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长风了解叶欢,就和叶欢了解他一样。这二人早就命线相连,几经交手,都很熟悉对手的秉性。
叶欢既然能用那三十多人拦断秋长风的退路,就是算准这些人拥有拦截秋长风的力量。
这时的秋长风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穿林而过,一条路是走羊肠小路,第三条路就是越高冈而走。
从眼下的情况看来,敌人多分布在秋长风的身后,而叶欢带人埋伏在林中,准备对穿越羊肠小路的人进行伏击,只有高冈空无一人,也只有高冈才是最佳突围路径。
秋长风偏偏没有这么想。他当然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倒最安全;有时候看似很安全的地方,反倒极有可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因此他纵身而起,选择突围的路线不是高冈,而是身后!
他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就如长风落叶夹杂着风雪,转眼间就纵身到了身后那些人的面前。
林中的叶欢咦了一声,似乎也诧异秋长风的选择。可转瞬之间,他就爆笑道:“秋长风,你也算聪明。可你若真能逃出我的天狼阵,算你真有本事。”
其实不必叶欢讲明,秋长风一到那些人的面前,心就沉了下来。他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但眼下他的判断看起来很有问题。
他身后原来不是三十多个人,更准确地来说,他身后掩杀过来的更像是三十多头狼。
那些人,或者说是狼,他们每个都是面容怪异,下颚微突如狼吻,脸上长毛,眼中都露出青森森的光芒。那些东西无一例外地屈膝垂手,腰间围着块兽皮,见秋长风冲来,就在长嚎声中跳跃着向秋长风冲来。
那些更像是人狼——有着人一样的外形,但有着狼的凶残和敏捷。
嚎叫声起,四野肃杀。那些人狼不如秋长风的身法清淡缥缈,但准确犀利。刹那间,他们就将秋长风围在当中。他们虽然没有持兵刃,但他们的十指划过,就如狼爪般锋锐犀利。
秋长风那一刻,如同陷在了饿狼的利爪之下…
秋长风出刀。
刀如雾雪,刀发清音,清音萦绕,可狼嚎声是风雪所不能掩盖的。有人头飞起,有鲜血飞溅,血有敌人的血,也有秋长风的血。
秋长风一刀就斩了一个狼人。他虽一刀得手,可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那些狼人根本悍不畏死,如同不要命般。他虽杀一人,可被对手所逼,在躲避中失算,已被另外的狼人一爪抓在了后背上。
这实在是少有的事情,他很少有第一招就要拔刀的时候,更少见才出手就负伤的情况,其中的险恶,只有他最能体会。
秋长风已知道叶欢的自负绝非无因,他也根本没有把握突出这些狼人的夹击,他立即做了第二个决定,退!
他突如风飘,退如矢飞。那些狼人纵横交错地扑来,可他还能在群狼围绕之际,退出了包围。
刀声再起,不见刀,只见雪,雪中有血。片刻之间,秋长风再斩一人,可手臂上也增添了一条血痕,那是被另外一个狼人抓伤的。
秋长风根本没时间去看伤口,他才脱离了狼人的包围,就脚下用力,向密林冲过去。
叶欢在林中看得很清楚,眼看秋长风再有几次纵跃,就要到了密林之前,他长笑道:“秋长风…这条路也是不通的。”话音未落,崩崩连响,林中数箭飞出,直奔秋长风而去。
箭弦声才起,羽箭就已到了秋长风的面前。可见长弓急劲,有如怒矢。这些长箭都算准了秋长风的去向和落点,显然是势在必得。
可秋长风早在弓弦声起时就已滚地,未滚丈许,身形陡射变线,转瞬间,就已来到密林之边。
长箭尽皆落空。
秋长风应变神准,知道对手发箭有几个目的,能够射死他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可就算射不死他,也要想办法将他逼回狼人的包围中。而他现在宁愿面对阴险毒辣的叶欢,也不想再去对付那些冷酷、无人性的狼人。
他看似在仓促地退却,但这种情况亦在他的意料之内。他选的真正的突围点本来就是密林。
密林中有叶欢,肯定还有杀手埋伏。密林阴森森的十分诡异,而且地形不明,他若从中突围,定然困难重重,可他还是要选密林,因为秋长风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要想接近密林,就要防备对手的远程攻击。秋长风不畏刀剑,只怕叶欢埋伏弓弩手在内,因此以进为退,吸引狼人同时冲来。
他知道叶欢多半会投鼠忌器,不会用大规模的弓箭阻击。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测不错,直到他已经扑到了密林边上。叶欢似乎也没有意料到秋长风会这般选择,所以再没有箭矢射来。
但是,秋长风才到林边,就已知道不好。
狼嚎声起,瘆人心弦,可狼人并没有追过来。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狼人显然早已得到叶欢的命令,不能接近密林。密林中显然还有更危险的陷阱。
念头才起,秋长风就迅速变换身形。与此同时,只听到叶欢冷冷的一个字:“杀!”
