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大梁当年的一位公子,长得非常漂亮,简直是仙人之姿。一日,一位仙人突然到他的床边,叫醒熟睡的他,说听说你非常厉害,刚好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公子就说:我很乐意帮助需要我帮助的人。
仙人就说,他有一个花露所生的女儿,生病了,需要七种东西才能治好。
公子就去找这七样东西了。
有姜琵为他牵马,有赵羲为他开路,有魏碧为他铺床,有郑伯为他打剑,燕喜为他搭起天梯,越地男儿替他赶走胡狼。
有了这六人的帮助,公子找到这七样东西,送给仙人,治好了仙女,之后仙女就落到地上,嫁给公子为妻,最后这位公子就建立了大梁。为了感谢朋友们对他的帮助,公子在登基后就封了这几个朋友为王,共治大梁。
姜姬怎么听这个故事怎么像一部诸侯娶了皇帝的公主后的篡位史。
冯瑄就像是在说一个小故事帮她解一解旅途中的烦闷之情,说完后就不再提起了。
归途漫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姜姬的车上有冰盒,非常奇异的,不是放冰进去,只要把溪水放进去,脚踩在车内的地板上就会觉得沁人心脾的凉意。
而姜元的车里,偏偏没有冰盒。蒋淑当时已经病重了,根本受不了凉,他的车是冬天的车,里面有火盆,可以从下方填柴徐徐燃烧,令车内温暖起来,跟有冰盒的车是完全不同的设计,一个需要密封,一个需要通风。所以姜元每日坐在车里,热得汗如雨下。他又自觉形态过丑,不太喜欢有人看到他汗流浃背的样子,于是坐车时很少叫人进车说话。
这对冯营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趁着不需要去他面前拍马屁,赶紧商量归国后的事。
何时继位?如何安排继位大典?要给其他几国送国书吗?是否需要告慰祖先?
蒋淑既死,这些事当然只能由他们冯家替姜元分忧了。
“国书这事,需从长计议。”冯营道。
最爱跟他唱反调的冯甲也无异议。首先,如果递国书请其他国王遣使而来,那就太浪费时间了,姜元继位,宜快不宜迟,迟则生变。况且鲁国孱弱,请其他几国来,未必是好事。
而且一旦递出国书,请他国使者来,姜元极有可能会想迎一位他国公主为妻。这就跟冯家——以及鲁国其他世家的利益不附了。他们都见过赵家的极盛之态,都盼着姜元能娶一位国内淑女为后,不管是谁家女子——这个他们之后再讨论,总之,不能让他有机会见到他国使者,提出求娶之事!
至于告慰先祖,这个冯营认为应该让姜元去。当年朝午王得位不正都迫不及待的跑山陵去磕头了,没道理姜元反倒不去。
冯甲这回唱反调了,道:“若是去了,他提出想将姜鲜移回国怎么办?如果他想为姜鲜正位怎么办?如果他想去了伪王的王位怎么办?”
自古子继父,有父才有子,姜元若要继位,不能从朝午王身上继,只能从姜鲜身上继。
冯营道:“这本是应有之意!”
“糊涂!”冯甲骂道,“你当现在国内人人都认姜元吗?!”
朝午王为王三十年,并非人神共愤,他唯一可供垢病的地方就是年年征美,虽有赵、蒋两家为虎作伥,但这两家又不是一条心,他们两家与朝午王反倒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各有心思,连做坏事都要担心被那两边抓到把柄,至少对国都中的人来说,这三十年没那么难熬。
姜元归国,若是“安安分分”的继位,那可能不会有事,如果他想迎回姜鲜,那估计反对的声浪也不会太大,可如果他想在迎回姜鲜的同时把朝午王给冠个罪名,说他得位不正,伪称鲁王什么的,那……
而姜元身世上的瑕疵还是有的。当年姜鲜和长平公主出城时,姜元还不到一岁,根本没人见过他。现在说姜元是姜元,也就是没人明说反对,有人反对,这就是个最大的问题。
怎么证明,姜元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呢?
一旦风言风语流传开来,对鲁国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只怕旁边的郑国与辽国要乐疯了。
冯营不是不懂,但事分可为与不可为,应该做的事不做,只因惧怕麻烦,那比起麻烦来,这种胆怯的想法才是最糟的,人若惧步,则再无前路。
冯甲反问道:“若惧步,又有何不可?”姜元若是变得胆小怕事,又有什么不好?
