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明月默默听着,突道:“他说什么?”
孙思邈道:“他说我能躲避将军三箭,只怕就算天师都难以做到。”
斛律明月只是“哦”了声,再无言语,可目光中光芒闪动,显然藏着心思。
“将军如斯聪明之人,难道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
“当初我和将军交手,知晓的人绝不多,只有将军铁军在侧,他们当然不会泄漏此事。斛律琴心和张仲坚等人亦没见过李八百,那李八百从哪里这么快知道我和将军比试一事呢?”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并无言语。
孙思邈整理着如麻的往事,又道:“这是我当初的第一个困惑。随后我和李八百交手数次,他曾劝我和他做一番大事业,后来他又去破釜塘清领宫,所言所行,均是要重建天师大道,心意之诚,让人动容。”
沉吟片刻,孙思邈道:“清领宫发生的事情,让我产生第二个困惑。”
“李八百哪里有问题?”
“清领宫中,李八百倒没有任何问题,他甚至砍了帛家道的帛锦一条胳膊,可见重建四道之决心,有问题的是将军。”孙思邈轻声道。
斛律明月皱眉道:“老夫有问题?”
孙思邈沉吟道:“当初事发突然,让人无从思辨,但事情过后,我却心中奇怪。将军神通广大,竟能将帛锦收买,知晓天师六姓齐聚清领宫的消息,派五行卫潜入,实在老辣。”
顿了下,孙思邈凝望过来,“以将军手段之辣,既知六姓齐聚,正是将道中人一网打尽的良机。以将军之能,要尽数剿灭清领宫之人,并不困难,可将军却没有出手,这是让我奇怪的第二个问题。”
斛律明月喃喃道:“你果然细心。”
“现在想想,将军不出手的原因倒简单。”孙思邈沉声道,“将军只觉得剿灭清领宫的人,并无太大意义,将军有更大的目的。”
“什么目的?”斛律明月淡漠道。
“当时天师六姓中,其实人才凋落,唯一家独大,那就是茅山宗。茅山宗又以王远知是一代人杰,让将军不敢小觑。茅山宗势力渐大,益成规模,若被陈国国君陈顼利用,对齐国威胁极大。据我估算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将军当时的一个目标当然是毁灭茅山宗,另外一个目标,就是争取陈齐联盟,共伐周国。周国若灭,将军自然不会把陈国放在眼中,可能转瞬就要挥兵南下,一统天下。但让陈齐联盟,也非易事,三国之间,陈国最弱,陈顼又一直首鼠两端。将军必须找个充足的理由让陈顼出兵。”
一口气说了这些,孙思邈停顿下来,问道:“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若有不对,还请将军纠正。”
“你说下去。”斛律明月冷冷道。
孙思邈笑笑,可心中却有分沉重,“将军这两个目标,都是极具魄力,也是很难实现,但对将军而言,世上本无不可能的事情。”
有志者事竟成,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斛律明月当然是个有志的人,不但有志,还有一统天下的大志!
“可让我奇怪的第三点是,将军似乎根本没有如何行动,就轻易地达成了这两个目标。当然,应该说差一点就达成了两个目标——如果宇文护没有死的话。”孙思邈有些感慨,“在这里,李八百起的作用,绝对至关重要。我是从建康开始,才怀疑李八百的真正的用意。”
“他的用意,不是重建四道八门吗?”斛律明月淡淡道。
“不是!”孙思邈肯定道,“他的目标,一直都是搅局,进而实现将军的两个目的!”
他说的实在奇怪,李八百一直和斛律明月势如水火,怎么会来实现斛律明月的目的?
