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后缓缓道:“你不必多派人手了。你最好把调查此事的人全部撤回。”
程琳诧异道:“这是为何?”太后既然关注此事,但为何不让人查下去?程琳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珠帘后又静寂了下来,程琳心中叫苦不迭,琢磨不透刘太后的用意。陡然想到,刘太后不是要撤我的官职吧?一想到这里,额头汗水又流淌了下来。
刘太后终于又道:“吾听说开封捕头叶知秋做事利索,屡破大案。程府尹,你如何看待此人呢?”
程琳不敢妄言,含糊道:“此人的确做事利索,屡破要案。”他说了等于没说,刘太后却似乎有些满意,沉声道:“此人可信吗?”
程琳想了半晌才道:“叶家三代担当开封捕头一责,叶知秋此人武功高强,足担捕头之任!”
刘太后沉吟良久,“那宣叶知秋入宫。程府尹,你退下吧。”
程琳退下,叶知秋旋即入宫。叶知秋入宫时,也是奇怪非常,不知道太后找他何事。他虽是名捕,但和太后的地位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与太后素无往来,可太后为何要见他?
入了宫,叶知秋虽还是有剑锋一般的锋芒,可刻意收敛。珠帘后沉默许久,太后才道:“叶知秋,吾知道你家三代都在京城开封府衙任职。当年太祖立国,汴京多乱,你祖父叶放破大案三百七十七件,杀巨盗一百六十三人。一时间威慑京城,宵小鼠辈闻之无不胆寒。”
叶知秋眼露古怪,沉声道:“太后过奖了。”
刘太后又道:“后来你父亲子承父业,亦是如你祖父般,锄奸铲恶,对朝廷忠心耿耿。现如今你又做了捕头。这几年来,你破案无数,抓捕的巨盗也有数百之多。所办之案,从无冤情,很好!”
叶知秋回道:“食君俸禄,与君分忧。臣不想愧对职责所在!”
刘太后帘后点头道:“说得好。你可知道我今日找你何事?”
叶知秋摇头道:“臣驽钝,猜不出太后的心意。”
刘太后轻叹一口气,“因为我需要一个忠心耿耿,又本事高强的人,秘密帮我做件事。我觉得,你还算符合我的要求。”
叶知秋心中微凛,知道太后如此慎重,这事情处理得如何还在其次,但若是参闻了秘密,只怕是一辈子的病根。
刘太后见叶知秋沉默,淡然道:“你不敢担当吗?”
叶知秋心思飞转,见无可回避,咬牙道:“臣当竭尽所能,不负太后的重托!”
刘太后满意道:“很好。”略作沉吟,又道:“大相国寺中,天王殿的弥勒佛像被毁一事,你当然知晓了?”
叶知秋皱眉道:“臣正负责此案。可那人来去诡异,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臣暂时还找不到凶徒。”
刘太后突然问,“你觉得他会是吐蕃人吗?”
叶知秋一凛,失声道:“太后为何这般猜测呢?”叶知秋知道多闻天王是弥勒佛的手下,当年弥勒佛说了句吐蕃语,叶知秋因此去吐蕃寻了良久,但毫无发现。叶知秋没有想到的是,太后竟然也怀疑毁佛像的是吐蕃人。太后为何如此怀疑?多闻天王为何要毁佛像?太后怎么会关注此事?叶知秋想不明白,也不敢多问。
太后良久才道:“我只是有这个感觉。”
叶知秋感觉太后说的言不由衷,并不追问,岔开话题道:“太后是想让臣尽力找到毁坏佛像的凶徒吗?”
太后帘后摇摇头道:“不是。唉,当年先帝崩殂,留有天书一事,想必你也知道吧?”
叶知秋道:“臣略知一二。”他其实知道的很多,可不愿多言。
当年真宗信道,有一日对群臣说,他在殿中见神人降临。神人对真宗说,要在正殿建道场,会降天书给真宗。真宗后来真的建道场等候,在左承天门南果得天书,群臣震动。但更多的人私下认为,这天书本是真宗伪造,是真宗为巩固皇威所为,但当时又有谁敢多言?