跳过这些小问题,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姜元的王后要不要出自冯家。
冯营之前想给冯宾娶那两个养女之一时,蒋淑还喘气呢——早知道他这么快就死,他肯定不会牺牲冯宾。不过现在也不晚。
冯营愿意嫁女了,但只可为后,不可为夫人。
冯甲很高兴冯营想法变了,“阿乔当然要为后。”然后两兄弟难得和谐的讨论起了给冯乔几个陪滕。
似乎这鲁王后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比起其他几家在归国路上的喜色盈盈,蒋家这一队却沉默多了。从人皆身披麻布,面无表情。
蒋伟的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了,人也瘦了一些,却看起来更精神了。
“可传信回家了?”他问从人。
“已传回去了,丝娘与茉娘都知道了。”从人道,“只是我听说冯家那边,已经在商议陪滕的人了。”
蒋伟挑眉:“哦?冯家有女?”
从人道:“冯营之女冯乔还未出嫁。”
蒋伟一怔,这么多天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面露轻蔑之色,“那个无颜女?”
国都中常能看到小娘子们的香车招摇过市去郊外赏春踏青,诸女颜色如何,国都中是人人都能说出一二来的。曾有公子评点过几女的容色,道“蒋家茉娘,色若春花”“冯家阿乔,冯家无艳”,此话流传开来后,冯乔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不过选王后不看脸,纵使进宫后被姜元厌弃,她也是王后。
从人忧心道:“只怕姜元……”不少人都已经知道姜元的性格了,是风往哪边吹,他就往哪边倒。冯家现在势强,只看现在几乎不理会蒋家就知道了,他们要冯乔当王后,估计姜元也说不出“此女貌丑,我不欲也”这种话。
蒋伟道:“不急,先让冯家得意两日!”
从人正不解,突然听到车外有勇士的呼喝声,还有箭矢的呼啸声。
从人大惊:“何人胆敢犯驾?!”他掀开车帘跳出去,只见外面已经有很多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犯驾之人。
蒋伟双眼发亮的站在车前大吼,“王驾在此!不许用弓箭!活抓此人!!”


第23章 吾儿长成
姜元听到弓箭声就条件反射的要躲到车内的箱子里去,而车外纷纷扰扰声音极多又乱,他一个都不敢信,现在只恨手中的刀太短!
他握着匕首,心慌的要跳出喉咙。
不过这车倒是一直没人动,也没有人要闯进来。直到外面的人声从远处渐渐涌到车前来,少顷,姜奔在车外道:“爹,抓住一个人。”
他等了很长时间,才听到姜元在车内说,“什么人?”
姜奔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一个少年。”
另一辆车里,姜姬把刚才藏进怀里的饼掏出来,问姜虎:“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来刺驾?
“是附近的人吗?”姜姬不相信这是个刺客,说不定是附近的人跑错了。
姜武也在怀里藏了不少饼,此时一边拿出来一边吃着,说:“不知道,我没见过。那孩子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
“没有衣服?”
“跑的时候扔了吧。”姜武很了解这个,跑的时候衣服是很碍事的。
姜姬看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刚才她其实也想过脱掉它的。
蒋伟匆匆而来,一眼就看到被压趴在地上的怜奴,跟着就被怜奴吓了一跳。在蒋家也是锦衣玉食捧大的,他还见过蒋淑给他梳头呢,怎么才几个月没见就成野人了?
只见怜奴浑身赤裸,头发乱糟糟在头顶抓了个髻,用野草胡乱一绑,四肢俱是泥污,如果不是看脸,他可真不敢认了。
姜元还缩在车内不出来,蒋伟扬声道:“何方小儿?胆敢犯驾?拖去砍了喂狗!!”
怜奴在地上动了下头,没有出声,也不求饶。
姜元在车内看到,心中倒是一动:此儿或可一用。
如果说姜元现在信谁,那就只是姜奔几人了。等他归国后,身边的人只怕都来自各家,各有其主,他需要更多忠心于他的人。
他掀起车帘,朗声笑道:“蒋公休怒,我看这小儿年纪幼小,只怕并不懂事。”他一手握着匕首藏在背后,一手对着趴在地上的怜奴招手,“小儿,过来。”
按着怜奴的人放开了手,怜奴抬起头,露出瞎了的一只眼睛。
姜元愣了一下,笑得更加和善了。
怜奴这才站起来向他走去。迎着日光,他浑身像玉一样莹白生光,那泥污丝毫不损他的美,他的手脚修长,仿佛亭前修竹,姿态落落大方,不似猥琐之人。只是那瞎了一只眼睛令他的脸变得扭曲起来,眉目都皱缩着,可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却如秋水一般,让人不免去可惜,如果双目完好,这将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少年。
姜元观他身姿步态就知道他不是农家子弟,这样他的眼睛更让人好奇了。
他道:“你可有姓名?”
