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遵回过神来,迟疑道:“这五龙…本是先帝所有。”
狄青失声道:“这是真宗之物?”
郭遵陷入迷惘中,眼望油灯,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得郭遵脸色也阴晴不定。许久,郭遵才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先帝在时,我是他的御前侍卫,我有段日子,就见他拿着这五龙,整日沉吟不语。”
狄青目瞪口呆,不解问,“既然是先帝之物,怎么会藏在弥勒佛像身上?既然是先帝的东西,多闻天王怎么会知道此物藏在哪里?那四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大哥,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郭遵叹口气道:“我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他又有些怅然,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急切道:“狄青,我只知道,这五龙是不祥之物。你丢了它,好吗?”
狄青一怔,讶然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觉得五龙有什么不详,相反,在他心目中,五龙一直在帮他。
郭遵嘴角抽搐,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莫要问,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把抓住五龙,摇头道:“郭大哥,我不能丢掉它,你莫要逼我!”
郭遵身躯一震,霍然站起,浑身颤抖,眼神变得极为犀利,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凶狠。
狄青见郭遵脸色惊怖,心头凛然,一时间也变了脸色。
灯火跳跃,郭遵脸上的肌肉都有些跳动起来,嘶声道:“你为什么不丢掉它?”他痛苦中夹杂着不安,竟失去了常态。
狄青一字字道:“我若没有它,当初已死在增长天王手上!”
郭遵身躯一振,遽然恢复了冷静。缓缓地坐下来,喃喃道:“你若没有它…说不定…”他看到狄青满是激动的神色,终于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中奇怪,暗道,郭大哥到底想说什么?我若没有它,说不定什么?
郭遵提起酒壶,慢慢地满了杯酒,恢复了平静。心中在想,“这五龙再出,难道说那人的预言竟是真的?可若是真的,狄青会不会有事?这五龙在我眼中是个祸害,可在狄青心目中呢?他这些年落魄潦倒,难得喜欢上一物,我怎么忍心让他丢了五龙?大相国寺被毁,弥勒佛像损坏,太后震怒,原来也是因为这个五龙。太后究竟知道些什么?多闻天王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五龙的下落?吐蕃的不空为何也要求五龙?”所有的一切,在郭遵心中已成难解的结!
良久,郭遵才道:“先帝信神,当年举国信神修道观的事情,你当然知道了?”
狄青点头道:“那是多年前的笑谈了。就算我们乡下,也都说真宗很糊涂,自欺欺人。”
郭遵哂然道:“当初先帝说天降祥瑞,神人授他天书,这件事的确很多人不信。但先帝总是个君王,若没有些诡异,他如何会如此痴迷?我知道,这五龙,应是神给他的东西。”
狄青一振,“神?真的有神?怎么可能?”
郭遵不答,继续道:“太后也不信真宗所说的一切,而且对真宗所谓的什么天书极为厌恶。在真宗死后,太后就将真宗的一切都封存在永定陵。我当初以为,这五龙也已封在永定陵了。今日听你所言,我才知道当年太后将五龙藏在了弥勒佛像中。不想天意冥冥,你竟然误打误撞得了它。”
狄青问道:“那五龙重出四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郭遵道:“这本是当今一个隐士所言。当年太后曾就五龙一事,询问过那隐士,那隐士才说出这四句偈语。具体什么意思,只怕除了那隐士外,没有人知道了。”
“那隐士叫什么名字?”
郭遵沉默半晌才道:“他叫邵雍,听说他本是陈抟的徒孙,得陈抟弟子李之才的真传。”
狄青忍不住问,“陈抟?就是和太祖在华山论棋的那个神仙吗?”
郭遵点头道:“不错,都说陈抟此人已和神仙仿佛。当年太祖就是得陈抟的指点,这才能从一寻常禁军起家,和太宗凭四拳双棍打下了大宋四百军州。”见狄青欲言又止,郭遵问道:“你想说什么?”
狄青犹豫道:“当年给我娘看命的术士,就是陈抟。”
郭遵一震,失声道:“陈抟说你娘能生出个宰相来?”
狄青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道:“这些都是妄言了,当然做不了准。我算什么?怎么有当宰相的命呢?”
郭遵目光又移到五龙之上,含义极为复杂,像是思索着什么。良久才道:“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狄青不解道:“郭大哥,你说什么是天意?”