真宗就是自那时起开始狂迷道教,痴信祥瑞,不理朝政。而各地百官投其所好,宋朝举国争现祥瑞之像,弄得天下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
真宗死后,刘太后一股脑将什么天书祥瑞统统随赵恒埋葬在永定陵,虽说有些不敬之意,却也让天下人舒了口气。此后,朝中都明白太后不喜鬼神祥瑞,也就无人再在太后面前提及祥瑞天书。
叶知秋知晓这些事情,更奇怪刘太后为何主动提及天书一事。
刘太后似看出叶知秋的疑惑,叹道:“先帝之物,吾多数将它葬在永定陵。可惟独有一物,吾留了下来。可每次看到那东西,又总觉得伤感,因此将那物塑在大相国寺的弥勒佛像内,每次拜祭,想着先帝遗物在此,也是聊胜于无。”
叶知秋顿时醒悟过来,“难道说那盗贼已知道此事,这才毁像取物吗?”
刘太后赞许道:“你果真聪明,那贼子毁了弥勒佛像,当然就是贪图先帝的遗物了。吾此次召你前来,就是想让你全力追查贼子的下落。这件事,你万万不可向旁人透漏。”
叶知秋为难道:“臣当竭尽所能。可那物到底什么形状呢?”
刘太后沉默许久,缓缓道:“那物如同小孩的拳头大小,是黑色圆形。它上面写着两个篆字,叫做五龙!”
叶知秋满腹疑惑,暗想五龙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是重要的话,为何太后将它塑起来?可若不重要,太后为何这般慎重?但太后既然不说,叶知秋就只能找,不能问,恭声道:“臣已清楚一切,务必将那贼人缉拿归案,将五龙完璧归赵。”
刘太后淡淡道:“那五龙定要想办法取回来,至于谁拿了五龙,你就杀了谁,不必带回来了!”
第十章宁鸣
狄青回转牢房的时候,倒有些出乎意料。让狄青意外的事情太多,庞籍竟然会为他说话,罗崇勋这个大太监竟奈何不了个小禁军,开封府的大老爷,对他竟也头疼。
当然最让狄青意外的是,他激于义愤回转救了疯子打伤了马中立,却没有想到所救的疯子竟然是八王爷!这是福是祸,他想不明白。但他多少明白一点,八王爷对他不赖,最少可以为他作证。
一个八王爷说的话,比一万个朱大常的证词都管用。有八王爷作证,只怕马季良也不敢乱来。可八王爷为什么会为他这个不起眼的禁军作证呢?他不怕得罪太后吗?八王爷到底是不是疯子?狄青不明白。
更让狄青想不明白的是,程琳这一个押后处理,竟然押后了半年。
这半年里,开封府没有对狄青一案定论,狄青也就只能呆在牢中。夏去秋来,秋去冬来,牢中一日冷似一日,幸好狄青还有朋友,张玉每次前来,都是抱怨连连,好像坐牢的是他张玉。开封府就这么拖着,张玉能有什么办法?反倒是狄青安慰张玉,让兄弟放宽心。郭逵有一日带来了过冬的衣服,嘴上不说,但狄青已明白,只怕这个冬天,他都会在牢中度过了。
什么时候会出狱,狄青已不再太过期盼。牢狱中,他心中少有的宁静。幸好他还有个五龙。那五龙中好像蕴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狄青翻来覆去地看,始终看不明白。
红龙也再没有出现。狄青却知道,不是幻觉,可秘密究竟在哪里呢?
这一日,狄青期望到了绝望的时候,牢门响动,有狱卒进来道:“狄青,去府衙,定案了。”狄青大为错愕,跟随狱卒到了开封府衙。一路上,才发现京城已落雪,雪花飘飘,开封府很有些冷意。
开封府衙外,和那飘零的雪儿一样冷清,昔日那些百姓都已不见。他们显然和狄青一样,并不知道狄青一案什么时候了结。
狄青到了开封府大堂,发现只有两个衙吏懒洋洋地站着,开封府尹程琳坐在公案之后,胡子依旧稀稀落落,庞籍在一旁站着,还是愁容满面。
狄青心中惴惴,堂前跪倒。程琳道:“狄青,你冒用衙役之名行事,再加上毁人柴车,你可知罪?”