怜奴拱手施礼,“无姓,生我之人为我取名:怜奴。”
这个名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姜元叹道,“我观你不似凡人,为何到此?又为何见我?”
怜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突然大声道:“我听说蒋淑那老匹夫死了!我是来鞭尸的!!”
蒋伟恰到好处的吼了一声,“竖子可杀!”说罢拨出剑就冲了上来!
姜元顿时大惊失色!谁知道蒋伟冲过来杀的是谁?他慌忙要往车内躲,却见怜奴手无寸铁,悍然迎了上去!
勇也!!
姜元在心中赞道。
蒋伟当然冲不过来,冯甲、冯宾、冯瑄和其他的人早就扑上去抱腰抱胳膊抱腿了。冯甲把蒋伟的剑夺下来扔在地上,转头问怜奴,“小儿,你与蒋淑有大仇?”
怜奴仰头道:“蒋淑欺我母!”
有道理,子为母复仇,虽说要鞭亲爹的尸,也算勇壮。
冯甲道:“可我观你言行举止,蒋淑对你未必无恩。”这说话做事又不是天生就会的,怜奴这样说起来,比后面的姜元还像样呢。
怜奴:“一饭之恩罢了。怎可比杀我母,毁我身之恨?”
这样说就更合理了,如果说杀母之仇不够,瞎了一只眼睛这仇怎么也够了。
蒋伟此时“突然”想起来,指着怜奴大骂:“原来是你这贱畜!原来你还未死吗?”说完就要挣开拖住他的人,继续锲而不舍要杀怜奴。
这仇看来结的很深啊。
周围的人都想看蒋家的笑话,一听原来还是蒋淑的儿子,他儿子恨他恨到要鞭尸,啊,这八卦很有意思啊,一定不能错过。
在两人的骂战中,大家很快拼出了前因后果。
话说,在蒋淑是个六旬老翁的时候——怜奴称其为老畜生,遇上了一个赵国来的歌伎,歌伎年轻貌美,一下子就倾倒了蒋淑,令蒋淑强取豪夺,把这歌伎给霸占了。虽然歌伎身份低贱,但人家年轻,不想侍候这么老的蒋淑——大家认为这很正常,就一直反抗,反抗不了,愤而自尽,可她却已经被迫生下了怜奴。
蒋淑觉得这是件丑事,就偷偷将怜奴养在蒋家。但怜奴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可惜年纪小报不了仇,但他一直是恨着蒋淑的。
蒋淑出于愧疚对他还不坏,但蒋家其他人都对他很坏,钻裤裆都是小事了,吃屎喝尿都有过——当然怜奴当场就报复回去了,不过这个就不必说了。
蒋伟在旁边扮愤怒,听到这里险些破功,别人是喂他吃屎喝尿了,怎么不说他当时就把那几个傻小子给按在屎尿堆里了呢?还坐在人家头上又拉又尿的,蒋淑找过来时险些没被臭晕过去。
不过当他们长大后,小时候的手段就不够用了,变本加厉之下,怜奴没了一只眼睛。蒋淑暴怒,不但不理会怜奴杀掉的那个少年家人的质问,过了几年,就悄悄令人将那一家给送上了黄泉路,虽然那一家也姓蒋。
现在看着这个站在地上坦胸露体也自若的少年,蒋伟心中道:大哥,这个你珍爱如宝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怜奴捂住眼睛,“我既瞎了这只眼,就当还了蒋氏的养育之恩,从此,我们恩怨两消!”
说是这么说,只是看他的样子,谁都不信他说的恩怨两消。明摆着还是要继续记恨蒋家的。
蒋伟冷笑道:“竖子可笑!你既是我蒋家血脉,我就送你一程!”他点出这句,这就成了家族清理门户,冯营几人就不能出手了。
他执剑上前,怜奴摆开架势准备迎战,身后姜元说话了,他道:“既然恩怨两消,你可愿服侍我?”
蒋伟一愣,马上道:“大公子此言何意?”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对姜元很不客气。
怜奴奇怪蒋伟怎么突然跟小了四十岁一样,嘲笑的看着他。
蒋伟暗恨的瞪过去:小兔崽子!胆越来越肥了!