“我到了建康,李八百随即到了建康,而在此之前,他就设下陷阱,陷害王远知。”孙思邈回忆往事,推测道,“当初甚至连张裕都认为,李八百如此做法,不过是将欲与之、必先去之,李八百一定要让王远知不容于朝廷,才能让王远知参与到四道归一的计划中。”
斛律明月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绝不是。”孙思邈摇头道,“他的目的就是打击茅山宗,陷害王远知,同时将我和王远知推到死地!他故意鼓动桑洞真,在紫金山劫持太子陈叔宝,事后又轻易地将陈叔宝交给我,表面上是示好,实际上是让我和王远知自相残杀。
“他知道王远知一定要反击,可是以陈顼的性格,无论王远知是否还击,都会让陈顼猜忌,进而分裂陈国和茅山宗的关系。他看似用张季龄要挟我去刺杀陈顼,实际上也知道绝无可能,用意无非是让我不容于陈顼。他算得极准,在张家虽然看似仓皇离去,但目的却已完全实现!”
所有人都认为李八百那时候失败了,但孙思邈知道不是。
斛律明月呢?知不知道?
“他成功地在陈顼和王远知之间造成了裂隙,分裂了陈顼父子的关系,给将军日后南下埋下胜机。他也使陈顼坚定了信念,将我送到周国,决心和周国一战。
“宇文护一直想取我的性命,可就算陈国将我送过去,以宇文护的性格,也绝不会用城池来交换。宇文护言而无信,定能进一步激发陈顼的恨意。淳于量知道宇文护和陈顼的性格,知事难为,但强为之,派出刺客送死,用意是断陈顼的后路,背水一战。
“而早在这之前,能让淳于量坚定信心的当然是将军,将军牺牲了张季龄,换取陈国的信任,适时派兰陵王出兵,对陈国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利好。可陈顼、淳于量只怕从未想到过,所有的一切,原来均在将军的算计之中。
“将军几乎成功,不但离间了王远知和陈顼的关系,造成陈国宫廷隐患,还让陈国自动出兵,而你等策应,坐山观虎斗,谋取最大的利益。
“若非宇文护突然死了,周国突然退兵避而不占,削弱了和陈国的冲突,将军的计划可说是完全的成功!”
孙思邈说到这里,沉默下来。
炉火已灭,只有余烟渺渺,房中和室外,几乎一样地冷。
轻轻放下了茶杯,孙思邈缓缓道:“将军计策深远,所有的事情都朝齐国有利的方向发展,但将军表面看起来几乎没做什么。”
茶水不但苦涩,也很冷,他也不想喝茶,接茶也是代表一种态度。
“世上少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因此我一直觉得,这里一定有我想不通的关键。”顿了下,孙思邈作出最后的结论,“所有的一切,关键都在李八百,不知将军可赞同我的看法?”
他脸上没什么迷雾,那一刻眼眸说不出的清澈,但也蕴含着分悲哀。
他明白了关键,但已有些晚。
斛律明月眼眸中似有锋芒一闪,终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斛律明月缓缓道:“听你这么说,你当然已想通了关键所在?”
“不错,问题的关键就是,李八百本和将军是一路的,李八百也如帛锦一样,早被将军收买!”
