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荷一见,心中凛然。她虽不知道眼下具体是何方位,但却知道如今这地方应该是瓦剌之境。她知道如今的大明除了沿海倭患外,还有北方大敌,不然日月歌也不会开头就说什么“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大明北方之地有北元、瓦剌两股势力耸立,一直对大明威胁极大。
北元亦被中原人称作鞑靼。前些年北元势大,朱棣忧心,数次北伐,均是少有功绩。倒非北元勇猛,而是因为这些人颇为狡猾,一听朱棣征伐,就会远远北遁,待朱棣大军回返,他们又故态复萌,时不时地掳掠北疆百姓,远比东瀛倭寇还要让百姓痛恨。
不过,朱棣数次征伐,毕竟削减了北元的力量。可是到了如今,北元之西的瓦剌却借机兴起,隐约有赶超北元之势。
如今朱高煦远遁北疆,深入瓦剌之境,难道说朱高煦竟和瓦剌也有联系?
叶雨荷一念及此,心中发冷,忍不住向秋长风看去。来骑虽是剽悍,但秋长风却神色如旧,并不去看叶雨荷,只是在看着山势。
若是以往,叶雨荷多半感觉灰心。可她终于去了患得患失,见秋长风如此举止,心中一动,忍不住想,难道说…秋长风早猜到这一点了?
朱高煦见来骑凶悍,却不慌张,只是沉声道:“大明汉王朱高煦,请见太师脱欢。”
叶雨荷的脑中轰的一声响,她亦知道,如今瓦剌的国主虽是额森虎,但真正掌权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太师脱欢!
朱高煦怎么会认识脱欢?朱高煦见脱欢做什么?
为首那骑见朱高煦这般请求,并不诧异,只是上下打量了朱高煦几眼,喝道:“跟我来。”
说罢调转马头,向山中行去。
朱高煦在大明时威风无限,任凭谁都不敢小窥,可到了这里,就算个寻常的兵士看起来都不把他放在眼中。朱高煦居然并未动怒,只是策马跟了过去。
秋长风却心中发冷,暗想道,汉王素来狂傲,他这般忍辱,不用问,定是下定决心要成就一件事情了。
众人跟随那队骑兵进入了群山中,左拐右绕又行了许久,叶雨荷感觉迎面隐约有热气传来,不由得大奇。待再行进盏茶的工夫,那热气愈发强烈,地上本是厚厚的积雪居然都消融不见了。
当众人再转过一个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竟有花香袭来。
叶雨荷、如瑶明月见到眼前的情景,饶是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眼前竟有个大湖,大湖旁绿草萋萋、花树婆娑,她们闻的香气,赫然是这里传来。湖面碧波荡漾,隐约还有热气冒出。湖中倒影,映着天蓝无边如梦、雪峰数点似幻,此情此景,直如天上人间。
秋长风的目光只是一转,早落到湖水那面的营帐处。他见多识广,知道很多时候,因地势之故,山中分四季,但像这地方温暖如春,恐怕是因为有地热的缘故。他关心的并非眼前的迷人景色,而是脱欢究竟在何处。
看着那如林的营帐中有金帐一顶,阳光照过,耀目生光。秋长风的心中微动,暗想,看那金顶营帐气势不凡,莫非就是脱欢的所在?
领路的士兵带众人绕过如镜的大湖,将他们领到了金帐之前。除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如瑶明月四人,朱高煦其余的手下早就被拦在了谷外。
秋长风来时,见到山谷山峰险要处兵锋泛寒,知道有重兵防范。他们看似行走顺利,不过是因为跟随汉王之故。
金帐前立有十六名银甲武士,身形剽悍、佩刀背弓,见朱高煦等人前来,却是视而不见。帘帐未掀,有丝竹管乐声起。等掀开了帘帐,四人迈步而入,都是微吸了一口凉气。
那金顶帐篷内竟如宫殿般宏伟壮阔,内中饰物更是金碧辉煌、豪奢非常。
帐篷内,竟还列站着十数个金甲武士,成两列而站,手持巨斧。
金甲武士那面,又有几个人垂手低头而立,让人看不清面容。
但谁都顾不得去看那几个人的面容,只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帐内尽头处、虎踞龙盘般的一个人吸引。
帐内尽处,有一个人大马金刀而坐,身边跪着两个绝色少女,一个斟酒,一个捶腿。那两个绝色美女虽明艳无方,但却无法吸引秋长风等人的目光,只因大马金刀坐着那人实在夺人眼目,让人难望他处。
那人身材极为魁梧,坐在那里,竟如寻常人站着一般高矮。那人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了全部脸庞,乍一看,简直分不清鼻子和嘴巴的位置。那人相貌凶恶,一双眼更是精光四射,有种睥睨天下的威猛。他见朱高煦、秋长风等人前来,哈哈一笑,声如洪钟般道:“朱高煦,见了本太师,还不跪下?”