嗖、嗖的几声响后,有几杆长枪已经插在了秋长风方才站立的位置。他若是转身稍慢,只怕就会被钉在地上了。
秋长风立即飞身上树,以为那里的危险会少些。可是他才上树,就闷哼一声跌了下来。
叶欢陡然放声长笑道:“秋长风,饶你奸诈似鬼,也得中了老子的算计。这林子,你是来得了,却去不了。”
就在他说这话的工夫,看到秋长风刚一落地,就向林中冲去。叶欢并不着急,他端坐在树杈上,嘴角反倒带了分冷笑。
原来他早已料定秋长风会借树逃遁,因此提前在树干上安插了铁针。秋长风一时不察,如他意料的一样,在上树的时候中了他的算计。
可是秋长风也算剽悍,虽一时失算,却不停留,转瞬就变换了逃走的方向。应变之快,也是令人惊叹。但叶欢早已在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不相信秋长风还能冲出去。
密林中人影憧憧。有无数的人影向秋长风冲了过去,呼哨声连连,形成一种诡异的联系方式,对秋长风或围或堵。
因为叶欢早就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留住秋长风,如果不能生擒,就杀了他!
叶欢嘴角带分狰狞和恨意。他恨受制于人,他虽也中了秋长风的啼血,但不想受秋长风控制。他已然发现,只要秋长风活着,就会对他的计划形成莫大的威胁。因此,他在发动惊天计划的同时,还要顺手杀了秋长风。
可是,秋长风的顽强似乎远远超过了叶欢的意料。
刀声又起,刀声如凤鸣,时东时西,忽左忽右,激荡不休,可那刀声始终不能离开密林之中。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闷哼冷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围杀秋长风,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秋长风的刀下。
叶欢的眼中渐渐露出了惊骇的神情。他当然清楚自己手下的实力。为了这次计划,他几乎将手下的高手带出来了大半,甚至出动了天狼。可直到这时,秋长风还在挣扎?
叶欢虽是骇异,但还是成竹在胸。他不怕秋长风逃出密林,因为他带来的硬弩弓箭手不在密林中,而是在密林外。就算秋长风突出密林,也是强弩之末,他又如何能冲过弩手的攻击?
刀声突然消失了。
叶欢一怔,不知道结局究竟如何。就在这时,他只听到轰轰轰数声惊天动地的响声。叶欢坐在树上,乍闻声响,差点从树上掉落下来。
转眼间,有白烟升腾,迅速地充斥在林中。叶欢一见,立即明白了什么,喝道:“各司其位,退出林中者,杀无赦!”