停顿片刻,孙思邈又作出了结论:“将军虽未插手建康一事,但李八百所为,完全是按将军心意行事,除了李八百早就投靠将军这种可能,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这结论他在见王远知前就有,去见王远知,不过是为了进一步的印证。
斛律明月抚摸着面前的茶杯,看着茶水上那模糊难辨的脸庞,突然问道:“你知道李八百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北天师道的高手,那没有被将军杀尽的一百零六人之一!当初我和寇祭司见将军之时,曾听将军说过,你并没有杀尽北天师道余孽,将军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斛律明月目露赞赏,也有分感喟:“孙思邈,你不但是个聪明人,你还是个奇才。别人说过的话,你看似糊涂,却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中。”
沉默片刻,又道:“但你可知道寇祭司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思邈不语,等待斛律明月的回答。
凝望着孙思邈,斛律明月沉声道:“据老夫所知,他也是北天师道的人。”
“寇祭司也是北天师道的人?”孙思邈目光微闪,突然道,“据我所知,寇谦之成立北天师道的时候,本有一百零八弟子的。”
“不错,不过寇谦之晚年,北天师道内部却有了分裂。”斛律明月哂然道,“齐、周、陈三国这三十年来,皇室变迁极剧,北天师道身为道统,却也不能免俗。”
“因此有两人离开了北天师道,一个去了苗疆?”孙思邈猜测道。
他其实对这点早有怀疑,寇祭司姓寇,很可能是寇谦之的血脉,寇祭司此脉远遁苗疆也是并不出奇,毕竟当年天师张陵在苗疆有极好的声誉,北天师道又和张陵有着不解之缘。
联想到寇祭司不但对冼夫人的事关心,还对齐国灭道一事很是热切,孙思邈暗自叹息。如今寇祭司已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不想还能从斛律明月口中得窥端倪。
斛律明月沉默良久,才道:“不错,寇谦之有一子去了苗疆,但他的夫人却去了草原,他的夫人一直没有在榜单之上。”
“寇谦之的夫人?”孙思邈目光微闪,他曾和王远知提及此事,这显然也是个关键。可他更关心的却是,寇谦之一百零八弟子中,内讧后,朝廷上榜的有一百零六人,寇祭司是那第一百零七个。
郑夫人如果不在榜单上,那第一百零八的人是谁?
“你知道他夫人姓什么吗?”斛律明月又问。
他堂堂一个将军,突然提及这般琐屑的事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孙思邈却一点不感觉不耐,反问道:“将军知晓?”
那一刻他心中只在想,原来斛律明月知晓一切事情,他知道很多事情,是因为冼水清,可斛律明月只有比冼水清知道的更多。
“寇谦之的夫人,本姓郑!”斛律明月淡淡道。
孙思邈顿有讶然,失声道:“姓郑?”
孙思邈本不是大惊小怪的人,郑姓也是寻常之姓,可他为何如此吃惊?斛律明月单独说出这事情,又有何目的?
室内沉寂,斛律明月又抿了口茶水,似在琢磨着什么,不多加解释,又道:“北天师道内讧后,上榜只有一百零六人。文宣帝下令灭道后,这二十年间,算上李八百,榜单已除名九十九…”突然犹豫下,叹道,“应该说是已死了一百人。”
孙思邈心思立转,若是旁人,或许不会留意斛律明月的迟疑,但孙思邈立即发现了问题。
斛律明月为人老辣,和北天师道纠葛多年,一面抗击外敌,一面主灭北天师道余众,肯定对上榜之人生死了如指掌,可他为何会有一刻的迟疑。
那偏差的一个人,又有什么玄机?
斛律明月却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人中,或者有李八百的兄弟、朋友和亲人,他和老夫仇深似海,那他为何会被老夫收买?”
“他若不和将军一路,没被将军收买,我实在难以解释太多事情。”孙思邈双眸如海,“建康之变,他成功陷王远知于不义、离间陈顼父子,甚至可说害死了张裕,若说在清领宫中,他还打着重建四道八门的旗帜,但建康之事证明,他更想灭了天师六姓。李八百恨齐国,但显然也更恨天师六姓。
“我从王远知口中所知,当年北天师道门下逃避将军追杀时,天师六姓少有援手,更多的反倒是落井下石。
“前几日长街之战,显然有人泄密,才让将军能提早准备。我曾猜测过泄密之人,或许是裴矩、郑玄,但其实最可能泄密之人,就是李八百!”