朱高煦蓦地变了脸色,叶雨荷也是心中震颤,从未想到过,瓦剌国师脱欢竟是如此凶悍,而脱欢一开口就是气势汹汹,显然用意不善,他们置身其中,实在是如履薄冰般的危险。
可叶雨荷最奇怪的却是——朱高煦要找金龙诀改命,为何来见瓦剌的国师脱欢?

第二十五章 暗 战

朱高煦的脸色并不好看。他身为汉王,素来是高高在上,向来都是别人跪他的分儿。可到了这里,竟一直都要委曲求全,甚至要下跪见人?
他来见脱欢,当然有他的目的。但他还是汉王,虽是有求于人,可骨子里面高傲不减。他更知道,若是轻易示弱,他更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脱欢见朱高煦居然还站立不动,脸现怒容,陡然间一抖手,正给他斟酒的那个少女竟然跌了出去。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案,只震得桌案上的酒樽果盘齐飞,帐内帐外众人失色。脱欢厉声喝道:“朱高煦,你跪是不跪?”
朱高煦的脸色冷意更浓,不待说话,秋长风却掩嘴轻咳道:“殿下身为汉王,就算见到太师,平礼相对即可。见到个莽汉,若是下跪,不亚于太师对莽汉下跪,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金顶大帐内倏然静了下来。众人都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秋长风,这种肃杀的气势下,此人竟敢对太师出言讽刺?这人难道是天做的胆子?
脱欢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伸手再拍面前的桌案,那桌案本是上好的柳州楠木制成,坚硬无比。但只听喀嚓声响,那坚硬的楠木桌子不堪重负,竟然垮了。脱欢怒视秋长风,寒声道:“你敢说本太师是莽汉?”
叶雨荷见脱欢如此声威,脸上失色,暗想若真的动手,自己肯定和秋长风一起。可这里是脱欢的大营,不要说帐内帐外的金银甲武士,就算是这个脱欢本人也是不好对付,擒贼擒王的策略更不见得行得通,难道说他们辛苦地奔波许久,今日要尽数毙命于此?
秋长风见脱欢动怒,居然平静如旧,轻声道:“在下倒不敢说太师是莽汉,只是说阁下莽撞非常,一出手就辜负了太师的心意。”
众人均是怔住,脱欢陡然间失去锐气,吃惊道:“你说什么?”
秋长风盯着那脱欢,一字字道:“我想说的是,阁下并非脱欢太师,何必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叶雨荷心头一震,如瑶明月、朱高煦二人也露出讶然的神色,一时间都觉得难以置信。原来三个人都听说过脱欢的大名,但均未见过脱欢,只知道脱欢这个人深不可测,如今执掌瓦剌大权,甚至威势还在国主额森虎之上。朱高煦来见脱欢,只是事先派人联系,这才到此。脱欢究竟何等模样,他亦是一无所知。
可若说眼前这人并非脱欢,那么真正的脱欢在哪里?秋长风又是如何判断出此人并非脱欢的?众人心中困惑不已,那个威猛无边的大汉,脸上亦露出惶惑之意。
这时候,谁都已经看出,秋长风的判断再次准确无误。
就听到几声稀疏的掌声从假脱欢案旁的那几个人中传出。众人望去,见到击掌的那人右手拇指上戴个汉玉戒指,价值连城,身材修长,一双丹凤眼顾盼风流,看起来竟是颇为儒雅潇洒。
那人见众人望过来,微笑道:“久闻秋长风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间,那人走了出来,一身锦袍看似色泽淡雅,但走动时,如碧波般荡漾不休,凸显高贵。那人缓步走到桌案旁,轻声地对着那假脱欢道:“既然已被人揭穿了底细,还不退下?”