叶欢当然对秋长风使用的手段知之甚详,一见烟起,立即明白秋长风的心意。密林虽地形复杂,对秋长风不利,但秋长风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恰恰就是看准了密林的地形复杂。
不利只是相对而言的,只看聪明人能不能转化了。复杂的地形固然是叶欢截杀秋长风的地利,但显然也有利于秋长风逃命。
秋长风冲杀到密林里再放出浓烟,不言而喻,就是想浑水摸鱼冲出去。
叶欢看破了秋长风的打算,立即应变。秋长风要浑水摸鱼,他就将水搞清。这一招是极为犀利,叶欢能做出这种决定后,自己都感觉有些满意。
令出如山,脚步声不闻,低吼声、兵刃刺风声刹那间也不闻。顷刻间,还如修罗地狱般的密林中,静得可怕。
此刻,飘雪声都听得见。
雪花一片片落下,染白了密林、染淡了鲜血、染寒了杀机。刀声亦不闻,只见浓烟。
叶欢还是稳坐在树上,可脸色苍白得和飘落的雪一样。他在等秋长风趁机突围。可奇怪的是,秋长风竟没有任何举动。因为林外的埋伏并没有动静,这证明秋长风还留在林中。
浓烟终究要散的,等散尽那一刻,就是图穷匕见之时。浓烟冒起之时,无疑是秋长风突围的最好机会,他为何错过,秋长风在想着什么?
烟一分分地变淡,淡如雪融。

第十七章 突 围

汉王朱高煦躺在床榻上,目光有如烟散般寥落。他是高高在上的汉王,曾威严无限,可在这种时候,看起来却是羸弱不堪、风光不再。
他蓦地有些寂寞,寂寞得心中发抖,有如蚁嚼。他本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越是不甘寂寞的人,往往越寂寞。
帘帐一挑,云梦公主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叫道:“二哥,你怎么了?”她冲到了汉王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汉王的断腕处,脸上蓦地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怔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汉王的手臂,眼泪紧跟着就落了下来。
“二哥,你的手…”
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流过纯洁的脸颊,云梦公主伤心不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汉王眼中流露出唏嘘,伸手想要拍拍妹妹的头,就如儿时一般,可终究还是缩回了手,轻淡地道:“我…没事。”
云梦公主泪眼蒙眬,霍然抬头喊道:“你的手都断了,还说没事?”
汉王嘴角带分讥诮,反问道:“我就是说有事,又能如何?”
云梦公主一怔,感觉二哥好像一句话说尽了所有的心意,见威严的二哥脸色苍白,云梦公主一阵心痛,咬牙道:“二哥,刺客是谁,我让叶捕头给你报仇。”
汉王听到叶捕头几个字的时候,眼中似乎闪过分异样,可随即消逝,只是道:“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做。云梦…”停顿了片刻,轻叹一口气道:“我累了。”
云梦公主微感惊愕,抬头见到二哥没有血色的脸,忍不住地伤心。她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二哥,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汉王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云梦公主还想说什么,可终究不忍再打扰二哥,转身出了营帐。她虽然一直不满意二哥对大哥的所作所为,但如今见到二哥这么悲惨,忍不住又把同情的砝码倾斜过来。她背后没有眼睛,因此并不知道,在她出营帐的时候,汉王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带了分伤悲。
云梦公主出了营帐,就见到了不远处的叶雨荷,便急匆匆地走过去,低声道:“叶姐姐,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叶雨荷立在雪中,青衣如黛,神色平静,只是点点头,本以为云梦公主随即就会说事,不曾想,云梦公主突然一把拉住叶雨荷,向营区外走去。
等走到了营区边,有士兵想过来阻拦。云梦公主一瞪眼,执意要出营。那些士兵不敢违背,只好让出一条路来,可还怕云梦公主有事,就远远地望着。
好在云梦公主也没有走出军营多远,只是感觉再无人能听到二人言语的时候,就站住了。她虽止步,可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
叶雨荷从旁边望过去,见到云梦公主蹙着眉头,脸上现出少有的忧愁表情,她心中微动,徐徐问道:“公主,你找我想说什么?”
