬好了水再过来换你?”
叠翠没想到自己帮着牧碧微提醒了吕良会是这么个结果,觉得简直委屈极了!
可吕良已经跪下谢了恩,并向内走去,而牧碧微抬手取走她手里那枝小小的朱砂梅也飘然而去…她咬了咬唇,暗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扳倒了这牧氏好生凌辱一番以出心头之气不可!这短短两日还不到的光景,自己先兵后礼,居然样样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见牧碧微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九曲长桥之后,叠翠半是觉冷半是恼恨的跺了跺脚,眼神怨毒。
牧碧微拈着梅枝进了内室,左右望了一望,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只四寸来高的甜白釉细颈瓷瓶与手里的朱砂梅枝比了一比,见正相宜,便将梅枝顺手插了进去,放到了靠窗的紫檀嵌云母案上,朱砂梅是红梅,因色如朱砂而得名,承它的瓶偏是如冰之色,这仿了江南风情的小院陈设清淡简素,任是谁一走进来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个。
放好了梅枝,牧碧微随手拿起案上锡奴看了一眼,内中茶水尚热,她拔了银簪试过,这才倒了一盏喝下,想起方才与聂元生的交锋,也不禁暗暗庆幸,牧齐父子被拘进邺都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何容华没能够害到他们全是左右丞相的保护,这件事情她并不清楚,若不然也不至于被徐氏就这么哄进了宫。
不过若非何容华为此打算毁了自己,故意引姬深去绮兰殿,自己也未必能够在殿外遇见聂元生与高阳王的那一番唇舌之争…想到这里牧碧微不觉一哂,昨日她在殿外立雪时只以为何容华是要借着天寒让姬深厌弃于她,但这会有空静下心来细思怕是还是低估了何氏对自己的怨恨——恐怕就算高阳王不叫自己进殿,晚个片刻,绮兰殿里的人也要下阶请自己进去,届时自己冻得手足僵硬,再不小心烫着了自己正是合情合理。
如此说来对自己真正有恩的却是高阳王,何氏的贴身大宫女连炭火这样的醒目之物都公然取了出来,恐怕若非自己是高阳王带进殿里去的,还不知道绮兰殿里之前为自己预备的是什么样的厚礼呢!因着高阳王的缘故,何氏究竟收敛了些,才给了自己避祸及震慑的机会——虽然收拾叠翠的时候,牧碧微说得仿佛自己武功极为高明一样,实际上,她也不过会些粗浅的技艺罢了,毕竟长久习武,哪怕有再好的香膏涂着抹着,终究会不及未曾习武的女郎们肌肤细腻,牧碧微的身份注定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容貌与肌肤,而不是大多数情况下无用的武力,实际上若是昨日那四人豁出去与她拼命,她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好在她姓牧,四代守三关、丹心照史卷的牧家,在前魏可是从来不缺武艺高强的骁将,就是如今的牧齐、牧碧川身手也是极好的。
说到底,牧碧微昨日捏了一支金簪就把已经逃到门口准备去报信的桃叶吓住,也是靠了牧家先祖的赫赫威名罢了。
想到牧家先祖之名,牧碧微神色微黯。
这一回进宫,牧家的家声也算是毁了。她没有姊妹,倒不必担心姊妹的婚事,可兄长牧碧川因为束发后就被牧齐叫到了雪蓝关,婚事也耽误了,原本三个月前,沈太君还提起,说打算写家信去将牧碧川暂且叫回邺都商议婚事,嫡长媳是多么重要,不但是一个家族顶梁柱的嫡长子唯一的正棋,还意味着牧碧川的一大臂助!
牧齐续弦都能够娶到世家徐氏嫡女,虽然这里面有当时睿宗在位的缘故,可也足见先前牧家在邺都的地位,即使牧碧川长年不在邺都,但冲着沈太君与徐氏的出身与名声,当年打动过徐家的,本也可以继续打动其他世家优秀出色的嫡女。
但如今,恐怕牧碧川就算在朝会上顺利除了罪名,世家大族也不愿意将优秀的女儿嫁给他了——清正忠义的家声被毁不说,牧碧川还有了一个在宫中为奴的妹妹,哪怕是名义上的宫奴,也足够牧家受尽耻笑。
即使自己非常得宠,一日不晋为宫妃,一日就是牧家屈辱的笑柄,因祖母与继母的缘故,牧碧微对世家的作风与标准也是颇为了解的,她咬了咬唇,但现在不是烦恼这些的时候。
现在最重要的是父兄必须平安脱罪!
想到这里牧碧微皱了下眉,因与徐氏一路明争暗斗着长大,她养就了多疑的性.子,凡事不拘多么自然总喜欢多想一想,这会想到在绮兰殿外见聂元生与高阳王说话之时处处压了高阳王一头,当时自己心里就很奇怪,给事黄门侍郎区区六品之官,而高阳王固然年少,究竟是王爵之位,就是左右丞相见了也是要与之彼此见礼的,聂元生或者受姬深宠爱,但高阳王既然可以主动进姬深宠妃之殿,想来姬深与这个幼弟也是关系不错的,聂元生又不是那等轻狂浅薄之辈,何以还要当着自己的面一个劲的踩着高阳王?