假脱欢本是雄壮威猛,对那人竟是极其畏惧,慌忙站起身来退到一旁。那人缓缓地坐下来,桌案虽破裂不堪,可那人却如同坐在最舒服的龙案旁,形容自若。
叶雨荷、如瑶明月一见,都是忍不住暗想,原来这人才是脱欢。
北疆苦寒之地,多产壮汉力士。方才众人见那假脱欢,虽感诧异,但总觉得那才应该是脱欢应有的气度,现在见到真脱欢居然是儒雅风流,实在意料不到。
那人坐下来,并不再强迫朱高煦施礼,双眉微扬道:“汉王殿下远道前来,本太师开个玩笑,莫要介意。”
朱高煦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言,秋长风突然道:“只是一个玩笑吗?”
那人脸色微变,轻叱道:“秋长风,本太师和汉王说话,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你再多言,信不信本太师将你立斩于帐下?!”
他戴着汉玉戒指的手指只是一弹,远处的金甲力士立即群喝一声,只震得皮帐内众人的脸上色变,心惊肉跳。如瑶明月饶是见过世面,可乍闻军中之威,亦是花容改变。
秋长风的脸上憔悴之意更浓,苍白中带着灰败。可他依旧冷静如初,缓缓道:“太师若与汉王谈话,或许真没有在下插嘴的余地,可奈何阁下亦非太师。”
那人一怔,脸现怪异道:“你说什么?”
众人尽皆错愕,实在难以相信秋长风所言。方才那个壮汉是个假货,难道这文士也是个假货?那真正的脱欢呢,究竟身在何处?
脱欢要见汉王,为何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所为何来?
秋长风是唯一波澜不惊的人,只是目光投向远方,望向案旁的一人道:“脱欢太师,汉王千里而来,其意甚诚,太师难道竟无坦诚之心,吝于相见吗?”
众人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神色惊疑不定。听秋长风所言,先后两人竟都是假货,他望着的那人才是脱欢。
可那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众人不信,实在是因为那人实在不像是脱欢。那人周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随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立在那里如同一个落魄不得志的文士。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那人听到秋长风发话,终于抬头向这面望来,微微一笑,淡淡道:“好本事。”他蓦地一笑,众人心中随之微震,不知为何都涌起一个念头,这人一定是脱欢,不为别的,只为他一笑之气度。
那人卧蚕长眉,双眸细长,鹰勾般的鼻子却不显阴沉,只显威势。可是他最让人注意的却不是他的长眉鹰鼻,而是他颌下的一把胡子。
那胡子长有尺许,色泽如缎,竟极为光滑整洁,给此人带来雄壮又儒雅的气度。
他缓步走到第二个假脱欢前,甚至话还未说,那文士一样的假脱欢立即站起,垂首恭敬地立在脱欢一侧。
那文士一样的人本亦有风流倜傥之貌,但在那长须之人的身侧,却和跟班一样。
那长眉长须之人坐定,目光一投,从朱高煦身上掠过,落在秋长风的身上,缓缓道:“秋长风,你果然是个人物,竟能认出本太师来。”他声音虽低沉,但每个字均如击鼓一般有力,其中的威严凝重让人听了心惊。
到现在,再没有人怀疑此人的身份。
这看似寒酸、但威严尽显的长须之人,才是脱欢!
秋长风得到脱欢的赞许,脸上却露出谨慎之意,缓缓道:“太师过誉了。”
脱欢微微一笑,轻声道:“但本太师真的有些好奇,不知道你如何认出我来?你以前…难道认识本太师?”说到这里,那细长的眼眸中有厉芒闪动。
朱高煦本亦是威肃之人,见脱欢如此,竟也暗自凛然。他当然知道脱欢此问之意,眼下他见脱欢,敌友难分,脱欢竟用替身相见或许也有别的用意,但无疑是谨慎为重。
脱欢是不是怕朱高煦对他不利?秋长风认出脱欢,难道说早对脱欢有所研究?此番前来,对脱欢有不轨之意?
