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有力量的诺言:从此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我几乎动了心,但一想到正恩我便冷静下来,调整语气说:“不,我在这里也过得很好。谢谢你们,我对音乐没有太大兴趣,而且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我只能给予支持和精神鼓励。”
“蔻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廖德伟站了起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是谁?”
我推着他向外走:“不,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很好,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廖德伟的失望毫无掩饰,他扣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告诉我其实你很想见到我。”
我顿了一下,很快说:“是,曾经我很想见到你。但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他愣了愣,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怀疑,但我已经用力地关上门。
“蔻丹!”他在外面大叫:“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会再回来找你的!”
我跑到二楼的房间拿出CD机按动摁扭,然后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小声哭泣。耳朵里不停地响着那首歌:谁的球鞋有点脏,掉了一颗糖…
而谁捡去了那份遗失的甜蜜?
正恩在夜里回来,彼时我正在卧室里发呆,他推门进来,身上有很浓烈的酒气。但他其实是个不喝酒的人,也不抽烟,也不赌博。他比我更洁净。
此刻他眼神咄咄,摇晃着走到我的旁边,我看着他,他也凑近来看我,然后笑了起来,说:“原来我为你做的所有一切都不如他的一声‘你好’,你果然是王琴台的孩子,一心只有感情,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我跳了起来大吼:“我不准你侮辱我母亲!”
“我有说错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他掐住我的脖子大声说:“你告诉我,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他的力气非常大,几乎快要把我勒断。我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扭过头用力地咬住他的手腕。
“该死的,你竟然咬我!”他尖叫起来,我趁他松懈的时间冲出房间朝楼下跑,但没几步再被他抓住,他扯着我的头发,狠命地将我拽回到房间,并将我抵在墙壁上,双目发红地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他猛地抓起手边的一本书朝我的头上砸了下来。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滑倒在地上抱住头,任由他的拳头一记记落在身上。实际上那种疼痛并没有刺到我,我应该一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爆打一个女人,没有任何节制的。
他会不会也拿一把刀杀了我?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犹如火上浇油,他重新把我揪起来扔在床上咆哮:“你在笑什么?你是否在嘲笑我?”
我摇摇头,指着隔壁的方向小声说:“你还记得那一天吗?隔壁那幢楼的惨案?”
他愣住,显然受到了刺激,忽然痛苦地抱住头怪叫起来。我冷漠地看着他,心里想,其实不止我一个人受到了上一辈人留下的伤害,至少上帝在这点上是公平的,他叫了一个痛苦程度不亚于我的人来陪伴我。
过一会儿我弯下腰把正恩搂在怀里,他哭得像个小孩,眼泪止也止不住。我无法安慰他,因为我甚至也不能安慰自己。有些伤害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剧烈,远在我们的承受之外。
他很快睡着了,我说过,酒是个好东西,令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在强烈的清醒之后得到沉睡。我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伤口,脸上被什么东西划破,血液已经凝固,但把头发纠结在了一起,我梳不开,只好拿一把剪刀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短,然后去工具箱里拿出药水涂抹在身体上。我几乎遍体鳞伤,胳膊上、腰上、腿上到处都是淤青,此刻才能感受到疼痛。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也睡着了。
醒来时正恩正看着我,沁黑的瞳孔。我看了他一眼,翻过身,他从后面抱住我说:“蔻丹,对不起,对不起。”
我并不回答,他便轻轻吻那些伤痕,过了些时候将我抱起来放进浴缸里,灌满水,轻柔地帮我擦洗身体。他问我:“还疼吗?”
我看着他,其实并不恨他,只是不想说话。
我们的感情太过复杂,有恨有伤害,却又无法分开,这样的感情就如同墙上的那些蔷薇藤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想要从中抽取出爱的成分,太困难了。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宁静,正恩没有太出门,我静心养伤。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假如可以,彼此都不愿意说话。之后他接到任务,必须要去工作,我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发呆,坐在母亲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摇椅上,看着院子里的老树。
有人来拜访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从信箱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像在自己家一般熟稔地走进来,换掉鞋子,将钥匙放在玄关的小柜子上。我看着他,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陈子甄,穿着工整的套装,系一只香宾色的领带,真正的青年才俊。
“子甄。”我叫他的名字。
他笑了起来,走过来说:“刚才我差点以为你母亲还在这里,你现在与她太像了。”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坐到沙发上说:“来,今日我请你喝酒。”
呵,他们都重新来了。
我看着他把酒倒进杯子里去,那支酒很眼熟,他解释说:“记不记得,你母亲曾经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威士忌。”
果然是,那种酒叫做百龄坛,十五年陈酿是透明的琥珀色,瓶身优雅简达,酒质十分的晶莹,有一股甘甜的山泉味。子甄倒了两杯出来,我问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酒?”
