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看了冰儿一眼,摇了摇头。
冰儿并不抬头,可娇躯在风中不知是冷还是怎地,瑟瑟发抖。
穆提婆也瞥了冰儿一眼,缓缓道:“其实冰儿和奴家关系不错,在奴家下定决心去救先生前,冰儿也找到了奴家,苦苦哀求奴家救先生一命…”
他顿了下又道:“可她一直不信我救了先生,有一日独自落泪,我见到了她,问清楚原来她是在担忧你,向她许诺,先生若再入邺城,就安排她和先生见面…今日冰儿来此,本是我安排的。”
孙思邈微有动容,穆提婆说得简略,但此情此心,让他怎能无动于衷?
冰儿霍然抬头道:“穆大人…你…”
“你怪我不该说吗?”穆提婆淡淡道。
冰儿又羞又怕,连忙摇头,想要离去,可又挪不动脚步。
穆提婆转望孙思邈道:“她说孙先生是个好人,当年曾救过她的亲人,说只要奴家能救出先生,随便怎样都听奴家的。冰儿,这句话我可说错了?”
冰儿娇躯有些僵硬,但终于点了点头,脸色渐转苍白。
孙思邈又扬了下眉,他救人无数,自己也记不得许多,如今连冰儿姓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父母是哪个。
他知道的是,穆提婆这人虽是阴柔,但自有主见,让他和冰儿在此相见,绝非只谈些闲话。
“知恩图报的事情,越来越少见了。”穆提婆有些感慨道,“为帮父母还恩,连命都不要的女子更不多见…可冰儿要救孙先生,绝不仅仅是为了还恩吧?”
冰儿娇躯又颤,已不敢抬头。
风吹竹叶千般响,此情无声胜有声。
孙思邈见冰儿这种情形,脸上迷雾又起,他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但也解不开千回百转的情结。
穆提婆目光转动,突然一笑道:“冰儿,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帮你做到了,是不是?”
冰儿缓缓点头,咬牙不语。
“可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呢。”穆提婆又道。
冰儿脸色苍白,望向穆提婆道:“穆大人究竟让冰儿做什么呢?”她没有去看孙思邈,心中却有分凄然。
相见原来终究是为了分别,可她不后悔见此一面。
“我想让你嫁给孙思邈,不知道你能否做到?”穆提婆轻声道。
冰儿霍然抬头,又惊又喜的表情,许久才颤声道:“什么?”
她苍白如玉的脸蓦地又涨得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孙思邈却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穆提婆望着孙思邈,缓缓道:“冰儿对先生一往情深,奴家也是感动,就想做个冰人,为先生牵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道:“穆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不过什么?”穆提婆追问道,“难道先生觉得冰儿配不上你吗?”
冰儿本是红云般的脸又转苍白,见孙思邈久久无声,突然道:“穆大人,冰儿做不到你的要求。”
穆提婆一怔,蹙眉道:“你说什么?”
冰儿不敢去看孙思邈,咬牙道:“冰儿不能答应穆大人,请穆大人见谅。穆大人若有别的要求,冰儿死都可以。”
说到最后的时候,冰儿身躯已有些摇摇欲坠,一转身,竟然跑着离开,全然不顾穆提婆的吩咐。
有风吹幽竹,黑夜中似有呜咽之声。
穆提婆立在那里,望着冰儿离去的方向,眼中有分古怪之意。
许久,他才转头望向孙思邈道:“她拒绝,是不想让你为难的…”
他是个男人,可他有着比女子还细腻的心思。
孙思邈仍旧沉默,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在这些方面,有些木讷,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心中仍有难以面对的情结。
“她本千肯万肯的,但她知道你不愿意,她绝对不想让你难做,也不想让你得罪我,因此才拒绝了我。”穆提婆叹口气道,“这样的女人,不多见的。”
孙思邈道:“因此穆大人会照顾她的?”
穆提婆淡淡道:“凭和先生的关系,奴家若在宫中,照顾她当然不是问题,可奴家若是不在宫中了呢?”
孙思邈道:“穆大人说笑了。”
“这世上本没什么恒久的事情。”穆提婆若有所指道。
孙思邈沉默半晌,赞同地点头。
穆提婆目露感怀,缓缓道:“爱一个人没错的…”
“当然。”
“一个人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没有错的…”穆提婆淡淡道。
孙思邈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穆大人说的对。”他知道眼前这男子,本有许多不同于世俗的见解。
穆提婆眸光微闪,轻淡道:“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哪个人,好像就有点问题了?”
见孙思邈不语,穆提婆一字字道:“先生是爱斛律琴心的,这句话,不知道奴家有没有说错?”
孙思邈沉默,脸上又浮出迷雾,扭头望向了远方。
远方宫灯闪得虽灿烂,可光晕中总是带着那一分孤单的落寞。
相见难,难相见,可相见后,不过匆匆一面。
爱难言,爱艰难,有些人的相爱,注定隔着万水千山…
第七章
图谋
穆提婆目光如同亭前挂的那盏宫灯散发的光芒,朦胧中带分难以琢磨。
他当然知道斛律琴心,他甚至曾向斛律家提亲,想迎娶斛律琴心。
当初在仙都殿时,斛律琴心乔装成慕容晚晴,他就已认出斛律琴心的底细,因此借口要将斛律琴心留下来。
不过一切都被斛律明月拒绝。
穆提婆要娶斛律琴心,是因为他喜欢斛律琴心?他认为和孙思邈本是情敌,因此才用冰儿束缚孙思邈?
