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请多指教。我是为各位整理房间的玛古妲。”
汉妮·修蓓尔满是雀斑的脸庞浮起一个天真烂漫的微笑:“我是各位已经认识的汉妮。”
汉妮微妙地以熟稔的态度向大家打招呼,微微屈膝提裙,行了一个瑞士少女风格的礼。福登等人见了都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她却全然不以为意,言行举止都比三十三岁的年龄来得年轻许多。
这三人都作同样的打扮,身穿附有白色围裙的黑色连身洋装,头上戴着白帽。
佩达的工作内容并不清楚,不过大概是担任柯纳根夫妇等人的司机。他的身材高大,低垂帽檐下的脸孔,在乡下人来说,算是很端正的长相,但是仔细一看,他那仿佛被尘土弄脏似的褐色肌肤与含着糖似的丰颊,予人一种驽钝的印象。他的金色长发在脖颈处绑成一束,浏海遮住了戴着浅蓝色太阳眼镜的眼睛,令他的表情显得黯淡。
“呃……我叫佩达,是男佣。请多指教。”
不知是个性忸怩或朴实木讷,他总是微低着头,口中习惯性地咕哝着。
雷瑟心想,虽然只有他们这些客人,但佣人的数目难道不会不够吗?
坐在他旁边的莫妮卡似乎也有同样疑虑,暗暗掩口向另一侧的谢拉耳边刻薄地说:“只有这么一点人,真能好好照料我们吗?”
所有佣人自我介绍并打过招呼后,宴会厅里只留下服侍一行人用餐的汉妮,其他佣人则全部下楼去了。
接着,福登习惯性地搓着手,很高兴似地对大家说:“明天预定在山下一座名叫‘翡翠湖’的神秘湖泊边野餐,那里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喔!”
“走路去吗?近的话还不打紧,要是远的话我可不要。我已经走到双脚都硬梆梆的了。”莫妮卡微微皱起鼻头说。
“啊,不!当然是坐车了。但是明天车子只有一辆,佩达必须来回跑三趟,不过时间上还算相当充裕。”
“那今天我们搭的车子怎么了?”费拉古德教授吃惊地问。
“那些已经还回公司了,三天后还会再来接我们。在那之前,我们应该都用不太到。”
“福登先生,也差不多该让我们换衣服了吧?”莫妮卡来回看着珍妮与阿格涅丝说。她想说的是,她想回到自己房间,在晚餐之前稍事休息,重新化个妆。
“说的也是,真不好意思。那我们就前往三楼各位的房间吧!就像之前通知过的一样,各位房里都有衣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服装,请从其中挑一件出席今晚的餐会,麻烦各位了。”
这件事在旅程出发之前,就在说明书里告知众人了——住在人狼城期间的晚餐时间,大家都要穿上以前的传统服饰,玩个简单的化妆晚会。对女性团员来说,这是个很受欢迎的节目,因为这样就不用带太多替换衣物了——话说回来,莫妮卡另当别论。
一行人终于被带往自己分配到的房间,行李也早已搬进了房里。
钻过窄小的门进入房间后,只见一个被整理得美轮美奂、对一个人来说有点大得过分的空间。
门边与左侧壁炉上方的墙壁都悬挂着煤油灯,细小的火焰透过有点脏污的玻璃灯罩,散发出锐利光芒。整个房内虽然有点昏暗,但若只是要换衣服,光线还算充足。
墙壁上半部是加了金线的深绿色壁纸,下半部是橡木材质的饰板,天花板则是贴有方形涡旋花样的壁纸。地面铺上木板,走起来会有喀哒喀哒的声音。房内备有壁炉、五斗柜、衣橱,以及摆在窗边的床等家具。除了床是为客人准备的全新高级品,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外,其他家具都相当古老,从色泽上来看,就知道是年份久远的古董,而且状态相当良好,几乎没有什么伤痕。