郭遵涩然一笑道:“天意让你得到五龙,可你若不丢掉它,以后莫要后悔。”他脸色沉重中带着分无奈,却不再劝狄青丢弃五龙。
狄青凝声道:“我做的事,我不会后悔。”
郭遵缓缓站起来,看起来满怀心事。长长地叹口气,说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先走一步。你这次没有去杀夏随,夏随想必觉得你没有看穿他的心机,一时间应该不会再对你下手。你多多留意,暂时不会有事。”
狄青见郭遵要走,突然想起一事,急问,“郭大哥,那偈语除了你和太后,还有别人知道吗?”
郭遵沉吟片刻,摇头道:“应该没有了。”
狄青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既然那偈语除了你和太后外,没有人知道。那多闻天王为何能知道?这个秘密,当然不是你和太后告诉多闻天王的,难道说…是邵雍告诉他的?”他想到疑点,兴奋道:“或许我们可以从邵雍的身上,查得多闻天王的下落。”
郭遵叹口气道:“邵雍乃奇人隐士,居无定所,想找他,谈何容易?但我想多半不是他说的,会不会是…”他目光闪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再不言语,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狄青冥思苦想,不得要领,暗想道:听郭大哥所言,邵雍不会说这个秘密,郭大哥肯定也不会说,知道秘密的只有太后了。可太后当然也不会说!
一想到这里,狄青大为头痛,悄悄放下点碎银,也出了酒肆。那酒肆的刘老爹并没有出来,似乎早就睡了
第十四章 羽裳
夜已深,月色微。
狄青信步走在京城街头,想着郭遵今日所言,谜团种种,思绪万千。
不经意地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又走到麦秸巷左近,心中不由一阵茫然,暗想自己终究还是忘不了那女子。可自己今日才辞别那女子,说的那般绝情,日后怎么有脸相见?
但终究还是向那巷子走过去。未等近了巷口,狄青已发现有人正站在那梅树之前,一颗心不由怦怦大跳。砰砰响声不绝,从梅树那边传来。狄青本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回响,可蓦地发现,原来站在梅树前面那人竟然举着个斧头在砍梅树。
狄青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这才发现那人并不是他中意的女子,而是那女子的丫环月儿。月儿虽是瘦弱,砍树的力气倒是不小,砰砰声中,积雪震落,木屑斜飞。狄青忙问,“喂,你做什么?”
月儿砍树正砍得全神贯注,没留意身后来人,惊叫一声,霍然转身,竟一斧头向狄青砍去!狄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你疯了吗,怎么见人就砍?”
月儿终于认出狄青,用力挣扎了几下。狄青只怕她杀过来,哪敢放手。月儿挣脱不得,突然啐了口,吐了狄青一脸口水。狄青慌忙后退,怒道:“你怎么这般蛮不讲理?我是狄青!”
月儿冷笑道:“我知道你是狄青,你怎么还不去死?”
狄青见她说得咬牙切齿,不由大为奇怪道:
“我…我怎么得罪你了?当初的事情,我不是赔礼了吗?”在他心目中,当初撞到那女子一事,已用鲜花赔过礼,除了那件事外,他自忖没有得罪过月儿。
月儿骂道:“你这个大骗子,小姐被你害死了,你竟然还说风凉话?”
狄青心中一凛,忙问,“你家小姐如何了?”
月儿叫道:“你不是说要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她听了很伤心,已哭了一整日,竟然还害了病,这下你满意了?你撞倒小姐也就罢了,可为什么送她凤求凰?”
狄青诧异道:“什么凤求凰?”
月儿又是一斧头劈过来,“你现在还不承认了?”
狄青心乱如麻,急急闪开道:“你别动不动就用斧头,我看你是女人,才不和你动手,你不要以为我怕了你。你要我承认,总要告诉我,要承认什么才好吧。”
月儿叱道:“当初你送给我家小姐那盆花,不就是凤求凰了,你总不要告诉我,你没有送过。”
狄青终于恍然,不想那花儿还有这雅致的名字。当初他只想表示歉意,一直不知道花的名字。他虽少读书,可对凤求凰的含义,多少还明了。他若是当时就知道这花儿的名字,打死也不敢送出去,这时候知晓,心中又是苦涩,又有些甜蜜。这才明白为何那女子说谢谢他送的花之时,有些脸红。
月儿道:“你送我家小姐花儿也没什么,可你不该三心二意,送了一女子花儿,还要去那种烟花之地,还为了个女人和别人大打出手。”
狄青不能不分辩道:“我真不是为了女人。”
月儿撅嘴道:“不是为了女人,难道是为了男人?”
