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乾隆已经风烛残年,自感老迈无能,心中又怕,最讨厌听到的两个字就是“老”和“死”,有关诸如此类的东西、词语都很忌讳。群臣感到乾隆脾气不可捉摸,虽然觉得他对驾崩的皇后过于苛刻,却没人敢提出任何建议,为嘉庆说话。和珅晓得乾隆的意思,建言道:“既然如此,干脆下旨,皇后的丧仪一切从简。如今白莲教横行,国家要为战事准备,皇后的丧事确实不能铺张。”

此话正合乾隆心意,便道:“如此甚好,对丧事仪式,和爱卿你就拟个谕旨。”

和珅心中一喜,这是个从心理上将嘉庆彻底击溃的机会,当下思索权衡,拟了一道敕旨:“皇后丧仪从简,皇上只许穿七天素服,不许穿丧服,除了到灵前祭奠外,不许摘去帽缨。文武大臣来养心殿奏事,不许穿素服,只要减去一串朝珠,以示哀悼。皇后丧仪期间,宫内奏事理政一切如常。”

这份圣旨十分苛刻,估计不会再有一个皇后的丧仪会如此从简,乾隆审完,觉得不会让晦气影响到自己心情,便同意颁布。

和珅又提醒道:“如今这是一个考验皇上的机会,太上皇可以重新审视皇上的孝心。皇上如果真的孝顺的话,一定不会让丧事影响太上皇的身体。”

乾隆觉得颇有道理,道:“嗯,朕倒是要看看,在他眼里,是我这个太上皇重要,还是他的皇后重要。”

和珅道:“奴才要是发现皇上有不孝的举动,会随时禀报太上皇的。”

乾隆的敕旨传送毓庆宫,嘉庆一看,顿觉揪心。作为皇后,喜塔腊氏生前就没有享受应有的待遇,死后还这样草草下葬,让嘉庆于心何忍,一把辛酸泪不由洒了下来。

不过陪侍皇上已久,嘉庆静下心来,也明白乾隆的用意。如今和珅在侧,自己的位置还不太安稳,稍有不从,只怕皇位难保。既然不能如自己意愿,且乾隆忌讳丧事,为了不引起疑心,那就索性操办得简单些,以免被抓住把柄,给小人可乘之机。想到这个,嘉庆心中默念:皇后若是九泉之下有灵,必能明白我的心意,只等将来真正掌握大权,再给予应有的尊重。当下抹干眼泪,狠狠心,传旨道:“太上皇在堂,无论如何不能让晦气影响到太上皇,一切都遵照太上皇的旨意来办。至于七日的素服,朕看还是免了,宫里的太监宫女,按照平日穿着即可。为皇后哭丧守灵的,也适可而止,能免尽免。”

乾隆听了嘉庆的安排,颇为满意。他传位给嘉庆,就是看他顺从听话,能善解父意,如今看来,嘉庆还能秉持这一传统,没有固执己见。于是,虽然皇后驾崩,可是宫里没有一点丧仪的痕迹,仍旧金碧辉煌,宫院匾额上也是一条白幡也没有。

七天奠酒,是嘉庆对结发妻子的唯一纪念形式。每天一早,他会独自一人前往皇后的灵堂“吉安所”,在灵堂附近,换上素服,进入灵堂,默默给皇后烧纸,一句话也不说,只用心跟皇后在天之灵默默交流,世上再也不会有如此凄凉的奠礼。

七天里,嘉庆尽量避开乾隆,对于养心殿、乾清宫以及乾隆常去的游玩之处,嘉庆便绕着走。侍卫们提醒他,嘉庆便回答:“朕去祭奠,身上有晦气,为了防止碰到太上皇,让晦气影响到他的健康,朕还是多走点路吧。皇后去世固然悲痛,但孝道更是要紧。”

