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卫有种特殊的身份——他们是将军的膀臂,可在铜雀台上下出入自如,行事本是遵将军之令,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们。
因此他们才做了这件看似匪夷所思、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更难理解的是,他们为何要背叛斛律明月?
郑玄叹了口气:“斛律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都想得到,看来将军对五行卫和刘桃枝的信任,也是有限。”沉默片刻,“不过在下还是有个疑点难明。”
不见斛律明月回答,郑玄缓缓道:“若是五行卫所为,可水卫为何会死呢?”
斛律明月脸上蓦地现出分悲哀。
土卫一旁突道:“这点我知道。”
风萧萧雪冷,土卫说的话比雪还要冷:“因为他在死前,就已经决定,要用死来布局,换取另外一人的性命。”
他霍然望向斛律明月,眼中燃着不尽的怒火。
他背叛斛律明月,本来应有愧在心,可看起来,他觉得有愧的反倒是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却未再望他,喃喃道:“孙思邈医术高明,活人无数,老夫一辈子也看过死人无数。”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没头没尾。郑玄有些讶然:“那又如何?”
“活人的表情都少有人留意,留意死人表情的当然更少。”
斛律明月抬头望天,月隐云端,晦暗不明。
“老夫看到水卫尸体的第一眼,就判断出他不是遇袭死的,他其实和木卫死得很像,他们脸上没有惊慌。”他杀人无数,当然见过死人的各种表情。
被偷袭的惊恐表情,并未出现在水卫的脸上。
郑玄皱了下眉头:“将军的意思是…”
“老夫当初一见水卫的尸体就有了怀疑——怀疑他是自愿赴死的,孙思邈肯定也怀疑的。”
“将军是说,孙思邈也知道密室内情?”郑玄眉头皱起,哂然又笑,“他也会知道?他若知道,早对将军说了,将军若早知道,今日怎会来到这里?”
“我来这里,本是因为他说的一个故事。”斛律明月心中在想,故事究竟是故事,老夫究竟不能什么都不做。
郑玄更奇:“什么故事?”
“一个父子拉车的故事。”斛律明月脸上悲哀之意更浓,“他什么都知道,因此讲个父子拉车的故事,想让老夫给一些人一个机会。”
转望土卫,斛律明月缓缓道:“他希望老夫也给你们个机会。”
郑玄悚然动容,不信孙思邈明了如斯,土卫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都要流出了眼泪。
寒风中,笑声有如杜鹃啼血。
不知许久,他才止住了笑,眼中满是红赤,嗄声道:“斛律明月,从水卫自愿身死引你上钩时,你和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机会!”

第十章

挑战
月隐云端,客栈内狼藉一片,只有兰陵王孤零零地提刀而立。
暗室中,红袖刀闪着淡淡的光芒,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别的光亮。
兰陵王的眼眸黯淡无光。
有脚步声响,一人如幽灵般走进来,带入一股幽香气息,却冲不去房中的血腥。
“这本来是你最好的一个机会。”
来人声音本细,但这刻听起来,却异常地低沉有力,还有分遗憾。
透过刀光,可见那人脸上的胭脂,眼眸中的幽怨,那人正是穆提婆。
祖珽、高阿那肱既然来到这里,穆提婆自然没理由不到,他们三人,本就是站在一条线上——也只能站在一条线上。
或许他们不是朋友,但有时候为了生存,就一定要在一起。
红袖刀闪,似有所回应,又似无话可说。
穆提婆的声音再次响起:“最近邺城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很不安宁。
“孙思邈两次来到邺城,给邺城更添了无尽的变数。他的确是个好人,但他绝不适合留在邺城,任何人最好生活在适合他的地方,脱离了合适的地方,就和脱离水的鱼,难免会窒息,也就难免会死去。”
“孙思邈没有窒息。”兰陵王终道。
“可这世上能有几个孙思邈?大多人不过如你我,挣扎地活着。”
穆提婆说的并不恭敬,但也没有什么奚落,他说的是个事实。
“前些日子,谶语出现,说什么‘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谁都看出那谶语说的是将军想要登基。”
“我却看出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兰陵王声无感情。
他看得出来,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想做的几件事,都以失败而告终。
风筝断了线,就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可风筝还是尽力随风挣扎…只为了那从未有过的自由,宁可摔得粉身碎骨。
“你看得出来并没有什么作用,关键是,圣上看不出来,圣上很焦虑,他甚至白了许多头发。”
穆提婆说得很平静,说的仍旧是个事实。
事实就在那里,但不同的人,看的就是不同的结果,这也是个事实。
“长街李八百行刺…被…”顿了片刻,穆提婆缓缓道,“被兰陵王你所杀…”
红袖刀鸣,似带分申述不甘——有些荣耀并非某些人一定想要。
“也有人说李八百是被斛律将军所杀。”穆提婆叹口气,继续道,“李八百死活其实也无关紧要,最要命的是他临死前说的话。”
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
好一招定军枪!