狄青解释不清,说道:“月儿姑娘,你相信我,我去那里真的不是为了歌姬。”
月儿道:“我信你做什么?不过我家小姐真的瞎了眼,竟然会信你无罪。她说你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她觉得你不是坏人。你在牢狱中呆了大半年,她就担心了大半年。我们家乡中有个习俗,说放风筝画上红嘴玉,就能为人祈福,心想事成。你在牢狱中呆了大半年,她就为你放了大半年的风筝。”
狄青怔住,风中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陡然想起再见之时,那女子说什么“原来…”,言下之意当然是——原来习俗是真的。
月儿冷笑道:“你别表错情了,我说的虽是真的,可那是我家小姐心好,不是对你有意。”
狄青只能道:“你说的极是。可我…总算为你家小姐取回风筝…”
“取个风筝了不起了?”月儿问道。
狄青心虚道:“也不是了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就知道去死对吧?”月儿讽刺道:“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为何数日都等在麦秸巷,失魂落魄一样?”
狄青一惊,讪讪道:“你怎么知道?”
月儿冷笑,“我什么不知道?你敢说你连续几日在麦秸巷徘徊,不是等我家小姐?”月儿目如寒冰,冷望狄青。
狄青不再回避,挺起胸膛道:“不错,我是等你家小姐。我知道自不量力,可我在麦秸巷转悠,总没有什么过错吧?”
“你怎么没错?”月儿不满道:“你等不到我家小姐,难道不能去找她?她见血就晕,可却为你包扎伤口,她最怕冷,可却为你数次等候。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然半分都体会不到?她主动来找你,主动留言,你倒好,反倒端起架子来了,竟然几晚不来,也不知道你是蠢牛,还是蠢笨得和牛一样?”
狄青闻言,心中激荡,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开口解释,“我真的有事,你看,我有伤,那几晚都在当值,几乎要死了。”
“死了就了不起了?”月儿又问。
狄青尴尬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我那时真的来不了。”
“那你最后一次来,为什么要那么绝情?”月儿冷笑道:“你真的以为你所得天经地义?你真的以为我家小姐就要受你欺负?还是你真的不过是个骗子?你既然走了,今晚为何还要过来?”
狄青道:“月儿姑娘,我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可我只求你带我去见你家小姐。我向她解释一切,她原谅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对你感激不尽。”本以为月儿刻薄,不会带他前去,不想月儿望了他半晌,终于叹口气道:“好吧,我带你去。只盼你这次莫要再让人家失望了。”
狄青得月儿应允,倒有些受宠若惊,见月儿拎着斧子当先行去,不由心中惴惴。二人过了麦秸巷,到了上次那女子进的朱门前,却过而不入。月儿从侧门而进,带着狄青穿廊走园,到了一厢房前,低声说道:“我家小姐多半就在这里,你进入看看吧。她估计还在睡着,你轻些。”
“你不进去?”狄青有些冒汗道。
月儿道:“我累了。难道你不能让我歇一会儿吗?”
狄青有些犹豫,道:“这是你家小姐的闺房吧?我怎么能进去呢?”
月儿道:“你若真心想要见她,就算刀山火海都要进去,不要说是闺房!”狄青心道,那怎么一样呢?为了她,我刀山的确不怕,可闺房那就不同了。还待再说些什么,月儿脸色已冷了下来,道:“婆、婆、妈、妈,好不男人。你不进去是吧?那就和我出去吧!”
狄青忙道:“我进去,我进去。”才待先喊一声,月儿道:“小姐可能在休息,你不要惊醒她。”说罢转身离去。狄青心中大为困惑,搞不懂这个月儿的心思。
望见那厢房依稀透着昏暗的灯火,狄青突然心中有了疑惑。他这段日子总在阴谋算计中打滚,蓦然想到,难道这是一个圈套,不然月儿为何放心让他一个陌生人去见她家小姐?可随即嘴角又露出苦涩的笑,暗想狄青呀狄青,你又算什么东西,值得他们为你这么设计圈套呢?就算真的是圈套,跳进去又如何?
狄青左思右想,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房门,才发现屋中空空荡荡,只燃了一盏青灯。屋内空旷,哪里是什么闺房?立在房间内片刻,才发现屋中还有道侧门,狄青缓步走过去,推开房门,这才发现那里香火缭绕,那女子正立在一祭案前,面对着一灵位,背对着狄青,动也不动。
狄青觉得有些不妥,才待退出,那女子听到身后响动,幽幽道:“小月,你回来了?”