和珅派人屡次观察,终究抓不住把柄,他是又失望又欣喜。失望的是没能借助祭奠给嘉庆参奏一本,失去太上皇的信任;欣喜的是,他看到嘉庆完全丧失意志,发妻去世,竟然连一滴眼泪都看不到,可见此人在自己和太上皇的阴影下,完全变成一根木头,将来要控制这样的一个人,他越来越觉得有信心。乾隆对嘉庆的表现,也相当满意。

和珅想再给嘉庆心里再刺上一刀,奏道:“皇后逝后,宫中有晦气,太上皇心情也不好。不如在去世百日之后,重新册立皇后,好好办个喜事,冲冲晦气。”

乾隆点头称赞。于是,他也不及与嘉庆商量,就下了一道敕旨:“皇帝宫中不可久旷,即将贵妃钮禄氏册封为皇帝之皇贵妃,表率宫廷。等二十七个月后,再举行册立皇后典礼。”

钮钴禄氏到嘉庆身边的时间比喜塔腊氏晚得多。当时嘉庆还是嘉亲王,身边的姬妾也已经有好几个。不过,钮钴禄氏的出身最好,所以婚后仅次于喜塔腊氏的侧福晋就是她,如今受到册封,也是水到渠成。

嘉庆接到册封的圣旨,心如刀割。失去皇后的哀痛还没有消化,册封皇贵妃的典礼又要风风火火举行,他譬如进入冰火两重天的世界,简直就要疯了。无以抒怀,他只能把悲痛与怒气压在心里,写诗缅怀皇后:

永别芳型已七年,太平择地卜新阡。

考垂恩泽沐深恩,后德流徽感淑娴。

洒泪徒倾三爵酒,伤心早废二南篇。

临风追悼增哀思,甘念相依百世牵。

嘉庆二年八月,八十一岁的阿桂终于病倒。此时福康安已经死去一年多了,阿桂是乾隆最为倚重的大将。乾隆得知,心中焦急,把自己的织金陀罗经被赐给阿桂,并前去探望。阿桂已经不能起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乾隆坐在床边,拉着阿桂的手,百感交集。阿桂流泪道:“臣是想多服侍太上皇几年,可这身子恐怕是不行了。”

乾隆把陀罗经被亲自盖在阿桂身上,道:“你不必过于忧虑。朕给你带来陀罗经被,是活佛念过经的,你日夜盖在身上,佛祖会保佑你康复的。”

阿桂大吃一惊,道:“太上皇,这万万使不得。陀罗经被是黄缎织金,皇帝专用的,微臣万万不敢享用。”

乾隆道:“这是朕赐你的。只要你能康复,区区一条陀罗经被又算什么。西南各地叛乱,朕等你病好了,给朕出谋划策呢。”

阿桂只能默默地流泪。对于白莲教、天理教的叛乱,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可是曾经骁勇善战的一代将帅,如今成为病榻上寸步难行的一个老者,其中无奈与感慨,有谁能知?

乾隆看着阿桂,这位陪着他一生的壮士,顿感岁月的无情。

军机处的董诰和王杰也来探望阿桂。阿桂行将就木,见了两位重臣,顿时激动起来,道:“军机处以后就仰仗你们了,你们忠心耿耿,乃是栋梁之才,我不能再为皇上效力,就靠你们了。”

董诰叹口气道:“军机处的情形,你也知道情况。桂中堂要是不管了,和珅必然取代首席位置,我们想尽力,谈何容易。不过桂中堂放心,我们自然会竭尽全力。只是希望您能病情恢复,不用想那么多了。”

阿桂重重地叹口气,眼睛露出怒火,缓缓道:“我也知道,和珅每每向皇上推荐外差给我,是想累死我,我深知他的诡计,但想皇恩浩荡,我又怎能拒绝。如今他确实是得逞了!”

王杰叹道:“奸臣当道,坏人总是能得逞,老天确是不公呀!”

阿桂怒道:“我出将入相,已经八十,死而无憾。只是没能见到和珅被铲除的一天,真是遗憾呀!”说罢,涕泪交流!