“进入社会之后少不了要喝酒的场合,不会喝也得喝,不过我酒量很差。”他说,扬起杯子道:“来,干杯。”
我笑着轻抿一口,然后说:“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怎么会,”他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忘记,这间房间里的一切,你,我,我们的母亲,那时候我们像一家人。”
“但家人也会出卖自己。”我说,“而且你从来都不来看我,当初我回来这里时对自己说,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我,陈子甄也一定会找到。”
他解释:“当然,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这里,但我觉得你不会想见我。那件事发生之后佳旺一直很后悔,她没想到自己会闯出那么大的祸来,哭着跑来找我。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了几个导师,他们说这种事情我们没办法插手…”
“什么?你去找过正恩?”
“是,我们私底下碰过很多次头,最终只能以司法方式让他们放人,还记得接你的那个律师吗?他是国内最好的律师,正恩在他身上应该花了不少钱。”
“但是正恩并没有告诉我你曾找过他!”我站了起来。
子甄点点头,然后低下头说:“我跟他有约定,他救你出来,而我一年内不会同你联系。他大概不想你跟别的人接触,当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愣在那里。
他继续说:“况且那个时候我也不能帮到你太多,李承珏已经在筹备移民事宜,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走得那么急,但想来,正恩也有从中作梗的可能性。我当时只能把你交给他,他或许不算一个特别好的人,但他对你绝对是真心的,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我点点头,问他:“佳旺还好吗?”
他说:“她还好,考入一间很不错的大学,现在在读书。”
“听说你们已经订婚?”
“是。”
“所以你最终也还是被她打动了?”
他笑着回答:“其实一直都很感动,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也漂亮懂事,男孩子其实都不能拒绝这样的女孩。只是感动和爱不是一回事,读书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具备谈恋爱的能力,你知道,我有很多要紧的事情去做。”
“那么现在呢?”
“已经拿到律师执照,开始工作。有了收入以后心境完全大变,觉得自己有能力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了,当然,以后会得到更多。”
我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
他伸了个懒腰,自嘲地说:“小时候我一心想改变自己的身世,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改变并不难,维持下去才最辛苦。我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事业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仔细想想,出身似乎也不太重要,一个人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
我们再次碰杯,像许多年前一样坐在客厅里随意地聊着天。他已经贷款买了房子,父母身体都很健康,目前一切都很好,事业一稳定也许就会与佳旺结婚。他还是那么聪明,没有问我是否原谅佳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原不原谅其实已不再重要。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酒,然后自然地道别,临走时他说:“我们公司和周永恒走得很近,有一天他对我说廖德伟去找过他,知道了一些关于正恩的事情。”
我警觉地抬头。
子甄认真地说:“我虽然不清楚你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但正恩并不是很坏的那种人,你提醒他要当心,很难保证周永恒不会报仇。”
“你为什么站在正恩那边?”我问他。
“不,我中立。”他说:“假如真的有什么原因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他对你好。”
我怔在那里。
他说的没错,正恩的确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这种好我宁可不要,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子甄,想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他凝视我,问:“你愿意离开他吗?要知道他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有钱,也有一些权利。”
我重重地点头,子甄有些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你对他多少有点感情。”
“感情是有的,但并不是爱。”我说:“我不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求你帮我。”
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地说:“如果是这样,我会联系周永恒和廖德伟。你耐心等一等,我们会想办法。”
我紧紧地抱住他。
子甄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玩魔方,小时候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依然无法解决,比如这只魔方,我永远也没办法把它扭成六个颜色统一的形状。
我点了一支烟,静静沉思。
那天晚上正恩回来后我已经做好了饭,我们坐下来安静地就餐,实际上我做菜很差,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吃得很认真,这也是让我感动的地方。我夹了一片青菜放进碗里,故作自然地说:“今天子甄来找过我。”
他抬头看我,放下筷子问:“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叙旧而已,没有说过什么。”
正恩看了我一眼,继续吃东西。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当时子甄找过你?为什么不许他来探望我?”