这些念头别人或许不会考虑,但脱欢怎么能不考虑?秋长风此刻若是应对不好,只怕转瞬间就会有杀身之祸。
秋长风似乎也感觉到事态严重,便沉默不语。脱欢的眼中隐有杀机闪烁,缓缓道:“你莫要告诉我有什么望气之说,本太师不信的。你若不说出个究竟,只怕你以后也不能再说出究竟了。”
如瑶明月皱了下眉头,神色间颇有诧异之意。她虽身为东瀛女子,但素来仰慕中原文化,倒也知道脱欢说的“望气”是什么意思。
望气本是术数之语,常用在堪舆断命之上。听说高明之人结合五行阴阳之说,可通过望地形或人之气,能断人之富贵兴衰、后代之沉浮荣华。如瑶明月曾对父亲如瑶藏主提及这些方面,如瑶藏主当初不置可否,只回了她七个字:信则有,不信则无。
如瑶明月参不透如瑶藏主所言之意,因此对望气一事持好奇怀疑的态度,她不想堂堂瓦剌的国师,居然也知晓这些。
可望气这等学说毕竟是玄之又玄的理论,很多人是宁可信其有的。脱欢了解望气之说却不信,显然是因为对秋长风的来意大有怀疑。
如瑶明月有很多事情不能肯定,但能确定的一点是,秋长风虽为朱高煦争了面子,却惹了麻烦,若不给脱欢一个确凿的交代,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金顶大帐!
这是脱欢的地盘,没有人怀疑脱欢的命令,就算完好的秋长风都不见得能杀出这里,更不要说眼下看似随时会倒毙的秋长风。
秋长风落寞地笑笑:“在下以前从未见过太师,但在下偏偏认得出太师,偏偏用的就是望气理论。”此言一出,谁都感觉到皮帐内冷得和冰一样,众人更是如看死人一样地看着秋长风。叶雨荷几欲拔剑,秋长风竟还能淡然自若道:“只是不知道太师是否肯听端详?”
脱欢卧蚕眉微皱,略作沉吟,微微扬面笑道:“本太师倒想听听。”
如瑶明月表情复杂多样,但总能让人感觉到喜怒哀乐。脱欢的表情也并非冷酷无情,但总让人感觉心冷。
秋长风微笑道:“望气之说,本玄之又玄,但在下素来是这样的人,宁可信其有,推断其中道理,却不会效村妇之愚,信之凿凿,否之如弃。”
脱欢身旁的那文士样的人皱眉喝道:“秋长风,你竟敢讥笑太师如村妇吗?”那人能立在脱欢身侧,看起来身份也是不低。
秋长风道:“在下不敢。在下只是说个事实罢了。事实上,天下奇人异事数之不尽,不知太师可听说过柳庄居士袁珙之名?”
脱欢并不回答,身边那文士却立即道:“袁珙乃元末异僧别古崖的弟子,太师如何不知?”
叶雨荷一听,忍不住心中惘然,只感觉往事如雾——蝶梦一度。她本是不知道别古崖的,但当初在常熟荣府时,却听叶欢提及这个人物。
别古崖、黄楚望、彭莹玉分别是青帮、排教、捧火会的领袖,亦是当年启动金龙诀改命的关键人物,不知道秋长风突然提及别古崖的徒弟袁珙,是何用意?
她想起昔日,精神一阵恍惚。又想,若非追踪金龙诀,秋长风也不会中毒,这之后的事情可能完全两样。金龙诀虽还未出,但早就改变了秋长风和她叶雨荷的命运,虽说金龙诀可说是稀世之宝,但叶雨荷从未有过占有之心,只是想着若真有个选择,她倒宁愿从未去追过什么金龙诀。
叶雨荷在恍惚之中,听秋长风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先生果然见多识广。”
如瑶明月听了,暗想秋长风这人也是极为知机,这么一说,明捧那文士,暗捧脱欢,就算脱欢再不耐,也会听秋长风说下去了。可秋长风难道真的有什么望气之能?这个袁珙,我倒也是听说过的。
果不其然,脱欢安坐不动,微眯眼睛道:“听说袁珙此人能望气断人生死富贵,莫非…你也有这个方面的本事?”