狄青心道:怎么扯到这里来了?为何不问马中立一事?不得不答道:“小人的确有错。”
程琳沉吟道:“你虽冒用开封衙役之名,好在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打架斗狠,不能轻饶。按例嘛,罚你增五年磨勘,然后陪给那损失柴车的老汉一两银子,即可出狱,不知你可服罪吗?”
狄青眨眨眼睛,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罚五年磨勘的意思就是,狄青在五年内不得升职,狄青对此倒没放在心上。一两银子,他也拿得出,可这种判罚,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他打伤了马中立又怎么算?
程琳见狄青不语,皱眉道:“你不服判罚吗?”
狄青喏喏问道:“我交了罚金,就可出狱了?”
庞籍一旁道:“正是如此。”说罢他和程琳交换了目光,都看出彼此的无奈和疲惫之意。
他们到底为何无奈,难道是因为狄青而疲惫?狄青已顾不得多想,大叫道:“我愿意!”
交了罚金,领回原先的衣物。狄青孤零零地走出了开封府的大狱。
他莫名其妙进来,又莫名其妙离开。进来的时候,柳树依依,出来的时候,那伶仃的枯枝上,已压了厚重的雪。哈气成霜,好冷的冬!
狄青忍不住搓搓手,跺跺脚,才待举步,突又止步。前方孤单的站着一人,虬髯染霜,显然在风雪中立了很久,正含笑的望着他。
狄青喜意无限,奔过去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郭遵上下看了狄青一眼,说道:“出来了就好。”拍拍狄青的肩头道:“这件事,你没有做错。”
狄青鼻梁酸楚,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被马季良等人冤枉没什么,他被那白衣女子误解也算不了什么了,可郭大哥理解他,反倒让他惭愧无地。“郭大哥,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郭遵吁了口气,笑道:“你我是兄弟朋友,何必说这些呢?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边走边说吧。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狄青有些不解要去见谁,可郭遵就算让他跳火坑,他也会跳下去。
郭遵没有让狄青跳火坑,二人并肩踏雪而行。雪凝成了冰,碎成屑,咯吱咯吱地响着,仿佛狄青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何就这么出来了?怎么没有人提及马中立一事?”郭遵目光深邃,望着墙角腊梅。
狄青忙点头道:“是呀。他们没有道理放过我的。”
“他们是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以后要小心。”郭遵淡淡道:“但眼下不同了,马中立竟然打伤了八王爷!如果重判了你,那马中立就是死罪!这点他们想得清楚。”
狄青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他们只能让开封府草草结案,一切都是大事化小?”
郭遵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你说得不错。你是打架斗狠的罪名,伤人是无心之过。所以马中立也是打架斗狠,无心伤到八王爷。你被关了半年,他一直躺在床榻上,这件事只要八王爷不追究,太后不再过问,就会这么算了。”心中暗想,这种处置是在意料之中。可奇怪的是,八王爷为何会为狄青做证人呢?
狄青叹口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的妙处…”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已无话可说。
“狄青,你错了。”郭遵停下脚步,转身望着狄青,目光灼灼,“在这里,权力并不能一手遮天,就算是太后,也不能随心所欲。因为这京城,还有正直之士。你这件事做的没有大错,因此只要秉公处理,你就能无碍。但你若真的错了,没有谁能救得了你!”
狄青喃喃道:“可秉公处理四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做到绝非易事。”突然眼前一亮,说道:“郭大哥,你是带我去见正直之士吗?”