董诰与王杰也感动不已,泪流满面。董诰道:“桂中堂放心,皇上是忠厚有为之人,离亲政的时间不会太远,到时候,奸臣必然被诛灭,还我大清廉洁世界!”

阿桂不再言语,目光呆滞。几天后,抱憾而逝。

和珅自然而然接替了首席军机大臣,统领这个军机处。

王杰之前就打定主意,和珅若成首席军机大臣,以王杰的暴脾气,必然没有容身之地。如今果然如此,王杰索性辞官不做,告病退休。董诰做事有分寸,懂得隐忍,极力挽留王杰而不得。董诰知道军机处从此将成为和珅和福长安的天下,他蛰伏着,等待机会。

和珅为了控制乾隆,把军机处的折子,奏报坏消息的,多隐藏起来,只拣好消息的给乾隆看,讨得乾隆欢心。

嘉庆对此忧心忡忡,担心和珅权力过大,胡作非为,国家将来不可控制。嘉庆便自己到军机处查看折子,对其他军机大臣交代几句。这本来是嘉庆应有的权力,但这件事被福长安报告给和珅,和珅勃然大怒,向乾隆奏报道:“皇上随意到军机处查看奏折,对军机大臣下旨,奴才不敢隐瞒,特来报于太上皇。”

此事属于乾隆的敏感范畴,果然火就冒起来了,召来嘉庆,严厉呵斥一番,道:“国家大事,不可鲁莽。你还没有执政经验,如果想下诏,必须让朕知道,不得擅专!”嘉庆帝敢怒不敢言,眼泪往肚子里吞,不敢稍有辩驳。

事态往和珅预料的方向发展,令福长安信心大增。担任首席军机大臣,可以通过此中枢,控制全国的军政大权。有这个在手,即便将来嘉庆归位,军权不在,又能奈何?而军机处只有董诰一人有能力与和珅作对,如果能除掉董诰,和珅便能将军机处玩弄于股掌。

嘉庆深感忧虑,自己一忍再忍,成了甩手掌柜;和珅得寸进尺,掌握如此大的权势,和珅只比嘉庆大十岁,想想这个形势,谁都能感觉到爱新觉罗皇族的安危。嘉庆私下召见董诰,商量对策。董诰道:“如今军队没有什么战斗力,不如以此为名,在冬季找个合适的时间,举行阅兵典礼,一来可以鼓舞士气,二来可以树立皇上在军中的威信,一举两得。”

确实如此,嘉庆现在在国家大事、外交、军务上毫无发言权,自登基仪式过后,人们好像都忘了这个皇帝,如果能在阅兵上亮相,倒是出头的开始。于是,急切地下了一道谕旨,要求准备冬季阅兵。

嘉庆过于急切,百密一疏,忘了与太上皇商议。和珅见状,马上奏明太上皇:“皇帝擅自下旨,要求冬季阅兵,令其自己在军中树立形象。此旨意没有与太上皇商议,奴才怀疑另有所谋,请太上皇阻止。”

阅兵本来也是一年一度的常事,不算特别旨意,但既然不与太上皇商议,就成为预谋。乾隆道:“我叫他不得擅专,偏偏他忘得这么快。”下旨:今川东、川北教匪虽将剿灭完竣,但健瑞营、火器营官兵尚未撤回,本年大阅兵暂行停止。

和珅止住了嘉庆,但得知这个主意是董诰出的,心中恼火,知道董诰与嘉庆密谋,与自己作对,便命令福长安开始调查董诰,打听各种底细,找出罪证,将其扳倒。

第三十八章 诬福崧外省除劲敌 失幼子夫人别人寰

京城中,和珅在军机处清洗敌手。在外省,和珅也早已开始着手拔掉对自己不利的人,以谋划全国的布局。早在乾隆五十五年,和珅就已经出手了。

阿桂有一个部下,名叫福崧,二十六岁就跟着阿桂出征,身先士卒,骁勇善战,有一次在战场上,花翎都被打下来了,却一点儿也不动摇,依然奋勇杀敌。阿桂非常欣赏,步步高升,到了乾隆五十五年,举荐他做了浙江巡抚。他为人正直,做事毫不含糊。