原来,叶雨荷才从破庙回来,就被云梦公主拉住要说事。突闻汉王遇刺,而云梦公主又急急忙忙地拉她过来,她本来不知道云梦公主要说什么,可这刻见到云梦公主的神态,已猜出几分,忍不住地惘然。
云梦公主正想着心事,闻言一惊,不敢去看叶雨荷的眼,只是望着远方道:“叶姐姐,我发现…知人知面难知心,很多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叶雨荷的脑海中闪现出秋长风那苍白的脸庞,心中又是针刺般的痛,可她还若无其事地道:“比如说?”
“比如说…”云梦公主有些娇羞,轻咬贝齿道,“比如说我二哥。我一直觉得他很不近人情,最近行事越来越冷酷,可今天见到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哭。”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轻叹一口气道:“叶姐姐,你本事大,如果可能的话,一定要帮二哥抓到刺客、为他报仇,好不好?”说罢,她转身面对叶雨荷,轻轻地拉住她的手。
叶雨荷望了云梦公主许久,这才道:“汉王身边能人无数,何必要我来出手呢?不过,我如果有机会…会尽力而为。”她心中却想,我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云梦公主伤感中带分感谢:“叶姐姐,谢谢你,你对我真好。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像是我的亲姐姐。”
叶雨荷却移开目光,心中十分的苦涩,暗想,如果你知道我将要做的事情,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会知道,我很快就要去刺杀你的父亲了?
她答应了如瑶明月行刺朱棣,可心里却一直在挣扎。为了救一个人而去杀一个人,她做的是否正确?如果仔细算算,朱棣的确和她有仇,她父母间接是因为朱棣而死,她的恩人解缙之死,当然也是因为朱棣。
朱棣是皇帝,但靖难之役引兵戈飞乱,占领南京后,更是诛杀朱允炆的旧臣,甚至灭方孝孺十族,这些罪名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应该是死罪。可朱棣却不用死,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不用负责?
叶雨荷想到这里,有些惘然。她当然知道,如瑶明月要她刺杀朱棣是另有阴谋。但是,她真的不愿意去想太多,她这样来找刺杀朱棣的借口不过是要坚定自己出手的信念,同时她别无选择,因为她要给所爱的人多一个选择。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的心又痛。她装作不在意地道:“公主若真想和我说说汉王的事情,似乎不用特意出了军营呀?你还有心事?”
云梦公主的娇躯微抖,脸上起了红晕,垂下头来,半晌,终于抬头道:“叶姐姐,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雨荷的心中又是一震。她隐约猜到,云梦公主找她要说的话可能和秋长风有关,可是这种事情为何需要她来帮忙?难道说云梦公主发现了什么?
云梦公主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异样,轻声道:“我不但很难了解二哥,其实我…一直以来也误会了秋长风。在秦淮河的时候,我见他下了这家画舫又上了那家,忙忙碌碌的,我真的以为他不是个好人。”云梦公主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少见的娇羞,又叹口气道:“但是,他实则是个用情很深的人,你知道吗?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想念着儿时的一个女孩,只因为那个女孩在他困楚的时候,曾经给了他帮助。”
云梦公主望着叶雨荷,却又像是当叶雨荷不存在般,她幽幽道:“不知怎的,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那种深情,我感受得到。我从未见过有男人像他那样。被他喜欢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叶雨荷回想起秋长风无力地放开她手时的表情,心中针刺般的痛。
相见难,相见难欢。为何她会在这种时候和秋长风相见?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刻骨铭心的人儿,却相见在不该见的时候,这是谁的过错呢?
叶雨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起波澜,她扭头望向苍茫的夜空道:“哦…那与我有何关系?”
云梦公主急道:“怎么没有关系?叶姐姐,你见的人多,说不定能帮忙找到那女孩…”
叶雨荷略带诧异:“找到那女孩?找她做什么?”