郭遵眼中满是欣慰,“你一点不笨。我带你去见的那人,叫做…”话音未落,只听到嘡的一声大响,有锣声传来。那锣声极响,不但打断了郭遵的话,还震得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郭遵目光一凝,已定在远处的一顶轿子上。狄青也望着那轿子,满是错愕,他从未见过那种奇怪的轿子。可与其说那是一顶轿子,还不如说那是一张床,因为那轿子没顶盖,轿子也绝对没有那么宽大。但那也可以说是轿子,因为谁见过有人抬着一张床走在大街上?
长街尽头处,突然现出了八个喇嘛,八个喇嘛手持巨钹,每走十来步,就会齐敲巨钹。方才那声大响,就是八面巨钹共击发出的声响,怪不得震耳欲聋。
那八个喇嘛之后,又有十六个喇嘛抬着那奇怪宽广的轿子。轿子上只坐着一人。那人也是个喇嘛,可裸着半边身子,虽有些消瘦,但肌肉如铁。寒风冷雪中,那人浑身上下竟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番僧嘴大、头大、鼻孔朝天,蓦地一看,好像那鼻孔竟然比鼻子还要大。
狄青见了,只觉得这个喇嘛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堂堂汴京,这些喇嘛怎么如此嚣张?狄青也在京城多年,真没有看过这么诡异嚣张的喇嘛。
“郭大哥…”狄青本想问问这喇嘛的来历,突然发现郭遵脸色竟变得极为难看,眼中更是露出分警惕和追忆之意。狄青一凛,下面的话却已问不下去。
那些喇嘛看似走得慢,可片刻之后,已到了郭遵、狄青的身边。天降寒雪,寒风凛冽,长街上本没有行人,就算有人,见到这声势,也早早的闪到一旁。郭遵带着狄青退后了两步,还是沉默无言。那轿子上的喇嘛突然哼了一声,本是微闭的眼睛突然向郭遵望过去。
那眼眸竟是碧绿色的。
狄青只觉得那眼眸中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差点被那目光吸引。郭遵上前半步,挡在狄青的面前。狄青的目光被隔断,竟打了个寒战,一时间不明所以。轿上那喇嘛盯着郭遵片刻,那轿子不停,渐渐去得远了。
可那喇嘛目光的深邃和意味深长,似乎冰雪难断。那轿子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后,郭遵这才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喃喃道:是他吗?他怎么会来这里?
狄青不解道:“郭大哥,那个喇嘛什么来头?”
郭遵摇摇头,“你不用知道。可你以后莫要去惹这个人。”他口气中满是戒备之意,又像是追忆着什么。突然听旁边有一人道:“唉,成何体统。”郭遵望过去,见有一文士模样的人摇摇头,上了酒楼。郭遵目光闪动,对狄青道:“去酒楼喝几杯吧。”狄青见郭遵不答,也不好追问,跟随郭遵上了酒楼。
楼外冰凝雪冷,楼内却是温暖如春。酒楼大堂处,早有喝酒的酒客议论纷纷,郭遵并不理会,径直上了二楼。
狄青上到二楼,见有一人坐在靠窗近长街的位置,不由眼前一亮。那人衣着简陋,洗得发白。因背对这里,狄青看不到他的面目。那人身形稍胖,桌上只有一壶酒,一碟水晶盐。
狄青发现那人是个真正酒客,因为只有真正的酒客,才会不要菜,只就着水晶盐喝酒,他们不想让别的味道干扰到品酒的兴致。那人绝不穷,因为那碟水晶盐很不便宜。可从他衣着来看,又像是个穷书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狄青心中想,这就是郭大哥要带自己见的人吗?这人会有什么能力呢?