和珅对外省督抚的控制,有一个标准,凡是自己的同盟,回京述职必会送礼给和珅,和珅也会投桃报李,给予官职上的好处。如果既不送礼也不来拜访的,则必定是与自己作对的。福崧属于后者,不但不到和珅府上结交,而且还常常公然让和珅难堪。

两淮盐政全德,是和珅提拔的亲信,这一年,他给和珅送来一封密信,报告了福崧在浙江的一件事情。

全德是盐官,偶然发现两淮盐运使柴桢挪用了两淮刻银二十二万两,全德不做声张,暗暗调查,发现不少人牵涉其中,追究起来不是一件小事。全德不敢妄动,便请教和珅。

柴桢本来是浙江盐道,才能平庸,靠贿赂、巴结上司才做了官。他在浙江盐道上任不到一年,就升任为两淮盐运使。但在离职前,管库里发现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亏空,这下没法逃脱得了责任,便向巡抚福崧求情,让他先去扬州就任两淮盐运使的新职,亏空的银两随后筹备交齐,再过来补亏。福崧跟他有点交情,便答应了。

柴桢不敢违背承诺,到扬州上任后,不到五个月,就筹措了二十二万两银子,送回浙江填了亏空。此事恰好被盐政全德知道了,全德感到好奇:柴桢不过一个小小的两淮盐运使,去哪里筹措那么多银两?因和珅有令,让全德探听省内各种信息,全德便留了个心眼,暗自打探,原来是商人王履泰等五人纳缴的钱粮被柴桢私自截留,用此法借东墙补西墙,暂时填补了浙江的亏空。

此事如果奏一本,可以把柴桢与福崧一网打尽。全德办事仔细,利用自己作为盐官的便利,查了盐道的旧档,查到柴桢“馈福公金一千两”的记录。户部尚书福长安曾经关照过柴桢,下面的官员都知道,这句话的“福公”很有可能就是福长安。全德知道和珅与福长安关系密切,如果告发的话,投鼠忌器,只怕把福长安也给揪出来。于是不敢张扬,只好写信讨教和珅,下一步该如何。

以和珅与福长安的同盟关系,自然不可能坑了福长安,便亲自上福长安府上,商量对策。时值寒冬,福长安架起火锅,热气腾腾地招待和珅。和珅试探道:“你跟两淮盐政柴桢,是不是有不少来往?”

福长安道:“这个倒是不假,此人做事倒是很有魄力。”

和珅意味深长道:“是的,不过他这个魄力已经引来了问题,很快就要被弹劾。两淮盐政在盐道旧档中查到‘馈福公金一千两’的记录,他生怕那个‘福公’就是你,专门派人来问我。”

福长安大惊失色,道:“和大人,这很有可能是我,你得想办法救救我。”

和珅道:“什么叫很有可能,是与不是,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福长安哭丧着脸,道:“应该是,柴桢相当不谨慎,以后不跟他来往了。”

和珅道:“恐怕没有以后了,哎,这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交人不慎,贻误终生。如今皇上严查京官与地方官勾结,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那恐怕不是一点麻烦。”

福长安道:“和大人你神通广大,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以后再也不敢要这不省心的不义之财了。”

和珅叹道:“馈赠银两这件事,除了你们自己,还有中间人知道吗?”

福长安道:“这倒是没有,我做事一向小心,都是跟他私下联系的。另外这个记录也是他自己留下的,我这里什么痕迹也没有。”

和珅道:“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你找个替罪羊,到时候你可以一个字也不认。”

福长安道:“哦,有什么办法?这个替罪羊是谁?”