云梦公主的秋波带着分忧愁,却多少带分天真之意:“不知怎的,秋长风拒绝了我…”顿了片刻,幽幽道:“但我并不恨他,反倒希望帮他…帮他实现以往的夙愿。”
叶雨荷目光中带分古怪:“你…喜欢秋长风?”她见云梦公主虽然害羞,但坚定地点头。叶雨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她没想到云梦公主竟会这么做。良久,她才道:“云梦公主,你是个…好人。”
云梦公主忍不住地笑道:“是吗?我倒不觉得。我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世上,有情人不是都应该成为眷属吗?”可说话时,神色间那分攒了许久的轻愁挥之不去。
叶雨荷望着云梦公主脸上的那丝轻愁,有如她心中愁苦的倒影。她突然道:“其实我也听过秋长风的往事,他们离开了很多年,那女孩说不定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早嫁人了。找到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一场无痕的梦罢了。”
云梦公主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没有说话,不知想着什么。
叶雨荷反过来握住云梦公主的手,长吸一口气,才迫得自己说出来:“云梦公主,你是个好女孩。秋长风喜欢的应该是你…”心中酸楚想道,秋长风和云梦公主其实才是一对,他若从未见过我,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和磨难,更不会中什么青夜心。我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只希望云梦公主能够照顾好他。她内心激荡,突然道:“云梦公主,你帮我…”她意识到失言,忙住口不说。
云梦公主奇怪道:“叶姐姐,帮你什么?”
叶雨荷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默默道:“帮我告诉他一句话,我误会了他,我和他以往过去的事,就当过去好了。”
云梦公主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异样,只以为她说的是不久前的事情,点点头,轻轻一笑,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心中那时正在想,叶姐姐说的…其实也对。
雪小了,但好像更冷了,苍白的雪滑落在两个各怀心事的女孩儿身上,一样的温柔。
朱棣站在营帐内,虽还是笔直地立着,可如负千钧。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有些衰老。他那一刻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多年来,朱允炆其实如鬼魂般,一直都活在朱棣的周围。
朝野上下都在暗中传言,自南京城被攻破、朱允炆从水路遁走后,朱棣就一直在秘密寻找朱允炆。甚至有传言说,郑和几下西洋,表面上是向四海之内宣扬天朝的国威,实际上也是在西洋群岛中找寻朱允炆。解缙编纂《文献大成》——也就是《永乐大典》的前身时,朱棣并不满意,因为那套书不过是遵循儒家正统,却没有兼收佛教、道教内容之书,因此朱棣又令姚广孝为主编,解缙为副主编,重新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收录道佛之书、三教九类,集书之广、天下无双。都在传说,天子此举就是怀疑朱允炆藏身佛门,因而想借此拉拢道佛信徒,从而找到朱允炆,以绝后患。
日月歌出现后,不断有离奇诡异的事情发生,经秋长风之口,侧面证明了是朱允炆在兴风作浪。可朱允炆一直不过是隐藏在暗处,还不敢堂堂正正地和朱棣交锋。到如今,朱允炆突然出现在汉王的军营中,为什么?为了什么?
昏黄的灯辉似乎都冻结在朱棣眼眸中的时候,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有些诡异。
宁王瞥见,抖得益发的厉害,然后他就听朱棣说了两个字:“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
宁王似乎明白了,软瘫在地上,眼中露出死囚被斩前的绝望。
他究竟是怕什么?怕朱允炆报复,还是其他?
良久,朱棣轻淡道:“十七弟受惊了。这件事,你不会再说给别人听了吧?”
朱允炆早暗中策划,对朱棣不利,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朱允炆蓦地出现在汉王营中,虽诡异,但非绝密,朱棣应该让人搜下去,甚至发动锦衣卫、将军营翻个底朝天来找寻朱允炆,可朱棣为何不让宁王说,更像是要淡化此事?