狄青略感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女子只以为是小月前来,也不回头道:“唉,他手腕受伤,伤口还没有包扎,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狄青鼻梁微酸,只是默默地望着那女子,心潮澎湃。
那女子又道:“小月,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只见了他一面,只接受他送的一盆花,不知为何,当初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有无尽的心事和忧愁,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一直不相信一见倾心的事情,但后来我相信了,你还笑我傻。当初你说他和马中立为女人争风吃醋,并不是个好男人,我还呵斥了你,说他不是那种人,我和你赌过,他不是那种人!你输了,是不是?”
那女子像是无声无息地笑了笑,又道:“原来放红嘴玉的风筝,真可实现一个人的心愿。原来好人也终究会有好报。他没事了,我很高兴,可他真的喜欢我吗?他在麦秸巷连续几天风雪中徘徊,真的是在等我?小月,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和你外,再没有别人这么关心过我,我很喜欢。我听他说了往事,才知道原来他也和我一样,都很小失去了娘亲。他为了大哥这才参军,因为平叛才受伤。他总是受伤,很让人担心,上次我为他包扎了伤口,可是他这次为何这般决绝的离去呢?我知道,他有为难的事情,却不想让我难过。可是他不知道吗?他不告诉我,我更难过!”
女子突然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起来,狄青泪盈于眶,已不能言。
“娘亲,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转。我知道,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娘亲,当初我几乎想要说,我陪他一起浪迹天涯,但我怎么能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那一刻,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亲,我无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灵保佑他,平平安安…”那女子已哽咽难言,陡然感觉有只手轻轻触及她的秀发,女子霍然转身,一把抱住了狄青,哭泣道:“小月…”突然感觉不对,撒手后退,见是狄青,娇躯晃了两晃,几乎要晕了过去。
狄青嘴唇喏喏动了两下,颤声道:“我…”他听那女子表达心意,早就激动莫名,虽有千言万语,只是无从说起。女子却是轻呼一声,再次扑到狄青的怀中。二人紧紧相拥,更不多言。或许在彼此心中,此刻无言已值千言,无声更胜有声!
夜色沉寂柔美,空中幽香暗传。狄青搂着那女子柔暖的娇躯,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忘记了所有的荣辱心酸。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轻轻地推开了狄青,后退两步,脸上带着分娇羞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会回来?小月,你在哪里?”女子心道,狄青绝没有勇气孤身到这里,肯定是小月那丫头带他来的。
门外无人应答,女子脸上红晕,摆弄衣角道:“狄青…你…”
狄青歉然道:“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对我如此,若早知道…”见那女子明若秋水的眼眸望着自己,狄青提掌就要向自己脸上打去。
那女子柔荑已握住狄青的手掌,轻声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
狄青突然发现一切已不用解释,这女子不但有着脱俗的容颜,还非常善解人意,感慨道:“可我无论有什么难处,都不应该那么对你。”
女子眼角的泪珠滑落到嘴角,带出嘴角的一抹靓丽弧线,“你知道对我说了也是没用,反倒让我为难,对吗?”
狄青当初的确这般想,叹道:“我当初只想寻仇,以为退无可退,这才想着动手后出了京城,从此流浪天涯。当然…也可能毙命街头,一死了结。”
女子娇躯微颤,妙目望着狄青道:“那现在呢?”
狄青苦笑道:“现在想想,一些事好像还是可以忍的下来。”
女子轻声道:“是呀,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当初看起来难以承受,但事后想想,也是不足一笑。狄青,你答应我,以后凡事多想想好吗?”
狄青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你!”
女子嫣然一笑,突然身躯又晃了下,手抚额头,狄青慌忙扶住她,“你怎么了?”女子道:“我…没什么。”
狄青这才想起月儿说过女子害了风寒,关切道:“你既然不舒服,回转歇息吧。”
女子本待点头,脸上又有微红,摇头道:“我还想再坐一会儿,你陪陪我好吗?”
狄青不忍拒绝,点头答应。扭头望向那灵位,见到上书“显妣杨门白氏之位”,暗想女子原来姓杨。
女子见狄青望向灵位,低声道:“那是亡母之位。”
狄青闻言,毕恭毕敬的向那灵位深施一礼,心中默念道:伯母,在下狄青,幸遇令千金。只求你保佑她平安喜乐,狄青得她垂青,必定不负她的深情。
狄青多年落魄,郁郁难欢,陡然知道这女子和他身世相仿,对他又是这般情深,早就不能自已。在麦秸巷徘徊多日,狄青虽自不觉得,但情思早已深种。
等拜过灵位后,狄青才想起一直未问过女子的名字。以前的时候是因为羞涩,后来却是因为自卑,等到稍有熟悉的时候,又要诀别,何必问来?所以至今,狄青竟然尚不知道女子的姓名,甜蜜中多少也带着歉然。
女子见狄青对自己的亡母尊敬,心中喜悦,见他沉思,问道:“你想什么呢?”