斛律明月听到这里,目光中精光微闪。
若是几日前,有人这么提及,肯定是滑天下之大稽,但这时候,斛律明月只是沉默。
“只有李八百将所有人底细摸清,只有李八百才能知晓众人的行踪。因此李八百让郑玄、张仲坚前往鸳鸯楼等待,五行卫随后而到。因此葛聪一击不中,本要离去,却被刘桃枝擒下,因为他的行踪,早被李八百掌握,也被将军掌控。
“而最关键的一点,李八百当时没有去杀兰陵王,反倒给了王远知真正的一击,长街之战,本来是将军和李八百设计的一个圈套。”
孙思邈说到这里,眼中终于有分怅然,“将军之意,就想凭此役将天师六姓一网打尽!”沉默片刻,又道,“恐怕还要补充一点,兰陵王行踪本是军中之秘,绝少有人知道,可李八百却知道,除了将军提前泄露给李八百知,我实在难想到其他的可能。”
长叹一口气,孙思邈感喟道:“因此当初在黎阳时,李八百跟上我,只怕也早在将军的吩咐之下,将军算计深远,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斛律明月轻轻鼓掌,沉寂的室内有“啪啪”声响。
“孙思邈,你实在不简单。你本是对其中瓜葛最无所知,偏偏是整理最清晰的一个。”
他这么说,并没有承认,但无疑肯定孙思邈所言绝非凭空揣摩。
“只是有一点你恐怕没有说清,李八百和老夫仇深似海,他为何要和老夫一块,做这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斛律明月眼中似藏着什么,这是他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他很少一个问题问上两遍。
难道说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其中还有玄秘?
孙思邈本是胸有定论,但发现这点的时候,反倒有了分踌躇。
半晌,他才道:“在我看来,事情本明显,将军恐怕早将今日对我之言,对李八百说过。李八百虽恨齐国,但更恨天师六姓,很多时候,仇恨会驱使人做任何事情。”沉吟片刻,他又推测道,“李八百肯和将军合作,当然还是因为将军有所承诺,而这种承诺对李八百来说,也是难以拒绝。”
斛律明月淡淡道:“或许老夫答应平反当年的错案,或许老夫答应,会让李八百重振北天师道?”
“不错,对大多北天师道门下而言,重建四道八门并不重要,若能重振北天师道,恢复寇谦之时盛况,无疑是最大的诱惑!”孙思邈看似肯定,但心中却隐约感觉尚有问题。
见斛律明月不语,孙思邈轻叹道:“可李八百却没想到过,他和将军合作本是极为险恶,他更没想到过,天师六姓被灭之时,他也无甚作用,‘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名言,因此将军最后的一步棋是,不但要借这次布局灭了天师六姓,还要杀了李八百!
“长街之上,杀了李八百的不是兰陵王,而是将军!
“李八百本想一走了之,但终究发现将军连他也想杀,无可退避这才和将军一斗,但终究死在将军的枪下。”
顿了片刻,孙思邈苦涩道:“将军一箭数雕之计实在让人佩服,可我既然知道将军所为,知道将军为了李八百牺牲了帛锦,之后又杀了李八百,试问如何会答应将军的条件,重蹈覆辙呢?”
他说到这里,蓦地感觉那无俦的压力又充斥着房间。
“啪”的声响,斛律明月手中的茶杯粉碎——碎得如雪,纷纷而落。

第四章

真身
斛律明月霍然望来,双眸精光有如利箭,他的一双手也如铁铸,虽无枪在手,同样可怕。
可怕的并非定军枪、问鼎箭,而是斛律明月这个人。
孙思邈没有怕,他端坐未动,只是安静地望着斛律明月,他再入邺城时,已决心解开混乱的症结,却不是用剑,而是用心。
他问心无愧,可斛律明月呢?
二人目光截然不同,其中蕴意亦是常人难揣。
房中气氛紧张,更过窗外寒风肃杀。
不知多久,那握杯成粉的手缓缓舒张,斛律明月也终于移开了目光,说道:“你不是李八百。”
他这句话中满是感慨,当然也有更多的意思蕴含。
孙思邈暗自舒了口气,刚才压力之巨,若非身在局中,绝对无法想象,他那一刻,也无法判断斛律明月是否会出手。
斛律明月若出手,他呢?是否会反击?