和珅道:“这个案子,浙江巡抚福崧给卷了进去,这个‘福公’也可以认定是福崧。柴桢亏空了二十二万两银子,福崧卖给他那么大人情,非但不查,而且还给他填补的机会,任何人一想到柴桢给福崧送礼,都会认为合情合理。如果不这样做,此事记录在先,你迟早摆脱不了干系。”

福长安对和珅言从计听,舒了口气,道:“这倒是个妙计,不过这事既需要柴桢的配合,也需要福崧能够承认。如果承认了,这是大罪,可要掉脑袋的…这么一想,我又觉得此计风险颇大。”

和珅道:“这个你倒要相信我,柴桢这边好办,至于福崧,到了监狱,他不承认也得承认,贪官有几个自己认罪的?我们把证据做足,其他也就水到渠成。福崧仰仗阿桂,对我冷眼相向,我早就想治他一治了。我跟皇上请旨,让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浙江查办,到时候一切都能了如指掌。”

此事福长安有干系在身,自然顾虑多一些,忧心忡忡道:“此计是大妙。不过福崧是有些战功的,当年甘肃叛乱,福崧第一个冲进华林寺,脑袋上的花翎都被火枪流弹打掉,根本不当回事,依然冲锋在前,沉着指挥,大清武将之中,有这样气魄的实在不多,万一皇上念起功劳,动了恻隐之心,要亲自审问他,他再死活不认,只怕夜长梦多,会露出真相。”

和珅点头道:“你担心得有道理。如果到时候福崧能够认罪,那就好办,如果不认罪,就一定给福崧定个‘斩立决’,不能让他踏入京城半步。”

二人商议良久,推敲了各种细节,统一口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和珅很快给全德写信,吩咐他马上写奏折,弹劾柴桢挪用公款,导致库府亏空,并弹劾福崧监管不严、收受贿赂、包庇柴桢等罪。同时,和珅还交代务必一口咬定,“福公”便是福崧。

全德的奏折很快到了军机处,和珅递交给乾隆。这个不算什么大案,乾隆便问和珅的意见,和珅道:“奴才看了奏章,寻思,柴桢任浙江盐道不到一年就离开了,怎么会亏空这么多银两?这必定另有缘故,他一个人不可能贪污这么多的。福崧包庇柴桢,有可能插手这件事,依照奴才的经验,亏空的银子,必定与福崧有莫大牵连。‘馈福公金一千两’,这很有可能是福崧向下面的官员索贿,才导致下属挪用公款。奴才觉得这里牵涉颇多,必须派一个能干的大臣,作为钦差调查此事。”

乾隆点头,深以为然,问道:“卿以为谁可担当此任?”

和珅沉思片刻,一拍脑袋,道:“福崧是一省的巡抚,又是军队出身,奴才以为兵部尚书庆桂精明能干,又是行伍出身,可以担当此任。”

庆桂是满洲镶黄旗人,历任内阁学士、副都统、参赞大臣、将军、都统等,乾隆对庆桂印象很不错,只是乾隆不知道,庆桂很早就是和珅的亲信。和珅推荐庆桂,早已深思熟虑,却装成一时想起,推举的理由又站得住脚,乾隆深信不疑。

乾隆即刻下令,福崧、柴桢即日起停职,听候调查处理。派兵部尚书庆桂为钦差大臣,前往浙江查案。

和珅悄悄为庆桂饯行,叮嘱道:此行的主要对手是福崧,不是柴桢。对柴桢软硬兼施,让他把责任推到福崧头上,把福崧的罪做大做实,必须做成死罪铁案。庆桂遵嘱。

到了浙江,庆桂先审查柴桢。庆桂得知柴桢的幕僚赵柄是主要经手人,便提审赵炳,并暗示把责任尽可能推给福崧。赵炳供认道:“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亏空,至少有一半是福崧的索要产生的。柴桢到任浙江盐道后,福崧命令他代买玉器、朝珠等物品,就花了九万两白银,福崧只还了两万八千两;其余的还有价值几千两银子的豹皮、狐皮褂筒等物品。”