壁炉对面的墙壁,也就是床的上方,挂了一张大型壁毯。细看之下,壁毯上描绘了关于基督由来的三贤者与玛利亚的故事,上面的人物在煤油灯形成的阴影下,各个栩栩如生地变换着表情。
房里的窗户——不知能否称之为窗户——只是一个在最内侧墙壁上的十字形箭眼,并位于相当高的地方,完全无法看到外面。即使踏上桌椅,想透过箭眼向外窥看,也会因为它的开口太过狭小而徒劳无功,因此,将它想作是单纯的通风口会比较恰当,而且它还附了一个木头盖子,可以将箭眼盖起来。
后来经过确认,北侧房间全是这样的构造。根据费拉古德教授的解释,这是为了让侵入中庭的敌人无法攻击室内。另外,面向南侧的房间则是都有个三十公分见方的小窗,然而,那扇凿开厚墙而成的窗子,上面还嵌有十字形的铁格子,不论怎么看,都不像具有开放性的设计。
雷瑟将自己的行李放进衣柜后,打开衣橱,里面吊了六套男性服饰。雷瑟不太在意衣着的事,所以连比量身材也省略,直接取出挂在最旁边的衣服,在床上摊开一看,是一件十八世纪的合身外套。布料是豪华的灰绿色绢丝,上面还有刺绣,领口还有总领作为领带。雷瑟看到半长的裤子与长统袜时,觉得实在很丢脸,但也没办法,只得勉强穿上。
准备妥当后,雷瑟前往二楼的等候室。就如他所料,女宾们的着装打扮看来相当费时,大部分的男宾都已经换好衣服,悠闲地坐在长椅上,正自吞云吐雾。
费拉古德教授头戴白色假发,穿着十六世纪后期的服饰,衣襟上的绉领令他的脸看起来更加圆胖;杰因哈姆身着十六世纪中期的日耳曼风格的服装,其余的人也都各自穿上十六到十八世纪的传统服饰,譬如艾斯纳选的是路易十四时期的服饰,窄身的合身上衣相当适合过于瘦削的他。
费拉古德教授看见雷瑟,大力挥手说:“喔!雷瑟!怎么样,很有趣吧?很棒的扮装队伍哪!你看看谢拉,简直就像拿破仑皇帝嘛!还有柯纳根,现在看起来就像路易十三吧!”
被点名的两个人都一脸乐在其中。柯纳根的黑色假发垂到胸前,他正在调整饰有皱边的巨大衣领,口里兀自说道:“如果有发粉的话,还真想洒上一点试试”,口气听来颇为愉悦。
桌子前方放置一只低矮的座台,上面摆了一个看起来很陌生的箱型机械物品。
“这是十九世纪英国制的圆盘式音乐盒。是班克斯贴心地拿来让我们打发时间的。”
费拉古德教授对着在椅子上坐下来的雷瑟说明,并拨动使其开始运转的装置,音乐盒便流泻出记忆于其内部的曲子。
大家一起聆听那段美丽却相当悲伤的曲调。不过,曲子大概只持续了三分钟。
“没办法,这是要上发条才能转动的。”费拉古德教授站起来,再次上紧音乐盒的发条。
“教授,现在这首曲子叫什么?”杰因哈姆戴上单片眼镜,同时问道。壁炉的火光映在他的镜片上,看起来简直就像瞳阵中燃烧着赤色火焰。
“这个……”费拉古德教授从音乐盒上抬头。他上完发条后掸了掸手,在齿轮运转、曲调响起前回到座位上,“不好意思,曲名我就不清楚了。对了!雷瑟应该知道吧?他是音乐家嘛!”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雷瑟脸上,他感到非常害羞。
“嗯,我知道。”雷瑟语带踌躇,“这首曲子是十八世纪一位名叫帕耶瓦克的宫廷作曲家所作的曲子当中的一段。曲名是〈献给葛蕾多芬的舞曲〉,但一般称为〈死之舞〉。他的恋人罹患舞蹈病,狂舞至黎明时衰弱而亡,为了表达对恋人逝去的绝望,所以帕耶瓦克作了这首曲子。听说完成这首曲子后,他也同时陷入疯狂,从住处的屋顶往下一跃,蒙主宠召了。老实说,这是一首相当不吉祥的曲子。”
“为什么说不吉祥?”杰因哈姆嗤之以鼻似地说。
如果是其他人提出这个疑问,雷瑟大概会编个谎言,但是被此人如此挑衅,他却无法再保持沉默。他以顽固的情绪告诉对方:
“有传言说,当这首曲子在演奏会上响起时,必定会有人死亡……”