红袖刀动,其中泛着淡淡的红光,红光虽竭力挣扎,但仍冲不破无边的黑暗。
刀身上的光芒,本是要借助月色。
“所有人都在议论,原来兰陵王竟是斛律将军的儿子,怪不得斛律将军这么扶持他。”
“他们在胡说。”兰陵王声音已哑。
“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胡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奴家是信兰陵王的,可奴家信有什么用?关键是圣上信不信?”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遇到适当的机会,就会生根发芽。
如今这种子不再是种子,已成了一棵大树,成见的根早就根深蒂固。
“圣上焦虑,我们也就焦虑,全邺城唯一不焦虑的只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孙思邈。
“孙思邈不焦虑,因为他如昆仑般,任何风雨对他而言,不过如过眼云烟。将军不焦虑,却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焦虑都给了别人。”
红袖刀又在低声呻吟,似也在述说它的焦虑。
“其实圣上、奴家,全邺城的百姓,都念着兰陵王的好。当年洛阳被围,要非兰陵王入阵,说不定周国已杀到邺城下,说不定奴家也不能好好地和你在这里说话。你从那时候开始荣光,一直到如今,每次回转邺城,声势浩大,连天子都比不上。”
红袖刀一颤,泛着寒气。功高若是盖主,无论是中流砥柱的将军,还是威名赫赫的王爷,始终要被天子忌讳。
“当初你解洛阳之围,回转邺城后,天子曾对你说过一句话:‘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
这句话三年前曾说过,今日高纬也提及,可见高纬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一直念念不忘。
可他念念不忘的难道仅仅是这句话?
“圣上对我的兄弟之情,我一直难忘。”兰陵王忍不住回了句,似感触,似辩解,虽然听起来软弱无力。
“奴家知道兰陵王对圣上的兄弟情深,奴家也知道兰陵王从未有过什么野心。”轻轻叹口气,穆提婆缓缓又道:“可圣上是否这么认为呢?兰陵王当初错就错在,不该回了那句话。”
“哪句话?”兰陵王略有错愕。
“家事亲切,不觉遂然。”穆提婆缓缓道。
“这有什么问题?”兰陵王很是讶异。
穆提婆眸子一转,目光落在兰陵王的身上:“国事家事,岂能混为一谈呢?兰陵王以国事当家事,奴家倒不觉得什么,但天子难免会想,兰陵王有染指家事之心。”
红袖剧烈颤动,淡红光芒流转,宛若难测的心事。
兰陵王沉默许久,这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很多事情,不过都是小事,但汇聚起来,事情就大了。”穆提婆深切叹息,满是无奈,“如今齐国上下,只知将军和兰陵王,不知道天子,兰陵王和将军若将国事变家事,天子怎能不愁?”
兰陵王嘴唇动动,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笑笑——只是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落寞和无奈。
“奴家和兰陵王素来交好,处境和兰陵王类似。”
穆提婆说到这里,满是感慨,他们一个是宫中的红人,一个是齐国的英雄,都有无边的荣耀和权利。
可他们的处境的确很像,他们内心都很不安,因为他们的一切,本握在别人的手上。
“奴家其实也知道兰陵王的用心,你本无意于皇位,也无意于荣耀。当年洛阳危机,你扛起了危难,也担下了荣耀,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个包袱。时间会冲淡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或许从前记得你好的人,总有一天会将你忘掉。其实你也累,你也想证明改变自己,但后来看看,不过是徒自挣扎。今天本是你改变的最好的机会。”
穆提婆重提旧话,缓缓道,“你本有两个选择。”
兰陵王不语,他当然清楚穆提婆要说什么,今日的事,看似突然,但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
“你第一个选择就是跟孙思邈去岭南,自此再不回中原。”顿了片刻,穆提婆缓缓道,“这本来也是你最好的选择,奴家方才说过,什么人,都有他自己习惯生活的地方。羊永远难活在狼的世界,就像狼的世界一定要吃羊一样。”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是一种悲哀。
“岭南虽陌生,虽遥远,但是个新鲜的世界。”
新鲜的总让人陌生好奇,或许还让人有些不适应。
不闻兰陵王回答,穆提婆蹙眉道:“当然,你还有第二个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将军如果今晚死了…”
穆提婆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带了分颤栗,可也带着分热切。
“你想将军死,难道是因为他拒绝了你的提亲?”兰陵王突道。
穆提婆笑笑:“兰陵王说笑了,奴家此举,不过是为了兰陵王。奴家知道,兰陵王要娶斛律琴心,绝非是因为爱。将军的决定,兰陵王也不能拒绝。就像天子要娶妻,也要问问将军一样。”
穆妃是高纬的爱妃,但齐国的皇后却姓斛律!