姜元还是微笑着说:“我身边少个侍从。”
蒋伟步步紧逼:“我可将我身边从人相赠!”
冯营道:“既然大公子喜欢此子,不如就留他一命吧。”
蒋伟怒目圆睁,气得脸都红了,转头去瞪冯营。
怜奴哈哈一笑,大步走到姜元身前,行五体投地大礼,声似黄莺,大声道:“怜奴愿侍候大人!”
蒋伟怒道:“你……!”他想上前把怜奴抓回来,冯瑄抱剑往前一挡,笑道:“蒋公息怒,这也是一段佳话。”
姜元笑着让他上车,道:“不要叫大人,叫我爹爹吧。”
这是允他姓姜了。
蒋伟此时动了真怒,目眦欲裂。
冯瑄吃了一惊,仔细想想,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是蒋家血脉,此时却要认旁人为父,纵使是养子,也是半仆之身。
对蒋家来说是羞辱。
怜奴恍然想起那日午后,蒋淑给他梳发,在背后温声问他:“为何不唤我父亲?”
他说:“怜奴想只做怜奴。”他是怜奴,才有这样的蒋淑;当他不是怜奴,见过的也不会是这样的蒋淑了。
蒋淑摸着他的脑袋笑着说,“这样想的你,才正是我的儿子!”
他对姜元垂下头,轻声应道:“是,爹爹。”


第24章 狼窝
怜奴到姜元身边时,真可称是身无长物。赶路途中一切从简,怜奴就以河水沐浴。
队伍中的仆从提水做饭,来来去去,都忍不住看他。。
怜奴不以为意,暗中观察着这一行人。
姜元虽是大公子,可身边却无人可用。衣食住行,全是冯家的人。
怜奴心中暗笑,从河中走出,坦坦荡荡的走向车队,突然他看到冯家玉郎从后面的一辆车中走出,车上还雕着冯家纹饰。
那是……
他往那边望了一眼,恰好看到一个女子从车中跳出来,抱着一个包袱,满脸羞红的向他跑来,跑近后叽哩咕噜了一句什么,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跑了。
手一摸就知道包袱里是衣服,怜奴还摸到一个硬东西,掏出一看是把梳子。他就地把包袱解开,捡出一件衣服一裹,开始梳头。
他的头发虽然洗净了泥沙,但还是纠结成一团,而他唯一会的一招就是把头发全盘到头顶,梳通结发这技术太高端了……他记得蒋淑给他梳发时会倒一个小瓶里的东西,香香的。他在包袱里摸了摸,什么都没有。
算了。
怜奴头也不梳了,抱着衣服几步跑到姜元车前。
姜元正在车内捧着一部竹简在看,听到声音抬头就看到怜奴,不觉惊艳,但看到他刻意用几缕头发挡住的左眼,更是可惜的叹了一声。
“上来。”姜元招手道。
只见怜奴先施礼,然后挽住下摆,走了上来,坐在姜元下首后再将袍子下摆放好,一举一动,几可入画。
就算是他现在一头仍在滴水的乱发,也令人觉得天真烂漫。
姜元道:“你把头发梳起吧……衣服是谁给你的?”
怜奴道,“一个女子。”
队伍中的女人不多,特别是姜元车旁只有四个。姜元一听就知道不是姜谷就是姜粟,肯定是姜姬的吩咐。这个女孩子简直像成精了一样,他之前就发现她把陶氏三人都叫到身边,一步不许她们乱走乱动,有事都吩咐姜武和其他投效而来的壮士。
陶氏几人虽然穿着整齐的衣服,梳着整齐的头,但从形貌就能看出她们不过是本地女子而已,在队伍中多的是人一时兴起就可以肆意对待她们。如果没有姜姬,发生了这种事,姜元也只会一笑了之。
也多亏姜姬此举,冯家才会更高看姜谷与姜粟一眼。不然,她们也只能做个女奴了。
姜元笑道:“我有一个小儿,聪颖灵秀,改日必为你引见。”
怜奴猜不出是谁,他记得姜元有一子,只是好像才学说话吧。但姜元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孩子。都怪蒋淑,走之前什么都不跟他说,这还是他自己查出来的,这下好了,姜元身边肯定有个别的孩子很重要!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骂蒋淑老狗老奴老东西老匹夫,面上笑得乖巧极了,“是,爹!”
哼哼哼,他就不叫他爹,就叫别人爹,让他在底下睡都睡不安生!!呵呵呵呵呵呵!