狄青摇摇头,“也没什么。我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未免太过失礼了。”
女子抿嘴一笑,“太过失礼吗?也不见得!不过若是家母尚在,多半说呀,羽裳呀,你怎么会认识这种糊涂的男人呢?”
狄青听女子埋怨,脸色发赧,迟疑道:“原来姑娘叫做杨…”他正在琢磨到底是雨裳还是羽裳或者另有别字的时候,女子突然起身,翩翩一舞道:“你难道不知道《霓裳羽衣曲》吗?”
狄青见女子舞姿轻盈,竟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仙境之感,惭愧道:“没有听过。”
那女子盈盈笑道:“这《霓裳羽衣曲》本是唐玄宗最得意之作,当时有人作诗赞云,‘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我娘亲很喜欢那曲子,也喜欢这首诗,本来要给我起名霓裳,但又觉得太过华丽,后来终究还是定名羽裳。她说‘女儿呀,平实是真,娘亲给你不取霓裳,起名羽裳,羽毛的羽,衣裳的裳,就希望你以后不求奢华,但求开心快乐,你要知道,快乐很多时候,是多少奢华都买不到的。’”
狄青由衷道:“原来你叫杨羽裳,你娘亲说的真好…”心中暗想,狄青能得杨羽裳的青睐,那真是多少奢华都买不到了。
“是呀,所以我忧伤的时候,会找娘亲哭诉;我开心的时候,也会来到这里倾诉。我知道无论我开心不开心,她总有耐心听我说的。”杨羽裳轻声道。
狄青终于鼓起勇气道:“那你以后无论忧伤还是高兴,也可以向我说的。”
杨羽裳秋波微转,欣然道:“好呀。”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忙用手掩住了嘴。狄青见状,忙道:“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杨羽裳摇头道:“我还不困。”眼珠一转,笑道:“我说了自己名字的故事,你也应该说说自己的故事才好。”
狄青尴尬道:“我哪有什么故事?”
杨羽裳不依道:“你不说,就不让你走。”
狄青真是舍不得走,可见杨羽裳脸现倦容,却也不忍她再熬夜,沉吟道:“真的没有什么故事,我幼时在西河,因爹娘死的早,总喜欢打架斗狠。我最厌恶别人瞧不起自己,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或许命运注定,我就是被人瞧不起的人。”
杨羽裳安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狄青,你要想别人看得起你,就要自己先有志气才行。”
狄青见杨羽裳善解人意,心中感激,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今后绝不会再让旁人看轻。”心中暗想,为了你,我狄青也要奋发才行。
杨羽裳道:“当初你说为大哥这才和恶霸动手,好像其中有个叫小青的姑娘,她名字中有个青,你也有个青,你们是不是有缘呀?”
狄青忙道:“青山也有个青字,我难道和所有的青山也有缘不成?”见到杨羽裳双眸中有狡黠的笑意,狄青笑道:“好呀,你取笑我。”
杨羽裳假装板起脸道:“我怎敢呢?狄青,你不觉得…你长的很英俊吗?”
狄青摸摸脸,苦笑道:“脸上刺了几个字,也英俊不到哪里去吧?”
杨羽裳道:“不然,我总认为,你本来的脸肯定太过俊美,反倒不好。娘亲说了,世上太完美的东西,总会夭折的…”
狄青心中一颤,忙道:“这也说不定。”望着杨羽裳那美的没有瑕疵的脸庞,狄青突然一阵心悸。
杨羽裳低声道:“你脸上刺了几个字,反倒去除了原先的美中柔弱,变的刚硬。你头上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呢?”
狄青道:“说来话长了。”
杨羽裳道:“那说来听听。”她神态满是依依不舍,狄青见状,不忍拒绝,说道:“那可说是我毕生中,最难忘记的一场厮杀…”当年飞龙坳的惨状再次浮现在脑海,狄青忍不住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虽事隔多年,杨羽裳仍听得惊心动魄,美目不时流露出惊骇之色,她毕竟还是闺中少女,平日不要说见识这种血腥,就算听都没有听过,等听到狄青为救郭遵出手,脸上已有了尊敬之意,说道:“狄青,我真的没有看错你呀,那时候还能出手,真的是丈夫所为!”
狄青得意中人赞许,淡淡笑道:“其实你过奖了,我事后几年总是问自己,当年出手值不值?有时候,不过是意气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