斛律皇后本是斛律明月的女儿。
穆妃有病,有的是心病,这点当初孙思邈早就有所提醒。可心病却一直没有心药来治愈,从这点来看,高纬也像个木偶。
“奴家不想兰陵王为难,因此主动向将军提亲。”穆提婆嘴角带分淡漠,“可将军不知奴家的用意,断然拒绝了奴家。”
或许这本是一次修补关系的机会,但机会错过,再无挽回的可能。
“奴家想将军死,只因再无法忍受如今的生活。邺城上下,本不是为了将军而活。他眼中只有大业,天下一统,要所有人按照他的心意生活。可我们也是人,是不是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脸上蓦地带着分激动,穆提婆突有分哽咽:“天子有种病,他怀疑高家上下都有这种病,他怀疑自己和先帝一样,都活不了多久。”
兰陵王神色木然,不但天子怀疑,他也怀疑,可孙思邈却说他没有病。
或许这不过是种疑心病——疑心病有时也能要了命。
高纬向孙思邈索要如意,是不是也因为要治自己想出来的病?
“孙先生说过,没有如意。”穆提婆长叹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我们信他,这天底下能让我等信任的,只有先生。”
兰陵王默然,他是不是也赞同这个观点?
“可将军不信他,将军当初见到冼夫人那幅画像,其实就应该明白孙先生的用意,他却故意派你南下。”
兰陵王神色惘然,如果当初他就随孙思邈离开,结果会不会早已不同?
没有重来,结果注定。
“孙先生是个宽容的人,他对这世上存在的,都有分宽容。”穆提婆眼中钦佩,神色苦涩,“可将军不行,圣上觉得时日无多,他不想要什么天下一统,想要的只是开开心心地再活几年,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顿了下,冷漠道,“可将军在一天,圣上这简单的目的也无法实现。”
这世上本有太多的人,一定要别人也走自己要走的路!
斛律明月要一统天下,可高纬不想,高纬想走自己的路,他无法走,纷争就起,杀机终成。
兰陵王沉默,他如今这种做法,是不是也在走自己的路?
“和将军一条路的人,和圣上就不是一条路。”穆提婆说得冷,也说得决绝,“只要兰陵王你置身事外,自然就可撇清和将军之间的关系。你如果再刻意收敛光环,也能减少些天子的猜忌。你还可以留在邺城,毕竟这是你的根基所在。任何人离开自己的根基,都是一个痛苦的抉择。”
穆提婆说到这里,满是惋惜:“奴家希望你走的是第一条路,但你自己服毒,拦孙思邈去见将军,已经说明你在走第二条路。以孙思邈的聪明,将军若死,事后如何会不怀疑你的用意?你走了第二条路,本就应该一直走下去,你杀了孙思邈,或许能够做个了断。”
穆提婆温温婉婉地说,说的亦是事实。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地方,涉及到生死存亡,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情有可原。
“但你却没有下手,奴家就不明白为什么了。”穆提婆缓缓道,“兰陵王可以告诉我缘由吗?”
红袖刀舞,回到了袖中,迷离如难测的心思。
“我下不了手。”
他简简单单地回了这几个字,移开了目光,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眼中别的什么东西。
他是兰陵王,荣耀万千,可透过那耀眼的光环,有谁能看清他内心的苦楚?
或许在清领宫的时候,他能下得了手,那时候孙思邈不过是个信使,而他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兰陵王。
他想不到会有大水——一场大水将孙思邈带到了他的身旁,自此悄然地改变着他的一切…
孙思邈能够不顾生死地来救他,他难道能因为生死缘由而杀了孙思邈?
他下不了手。
可他没有下手,难道只是因为这个缘由?