他并不回答,放下餐具站起来朝楼上走,我跟在他后面大叫:“你让我误会每一个人都不关心我,为什么?你想囚禁我对不对?让我觉得只有你对我最好,让我离不开你…你这个自私鬼!”
他猛地转身,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但你的确离不开我。”
“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也差不到哪去,难道你还妄想他们能帮到你?王蔻丹,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天真。”
我愣了一刻,既而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离了你我一样是王蔻丹!”
他揪住我的衣服狠狠道:“你休想!”
我们狠狠对视,犹如仇人一般。忽然之间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们永远没办法好好相处。
接下来的几天正恩都没有出门,我没有机会离开他半步,显然他开始防备我出逃。而实际上我并没有逃走的打算,我耐心地等待子甄他们来救我,如果是子甄的话,一定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那一天并没有让我等太久,某个清晨我醒来后躺在床上发呆,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口哨。我愣了愣,转身看旁边的正恩,他睡得正熟,但胳膊一直搭在我的腰上。我轻轻把他的胳膊移开,爬起来披起一件外套就跑下了楼。
站在窗户外面的是子甄,我推开窗户,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他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说:“这里面是麻醉粉,你骗他吃下去,廖德伟的车就在外面,你待他睡下之后离开即可。”
“他醒来了怎么办?”我问。
“我们已经想到办法,晚些再告诉你。总之你要先逃出来。”他说。
我接过纸包塞进口袋里,子甄立刻离开。之后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去厨房煮牛奶、煎蛋。正恩很快就醒来,我倒了一杯牛奶给他,也坐下来吃东西。
他盯着面前的牛奶,笑着问我:“为什么今天会这么乖?”
“我一向很乖。”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又问他:“那么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咦?我有囚禁你吗?我还认为你很自由呢。”他也不客气地对我说。
我笑一笑,不再说话。他并没有太提防我,拿起牛奶便喝下,然后轮到他问我:“你呢?又为什么一直想从我身边离开?”
“因为我不想过这种不健康的生活,不想跟一个犯罪份子在一起,也不想连正常的社交都没有。”
他沉思,又抬头说:“蔻丹,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生活?”
我看着他。
他继续说:“你可以结实新朋友,可以去念书,随便做什么都好。我会换一种职业,我们…”
他没有说完,因为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他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睁大眼睛看着我,只剩下嘴唇可以动,他问:“你…下药给我?”
“对,当初你用这一招对付过别人,现在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你。为什么你没有防备我?”我走近他坐下来。
他不再说话,也许是说不出来了。我把他拖到沙发上面,让他静静躺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正恩,我感谢你所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我不想受制于你。我是一个人,需要自由,需要正常的生活。”
他茫然地看着我。
“醒来以后不要找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站起来朝外走,这时他突然伸出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衣服,眼神哀伤地说:“蔻丹…请…不要离开我…”
他说得非常吃力,而且服了药还有这样的力气,可见意志力是多么顽强的人,也或者,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多么迫切。某一瞬间我或者真的心软过,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物品,不可以私藏,不可以关押,不可以独占。
我要主宰自己的生命。
于是我掰开他的手,大步地朝外走去,身后传来轻微地哭泣声,然而我没有回头。
廖德伟果然在外面等我,他开着一辆墨绿色的跃野车,看起来十分刚烈。他打开车门,向我伸出手,我一大步跨上去,坐在副驾位置边系安全带边问他:“药效会持续多久?”
他看了看表,道:“下午六点应该会恢复知觉。”
“到时候怎么办?”
他转过头看着我笑,说:“不用管这些,子甄会解决一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自由了。”
我禁不住笑地起来,心里很快乐。其实假如我认真想一想,一定能明白那种快乐并不是因为脱离了自由,而是因为这样可以激怒他。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作对也成了我的快乐来源。生活太过沉闷,我们需要用彼此折磨的方式来刺激对方,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路上廖德伟告诉我暂时我要跟李明子住在一起,她父母买了新房子后就搬了出去,目前她一个人住。而廖家就在对面,非常方便。计划能否成功今天晚上就可知晓,周永恒已经准备好聚餐庆祝,地点还是在那间酒店。
“周永恒?”我问:“他现在怎样?”