反击后,胜负并非孙思邈关心的事情,他只知道,二人若交手,不会有赢家。
“我的确不是李八百。”孙思邈微笑道,“但将军还是斛律明月。”
孙思邈当然不是李八百,但斛律明月不改,任何一个人在斛律明月眼中,都可能是李八百,也可能得到和李八百一样的下场。
他没有过多解释,他知道斛律明月会明白。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凝声道:“你什么都想到了,可你是否想到过老夫的处境?”
本是冷峻的表情,蓦地带分激动,斛律明月又道:“老夫老了。”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说这句话,第一次包含无尽的感慨,第二次却带着深深的忧虑。
孙思邈望着斛律明月鬓角的白发,蓦地也感觉分悲凉。
这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的将军,真的老了?可他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
“我明白将军的处境。”
“错了,你不明白。”斛律明月一挥手,截断孙思邈的下文:“自神武帝、文襄帝以来,大齐素来内忧外患,多经波折,不知经历多少磨难,才造就今日强盛的局面,老夫和孝先身负神武帝嘱托,不敢有一日怠慢。”
提及神武帝时,他神色现出少有的尊敬之意。
士为知己者死,斛律明月得高欢赏识提拔,对高家的忠心,没有人会怀疑。
“可老夫纵是天下无敌,很多事情,亦难一蹴而就。灭道二十年,如今老夫总算见到结束的希望,正要实现一统的愿望,可孝先死了,是被人毒死的。”
斛律明月神色是少有的激愤,也是少见的无奈,他毕竟也有无奈之时。
“敌人亡我大齐之心不死,老夫焉能无动于衷?或许只差一步,老夫就能将反齐之道一网打尽,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行动?”
孙思邈欲言又止,只是轻叹口气。
他理解斛律明月的想法,体谅斛律明月的苦衷,虽然他并不赞同。
“孝先身死,长恭尚难独挡一面,老夫却老了,若再无举措,难道眼睁睁看着周、陈壮大,道中反噬,灭亡齐国?
“孙思邈,你果然是个奇才,竟能将一切看得清楚。不错,一切是老夫布局,引陈攻周,趁机灭道,消除前行阻力,让我齐国能有机会一统天下。
“这本是孝先临终前定下的大计!老夫不做,哪个来做?”
孙思邈微微扬眉,心中感慨。
如此宏图大计,也只有段韶那种人杰才会想出,可也只有斛律明月才会执行得如此雷厉风行。
“老夫是手段狠辣,老夫是为了目标,做了很多你看似不应该做的事情,老夫也的确一直怀疑你…”顿了下,斛律明月缓缓道,“但老夫如今相信的人,你却是其中的一个。”
霍然站起,斛律明月目光咄咄,沉声道:“好,如果你不同意老夫的做法,你到了老夫的位置,你告诉老夫,该如何去做?”