此外,柴桢的家人供称:“福崧有一次进京,向柴桢索要三千两白银,福崧孝敬母亲游玩,索要一百两银子,柴桢的家人又私吞了一百两银子。其余的亏空,有近八万两因为衙门公事杂事中的花费动辄不予报销,承办的官员包赔,柴桢只能从府库中拿出银两。除此之外,剩下的四万多两是柴桢自己私用了。”

庆桂掌握大部分案情之后,提审福崧。福崧供认:“我收受柴桢的银子物品,值两万八千两。剩下的亏空,或者是垫付工程款项,或者交纳议罪银,或者支付欠缺的养廉银。”

在调查盐道旧档“馈福公金一千两”记录时,庆桂屏退左右,单独提审柴桢,柴桢供认:“这是当年送给户部尚书福长安的厚礼。”

庆桂厉声道:“一派胡言。福长安大人怎会与你们这些地方官有交往?如果你说受贿的是福崧,连皇上都会相信,你尚可留下性命,如果连累到福长安大人,我看你必然脑袋搬家,株连九族。孰轻孰重,你自己可以知晓。”

柴桢已经知道利害关系,只好承认是送给福崧的。

客观地说,福崧属于有能力且勤于政务的官员。但是当时官场陋规、贪污成风,一级一级摊派十分严重,各项开支巨大,朝廷账面上的银子往往不够用。在此风气之下,福崧难以做到两袖清风,确实贪污了一些银子,有的贪污还属于无奈之举。但在官员之中,福崧不算是贪婪之人,虽然罪责难逃,但绝不至死。

庆桂审理完毕,根据和珅的要求,勾动上下官员,改动了案卷,写道:“福崧蓄意包庇柴桢,并向柴桢索贿白银十一万两,黄金一千两,全部私用。按照这个数额,建议判处斩立决!”

乾隆收到奏折,脸色大变,没有想到案情这么严重。消息传出,京城哗然,以福崧的为人,很多官员不相信福崧会是这样的大贪。

乾隆已经年过八十,情绪相当不稳定,盛怒之下,同意处斩福崧。不过随后冷静下来,想起福崧是当年阿桂特意举荐之人,屡立军功,感觉需要详细审问,于是下旨把福崧押往京城,到时候刑部详加审问。

这一道旨意让福长安大惊失色。福长安在这件案子上,牵涉最多,柴桢曾经屡次给他行贿。以福崧的秉性,到了京城,一定翻供,到时候柴桢吃不住,自己就要暴露了,于是又找和珅商量对策。

和珅不以为然道:“这件事,我自然不会让你受到牵连。皇上他老人家我再了解不过,他的情绪就跟风筝一样,只要手段了得,就可以操控。现在福崧不是还没有进京吗,我可以让皇上改变主意的。”

和珅的办法,说复杂比较复杂,说简单,只有一条,就是激怒乾隆。

和珅快马吩咐钦差大臣庆桂,写一封奏折,快速送到京城,呈交太上皇。奏折道:“臣奉旨押送福崧入京,不料福崧一路上不知道反省,还口出狂言,对皇上不敬,扰乱人心,随行官员都十分愤怒,建议对其斩立决。”

乾隆收到奏折,又问和珅看法如何。和珅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奴才以前也曾听说过福崧居功自傲,福崧自以为军功无人能敌,洋洋自得,皇上经常说,朝廷大臣只要团结一心,因此我也不敢对他说什么。如今果真出了事情,在钦差大臣的审讯中,甚至说出了对皇上不敬的话,真是令人痛惜呀!”

乾隆果然大怒道:“福崧算什么,胆敢如此无礼。他还说过什么不敬的话,你从实说来!”

和珅欲言又止,道:“皇上,奴才不敢说呀,竖子狂乱言语,皇上还是不要听了。”

乾隆又怒又好奇,像被和珅玩弄的野兽,道:“你说!”