第八章 扮装晚宴之夜

1

“如诸位所知,我们德国有很多城堡古迹,说那是宝库也不为过。”喝过餐前酒后,费拉古德教授对众人说,“因此,这个国家的语言有各式各样称呼‘城’的讲法。Festung,是指古代的城池要塞,也包含了军事目的的中世纪堡垒;Burg指的是一般的城或城堡;Schlob则多指宫殿式的城堡;Hohen的语源有‘高大’、‘高如山’的意思,转而引申为建筑于当地的城塞;Stein,则是从‘石头’、‘岩石’等意思转化过来,表示‘城’的意思。当然更不用说Residenz带有宫殿之意,而Hof被用在宫廷类的豪华建筑上了。”
等候室里听得到费拉古德教授侃侃而谈的声音。壁炉的火烧得炽红,吊灯上则点了许多蜡烛。桌上摆着许多形状华美的烛台,柔和的光线映照着众人愉悦的侧脸。室内洋溢着平静、令人安心的气氛。门边立有一座箱型时钟,但是因为刚好没入黑暗,无法看清钟面。雷瑟从口袋掏出父亲留下的怀表,打开上盖确认时间,已是晚上六点钟。
“也就是说,看一座城的名字就可以判别出这座城的来历?”脸色微微泛红的柯纳根捻着引以为傲的白胡须说。他就坐在费拉古德教授对面的长椅上。
“就是这样!”教授早已微醺,表情放松。
雷瑟的视线敏捷地瞥向三位坐在壁炉边长椅上的女士。
她们打扮得耀目动人,长裙的腰际以裙箍或后腰垫让其优雅地膨起。莫妮卡穿着十八世纪风格的深蓝色合身洋装,阿格涅丝身着一袭可以看到衬裙、以鲸骨支架撑起的浅桃色裙装,珍妮则穿上一套仿佛出现在歌剧里、艳丽鲜明的大红色舞裙。
听了阿格涅丝对丈夫说的话,才知道三人戴上发饰的完美发型——虽然造型不一——都是女佣汉妮巧手编成的,真看不出她有这项特殊技能。
三人的洋装都是领口开得很低的样式,因此雷瑟刚开始连视线该摆哪里都觉得很困扰。莫妮卡将形状优美的胸部炫耀般地展示出来。阿格涅丝的打扮没那么露骨,但也师法一八七〇年代起流行的希腊式屈身步法,那是一种行走时将上半身微向前弯,以显示胸部和腰间曲线美感的方式。
珍妮不像那两位成熟女性坦然接受自己的装扮,这种豪华的洋装令她感到羞耻,男士们的赞美反而令她羞怯不已。然而,她的年轻让她的内在美大大地绽放。雷瑟对珍妮这种强烈的魅力感到无法抵挡。雷瑟收起怀表时,福登和管家班克斯刚好连袂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先开口的是班克斯。他们两人右胸上都装饰着白色假蔷薇。
“各位贵宾久等了。餐点已备好,请各位移驾到隔壁宴会厅就座。”
众人依言慢慢往隔壁房间移动。阿格涅丝由丈夫柯纳、根彬彬有礼地伴护,莫妮卡由谢拉殷勤护卫,珍妮有杰因哈姆陪同。大家似乎都对这种演戏似的行为乐在其中。就座之际,艾斯纳斜眼瞥向女士们,凑近雷瑟。
“这情景不就像福拉哥纳德的那幅《荡秋千》吗?”
艾斯纳藉福拉哥纳德这位十八世纪风俗画家的作品揶揄眼前的情况。
雷瑟对他的低俗感到不悦,不予回应。只听艾斯纳突然说:
“对了,要不要考虑一下之前跟你提的股票的事?晚餐结束后给我答复,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他露出笑容重提旧事。
雷瑟的位置在桌尾的最后一个座位,艾斯纳则坐在他对面。
福登站到前方,举起右手要大家肃静。
“现在去请修达威尔伯爵夫人过来,请各位再稍等一会儿。”
他使了个眼色,班克斯便无声地从西侧走廊的门消失。
过了几分钟,班克斯回来,并在入口旁笔直站着。他一捋红胡子后,以庄严的声音宣布——
“这位就是银狼城城主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的妻子——海伦娜·玛利亚·修达威尔伯爵夫人!”