她凝神思索了半晌,眉头渐渐的越皱越紧——此事多半是他有意而为!
昨日在绮兰殿上,姬深闻说左右丞相强闯宫闱后惊怒交加,而聂元生却神态自若,他又不似自己身在闺阁不便打探朝中之事,也不像姬深沉迷美色不问政事,焉能猜不出左右丞相闻说牧家献女后的反应?恐怕正因如此,才故意掐着时辰进宫寻姬深,为的就是在左右丞相与姬深争执之时帮上姬深一把,巩固宠信!
此人心机深沉,若是独自进入绮兰殿,看到自己立雪在没弄清楚情况前定然是连问也懒得问一声,以免招惹是非的,纵然他后来在殿上以指划字似有提点自己之意,不过牧碧微可不敢相信他,因此特特选了他所暗示相反的,今日看似是自己说服了他,但此人在绮兰殿外与高阳王的刻意争锋、入殿后的忽然提点,包括今日故意选择从宣室殿去祈年殿的路…
牧碧微越想越是心惊,惊觉自己未必不是一直落在了他的算计里,毕竟姬深先前已经答应了赦免牧齐父子,而答应左右丞相朝议此事、并将自己从宫妃改做了宫奴就是在这位聂侍郎的斡旋下的结果,自己先前身在闺阁,对朝事又能知道多少,更不必说入宫之后还妄想着与前朝联系了,如此算来,自己在这宫里,孤立无援,但既然是为了父兄入宫,必然也是不甘心就这么什么也不做的,求姬深是一个,可有道是急病乱投医…情急之时,有了绮兰殿前一幕,自己又怎会轻易忘记了姬深所信任的聂元生?
第二十五章 自抬身价与自降身价
此人怕是在听说自己进宫后就猜到左右丞相的反应,昨日自己在绮兰殿外立雪,他岂能猜不到自己的身份?恐怕其时反驳高阳王的话,也是临时而为!高阳王毕竟是睿宗幼子,姬深亲弟,如果聂元生平素里就一直如此挑衅于他,哪怕姬深宠信近臣,不忍责罚于他,但高阳王的生母温太妃可还在世,焉能坐视唯一的儿子在聂元生手里受委屈?就是姬深的生母高太后,也断然无法容忍皇室的尊严被一个小小六品卑官羞辱!
当时自己只道难关无非是何容华与姬深,所以并未领悟到聂元生公然驳斥高阳王的用意,但聂元生却知道真正的难关其实是左右丞相!
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让自己事后回想起来,知晓他的圣眷,而自己乍入宫闱,人事皆不熟,想要打探与能够接触的人那就那么几个,拥有随意出入后宫之权的聂元生,想要被想起与求助,自是水到渠成。
——实际上,前朝之事自己一介女子那是怎么都插不上手的,而聂元生既然料到了自己入宫必定引起左右丞相联袂劝谏,他是姬深伴读,又深得姬深信任,又岂猜不到姬深心意?如此抢先一步入宫主动为姬深分忧,从而更得姬深倚重与信任,紧接着,打着份忧的旗号,一步一步的斡旋着将自己打落成宫奴,又将姬深本欲赦免牧齐父子之事提议交由大朝处置——这样自己别无选择,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他求助,毕竟已有绮兰殿前聂元生纵然只居六品给事黄门侍郎之位却敢于藐视高阳王的例子在前,决计不敢小觑了他——这家伙端得是会自抬身价!
而最让牧碧微吐血的是,此事落在了旁人眼里,包括姬深眼里,恐怕都觉得自己着实应该谢谢他!想到这里,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方才聂元生拿了谢礼就走人的干脆,饶是牧碧微打小在继母手中长大,多年养气,一向自诩沉得住气,这会也不禁磨起牙来!
她如今怀疑高阳王昨日去绮兰殿,恐怕也未必没有聂元生的算计在里头!这位年幼的大王有皇室的傲气,也有发自本性同教养的温善与优雅,因此聂元生的无礼甚至隐约带进了挑衅的话语让他十分不悦,但因着自己的气度却也没有发作出来…放眼整个邺都,恐怕也寻不出第二块比高阳王更合格的踏脚石了!身份足够尊贵,性格足够温和,若非自己这会坐了下来仔细思量,差一点就把这一节给漏了过去——好一个聂元生!