和珅叹了口气,道:“钦差大臣庆桂说,福崧狂妄之极,说自己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贪污一点算不了什么。还出言不逊,说…说皇上的十全武功,都是他们这些大臣的功劳。军机处的大臣怕惹皇上不高兴,都不敢禀报皇上,才建议斩立决,免得在京城听了福崧的狂言。皇上英明千古,文治武功,天下芸芸众生无不敬佩,岂能是福崧这种小子能够轻易谈论的。福崧胡言乱语,皇上千万不要跟他一半见识,保重龙体要紧…”

乾隆听着,胸口起伏,突然大喝一声,道:“住口。马上传朕的旨意,着钦差大臣庆桂,就地处斩福崧…不,还是赐他自尽吧,就地进行,不必押送京城了。”

和珅心中十分得意,却装作惶恐不安状,道:“皇上恕罪,奴才失言了,奴才这就传旨去!”

乾隆的旨意传给钦差庆桂时,庆桂押着福崧已经走了好几天,到达山东境内一个名叫红花铺的地方。听得前方马蹄踏踏,原来是圣旨来了,囚车一并停了下来。

对于自己的处境,福崧心里明白得很,一定是和珅捣鬼。不过他心中自有打算,现在百般辩解也是无用,等到了京城,自己想办法面见皇上,不但要把事情说清楚,还要揭发和珅在地方上敲诈、勒索、贪污的种种罪行,请皇上主持公道,一定可以救自己一命。

果然,皇上的圣旨来了,难道查明了真相吗?囚车上的福崧一阵惊喜。钦差大臣庆桂,护送的山东巡抚吉庆都跪在地上,听候旨意。宣旨太监大声宣读,全部是斥责福崧的字眼,福崧越听心里越凉,到了最后,竟然是“途中恩赐自尽”几个字。

福崧听了惊呆,忽而缓过神来,大声喊叫:“皇上,我是冤枉的,皇上受了小人蒙蔽,我要面见皇上,一定可以说清楚的。”

庆桂喝道:“福崧,你认命吧。你本来是斩立决的罪行,如此皇上赐你自尽,已经是开恩了。”

福崧朝庆桂怒吼道:“庆桂,你这奸贼,皇上派你来清查案件的,你却颠倒黑白,往我身上安插罪行,你早已犯了欺君大罪。我所作所为,无愧于圣上,无愧于朝廷的俸禄。我今日死不足惜,但我一定要进京面见皇上,说出真相,让皇上铲除周围的小人。如果我就这样糊里糊涂死了,我变成鬼也要来抓住你们。”

庆桂表情尴尬,叫道:“你、你,你胡说八道,皇上赐你自尽,你还不快遵旨。”

巡抚吉庆劝道:“皇上已经下旨,已经不可能改变主意了,就是我们想要把你解到京城,也是没有办法的。不管你有什么话要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否则就是不忠呀。”

福崧是军人出身,脾气火爆,大怒道:“我福崧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从来就没有对不起皇上,你怎么敢说我不忠?我的确包庇了柴桢,收受贿赂,但罪不至死。皇上如果让我死,我也没话说,但临死之前,一定要揭露其中的阴谋,为皇上最后尽忠!”

福崧一直不肯自尽,一定要到京城见皇上。而皇上的圣旨确实要他自尽的,这倒是为难了钦差。

和珅已经下了死命令了,一定要福崧死在路上。庆桂只好悄悄招呼过吉庆,道:“我是奉皇上的命来查案子,福崧对我成见很大,我说什么,他是执意对着干了。如今皇上开恩,赐他自尽,他反倒不肯,我无计可施。山东在你的管辖之内,福崧不肯自尽,你我都无法交代。不如这样…”

吉庆也没有办法,只好依计而行,悄悄命令差官送来美酒菜肴,把福崧从囚车中放出来,道:“福崧,你不愿意死,我想也许有你的苦衷。我敬重你为国立功,是条汉子。如今你是戴罪之身,既然路过山东,我就替你周旋一下,我已经和钦差大人说好,在山东暂且耽搁几天,吃喝、休息全包在我身上,我给皇上上个奏折,希望皇上能够开恩,改变主意。如果皇上开恩不杀你,那就最好,也算是我们的缘分;如果皇上还是要杀你,那我就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