一行人随这段介绍,一齐站起来。
门口出现一位乘坐轮椅的女子。佩达推着轮椅,后方左右两侧是汉妮和一个比她年轻、绑辫子的女孩——大概就是伯爵夫人的专属女佣爱丽丝——静静跟随在后。
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伯爵夫人,雷瑟不觉屛息,被她完美无瑕的美貌震慑,移不开眼——即使这份美貌违反她的意志。他受到冲击,仿佛自己的魂魄将被她的美貌所伸出的无形触角一把搜走。
雷瑟印象中的伯爵夫人年约四十岁。但后来得知,她其实已经四十七岁了。她并不高,但体态苗条,显得匀称高雅。脸蛋像铸造出来似的端整秀丽,晶莹剔透的雪肌玉肤,完美映衬着挽成蓬松发髻的金发。描画出鲜明眼线的双眸上方是低垂的纤长睫毛。蔚蓝明眸仿佛会将人吸进去似地,朱唇微抿,鼻梁则像少女般优美。从端正的额头能察觉其血统的优秀。
伯爵夫人穿的洋装饰有金色刺绣,是十七世纪的西班牙风格,洋装的腰间装了裙箍,向旁边膨散开来。她的穿着有如清教徒的装扮典范,颈项晚的衣服扣到下巴,连双手也用衣袖遮到手腕,肌肤不轻易外露。
伯爵夫人的轮椅由佩达推着,转向桌子前。在两个女佣的帮忙下,她慢慢起身,衣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班克斯立刻将她的椅子拉开。伯爵夫人以相当不自然的动作,静静地步入桌椅之间。
雷瑟这才发现她不良于行。她抬起头,背挺得笔直,静悄悄走过的姿态,宛如音乐盒的跳舞娃娃。从她的一举一动,流露出难以亲近的高贵气质与良好教养。
伯爵夫人慢慢转过身,将她希腊雕像般的深邃容颜朝向正面。以仿佛能看透远处的翦瞳,依序看向众人。她的容貌即使说是三十岁也不为过,蔚蓝眸子带着微妙忧郁,只有双眼显得相当老成。
“欢迎各位贵宾来到‘人狼城’。”寂静的宴会厅响起伯爵夫人低沉沙哑、与绝美容颜丝毫不相称的声音。“我是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之妻,我叫海伦娜。在这个难得的机会下,外子却因急事外出,实在非常抱歉。外子要我再三向各位贵宾致上欢迎之意。”
费拉古德教授以夸大的动作将酒杯高举面前,大家随之应和,纷纷举杯就口。在烛光下,金黄色的泡泡咕嘟咕嘟地直冒。
“谢谢各位。”
伯爵夫人郑重地点头回应,在女佣的协助下静静就座。所有人也跟着坐下。
仿佛不耐久待似地,葡萄酒随即被端上桌。班克斯拔掉瓶塞,玛古妲与汉妮则将酒注入众人面前的中世纪银杯。
“这是上等的摩泽尔葡萄酒。由夏尔兹荷夫酿酒场所酿造的。”
伯爵夫人虽然面无表情,语气中却充满着自豪和钟爱之意。
“哇!是名酒夏尔兹荷夫贝尔加!这的确是天堂之酒!”对葡萄酒非常着迷的柯纳根称赞。
“耶稣说:‘葡萄酒即是我的血,’伟哉此言!”教授一口饮尽那杯红酒,立刻又要了一杯。
葡萄酒效用显着,让大家多了一份融洽与安适。就在葡萄酒滑入众人口中时,一道道菜肴也被端上桌。曾得福登夸口表示自豪的菜肴,想不到竟出自这种偏僻地方的古城,菜单豪华炫目,众人品尝盛在晶亮银器上的菜肴同时,也谈起了各种话题。

2

修达威尔伯爵夫人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她会在对话告一段落时,不经意地以确认的口吻询问身旁的福登。其实这是巧妙地向宾客们提出疑问。如此一来,众人自然会一一为她说明,将职业、住处、家境娓娓道来。拜此之赐,席间气氛变得非常和谐融洽。
就在将肉送进嘴里时,一脸陶然自得的费拉古德教授轻轻点着戴着假发的脑袋,提出了疑问:“对了,伯爵夫人,请教您一个失礼的问题:城主在这座城之外,还有其他住处吗?”
伯爵夫人在作答前,回了他一个看起来有点悲伤、虚无的笑容。
“教授,外子与我长年都待在国外,外子无法忍受我们因战争荒废的国家,早在纳粹崛起前便离开了这个国家。我父亲也有同样的想法。因此,外子与我的家人均长年在欧洲流亡。由于一度丧失国籍,即使战争结束,也无法轻易回到国内。”
“您与伯爵是怎么认识的?”
“在逃匿于其他国家期间偶然认识的。当然,由于父亲与外子都是贵族,又是世交。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我们因相爱而结婚的过程并不像一般人那么长。”
“当时没固定住所吗?”