那人只是望着长街,他虽稍胖,但背影满是孤独。郭遵正待举步,突然见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根竹筷,轻敲青瓷碟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声音虽远不及张妙歌的琴声动听,却自有风骨。
郭遵竟然止步不前,静静的听着那声响。狄青大惑不解,不知道郭遵到底搞什么名堂。
这时那人喃喃念道:“人世无百岁,屈指细寻思,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等念完后,又喝了口酒,轻叹口气,似有什么为难之事。他声音暗哑,如饱经沧桑。那人声音虽低,但郭遵、狄青都听得清楚,郭遵满是怅然,若有所思。
狄青听了,竟然听得痴了。只觉得悲从中来,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场。他自幼喜打架斗狠,少读书,只是娘亲对他期冀很高,教他识字,因此狄青也不算大字不识。但若论文采,那是马尾串豆腐——不用提。
但他懂得那词中之意,因为那词,只有心苦的人才会懂。那人是说,人生不过百年,年少了不懂事,年老了又太懂事,只有中间那意气风发的时候不错,可惜又要追逐名气,耽误平生。
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不过淡淡数语,却说尽了弹指人生,狄青几欲落泪。
郭遵虽也被牵动往事,但毕竟还记得来意。才待举步走过去,先前那上楼的文人已到了那人的身前,微微颔首道:“希文兄相邀,不知有何见教?”
那吟词之人站起来作揖道:“宋大人肯移步前来,下官不胜感激。”
宋大人摆手道:“今日只论词品酒,不谈公事。不知希文兄让我前来,是否想要和我一道踏雪寻梅呢?”
希文兄改口道:“宋兄虽不想谈国事,但实不相瞒,在下这次请你前来,正和国事有关。”
宋大人脸色微变,希文兄又道:“宋兄可记得‘为臣不忠’四个字吗?”宋大人怫然不悦道:“原来希文兄招我前来,只想羞臊于我?”
狄青听不明白,又望向郭遵,见他侧耳倾听,不好询问,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希文兄摇头道:“非也,在下只觉得自己‘不忠’而已。”
宋大人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希文兄为宋大人满了一杯酒道:“宋兄当知道几日后郊祀一事?”
宋大人道:“眼下朝中文武尽数知晓此事。圣上、太后祭拜天地,为天下祈福,国之幸事。”
希文兄淡淡道:“宋兄真的如此做想?”
宋大人皱眉道:“希文兄的意思是?”
希文兄道:“若真的如宋兄所言,的确是国之幸事。但宋兄当然知晓,圣上这次竟然如长宁节那时一样,要带着文武百官到会庆殿为太后祝寿,然后再去天安殿接受朝拜。”
宋大人缓缓道:“这个是圣上的一片孝心,似乎…似乎…”他本待要说些什么,可见到希文兄直视他的双眸,脸上露出愧疚之色,竟说不下去了。
希文兄问道:“似乎什么?宋兄怎么不说下去?想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可圣上和百官一起,向太后朝拜,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长此以往,天下之乱不远矣!”
希文兄虽尚平静,但口气已咄咄逼人。
狄青听得一头雾水,心道,这二人应该在议论太后和小皇帝的祭天一事,皇帝要在祭天时去会庆殿给太后拜寿,这个希文兄为何不赞同呢?希文兄说什么天下之乱不远,倒有点杞人忧天了。
宋大人已冷笑道:“希文兄对我说此何用?难道想让我去说说圣上的不是?”
希文哂然道:“在下的确是有这个念头。”
宋大人哈哈一笑,“那希文兄又要做些什么事情呢?难道只想逞苏秦之口舌吗?”
希文兄缓缓道:“在下今日之语,已在昨日上呈给两府。”
宋大人一滞,脸现羞愧之意。希文兄道:“今日请宋兄前来,非想强人所难,只请宋兄念及当日‘为臣不忠’一事,能幡然醒悟,洗刷前辱,则天下幸,朝中幸。在下自知无悻,但观满朝文武,无人领言,今舍却浮名,被贬无疑。在下只求能以片言惊醒朝中有识之士,虽死无憾。”
那希文兄言辞已渐慷慨,掷地有声,宋大人好似羞愧,半晌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宋大人终于道:“希文兄,我倒想给你讲个故事。”
希文兄已恢复平静,说道:“宋兄请讲。”
宋大人道:“林木繁茂,有鸟藏身其中。猎人经过时,百鸟肃然,不发言语。可一鸟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却被那猎人发现了踪迹,一箭射过去,是以殒命。那鸟儿不想多言会遭此祸患,它若是和其它鸟般沉默,或许也能得享天年,希文兄,你说是不是?”