斛律琴心明白的事情,他当然也明白,可斛律琴心不明白的事情,他也清楚地记在心头,他仍是兰陵王,有如那绚丽多姿的熊熊焰火,虽飞蛾已非飞蛾,但孙思邈还是孙思邈。
孙思邈早知道一切,早透过那璀璨夺目的烟火,看到烟火内心的寂寞和软弱。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看似什么也没做。没有鄙夷,没有轻视,没有舍弃,有的只是无边的期待和等待。
红袖刀出,本要断绝彼此的一切,但情如双丝网,内有千千结。
所有的心结,只化作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下不了手。
兰陵王并没有多说什么,但知道穆提婆明白。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惆怅:“那你本不该出刀。”说完后,叹了口气,他也什么都明白。
沉默许久,兰陵王才道:“方才若非孙思邈,我已死在斛律琴心的剑下。”
穆提婆眉头蹙得更紧,思索着兰陵王的用意。
选择不只有两种,死也是一种选择。
“一个人濒临死亡时,总能想通一些事情。”兰陵王突然举步,从穆提婆身边擦身而过,“我要做些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说得虽平静,但脚步坚决,已向房外走去。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困惑,突然叫道:“长恭…”
见兰陵王止步,穆提婆脸上突有分古怪的神色,缓缓道:“你不肯选择第一条路,是不是…因为你怕寂寞?”
没有回答,有些问题,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兰陵王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穆提婆却缓缓地坐了下来。
冷风倒卷,房中和长街一样的冷,他浑然未觉。
嘴角蓦地露出分哂笑,穆提婆喃喃道:“不该拥有的东西,本不应该去奢求,只希望你能够明白。”顿了片刻,神色和寒风一样地冷漠,“可本来是我们的东西,谁都抢不走。这本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们的根,就算如何寂寞,也只能这样活。”
风吹云卷,天边终又现月,只是月已西斜,更显黯淡。
笑声风声交织在山坳中,良久不歇。
斛律明月立在树下,眼中悲哀之意更浓,突望向刘桃枝,“桃枝,你跟我已有十七年。”
“是。”刘桃枝面无表情。
“这十七年来,老夫待你如何?”
“很好。”刘桃枝冷冷道,“当年若不是你,我和五行卫早就死了。”
斛律明月喃喃道:“不错,老夫还记得当年救你和五行卫的情形,当年你们受北天师道门下围攻。”
“可将军为何不说我们因何受到围攻?”刘桃枝淡漠道。
斛律明月沉默下来,眼眸中寒光闪烁。
他不想重提旧事,但很多人却无法忘怀。
“北天师道上榜本有一百零八人,北魏土崩瓦解成东西两魏后,北天师道留存在东魏。”
刘桃枝突说起陈年往事,多少突兀,斛律明月却仍沉默,因为他早清楚,这些往事正是症结的关键。
“北天师道被齐国灭道之前,经过了两次分裂。第一次分裂是双子出走,榜单由一百零八人变成一百零六。寇谦之门下双子一走苗疆,另外一养子跟随寇谦之的夫人郑氏去了草原。”说到这里,刘桃枝向郑玄看了眼,“这位郑玄,就是郑氏收养的义子。”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
他不意外,因为他知道刘桃枝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刘桃枝一直没有查出郑玄的底细,已让他起疑。
郑玄微微一笑,只是道:“往事如烟,贫道都不记得了,不想刘大人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刘桃枝满是伤疤的脸上带分怆然,“因为我也是北天师道的人,上榜的一百零六人中的一个。”
他极为平静地说出此事,但可说结论惊人,郑玄没有丝毫意外。
斛律明月也没有诧异的神色。
他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灭道二十载,对道中之事可说是了如指掌,如果刘桃枝是北天师道的人,他怎会不知?
北天师道共有一百零六人上榜,他当然清楚明白,他也对孙思邈说过,并未将北天师道斩杀殆尽,是不是除了李八百、裴矩外,他知道残余的还有刘桃枝?
可他若知道,为何还要留刘桃枝在身边?
山坳外寒风呼啸,反倒让山坳中显得极静。
众人一时沉默。
“不但我是北天师道的人,五行卫也是。”刘桃枝转望金火土三卫。
三卫并不反驳,更不解释,因为到这时候,掩饰和解释都已多余。他们若非道中之人,怎么会对道中之术如此精熟?
斛律明月亲口说过,榜中的一百零六人,如今已死了一百。
当时李八百已亡,水卫方死,除裴矩、刘桃枝加上五行卫那时剩下的四人,不正好凑足一百零六之数?