吃饭时,姜元只请了冯丙和冯宾,另一个列席的就是怜奴了。只是怜奴坐在姜元身后,一直低着头,车内昏暗就看不清楚他瞎了的那只眼睛了。
姜元细听怜奴用饭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此时,怜奴的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他确实出身良好,就算不是蒋家子弟,也该是大家族所出。
姜元不免感叹,都说天命所归,或许他也有老天保佑,才能心想事成吧。
这顿饭吃得冯宾和冯丙胃痛。他们都知道蒋淑有一私生子爱若珍宝,但谁都没见过,毕竟谁没事会去管一个歌伎之子长得是圆是扁。现在蒋淑死了,这人突然冒出来,跟蒋家喊打喊杀,又似乎与蒋家渊源颇深,冯宾总觉得这人是一个变数。
他们两人回到车队中,冯营与冯甲已经用过晚饭,车厢里还有烤肉的香味。为了在进合陵前吃光这些牲畜,这几天队伍里哪一家都是杀鸡宰羊,吃得人都腻了。
“你们两个,都说了不用放在心上。”冯甲一看这二人的神色就知道肯定又瞎操心了,“不过一个小儿,能有什么用?”
冯宾摇头,坐下道:“我看大公子似乎非常喜欢他,这世上真有一见如故?”虽说怜奴确实长得不错,风姿不俗,可他瞎了一只眼睛,谁看到他不害怕啊?
冯瑄提着酒壶靠在窗旁,闻言喷笑,“爹啊,你想多了。今日女公子也给那小儿送东西了。”
冯营几人都扭过头来,冯瑄道:“这对父女打的是一个主意:收服。”
“收服?”冯丙不明白,怜奴有什么好收服的?奴仆之子,还瞎了一只眼。
冯瑄道:“大公子身边的人太少了,有一个,是一个。”
他这么一说,冯宾才恍然大悟,立刻放下了一半的心,道:“我觉得此人不祥,不如赶在回宫前,除了他吧。”既然姜元是这样想的,那就到合陵再安排几人让他遇见,看他想不想“收服”。
冯瑄虽然不解,也答应道:“既然爹这么说了,儿子就去安排。”
这天晚上,自然是怜奴服侍姜元睡下。
姜元开门见山的问他,“既然你是蒋淑从小养大,对他就无一丝留念之情?”
怜奴道:“主人宠爱猫狗,时常抱在怀中怜惜,可对猫狗而言就一定是幸事吗?”
“你自比猫狗,难道蒋淑对你不好?我看你也读书识礼,可见蒋淑对你并无疏忽之处。”
怜奴道:“正因奴读过书,才更觉痛苦。”
姜元:“哦……原来如此。”
怜奴捂住眼睛,道:“我本想离开蒋家,自谋生路,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何处不可为?只是……”
姜元怜惜的拍上他的肩,疼爱道:“不要妄自菲薄。”
怜奴摇头,“奴这样,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瞎了一只眼睛,他就算投效到一位主公座下,也不可能列席诸公之中。空有满腹锦绣,却无处可投。
姜元此时才懂怜奴想要什么,他在蒋家时为人所欺,大概一生所愿就是能抬头挺胸的做人,说不定还想把蒋家踩在脚下。可惜眼睛被人刺瞎后,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所以他才会这么恨蒋淑。
他低声道:“若我为王,日后你或可为卿。”
他相信怜奴找到他这里来必定是有所求的。
怜奴抬起脸,仅剩一只的眼睛像注入了无限星光,“肝脑涂地,不敢悔也。”
两边谈好价码,姜元就问起蒋家的事。
怜奴知无不言!
“蒋淑与其弟蒋伟的感情如何?”姜元问。
怜奴道,“蒋淑性情孤傲,唯我独尊,蒋家从上到下,皆须听他从他尊他,蒋伟与蒋珍在他面前如奴仆一般。”
怜奴就把蒋娇的事说给姜元听。
蒋娇与蒋淑、蒋伟、蒋珍皆是同母所出,蒋娇出生时,其母已年近五旬,据说蒋娇出生时,满室异香!