希文兄叹口气道:“多谢宋兄提醒。但在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那声音虽是低沉,郭遵听了,虎躯一震,眼中已露出敬仰之意。狄青虽不明所以,但听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知为何,胸中也有热血激荡。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八个字刚劲锋利,刺的宋大人脸色苍白,刺破了酒楼中难言的沉寂,刺醒了那意气风发的无悔之梦。
风冷声凝,楼上已静寂无声。只有那雪静悄悄地飘着,如同那孤独的背影,无言——但执着如冬。
宋大人眼中终于有了尊敬之意,他似被那八个字激荡了情怀,沉吟良久终道:“希文兄不会孤单!”他说完这句话后,干了杯中酒,起身下楼。
希文兄并没有拦阻,也没有相送,只是又叹了声,端起杯中酒,沉默下来。郭遵这才走过去抱拳道:“范大人,郭遵有礼了。”
希文兄闻言,转过身一望,嘴角浮出笑容,“原来是郭指挥使。”看了一眼郭遵身边的狄青,希文兄道:“这就是狄青吗?”
狄青这才看到了希文兄的一张脸。那脸白皙非常,但多少有些沉郁,眼角已有了皱纹,写满了艰辛。狄青看到希文兄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很孤单寂寞,但当看到那人的双眸,狄青却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那双眼眸明亮执着,温柔多情,让人望见后,突然会发现,原来这多情的人之所以愁苦轻叹,绝非为了自身。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因为他在怜悯着世人。
郭遵已道:“范大人所料不错,他就是狄青。这次他能出来,还要多谢范大人上书直言,为狄青鸣冤。”狄青愣住,呆呆地望着范大人,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和他素不相识,竟然不怕得罪太后,为他鸣冤?
范大人笑笑,“指挥使,你不该谢的。这是本分之事罢了。”
郭遵目露激动,“若天底下都如范大人这样…”
范大人摆摆手,打断了郭遵的话,提起酒壶满了三杯酒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薄酒一杯,后会有期。”他干了杯中酒,点头示意,已向楼下走去。郭遵端着那杯酒,扬声道:“范大人,风厉雪冷,请多珍重!”
范大人点点头,下了楼,去得远了。郭遵颓然坐了下来,眉头紧锁。狄青这才有空问道:“郭大哥,这范大人到底是谁?刚才他们在说什么呢?”
郭遵回过神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解释道:“方才那范大人叫范仲淹,眼下为秘阁校理。那个宋大人叫宋绶,本是朝廷的翰林学士。”
狄青将范仲淹之名牢牢记住,忍不住道:“秘阁校理的职位比翰林学士差得多,可看起来,宋绶对范大人很是…尊敬?”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感觉范仲淹反倒像是宋绶的上司。
郭遵凝视狄青道:“你要明白一点,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不能靠权势和官位,而是看你的为人。权势和官位只能让人畏,却不能让人敬!”
狄青默默地咀嚼着郭遵的话,若有所悟。
郭遵自斟了一杯酒,又道:“范大人虽官职低微,但在京城中,是个让很多人敬重的人。若让我评价范大人,我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心忧天下,敢为人先!’”郭遵很少评价人,可说及范仲淹的时候,眼中已有尊敬之意。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狄青听到这八个字,良久才道:“郭大哥,这人真的值得这评语吗?”
郭遵端着酒杯,望着飘雪,良久才道:“他本叫朱说,范仲淹是他后来自己起的名字。他父亲早死,母亲因是妾身,被争家财的范家人赶出家门,改嫁到了朱家。他自幼好学,等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后,愧于改姓,前往应天府求学。我听说他那时过得极为贫寒,冬日时,靠熬稀饭度日,他每日将稀饭冻起,划成四块。每日两餐,每餐就以两块为食。在先帝在时,他就通过科举考试,成为进士,自此从政。然后他把母亲接过来赡养,并改回范姓,自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