“北天师道的第二次分裂,是在高澄死后不久。”刘桃枝静静地说,说得越来越平静,神色越来越坚决,“高澄身死,都说是被北天师道高手刺杀,可当时除了文宣帝高洋和慕容绍宗几人外,根本无人知道当初的真相,将军也不知道。”
斛律明月神色有分惆怅。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但似乎有些晚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很难挽回,有些路走了下去,只能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北天师道知高澄身死后,立即分为两派,一派要和朝廷解释,我和五行卫在这派之中;另外一派,却认为这是朝廷灭道的迹象,准备投靠永安王,拥护他登基。”
高欢十五子,永安王排行第三。
高欢十五子中,有四子做了或被追封为皇帝,可说是当时的奇迹,可更多的儿子却不过像浪花一朵,死无葬身之地。
“结果是,我和五行卫随即遭到了劫杀,生死关头,是你救了我们。”刘桃枝目光益发地冷峻,其中无半点感激之情,“然后你告诉我们,北天师道有人不但刺杀了高澄,还想拥护永安王登基,已经准备下手,先行杀掉北天师道中一些人,一方面敷衍文宣帝,一方面却是以防泄密。那时候我和五行卫奄奄一息,蒙你相救,自然感恩。
“随即是永安王被抓,死在狱中。而北天师道中,除了我们六个,尽数在叛逆名单之中。”
“之后的事情不用多说,我们感激你的恩德,同时痛恨同门之人的无情,和你追杀了道中人十七年,不但北天师道的叛逆被杀死近百人,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列入绞杀名单中。”
刘桃枝眼中现出分怨毒:“那时我们也一腔恨意,并未多想。”突然仰天大笑,“可是后来我们才发现,我们错了!”
他声音中带着难言的怨毒,斛律明月目光更冷。
“哪里错了?”问话的是郑玄。
他一直都清楚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从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刘桃枝嘶声道,“就算局外人孙思邈都已看出,当初高澄身死,是文宣帝想要篡位罢了,高澄身死,本和北天师道没有半分关系。”上前一步,刘桃枝咬牙道,“斛律明月,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话,当年救我等说的那些话,不是骗我们的?”
见斛律明月不语,刘桃枝一字一顿道:“你救我和五行卫,本身就是个圈套,你只是想利用我们,做你的六把杀人的刀!”
有风吹,月更黯淡。
斛律明月衣袂抖动,双眸中凌厉渐减,终于叹口气道:“老夫敢摸着良心说话,我救你等,并非欺骗,当时北天师道中的确有人这么设想。”
刘桃枝一怔,郑玄一旁笑道:“将军武功是高的,可良心有没有,贫道就不清楚了。先不说天师六姓中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将军手下,将军敢数数,所杀北天师道百人中,有几个不是枉杀?”
不闻斛律明月的回答,郑玄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北天师道真的有人想拥立永安王,可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主意,大多数人还在观望。将军奉文宣帝旨意,行的却是将北天师道斩草除根的打算。”
斛律明月拳头一紧,浑身骨节“咯咯”作响。
他不能答复郑玄的质疑,他也不屑说。
杀了就杀了,历来朝廷为了维护皇权,其中的血腥,不足向外人道。
可错了呢,难道就这么一直错下去?
山风更冷,刘桃枝涩然一笑:“灭道这件事,我和五行卫也有错,我们所杀的道中之人,并不下于将军。因为那时候北天师道的人都认为是我们六个出卖了道中之人。”
仇恨一起,杀红了眼睛,有时候只能以杀止杀,再无头脑去考虑其他。
“可十七年了,足足十七年…”刘桃枝声音哽咽,“近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不在后悔,我错了——我毕竟错了,或许当年我死了,事情会有不同。”
“你就算死,事情也不会变成两样。”斛律明月终于开口,“桃枝,这件事或许我等做错了,但毕竟还有改过的余地。”
他少有这种苦口婆心的时候,因为他已在改。
若非他在改,或许不到这里,他就已将刘桃枝和五行卫毙在将军府。
密室血字看起来迷离难测,但在他眼中,早亮如明镜。
“怎么改?杀的人能活转吗?”郑玄忍不住冷嘲。
刘桃枝脸上蓦地露出极为怪异的神色,他脸上本伤痕累累,再加上那种表情,竟是极为地狰狞。
“是的,有改过的余地。”刘桃枝牙缝中似乎都透着冷,“将军你当年承诺,只要事了,你就会恢复北天师道的名声,你会向天下人承认,当年你杀错了!这句话,你可说过?”
郑玄微惊,望向斛律明月的眼神已大不一样。
他虽然对当年往事所知极多,显然也不知道斛律明月有这种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