秋长风笑笑:“在下倒没有这本事的…”
众人均是一怔,本来都以为秋长风突然从望气之说发挥下去,提及袁珙,多半顺说通过望气辨出来脱欢,哪里想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脱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你是在消遣本太师?”
秋长风立即道:“在下岂敢。在下只是听太师说不信望气一说,因此忍不住提及袁珙。传说中,袁珙得别古崖真传,授望气相人术,百相百灵,端是不假。在下不才,虽不会什么望气之术,但还稍会相人…因此能够看出哪个是太师。”
脱欢蚕眉微蹙,那文士多少有些不服,冷笑道:“不知阁下如何看出来的?”他自以为装得极像,根本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
秋长风目光一扫,落在方才那假装脱欢的壮汉身上道:“这位壮士颇为豪迈,破绽倒也极多,他方才拍案一击,极为威猛,但在下却看到他手掌上虎口、指肚均有厚趼,是因为多用极重的兵刃留下的,想太师如今在瓦剌呼风唤雨,就算衣装简朴,倒也不用整日对人拔刀相向,手上焉会有如斯重趼。更何况太师身为瓦剌之尊,当然不用裂案树威效莽夫之举。有些人只怕不明白,真正有威势之人从不屑使用这般低劣手法的。”
那威猛壮汉面红耳赤,偏偏无法反驳。
脱欢缓缓点头,带有赞许之意。秋长风观察入微,难得的是分析得颇合他的心意。那文士目露惊诧道:“那你如何看出我的问题?”他不信自己方才扮得没有威势。
秋长风轻咳两声道:“这个嘛,阁下气度倜傥、举止雍容,倒的确有大富大贵之气。先前那壮士被识穿,阁下适时登场,颇能抓住机会,让人忍不住产生错觉,在下也几乎以为阁下是太师的。不过…”顿了片刻,秋长风道:“在下在阁下出场之前,不巧看到阁下有个举动…”
那文士忍不住道:“是什么举动?”
秋长风道:“在下虽不懂望气之说,但却知道人都有气…也略懂一些气的观测之法。”见众人茫然,秋长风突然望向朱高煦道:“汉王,记得当初我们在宁王府看戏时,汉王曾说过,人生有时候也像是演戏,名角只能演叫花子,不入流的戏子却能高高在上演个宰相将军…”
朱高煦见秋长风在不经意间,就能化解剑拔弩张的局面,心中暗道自己带他前来,果然没错。听秋长风突兀一问,多少有些讶然。他当然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话,但并不知道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只是点点头道:“不错。”
秋长风微微一笑,又道:“但戏终究是戏,一个人若要演完全不同行业之人,终究会有瑕疵。”转望那文士道:“看阁下之气度,在瓦剌国内,显然是万人之上、几人之下了。”
那文士忍不住先看了眼脱欢,半晌才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那文士是脱欢手下的第一谋士,很得脱欢的信任,因此在瓦剌的确地位不低。可他自负才智,和秋长风在言辞交锋中,却屡落下风,忍不住心悸。
秋长风道:“可阁下终究还在几人之下,因此举止中,还会露出几分本质。我看阁下才出之时,曾俯首闭口,这本是尊敬某人的姿态习惯。想阁下常年在太师身边,虽是本性狂放,却不敢逾越养成的习惯…”
说话间,那文士忍不住向太师偷望了一眼,见脱欢正在看着自己,忙低头闭口。
秋长风立即道:“就如你现在一般。”
众人举目望去,见果真如此,不由得均是感慨秋长风的观察入微,竟会留意这等细节。朱高煦微微点头,显然明白了秋长风要说什么。如瑶明月、叶雨荷还是有点困惑,不解这个小动作的深意。
那文士的脸色苍白,再无潇洒倜傥之意,额头上甚至冒出细微的汗水,看也不敢再看脱欢一眼。
秋长风下了结论道:“试问眼下太师何须有这种恭敬的姿态?因此在下断定阁下并非太师…”