他这样的用心良苦,看来自己方才为了说服他,所提到的孙贵嫔那年轻有为的期许倒是歪打正着!枉自己还以吕氏之事相劝,只道聂元生是因此心动才同意了,却不想此人早早的就设好了圈套只等着自己走投无路——便是在绮兰殿外时就知晓了他后来的打算又如何?牧碧微思来想去竟觉得哪怕先知道了聂元生的手脚怕也只能顺着他的计划来,毕竟自己可没那个本事在左右丞相面圣时冲进去改变自己身为宫奴的命运,亦没办法在那时候阻止聂元生说服姬深同意在大朝上公开议论自己父兄的处置结果。
她深吸了口气,开始思索聂元生与徐氏到底是不是通过了气?否则怎的自己自进了宫,居然步步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么想着心头竟是一阵阵的浮躁,坐卧难安。
牧碧微蓦然不顾北风刺骨,打开窗棂抓了一把窗台上的雪,捏了团,握在掌心,仿佛瞬间沁入骨髓的寒冷让她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徐氏应该与聂元生关系不大,毕竟自己这个继母,这些年来出门过几次,都到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牧碧微与她争斗多年,彼此收买人心、安插眼线的事情都没少做,对徐氏的大致行踪多半也是清楚的,因牧齐长年在边关,沈太君与徐氏一般世家出身,最是讲究风骨名节,除了亲近的亲眷外,平常都是轻易不肯出门走动的,毕竟牧家如今年长的牧齐与牧碧川都远在雪蓝关,数年不归,剩下的幼子牧碧城又年少,往来多有不便,所以长年谢客,只与两三门姻亲走动着,再说沈太君不是恋权之人,徐氏虽然是继室,但过门次日就开始管家,也没有那许多闲功夫时常的出门。
何况她想遍了徐氏提过与去过的人家,也想不出来哪家姓聂的,否则以她的记性与对徐氏的留意,先前在绮兰殿外听高阳王唤聂侍郎时就该想了起来,自然会对他格外警惕,而不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绮兰殿上下与姬深身上去了。
再者姬深是这样的好色,若徐氏早就认识了天子近臣的聂元生,以她出身世家、最是讲究脸面门庭的做派,何必非要等到了这会背一个献女脱罪的名声将自己弄进宫?早先就可以让聂元生引荐把自己打发出门了。
既然这两人并不相识,那么自己进宫来得处处受制,就是聂元生的思量了。
此人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做似有想要逐步试探或者控制自己之意,这又是为什么?
牧碧微掌心淌下了一串儿的水珠,是雪团逐渐融化,她把手移在了案上让水流到一只粉彩绘锦鲤藏荷的摆碟里,渐渐的皱起了眉,自己一个女郎哪里值得姬深的宠臣怎么算计?恐怕人家真正想打的主意,是牧家?
牧家在把自己送进宫前家声清正,牧齐当年自请守边,多年在外,也让许多不愿意驻守雪蓝关的武将心怀感激,又因为牧家人丁单薄,牧齐长年在边关,在朝中影响不深,但也因此,与朝中众臣免下了政见不同结下对头,又因为从前魏起,雪蓝关那一片就是牧家镇守着的,当年牧齐自请守关就是因为睿宗一朝时柔然进犯,当时的守将平庸无能,牧齐这才主动请战——北梁究竟定鼎至今不过三十余年,即使姬深贪图享乐不喜理政,可他登基才五年光景,到如今政事都还委托着左右丞相,军备并不松弛,当真一博未必不能夺回扼云、苍莽二关,只是——北梁北梁,怒川之南,还有一个南齐,虎视眈眈!
南齐的开国之君左丘野比梁高祖姬敬小十岁,前魏亡时他才三十余岁,因此到了睿宗驾崩前一年才离世,如今的嘉佑帝乃是左丘野与元配——前魏长公主所出,左丘野已经改国号为齐,按理是不会立流淌着前魏皇室血脉的嫡子了,只是左丘野虽然在前魏亡故后纳了无数姬妾,建立南齐后更是广收佳丽,却始终无所出,临终前不得不将皇位传给了前魏长公主所出的嫡长子。
但左丘野又担心嘉佑帝会为了魏室在自己死后亏待左丘宗室,故此在临终前特别指了自己两个弟弟协助理政——嘉佑帝登基不到三年,国孝未过,就将这两个皇叔寻了各自理直气壮的理由处斩、合支宗谱除名!
这位已经年近知天命的帝王虽然与姬深登基时间相近,手腕谋略城府却都非还未及冠的姬深能比,何况姬深还巴不得左右丞相一直替自己处置着朝事,好方便自己在后宫继续左拥右抱呢…
先前高祖、睿宗时未发兵北上夺回丢失的两关,这是因为当时乱世方毕,天下元气未复,到了姬深这里,倒是有些资本了,可惜摊上了这么个君上,满朝文武只要不是脑子里全装上了稻草,那是决计不敢在这时候同意与柔然开战的,不开战,也不能让着柔然,因此雪蓝关就是重中之重。
这些年来,牧家一直与雪蓝关连在了一起,聂元生这是想做什么?他亲口说了牧齐和牧碧川都是方正耿直的人,别说这一回因自己进宫,牧齐父子定然不可能再被处死,就算他真的从屠刀下救了牧家父子之命,牧碧微以自己对父兄的了解,敢拿项上人头作赌,牧齐宁可引颈自戮以还聂元生的救命之恩,也断然不可能做出不忠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