彼时蒋淑已有妻室,却仍未有子,蒋娇据说从小是在蒋淑膝上长大的,待她如珠如宝。
蒋娇极美,曾有郑国人偶遇蒋娇,称“江山之美七分,蒋家娇女三分”,以江山相比蒋娇,可见其美。
怜奴说到此处,细心观察姜元神色,见他固然赞叹,却并无向往之意。
看来能让这个公子动心的不是美人。
怜奴继续道,“蒋娇未长成时,已有人相求,皆被蒋淑拒绝。”
这些人中不乏他国富豪、公卿之子。
后来就出事了。
先是蒋父、蒋母于盛夏食了一盘李子,突然就得了下痢,不出几日,蒋家就挂起白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先王也在同年八月骤然去世,当时蒋淑正在家中服丧,听闻此事就吐了一口心头血。
从那年的十一月到二月,天降暴雪,整个滨河以北全都被大雪覆盖。姜鲜只着麻衣,于露天为先王服丧,很快就病倒了,一直到第二年的四月才略有好转。结果七月吉日,朝午王送先王归陵,回来后姜鲜就不在莲花台了。国朝无主!
朝午王的继位就顺理成章了。
这段历史,从姜元懂事起就听无数人提起过,但每一个人说的,都不如怜奴详细。
把他带到涟水的姜鲜忠仆说起就是朝午王狼子野心;一直以来资助他的人却说都是权臣的阴谋,比如蒋家、赵家、田家。
而冯家和蒋家到此,却一直含糊其辞。冯家似乎更怨怪先王不该壮大朝午王的野心,姜鲜不该过于懦弱;蒋家却告诉姜元,先王扶持朝午王是有原因的,姜鲜无能,他们这些臣子当时是迫于无奈才顺从朝午王。
但怜奴的嘴里,却更像是朝午王抓住了机会,蒋家等人趁势而起,姜鲜固然无错,却因此成为了牺牲品。
“之后,蒋淑是想让蒋娇为后的,可赵家却成了最后的赢家。”怜奴道,没有吊胃口,直接说:“赵家将宫中侍卫还给了朝午王。”
鲁王宫有八百健卫,军奴愈万。
这近万人都在先王手中攥着,先王骤逝,虎符突然就不见了。朝午王一直在偷偷找,一直没找到。要不是姜鲜连王玺都没藏,他还真以为是姜鲜藏起来了。
赵肃就带着赵阿蛮去见朝午王,将虎符藏在赵阿蛮的腰带内。朝午王解了赵阿蛮的腰带才发现虎符,便答应迎赵阿蛮为王后。
怜奴道:“蒋淑棋差一着,只能退后一步把蒋娇送进王宫,以为夫人。”
蒋娇进宫后十分得朝午王喜爱,赵阿蛮就常常与蒋娇争斗,至使蒋娇落了一胎。
就算知道这个孩子没生下来,姜元也吃了一惊,心都快不跳了。
怜奴道:“蒋娇落胎后,赵肃和蒋淑都进宫了,在伪王面前打了一架,赵肃送十个美女给伪王,了结此事。”蒋淑除了让蒋珍进宫看望蒋娇之外,也没有再做别的了。
从那以后,朝午王对蒋娇也不复往日宠爱,开始大肆征讨民间美女。
怜奴道:“依奴所见,伪王想以蒋娇离间赵肃与蒋淑。”只是朝午王发现还是赵肃更高明,便偏向赵肃。
姜元听得都入了神。在他的想像中,伪王是个奸诈小人,篡得王位后就醉生梦死的过日子,平时只听赵后与蒋夫人的摆布,任其二人在宫内为非作歹。但一个篡位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受权臣摆布?他想祸水东引,让蒋家与赵家生隙,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蒋淑不是被赵肃吓退的,他是发觉了伪王的心思后,与赵肃合演了一出戏!
怜奴道:“只是伪王没想到,赵肃与蒋淑早就商议好了。”
姜元一惊,摆出一副笑脸,“哦?怜儿快说!我都等不及了!”
怜奴垂下头说,“这都是奴猜的。”他摆出一副深思的面孔说,“蒋淑与赵肃从无私交,可蒋淑之子蒋彪当年却趁国中淑女踏春之时,将赵肃的女儿给抢来为妻。事后,蒋淑虽言明再也不认此女,却也没有再做别的。蒋家上下,对她也很尊敬,从来没有鄙视之言。”
“所以,奴以为,赵肃与蒋淑,只怕早就勾结在了一起。”怜奴道。
姜元惊叹的望着怜奴。得这么一个人,将是一个多大的臂助啊!
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怜奴,温柔道:“你是我的孩儿,何必再自称为奴?休要自卑,做我姜家男儿,当可傲视世间凡人!”
怜奴当即激动的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是!是!多谢爹爹!”
姜元问怜奴:“以你所见,蒋淑去后,蒋家会变得怎么样呢?”