脱欢眼下虽为太师,上面还有个国主额森虎,但脱欢实为瓦剌第一人,额森虎不过是脱欢立的一个傀儡,脱欢的确已用不着对谁恭敬听令。既然这样,有这种姿态的人显然不是太师脱欢。
众人想到这里,对秋长风的观人推断之术实在叹为观止,不想就是一个细枝末节,就让秋长风推出这么多。
秋长风望着那文士,又补充道:“而阁下这般气度,还要向身边之人俯首听令,那身边是谁,实在是不言而喻。”转望脱欢道:“太师虽衣裳简朴,但真正威严之人不必放声大喝,真正有志之人亦不必华衣衬托,看太师面相实为宏图大志之人,想当年西夏一代霸主元昊曾说过,‘王图霸业,不必衣锦着绮’,太师身着陋衣,看来并非做作,实则因心志之故。”
话一说完,整个皮帐内鸦雀无声。就连脱欢都是眯缝着眼睛,锐利中带着惊诧。他不惊诧秋长风能推出他是脱欢,却实在惊诧秋长风只从一件陋衣就看出他的心意,这个人的心智简直让人惊悚。
沉默许久,脱欢才抚掌道:“果真精彩,阁下虽非袁珙,但也绝不逊袁珙许多了。”
秋长风不卑不亢,只是道:“在下班门弄斧,不妥之处,还请太师见谅。”
脱欢淡然一笑,不再去看秋长风,只望着朱高煦道:“汉王,你带此人来,可见你也有知人之明。你在观海图谋不成,想必另有打算了?”他这么一说,显然是知道观海惊变。
叶雨荷心中微动,不由得奇怪地想到,观海之变发生并无许多时日,汉王叛逆、意图篡位、事败北逃,实在极为轰动。但以朱棣的为人,家丑不会外扬,肯定会把消息封锁,秘密行动。这样的话,脱欢怎么会知道观海的事情?难道说,这远在北疆的瓦剌太师,竟也一直在密切关注沿海的事情?
朱高煦沉声道:“本王是何打算,早派谷雨对太师言明了。”他到这时,仍不肯自贬身价,依旧自称本王。叶雨荷这才明白,原来当初朱高煦在草原等待之时,早派谋士谷雨去联系脱欢了。
脱欢并未动怒,只是淡淡一笑道:“可不知道秋长风他们是否明白汉王的打算呢?”
朱高煦的脸色微变,沉默不语。叶雨荷一望,心中微颤,知道朱高煦有很关键的事情在瞒着他们。
脱欢转望秋长风,微笑道:“本太师早知道阁下,亦知道阁下所为颇有原则,因此虽没有阁下的推断之能,但想汉王多半没有对你说出真正的用心…”
秋长风微皱眉头,不由得看了汉王一眼道:“太师知道汉王的真心用意?”
脱欢笑道:“汉王来信说,可帮本太师启动金龙诀…不过嘛,汉王有个条件,就是希望在金龙诀发动改命时,他可以改下命运,同时请本太师帮他出兵一支,南下中原,重夺帝位。”
众人变色。秋长风的身躯一震,失声道:“这是真的?”他转望朱高煦,脸上已有不满之意,见朱高煦不语,秋长风失落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平日喜怒难行,这刻如此不满,倒是少有的事情。
旁人听了,却不知道秋长风这么说,是说汉王不可能这么做,还是说他不可能和汉王站在一处。
叶雨荷立即知道秋长风在想什么。
汉王不服命运,企图用金龙诀改命,这个他们早就知道。但汉王改命之后,竟然想借草原之兵重夺帝位,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如果汉王真的这么做,不亚于再进行一次靖难之役。秋长风为自救和汉王联手,这无可厚非,因为谁的命都是只有一条。可若让秋长风为了自救,置天下百姓于倒悬,那秋长风绝不会去做。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的内心酸楚中带着欣慰,她毕竟没有看错秋长风这个人。
有些人,有些事情,就算死,也不会做的。
朱高煦脸色铁青,望着秋长风,却一言不发。
脱欢见了,笑容中带了分嘲弄道:“原来汉王果然没有将这要紧的事情,说与‘心腹’听。”他着重说了“心腹”两字,讽刺之意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