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青上朝连下两道旨意,一则要在六月里开恩科,给这些无聊之人找些事忙忙,二则为尽哀思之城,将严苛遵守三年孝制,暂不考虑立后纳妃一事。
众人大惊,正有人要劝,徐之奎出列,复议道:“圣上孝心感天动地,老臣亦正有此意。”凌仕诚站最前面,他抬头看了眼宝座上那人,这位新皇还真不是容易摆布的。
到三月时,各地举子已经陆陆续续齐聚京师,好巧不巧地,正赶上三法司共审这种大事。此次审得,正是去年安国公那桩遗留案子,一时又惹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三月二十八日,受当今圣上钦命,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均派出掌印之人,齐聚刑部大堂,来审这怪案。
怎么个怪法?
去年六月里,有人匿名告发庞阙通敌叛国,当时便于其府搜出亲笔印章信函等证物,先皇一怒之下,便下旨抄了庞府,又派亲卫缉拿庞阙回京,可这紧要当口,偏偏先皇驾崩了!
若是没遇上这变故,自然是一鼓作气定了他的罪,如今怕是头都被斩了。
可去年新皇的那一句话,就将案子拖了整整半年光景,现在才下旨重新审理,却不知这位新帝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刑部尚书何博宁头戴乌纱,身着二品官服,面北高坐,在其左右两侧端坐的,则是大理寺卿张世信,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钱卜坤。
公堂内威严肃穆,森寒凛冽,连温度都比外头低了些。
寻常犯人若是到了此处,见此等阵仗,早就该面色慌张了,而此刻堂下跪着那人,却未失了自身的风度。
季堂今日一身囚衣,头发用木簪妥帖束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丝毫的慌张与错乱,也看不出被囚半年的痕迹。
堂上三人互看了一眼,何博宁先开口道:“庞阙,你可认罪?”
季堂摇头:“不知何罪之有?”何博宁让人将那些证物呈上前,道:“通敌叛国,这些便是在你书房内找到的证物,还作何解释?”
季堂看了几眼,仿得果然极为相像,他微笑道:“何大人,若真是证物,你以为,我会放在书房内,等着诸位搜来,再好栽赃予我?”他语出讥讽,似在嘲弄,何博宁脸色一红,不禁感慨真是棘手啊。
他没有办法,只好高声又道:“庞阙,长乐十六年,你手下一名副将被抓,罪名正是通敌叛国,被抓时人赃并获,当夜被人就走,至今杳无踪迹,如若不是你包庇在内,他逃得怎会如此顺利,对此,你又有何解释?”
思及此处,季堂面色一寒,凤目上挑,不禁冷哼:“雕虫小技,障人耳目罢了!何大人,你面前这些所谓证物,正是我那副将所伪。”
何博宁一愣,问道:“你可有证据?”
季堂看着他身后那碧海潮生的屏风,缓缓摇头,道:“没有,不过,若是我没估计错,此人此刻正在这祁州城内。大人若有本事,自然可以将他捉拿归案,与我当面对峙,也正好一并了结前年的案子,岂不两全其美?”
何博宁听了这番话,以为其在推卸狡辩,喝道:“大胆!”
季堂笑道:“何大人还不速速下令缉拿?我今日在公堂漏了他的踪迹,若是被有心之人得知,而大人又错失良机,那,后果就由大人自己担着吧。”
何博宁恼羞成怒,正要下令动刑,一旁的大理寺卿张世信轻咳一声,不大不小。何博宁一顿,便冷静下来,心中反复思量,道:“既然如此,我将奏起圣上裁夺,先将罪犯押入大牢,过后再审。”
这一回的共审,便这样草草了结,京城中等着看庞阙笑话的人,都不由得大失所望。
是夜,一个小黄门出宫,七饶八拐到了间宅子前叩门。一老者将其引进了里头隔间,隔间里是个书房模样,烛火昏暗,桌前坐一人,正是武易安。
他见这位小黄门,只觉得格外眼熟,复又再多看了几眼。这一瞧,便将此人从记忆中搜寻了出来,他不正是去年永安门前的那位么?