怜奴道:“恐怕蒋伟与蒋珍之间会先斗起来。”
姜元不解,“他们二人斗?我记得蒋淑有子蒋彪,生得威武雄壮。”
怜奴笑道,“有蒋淑在,蒋伟与蒋珍只会有样学样,怎么会把蒋家交给蒋彪?”
姜元震惊道:“……果真?”朝午王前事未远,蒋伟之前还在他面前替蒋淑请罪,难道他还敢不顾脸面的效仿朝午?
结果蒋伟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敢!


第25章 龚氏
合陵,鲁国北境外,在到江州前最大的一座城池,北倚合陵山脉,据天险而立。
合陵山起四百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来源于大纪朝的两个皇帝,武宙与西川。武宙时,西天有一魔,周身烈焰八千里,行至哪里,哪里就成一片焦土。此魔来到武宙前,要他献上八百美人,八百美童,若武宙不从,他就要从这里烧光大纪的每一片国土,让江河枯竭。武宙帝不从,火魔就降天火下世,大纪三年没有下一滴雨,没有落一片雪,民皆泣血,哀告不休。
“后来呢?”姜姬问。
“后来啊,武宙就带着大军把火魔给打败了,从这里把他赶回了西天世界。”冯瑄道,“等武宙驾崩后,就让人把山陵建在此处,说有他在一日,火魔休想再踏入大纪一步。”
西川在时,大纪已经是风雨飘摇。
“再过八十年,大纪就亡了。”冯瑄道。
西川欲出征,朝中大臣纷纷劝阻,西川就指着武宙说,欲效先祖。“西川在时,大纪虽有大战,却从未退败。不过西川去后就不行了。”冯瑄指着前方已经隐约能看到的合陵山说,“据说西川死后也让人把山陵建在这里,一日深冬,村民听到雷霆动怒,地动山摇,之后武宙与西川的山陵就合成了一个,传说万马到此都要屈膝,战神到此也要卸甲。”
姜姬探头出去看合陵山,远处的合陵山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么巍峨高大,它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端。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座白色的城池,小小的,看起来不怎么起眼。
这就是合陵了。
怜奴进了姜元的车后就很少出来,没人知道他在车内给姜元说些什么,只看到姜元一日比一日更喜欢他。直到一天,姜元对冯营笑道:“阿背,阿背,此名何解?”
一下把冯营给弄了个大红脸,到后来都闭嘴不说话了。从那以后,倒是不少人相信了怜奴真是蒋淑的儿子,这个黑啊!
蒋伟坐在车上听从人学,笑了,“这小子以前就这样,最会背后告刁状!蒋彪被这小子栽不了止一次黑锅,从来都学不乖。”
从人也笑道,“怜奴一贯如此。”
蒋伟摆摆手,“以后这个名字不能叫了……大公子不是给他起了名吗?姜莲。”他把这个名字念得杀气腾腾,从人听出话音,道:“叫什么,也是我们蒋家子弟。”
蒋伟沉下脸,挥手让从人下去。
不再是了。
怜奴肯跟着姜元只是因为这是蒋淑的吩咐,还因为跟在姜元身边,他能得到的东西才最多,这比他当一个蒋家养子要多得多得多。他是为了自己才跟在姜元身边的。但如果还把他当蒋家人,就该吃他的亏了。
蒋伟拍了一下大腿,暗骂道:“还要给这小子好处才行!”
合陵城的城门不好进,不但有城门税,每一天进多少人都是有数的,超过这个数,今天就不让进了,明日请早。
所以当城门外的人远远看到车队过来时,都撒开腿往城门跑,生怕被挤在后面今天进不了城。
城墙上的守卫也看到车队了,让人去报信,少顷,一个青衫人在几位从人的簇拥下匆匆上了城墙,一望车队也皱起了眉,转身对身边人道:“五郎,你看。”
席五,乃是已经断绝嫡脉的席家旁系中的一人,由于嫡脉已绝,旁系家族有的早就离开国都,另谋生路,有的则心心念念的希望重振家声。
席五的父亲一辈子都希望席家能重回莲花台八姓,在席五小时候就握着他的手不停的说:“你姑姑、你妹妹,如果当时能生下那个孩子……”
席家曾将长得最出众的女孩子送到朝午王的王宫内,席五的姑姑不受宠,而席五的妹妹却很得朝午王的喜爱,后来听说因为有孕,被赵后要求去捡掉下台阶的一只金环,摔下台阶,丧了性命。
席五的父亲听到消息就一命呜呼了。席五就带寡母幼弟离开了国都,暂栖在此。他自称席五,因家道中落而耻于言名。
合陵城内是龚家旁系在此城驻守,此人姓龚名屌,名字不大雅观,却是其祖父在他出生后因见其跨下巨大而起的名字,待得成年后,自号清河君,谁敢当面称他本名,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他收下席五,也是知道他的出身来历,更兼席五身高力大,使得一手好剑术。
席五望向不远处的队伍,道:“之前蒋家说要迎回姜鲜之子……”
如果这队人中有未来的鲁王,那对龚屌来说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龚屌不由兴奋起来,道:“果真如此?”