“是的。因此我们在旅馆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此之前不曾打造过像这样的家园。我们回到德国也是最近事。”
“您们真是辛苦……”
对费拉古德教授客套的社交辞令,伯爵夫人淡然一笑。
“彼此彼此,教授。您悲剧性的英勇事迹连在国外也时有耳闻。在之前的战争里,大家都有过相同悲痛,这样的悲剧,再也不容重蹈覆辙。”
“诚如所言!”一旁的柯纳根插嘴,“许多人在那场无益的战争丧生。托玛斯曼也发表过战后演说,在那种阴影下,我国还没完成经济上全面的复苏,这对我们商人的波及是最大的。我们被军队征召入伍,也有过好几次差点丧命的恐怖经验。”
“您当时到哪里出征呢?”伯爵夫人婉言询问。
柯纳根挺胸说:“波兰。我一直被派在毕尔凯那集中营担任哨兵。那里是前线,因此在撤退时情况特别糟。战争的咆哮镇日在近处轰响,后来除了身上的一套衣服,我是身无长物地离开那里。不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可说是最艰辛的体验。”
“你是SS——纳粹亲卫队——的人吗?”费拉古德教授语带责备似地问。
柯纳根连忙摇手否认,“不,我不是那种大人物。若我真是军官级人物,也许会被更看重。”
“那附近也有空袭吗?”
“当然。在遍布冰寒空气的无云蓝天上,敌方的战斗机飞了过来。看到那副情景,我才感受到败战的真实感。SS那些家伙抢先逃出集中营。我们没办法,只能放着犹太人不管,紧急撤退。”
“这对犹太人来说真是太好!。听说苏联士兵解放了他们。”费拉古德教授代表全体德国人,露出了自责的表情。
“正是。”柯纳根也老实地点点头,“如果把一切归咎于希特勒,那我们这些与他站在同样立场的国民也有错。对许多犹太人来说,这真是很令人同情的遭遇。”
这场以争取强权为由的大屠杀——就身为德国人的雷瑟来说,此时郁结在胸口的那份情绪也是出于同样想法。尽管自己当时是小孩子,并未参加那场战争,难道就能完全从那场流血的记忆与责任中得到宽恕?
事实是,犹太人们被丢在奥斯维辛等集中营,连移动的体力都没有了——这是雷瑟从学校历史老师那里听到的。有很多犹太人在德军撤退、苏联军尙未到来时,就因饥寒交迫而死了。
珍妮问:“教授,除了犹太人是战争受害者,吉普赛人也遭到迫害吧?”
教授闭着眼睛点点头,“是的,小姐。希特勒主张只有亚利安人才是真正优秀的人种,因此他计划将这以外的人种全部消灭。”
“柯纳根。”艾斯纳低声问。他说话时,薄唇几乎动也不动,“你曾见过鲁道夫·赫斯吗?”
这个问题带着听似责难的口气,柯纳根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
“只见过一次。他到我所在的集中营来访问。你们也知道,赫斯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营长,也是屠杀犹太人的急先锋。据我所知,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满脑子大概只想着那些要做给希特勒看的战绩!”
“听说他很擅于发表演说!”艾斯纳说。但是,没有人作出回应,一片无言的缄默。
雷瑟想起来了,赫斯就是发明以氰酸瓦斯等方式来虐杀犹太人的军官。赫斯在战后审判里,毫不羞耻地宣称这是自己“最大的功绩”。因为这种方式之于枪杀,能不见血就了事……
艾斯纳又说了更扫兴的话,“托玛斯曼与赫曼·赫塞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真是货真价实的流亡人士吗?从我们这边看来,就是敌前叛逃嘛!我所说的敌人,不是指法国人或俄国人,而是从德国这些疯狂领导者底下逃亡的人!”
“但你别忘了一件事。”杰因哈姆以悠然的语气说,“托玛斯曼与赫塞都是批判战争的先锋,他们是为了让战争终结而不断奔走。”
“哼!这样对他们也好。在德国人的身份之外,又多了一个‘文化人士’的头衔。但是,你或一般市民又如何呢?还有那些被赶上战场的人?他们除了是德国人,充其量只是个‘小市民’,要怎么和当权者抗衡?毕竟谁都爱惜性命。”
伯爵夫人像要转移这个话题似地环视所有人。
“在场的各位,还有人被派到战场上去的吗?”她的声音里隐约含有几分同情。
费拉古德教授首先回答:“我曾被派到埃及。当时被他们以人质与枪炮胁迫,参与了希特勒那伙人夺取文化遗产的暴行。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