若是没记错,此人也应是在先皇身前专伺灯盏一职,印象中,似乎跟着赵福喜也姓了赵。
武易安虽满心疑问,但仍笑道:“今夜竟不知是故人前来。”
那小黄门微赧,拱手道:“不过都是替皇上跑腿罢了,大人客气,今日圣上坐卧难安,连夜便遣我出宫,给武大人送样东西。”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
武易安接扇,扇面只有一个字——覆,他细细思量,忽身子一颤,某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心中着实被惊到了。
何博宁写了道折子,详述审案细节及庞阙所言。当今圣上大惊,朱笔批道:“事关重大,慎而又慎!”
何博宁看着这八个字,眉头拧得越发紧了,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个拖字诀,将此事拖到上头那人给了明确意见,便也好作罢了。
但拖着不干活亦不是办法,他下令祁州全城搜捕,又动用了禁军,但祁州城那么大,要找个人谈何容易。
到了七月,真被人在个废旧民宅里找出了什么来。
何博宁看着那些凌乱字迹,再对比手里那些证物,不由冷汗涔涔,真真是一模一样!可再找这写字之人,却是一丝蛛丝马迹都翻不出来。
八月里,三法司第二次共审,查明那些信函皆为他人伪造,这桩长乐年间留下的悬案,最后被定了个不实之说。又过了几日,皇帝下旨,复庞阙安国公爵位,并柱国将军一职。
至此,这桩案子拖了一整年,这才做了个了解。
这日,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刑部大牢正门口停着辆马车,衙役们见惯了,知是来接出狱之人的,也不去管。
牢门缓缓打开,一身素衣之人负手信步而出,他举头四顾,似有茫然之色。祁州城,他已经多年未归,如今大路条条,却不知该去何方。
此时,一直停在旁边的那辆马车上,下来一老人,恭敬唤道:“四公子。”
季堂一愣,这个称谓已有经年未曾听人唤起了,他抬眼看向那人,满头银发,身形佝偻,一个名字在他嘴边,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开口。
那车上又下来一妇人,季堂微眯起眼,更加不敢相信,就那么定定站着。那女子上前,挽起他的胳膊:“四哥,我们回吧,娘在府里等着呢。”
季堂这才真的相信,眼前这人是他最疼爱的小妹,他们来接他回家了!
第 30 章
京城庞府是地地道道的,世代在朝为官。庞阙父亲庞盛同,在林云山入主东宫之时,官拜太子太傅,而待林云山即位后,再拜其为太傅。当时陛下钦赐一座府邸给庞家,就坐落在紧挨皇城的平康巷内,以昭圣宠。
庞盛同仅娶了一位妻子,育四子二女,其中三子皆在五寺六部历练,唯独四子庞阙愿意舞刀弄枪,师承高将军,长乐十年,官拜柱国将军。彼时,庞府圣眷极隆,到达极致。
官场如战场,一不留神,便是万丈深渊。
长乐十三年,庞太傅不知为何牵连上了谋逆案,当年祁州庞府被抄,家破人亡,这座宅子此后就一直空着。
今年的庞阙案平反后,圣上便又将府邸一并赐还给了他,又免了庞阙母亲和妹妹们的罪,以示圣恩。
季堂自车上下来,抬头就见到门檐上那道匾额。九年前,他领兵出征抗敌,父母兄长就是在这道门前,为他斟酒送行,至此他再未归家,真真是应了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年少时一幕幕飞快闪现,压抑许久的记忆齐齐涌上心头,季堂喉头上下蠕动,如今近乡情更怯,他一时竟不敢踏足进去。
似知道哥哥此时的心境,一直挽着季堂胳膊的小妹庞悦,扯扯他衣角:“四哥,进去吧,别让娘久等了。”
季堂侧过脸来,他离京时小妹将将十七,才订了亲,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可现在眉间眼梢已留下岁月风霜,再看原先的一双濯濯玉手,掌间布满老茧,已变得是粗糙不堪。
季堂眼眶禁不住湿润,心中懊悔更甚,这些年,他在金州锦衣玉食,却让至亲在祁州受苦!
许是空置久了的缘故,宅子大体模样没有变,就是有些破败相。沿门廊一直向前,庭院里的下人们都还在埋头打扫,见主子来了,皆垂手而立。
季堂看看这些面孔,都不认识,应是这些日子刚买回来的。
再往里走,拐了几个弯,就是庞府正厅,厅前一老夫人,满头银发,形容消瘦,由人搀着,颤颤巍巍,正焦急地向他们来得方向张望。
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那个温柔贤淑的模样,如今见了,竟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都不止!