席五道:“如果公子担忧,某愿出城一迎。也好看看队伍中有没有蒋家从人。”
“快去,快去。”龚屌父祖三代都在合陵,从未进过国都,更别提莲花台下著姓家族,这也是他仰仗席五的地方,有席五在,这合陵城内如果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也不至于眼拙,错将珍珠做鱼目。
见一人风姿飒飒,策马而来,车队中的人都不禁翘首而观。
“好俊美的郎君!”怜奴站在车顶上,赞叹道。
姜元万万没想到他不过说了一句“外面在吵什么?”,怜奴就跳出外,爬到车顶上去了。此时他才发觉,怜奴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怜奴又砰的一声跳下来,爬到车里,道:“是个好郎君,跨下有良马!只怕是龚屌派人来看看是不是爹到了。”
姜元疑心自己听错了,“……龚什么?”
“屌。”怜奴摸了下自己两腿之间,形象生动的介绍道。
另一驾车内,冯瑄道:“此人姓名不雅,却最好风雅,恨不能把清风明月穿在身上。”
他这么说,姜姬不免脑补出一个道貌岸然之辈,不过等进了城,看到在道旁相迎的一座肉山时,她:“……”
冯瑄在旁边带笑说,“正是此人。”
清风明月?!
只见此人腰阔三尺,浑身裹一件白衣,腰带嵌金,身披长发,长发及地,脸……由于肉太多,五官全挤在一起,看不出原样来。
姜元下车,此人激动的浑身乱颤,向前一步,啪的一声!带着一头长发,五体投地!再一抬头,早已是满脸眼泪,声似灵鸟,穿云裂帛的唤了一声:“吾王啊啊啊啊!!!”
姜姬悄悄对冯瑄说:“此人声音极美!”看,不看脸只听声音,也算是个美人。
冯瑄本来见了此人就面带笑意,听了这句就撑不住了。
噗——
一声气音令周遭的人都看过来,却见姜姬以袖掩鼻,目视冯瑄,轻轻挥袖,便都静悄悄的离冯瑄远了一点。
冯瑄发现后也无从解释起,转头看姜姬,袖藏娇容,只露一双妙目,笑得弯成了月牙。
心弦像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照冯营等人的设想,到合陵后就可以让姜元露出身份来,慢慢周知天下,造成民心所向,毕竟他离开莲花台时真的太小了。
其实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但冯营等人都没跟姜元说:就是姜元的礼仪。
虽然看得出来姜元一直以来生活上应该都有人资助,毕竟是姜鲜的血脉,他只要在一地露出名声来,自然而然就会有人送钱送物资助他,从他流浪的经历看来,从涟水离开后,他正是如此生活的。
但他真正拜过老师,跟从老师学习的时间只有在涟水的那七年。
这样的姜元,身处乡野之中可以赞一声风姿不俗,到了莲花台可就不行了。
龚屌亲自来迎,抱着姜元的腿痛哭过后,亲自引领姜元到他的家里去歇息。冯家与蒋家在此地当然也有子弟,现在听说冯营和蒋伟在这里,全都跑来问好,一时好像半个合陵城的人都被惊动了。
沐浴更衣过后,龚屌请姜元入席,毕竟是一城之主,倾全城之力,过得日子也是神仙一般,这宴席匆匆而成,席上却连涟水的鲜鱼都有,只见一尾足有男子臂长的肥涟被摆在陶盆中,浑身浇满滚油,滋滋作响,香气喷鼻,肥涟上还铺满炒熟的肉馅,洒了厚厚一层花椒,令人垂涎欲滴。
只这一道菜,就足够令人瞠目的了。更别提席中人人都有一条。
冯营惊了一下,对冯丙道:“此地怎会有涟水鱼?”还是活的?
冯丙道:“只怕是将活鱼养在羊腹中,送来此地。只是这样送鱼,百条中也难得一条。”
足见龚家在此地是何等豪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