“是我们这帮人里最厉害的!”廖德伟说:“他已经接手了家里三分之一的业务在做,是企业家里的后起之秀,很有商业头脑。对了,李承珏的公司就是他拿下来的。”
“啊,李承珏。”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些名字都很遥远。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走出来了,会离他们越来越近。仔细想想,所谓人际,其实就像一本联络薄,写下一个个名字,擦掉,换上新的名字。有时候旧的名字会重新出现,而有一些名字,或许永远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本子上。那些陌生人,那些被遗忘了的人。
蓝正恩是哪一个,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暂时不会在我的名单里出现
我想一想,她说的一点没错。我没有讲过爱他,也没有讲过不爱他。
这种温吞的态度,在成年人看来也许本身就是拒绝。我说:“我觉得自己是那种很笨的女孩,能够确定的东西不多,很多事情还不太明白。”
“这大概说明不是真心喜欢,”她说:“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自然会坚定不疑。”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又问她:“那么你会同他结婚吗?”
她回答:“不会,我拒绝婚姻。”
“为什么?”
“因为我追寻的是自由,孤独的自由,离开的自由。婚姻里有太多责任性质的东西限制我,我接受不来。”
我点点头,她比我成熟许多。
“好了,睡吧,别想太多。”她替我关上灯,拉上门走出去。
两个星期后我对这种生活产生厌倦情绪,因为我发觉现在的状态与在碧水街毫无区别,一样是无所事事,一样花别人的钱,一样内心干涸。我焦躁地在别人的家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烟,心里非常渴望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正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我忽然担心起来。
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终还是拿起听筒说:“你好,李明子家。”
“蔻丹,我是子甄。”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尖叫起来:“好你个陈子甄,把我扔在这里不管我!现在快滚过来看我!”
他笑了起来,说:“还有力气骂人?看起来似乎不错。我有正事找你,你现在去我家里等我,我晚一点回去,地址是…”
我从电话机旁边拿出纸笔记下,顺便留下一张便条给李明子,然后换了衣服出门。子甄的新家是一个刚建好不久的住宅区,我到达后便用力地按着门铃,以为陈姨或者子甄的爸爸在家,但开门的却是许佳旺。
我愣在那里。
她留长了头发,整个地挽到脑后,穿一条搂空毛线裙,看起来非常的慈眉善目。她显然早就知道来的人是我,看了我许久,激动地向我身出手:“蔻丹…”
我快速地退后一步,努力平静情绪说:“子甄让我到这里来等他。”
她那只手停在空中,姿态十分尴尬。但稍后她也放松了下来,点头道:“是,他叫我来开门。来,进来。”
那间屋子大概刚装修好,空气里有建筑涂料的气味。我在沙发上坐下,佳旺从冰箱里拿出茶饮给我,然后坐到我的旁边。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中间我焦躁地站起来走来走去,她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放到我面前。那是我读书时常抽的一个牌子的烟,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我怔了一会儿,接过那包烟。
这时她轻轻说:“对不起。”
我当然明白她是指那件事,但我只是摆摆手没说话。对不起并非万能,有些事情,不是三个字就能抵消的。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子甄。“什么事情?”我问他,假如他敢说叫我来就是为了见佳旺一面,我就拿椅子砸他。
但他很正经,脱掉西装,松了松领带坐到沙发上说:“坐下来慢慢说。”
佳旺再看我一眼,识趣地说:“我先走了。”然后去沙发上拿提包,又忽然停下,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这是你的,我帮你收起来了,现在还给你。”
那是正恩的发条机器人,安德鲁。它已经慢慢变旧,颜色暗淡,不再有光泽。但是它始终在笑,红色的嘴唇弯起来,两只圆形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的哀伤。
可是我突然心里难过起来,巨大的哀伤曼延,想起那一年的小男孩,他坐在街角哭泣的模样。为什么时光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为什么不可以坚持最初的美好?
而时光的力量这么大,又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呢?比如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去。没有生命的事物都懂得快乐,我们又何必记住那些惨烈的痛苦?
我把安德鲁接过来,道:“谢谢你,佳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介怀。”
她愣了半天,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子甄在一旁看着我们俩,这时候过去抱住她。我轻轻笑,这个脆弱的女孩,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一点点微小的事情就可以哭出声来。
然而能哭也是好的,哭出来,就代表过去了。
我把安德鲁握在手里,看着他在心里问:“你会不会哭呢?”
同时我也在心里原谅了正恩,是,他做过许多错事,但他的初衷全部都是因为我。他的生命充满分离和遗弃,他爱上一个对他好的人,这一点错都没有。
忽然我想要见到他。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子甄他的下落,子甄已经先开口说:“蔻丹,碧水街要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