没有人明白。
宁王却明白了,他立即颤声道:“臣弟死也不会说。”
朱棣笑笑,笑容中带了分雪冷:“你不说,就不会死的。”宁王的影子在灯火下剧烈地颤抖,就听朱棣又道:“回去休息吧。顺便帮朕找到纪纲,让他进来。”
宁王额头上的汗落了下来,他微喘了一口气,虽像是还有千言万语,但终于一句话未说,只是悄然起身,退出帐外。
纪纲走进来,灯火下,带着个恍惚的影子。
朱棣只望着灯火,许久才道:“宁王最近的精神实在是太焦虑了,需要多休息。”
纪纲唯唯诺诺,他猜不透朱棣的用意,只能答道:“是。”
朱棣缓缓转过身来,凝望着纪纲道:“那你呢?”
纪纲一怔,惶惑道:“臣…臣还好。臣有负圣上厚望,一直…一直…”他说话时,不知为何,眼中带分难言的惊怖之意。朱棣只是静静地望着纪纲,一言不发。纪纲有些艰难地咽口唾沫,嗫喏道:“臣…请圣上责罚。”
朱棣终于移开了目光,轻声道:“纪纲,你还可以让朕相信吗?”
纪纲惊骇欲绝,跪倒在地,嗄声道:“圣上,臣为圣上,万死不辞!”
朱棣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一个人死一次就够了。”他这话实在有些奇怪,乍一听,像是对纪纲所言的感慨,可仔细想想,又像有更深的意义。
纪纲跪在地上,身子微震,只是叩首在地,大气都不敢再喘,可眼中的惊骇之意更加的强烈。
他为何如此畏惧?
朱棣轻轻叹口气,眼眸中没有杀机、没有痛恨,亦没有不屑和愤怒,相反,有的只是深切的悲哀。他用缥缈无绪的声调道:“你好好做事,朕不会亏待你。”
纪纲跪在那里,连连叩首。
朱棣眼中的悲哀突然带了分决绝:“那好,看来,剩下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帮朕去做了。”
叶欢终于纵下树来,落在林中,踩着枯枝和落雪,静静地看着白烟消散,他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奇异的呼哨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飞快地从林中传到密林的四周。不一会儿的工夫,火炬燃起,照得密林内光线流离。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到叶欢的身边,压低声音道:“王子,秋长风…不见了。”他称呼叶欢为王子,神色恭敬,叶欢竟坦然接受这个称呼。
若是秋长风在一旁,定然有分奇怪,叶欢究竟是哪里的王子?
前来报告的那个人长得是胡须满面、身材壮硕,他脚步敏捷,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猎豹。然而,这个人的脸上满是难解之意。
白烟已散去,而秋长风竟和白烟一样,消失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叶欢长吸一口气,正站立在秋长风和他的手下最后缠斗的地方,这里有五个人当场毙命,其中的三个人伏在地上,而另两人怒睁双眸、被割断了咽喉。这些人都是叶欢手下的高手,可均同时死在了这里,可见当时战况的惨烈程度。
叶欢满面疑惑,举目四望,忍不住道:“他不可能出了林子…”他也知道多此一说。因为他早就在密林外又埋伏了弓弩手,只要有人窜出,弓弩手没有不发现的可能。
那豹子一样的人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理解。他惊诧道:“我们在林中安排有七十八人,方才接战中,被秋长风杀了十三个,但他也应该受了七八处伤,伤势不轻,应该很难再支撑下去…”
那豹子一样的人说到这里,打了个寒战,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腰间。那里围着一张豹皮裙,但其上现出一道刀痕。若非他躲得快,若非同伴们冲得紧、迫得急,逼秋长风不能不收回几分力气,那一刀,就能将他拦腰砍成两半。
那豹子一样的人出生入死许多年,也是遇敌无数,但他却从未见过那么犀利、诡异的刀——那简直是一把魔刀,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最怪的就是那刀有如具有灵性,让人感觉如跳动的幽灵,一直都在唱着凄婉、壮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