季堂心中一震,唇角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心砰砰直跳,像战鼓擂擂,又似有阵阵巨浪高高卷起,又狠狠地拍下,到处奔腾,无处宣泄。
他再也无法抑制,撩起衣摆,快步上前,跪在那夫人面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其余人都拦他不住,自见到妹妹那刻起就隐忍的泪水,此时终于缓缓流下。
“娘——”他如泣如诉,如痴如梦。这个字,有多少年没有亲口唤过了;这个字,有多少年仅在梦中徘徊了。
那老夫人亦嚎啕大哭,伸手去扶他:“阙儿,娘亲以为,今生都再也见不着你了!”他们母子二人相拥,又哭了一场,惹得周围的人也默默掉泪。
季堂还住自己原先的院子,收拾得极为干净,竟连摆设都和走时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动,推开窗,正对着的仍是那几棵竹子,竹叶沙沙作响,他闭上双眸,像是听见了少年的舞剑声。
庞母特地命人准备艾叶,下人们烧好热水,伺候他沐浴,季堂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屏风后热气腾腾,季堂自顾褪下中衣,散下束发,热水的包裹让他浑身通体舒畅,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回想这一切,才真的觉得自己回家了,他心中忍不住喟叹,这样真好。
待洗完,早有人备好换洗衣物,是他钟爱的雪青色长衫,绣着精致的莲花纹。下人领着他去了厅内,已摆好菜肴,就等他一人。
席间只坐着母亲,小妹,还有五副空碗筷并酒盅,整齐列着,触目惊心!
季堂敛色问道:“雪儿呢?”庞雪是他另一个妹妹,小他三岁,他今日回来还未曾见到。
庞悦起身,手执酒壶缓缓移步,将酒盅一一斟满,说道:“这第一杯自然要先替父亲满上,第二杯轮到大哥,第三、第四杯,便是为远在南蛮的二哥三哥斟的,最后这一杯,是给长姐的。”
季堂一滞,刚刚那句话,他没法也不敢去揣摩其中深意,似乎这样子心底间还能有些期盼,他愣了会,再问道:“雪儿呢?”
“家里出事后,母亲、长姐和我,幸好只是被卖进官家为奴,十五年冬日,姐姐熬不住风寒,就去了,没怎么难受。”最后那个尾音低低轻叹,是诉不尽的哀伤。
那股熟悉的痛又从心底钻出来,季堂紧攥的手,捶在桌上,砰地一声,厅内候着的下人竟连喘息声都没了。
庞母拭了拭泪:“你们都下去吧,留我们娘仨说说话。”众人喏喏应了,鱼贯退下。
她握住季堂那只还在发颤的手,看着儿子低垂的脸上一派阴影,唇被死死咬着,没了血色,不禁叹气,复又语重心长道:“阙儿,咱们家的仇不能报,也报不了,可是,咱们庞家还有以后。”季堂抬起脸,看着母亲,他似乎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庞母握紧他的手:“庞府以后的重担可都在你一人身上,你这次有命回来,以后更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可再有任何差池。否则,娘再也承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酸呐,阙儿。”
两行灼灼热泪滚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古人诚不欺吾!
他在金州熬得住父亲大哥的噩耗,只斩断那道影照泄愤,也没留一滴泪,可如今亲眼见到母亲和妹妹,还有这家破人亡的惨状,却让他如何甘心的了!