室内静寂,风似稍停,有明月窥着世间冷暖,照得雪地惨白、斛律明月脸色铁青。
他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激动中带分怒然,可怒然中又夹杂着深切的无奈。
很多时候,愤怒往往已是到了无力解决的时候。
孙思邈静静地望着斛律明月,没有激动,也没有同情。激动不能解决问题,斛律明月也不需要同情。
他只是轻声道:“我想给将军讲个故事。”
“故事?”斛律明月一怔,缓缓坐了下来。
他纵有一腔怒火,但在孙思邈面前,却能逐渐平静下来,孙思邈或许做的事情不多,但能够让人心安。
“曾经有对父子…一直靠向城中运送石料赚钱。”
斛律明月微有错愕,但还能听下去。
孙思邈继续道:“但要采集石料,极为艰辛,送石料入城,路途也很遥远。从山上采料,每次运石下来,都是父子齐心拉车。”
斛律明月皱起眉头,饶是明睿,一时间也不明白孙思邈这故事到底要说什么。
“这父亲日渐老迈,但家中境况始终难有起色,因此父亲忧心忡忡,每次拉车时都尽力多装石料,恨不得一日就将山中的石料全部拉到城中换钱,一劳永逸。他也想有朝一日故去,可以让儿子拉车自立。”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已明白孙思邈喻指。
“那父亲一天天地多加石料,一天天地指挥儿子做事,热切希望有朝一日放手…”
“后来呢?”斛律明月忍不住问道。
“本来没什么后来。”孙思邈淡淡道,“故事就是故事,有时候结果不见得重要,关键是我们能从故事中得到什么。”
斛律明月怫然:“孙思邈,老夫不想被你消遣。”
“将军若不满意,我也可以讲下故事的几个结果。”
孙思邈沉吟片刻,又道:“一个结果就是,有一日父子正向山下运送石料,父亲又多加块石料,可那儿子已不堪重负,终究撑不下去,被碾压在装石头的车下。”
斛律明月眼角一跳。
顿了下,孙思邈皱眉道:“当然了,还有另外一个结果,那儿子已经厌恶了拉车,放手不干了,可那父亲却不自知,结果是…”他并未说下去,结果很多,但难有让人满意的结果。
斛律明月眼眸中煞气陡现,霍然站起,却又缓缓坐下,一字字道:“你若是那父亲,该如何去做呢?”
他口气中满是肃杀,双拳再次握紧。
故事简单,他从中听出了什么?
“我若是那父亲…或许可以什么都不做。”孙思邈叹口气道。
斛律明月诧异:“什么都不做?”
孙思邈点头道:“不错,什么都不做,或许并非所有人都如父亲一样的想法,或许那儿子需要歇歇,或许那儿子想做点自己的事情,也或许石料未见得再是城中想要的东西。可能的结果很多,就如世间虽有百花齐放,炫人眼目,但万般繁华,终究不过是花开花谢。”
轻轻将茶杯放到桌上,孙思邈道:“谢谢将军的茶。”他转身走了出去,似算定斛律明月不会阻拦。
他走到门前,斛律明月突道:“孙思邈…”
孙思邈止步,缓缓转身过来,目露询问之意。
沉默许久,斛律明月才道:“逼你去周国,的确是老夫的算计,但李八百数次要置你于死地,并非老夫的吩咐。”
他说完后,摆摆手,轻叹一口气。
孙思邈目露思索之意,考虑着斛律明月说这句话的意思。
斛律明月绝非是推责之人,齐国大小事情都会一肩担当,他当然不会把责任推到死人李八百的身上,他这么说,究竟是何用意?
或许,李八百所为,还有孙思邈没说到的用意?
斛律明月没有解释,孙思邈也未多问,微笑道:“多谢将军提醒。”他只说了这一句,缓缓转身离去。
门启门闭,斛律明月未再挽留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房中,神色间带分落寞,喃喃说了一句:“终究只不过是花开花谢?”
风萧瑟,斛律明月缓缓地走出了房间,仰头望天。
天有月,月正明,明月萧索。
他背负双手,呆呆地望着那明月许久,再次叹了口气,叹息声如雪的霜冷、风的喘息。
缓步走到斛律琴心房前,他立了片刻,轻轻敲了下房门,不闻声响,推门走了进去。
房中正暖,斛律琴心盖着被子,闭着眼眸,似已经熟睡。
斛律明月目光从女儿脸上掠过,到了地面上,扬了下眉头。
地上水渍未干,似雪消融,斛律琴心的绣鞋旁,也有水渍。
斛律琴心方才出去过?她出去做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是否在装睡?
念头转动,斛律明月目光中渐渐带分冷厉,似要开口,但不知为何,冷厉的目光锋芒渐去,他缓缓转身,离开了斛律琴心的房间。
他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房门关上,床上的斛律琴心立即睁开了眼,眼眸中带分困惑,但很快转为坚定,喃喃道:“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斛律明月出了房间,不等回房,雪地中突然传来脚步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