“听闻阙儿你在金州时,纳了房妾,如何了?”虽说了那么多,庞母如今最关心的,还是儿子的终身大事,自王家那位去了之后,他一直没娶,直到前几年才有消息传回京,说庞阙终于纳妾了。
季堂一脸阴鹫:“别提她了,若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先帝安在我身边的一名细作。”
“细作,那四哥你怎会?啊——,莫非?”庞悦忽然想到了种可能性,与庞母对视一眼,吞下了后半句话。
想起那张脸,季堂面色倏然一变,那两人更加坚定了心中猜想,几人皆沉默不语。
过了半响,庞母才开口道:“阙儿,王家还有位姑娘,名瑶华,年方二八,正待嫁闺中。他家这些年顶了你父亲太傅一职,几个儿子又在朝中颇有权势…”
听了此话,季堂凤目上挑,疑道:“娘,你可是要我攀附他家?”不待回答,他又自顾摇头:“绝对不行!我早已答应了位姑娘,无论如何,定要娶她为妻。”语气异常坚定。这是他用生命下得誓言,他绝不会背弃。
季堂看向厅外,外面黑沉沉一片,只有灯笼在随风飘摇,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飘忽忐忑,但只要想到那人一颦一笑,他的心底,便会有一股暖意涌上来。
他忽然特别想回金州,他怀念她少女的清冽,她给他的温暖与快乐,他渴望看到她,想拥她入怀,然后好好地亲吻她。
庞母见儿子这副怔忪的模样,心底黯然叹气,也没再说什么。
翌日,季堂头戴乌纱幞头,身着一品团花绯色官袍,腰束玉带。他今日得上朝谢恩,所以难得穿这一次。
庞府门口早有人备好小轿,一路往含光门去。
大周规矩,早朝时文官由长乐门进,武官则由永安门进,季堂进了皇城,径自去了永安门旁的朝房内。
已有许多武将在其间候着,坐着闲聊,见庞阙来了,不由得一愣,等反应过来,又忙起身与他寒暄,季堂一一招呼了。
待轮到武易安时,季堂知此人是谁,也猜出他参与谋划过的那些事,心中虽有些膈应,但仍拱手道:“这次季堂似乎承了武大人的情?”
武易安哈哈大笑:“不敢不敢,都是陛下的情罢了。”众人似懂非懂,但都没有点破其中奥妙。
不多时,一小黄门领着他们在永安门前列队,季堂身居一品又是国公,自然站在第一个,他往文官那边望了望,相比起来,那边人数更多,武将稀稀拉拉,不成什么气候。
不知怎地,季堂忽然想起在西姜看到的文官吵架场面,心下忍不住发笑。
似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文官那边有几人也侧过脸来,有故人,也有些面生的,季堂勾起唇角,一一颔首。
那边其他人终于也注意到了这个动静,纷纷看他,见此人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武肃杀之气,不禁凛冽,庞家终于还是回来了,是要东山再起了么?
这一日,除了刑部尚书做了个三法司共审总结外,就没人上奏,众人抻着脖子就等看陛下对庞阙的态度。
果然不负众望,长青听完后点点头,似有歉意道:“安国公这些日子受惊了。”到现在,他没说受冤二字,只是顾忌先皇面子罢了。老子刚去,儿子就将他的事情全翻了,再怎么样说来,都不太好听。
季堂出列道:“为国尽忠,这些小事,算不得什么。”
长青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些关心体己之话,顺便让庞阙下朝后去两仪殿觐见,这才宣布退了朝。
皇帝走后,徐之奎走到季堂身边,拍拍他肩膀,季堂笑了笑:“徐老,一别数年,身体可好?”徐之奎只说不好不坏,又定下过几日请他去府里叙叙,便转身出殿。
文官排首第二位的王太傅,此时看着季堂,一时百感交集,季堂亲自上前见了礼,这二人差点成了翁婿,现在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凌仕诚上来,拱手道:“国公爷,为国尽忠,可敬可佩啊!”
季堂瞥了他一眼,终于记起此人,九年前他离京时,这人还只不过是个三品的吏部侍郎,如今居然拜为丞相,这番本事,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亦拱手客气道:“比不过凌相在朝廷为国操持,劳心劳力。”
待季堂来到两仪殿时,长青已换好常服,坐在案前,案上奉着几碟水果,他吩咐道:“给安国公赐坐。”忙有人拿了个软墩过来,季堂谢了恩,这才坐下。
长青也不说正事,只捻起一颗鲜黄油亮的杏子,放在鼻端闻了闻,清香甘冽,咬上一口,汁水如蜜,他食指大动,接连又吞下几颗,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是极为满足。季堂也不打扰,只是看着。
紧接着又有人伺候他漱了嘴,一套下来,长青这才开口,面色真挚,好似请教:“国公爷,可知这是什么?”他的指尖轻点在那鲜嫩的杏上,相映成趣。
这一幕,竟与当年有些相似,季堂心底虽唏嘘,但仍恭敬答道:“陛下,可是那平丘七月杏?”
长青笑说:“朕没其他什么爱好,唯独嗜吃,安国公当年就对上了朕的脾性,朕果然没看错人呢。”他摊摊手,似有遗憾:“可惜啊,今年落了空,所以,这些不是七月杏。”
自那年后,季堂年年会遣快马入京,只为送七月杏。他从那时起,就在打这位二殿下的主意。
修文势必与他作对,无忧锋芒太露,只有当时的二殿下韬光养晦,可以一试。站在二殿下身后,是他的一步隐棋,可事实证明,他确实没赌错。
如今长青这样说了,季堂心里自然明白是何意,于是拱手道:“陛下,臣欲速回金州,正想与陛下请辞——”
长青摆手:“不急,如今瑞王在那儿,你去了,反倒唐突。”
先帝在时,季堂要避让锋芒,所以将兵权慢慢挪给了修文,现在改朝换代,到这位新皇帝时,又要他去争,可一山不容二虎,他的心腹只怕早被除得七七八八,季堂自然也知道其中关键。
长青抿唇,酒窝显了出来,带着些孩子气:“过完年,朕会下旨将他们通通召回,届时再去,亦不迟。”
季堂谢了恩,又陪着说了会话,这才想告辞退下,熟料长青紧接着又说了一番话,让他着实惊到了:“听闻安国公曾与王太傅故千金有婚约,如今他家小女初长成,倒与安国公般配的很呢。”
季堂心底一瞬间思量百转千回,终跪下道:“不瞒陛下,臣已有婚约在身。”
长青笑意盈盈,问道:“哪家姑娘得了国公青睐?朕也好成全这美事一桩。”
“正是平丘知府文远如的长女,文墨。”季堂垂首应道。
长青看着案上那几颗鲜脆欲滴的杏子,再看向面前跪着的那人,轻笑道:“国公,不瞒你说,文远如家还真不行,朕不会答应此桩婚事。若你一意孤行,那后面会发生什么,朕就难保了。”
季堂猛地抬头,似有不解,喃喃问道:“为何?”
长青笑意更盛,眉头舒展,酒窝越发深了:“国公这么聪明,还需要朕说清楚么?”
他呵呵笑道:“据朕所知,文远如长子是我那大哥心腹,他妹妹怎么逃得过这层关系?安国公,你如今是朕的重臣,朕怎可放心,对吧?何况,国公一家刚刚团聚,老夫人又身体年迈,朕很好奇,国公会怎么选呢?”
季堂脸色倏地发白,眼中那团眸光慢慢黯淡,他怎地忘了,事情会变成个死结?!
第 31 章
这个瞬间,季堂心中有无数念头闪过,思绪万千,又都百转千回,无从抉择。
现在,这一切,就像个牢笼,黑暗暗地混沌一片,他自以为找到了出口,没想到,往前走就是条死路。一边是整个家族命运,母亲昨夜刚刚托付到他手中,一边却又是心爱的姑娘,还等着他回去娶她。怎么选择,只怕都是个错。
季堂脸色变了几回,权衡再三,终俯下身子,恳求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长青估摸了几种情况,不知他会挑中哪个。
季堂复又郑重地拜了一拜,脸色凝重:“臣跪求陛下能赦免我大哥妻儿。”
长青一愣,他不曾料及这人会提此要求,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待慢慢思量,就明白了其中用意,他不禁啧啧摇头,道:“国公,你家牵扯的那桩案子,本该株连九族,当年先皇如此安排,已是格外开恩,就算去年的大赦天下,又岂是能说免就免的?”季堂目光黯淡,心底寒到极致。
“不过,”案前那人话锋一转,“既然国公有此打算,朕不过就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长青轻叩案桌,开口道:“你二哥家的纪元,可以赦免。”
季堂重重谢了恩,自宫中退下,一路走到含光门外,庞府的小轿正候着,直到上了轿,帘子慢慢落下,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无论以后怎样,他为庞家保下条血脉,也算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轿外晴空朗朗,人声鼎沸,季堂掀起帘子一角,怔怔看着这个市井之地,烟火气扑面而来,盛夏暑气刚过,这时候还未入秋,他却忍不住发寒,世间热闹至此,他虽一身华贵官服,却真真是孤寂到了极点。
一生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