孙思邈没问,穆提婆也没说。
很多话本就不必问,因为问了也不见得有答案,不问也不见得没有答案。
二人沉默相对良久,穆提婆嫣然一笑,柔声道:“看来先生虽是大才,但在某些问题上,也是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孙思邈笑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常人,我也喜欢当个寻常人。”
“因此当年先生也能一怒为红颜,甚至为爱舍却生命?”穆提婆若有所思道。
孙思邈笑容突变得说不出的苦涩。
这本是他胸口一直以来的痛,虽因宇文护的一句话而减轻,但惆怅仍在。
穆提婆眼中却有分钦佩之意:“奴家说出这些,并非想要刺伤先生,而是想告诉先生,奴家很钦佩先生的这种勇气…”
轻轻叹口气,穆提婆幽幽道:“一人为心爱的人做什么,都不为过,能为心爱的人去死,更是世上难得的真爱。”
孙思邈听他说得渐渐执着,皱了下眉头。听穆提婆又道:“奴家知道先生还记挂着十三年前的柳如眉,可奴家想奉劝先生一句,人总是活在当下是不是?”
“多谢穆大人的好意。”孙思邈缓缓道。
穆提婆听他说得诚恳,又是一笑,竟是颇为妩媚的样子,只是朦胧的灯光下,未免显得诡异些。
孙思邈没露出丝毫异样,只是道:“每个人都有难题要去解决,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不能解决这个难题,而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穆提婆感觉到孙思邈的言下之意,默默体会。
“我们不能面对,于是就选择了逃避,可逃避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只能让一切困难反复地出现在面前。”
“先生要说什么?”穆提婆问道。
孙思邈凝望他道:“我想说…很多事情要解决,要去面对,也要用时间。”他知道一些人难得改变,但他还是希望穆提婆能琢磨他说的深意。
穆提婆以为明了孙思邈的意思,轻淡一笑道:“可留给先生的时间不多了。”
“哦?”孙思邈有些不解。
“据我所知,兰陵王不日就要回转,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要迎娶斛律琴心。”
穆提婆目光凝在孙思邈的脸上:“先生若喜欢斛律琴心,最好早点决定。”
他这话说得奇怪,他和孙思邈本像是情敌,可不知为何,居然有点鼓动孙思邈和斛律琴心在一起的意思?
孙思邈沉默片刻道:“多谢提醒。穆大人还有别的事情吗?”
穆提婆笑笑:“其实奴家的确还有一事不解,不知先生能否释疑呢?”
“穆大人请说。”
穆提婆转目望向森森宫阙,缓缓道:“‘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这两句谶语真的那么难解吗?”
孙思邈不答反问:“穆大人难道知道谶语预言着什么?”
“百升为一斛…这点先生当然懂得?”
孙思邈脸色变了下,轻轻叹了口气。
谶语虽隐秘,对他来说,并非难题,这谶语出现,针对之人当然就是斛律明月。
百升为一斛,暗指斛律明月姓氏,而明月说的就是斛律明月的字。
如今斛律明月身在齐国,齐国都城为邺城,可明月居然能照到长安,就是说斛律明月能灭周一统天下,这对齐国来说本来是好事,但前面还有一句说百升飞上天,却是暗指斛律明月灭周前要当天子。
他能当哪国的天子?难道是齐国?
这当然是齐国的大忌!
孙思邈不信什么谶语,但知道这谶语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难免有些忧心。
“先生其实什么都知道的,是不是?”穆提婆道。
见孙思邈沉默,穆提婆坚持道:“斛律将军一直对先生不善,奴家本以为…先生会借这个机会说些什么,可先生什么都没说。”
“穆大人错了。”
“奴家哪里错了?”穆提婆睁圆了眼睛,颇为不解。
“虽然斛律将军一直对我有些猜忌,但我却从未把斛律将军看作敌人的。”孙思邈缓缓道。
“斛律明月如此待你,你难道一点不恨他吗?”穆提婆诧异道,这种感情,他不能理解。
孙思邈笑笑,恢复了从容平静:“他怎么待我是他的事,我是否恨他,本应由我控制。”见穆提婆苦思不解的样子,孙思邈诚挚道,“因此…我希望穆大人能好好想想。”
“想什么?”穆提婆皱眉道。
孙思邈心中微叹,只是道:“若穆大人没有别的事情,我倒想出宫了。”
穆提婆凝望孙思邈良久,似还要说什么,终于挥挥手,有宫人从暗处走出,带着孙思邈向宫外走去。穆提婆望着孙思邈远去的背影,眼中有分幽怨,低语道:“我倒也想好好考虑…可是…”
夜深沉,冷风如刀。
齐国的冬天这次来得特别早,似乎也特别的冷。
孙思邈出了深宫,立在长街上,辨别了方向,缓缓向寇祭司住的客栈方向行去,微锁着眉头。
城外谶语蓦地出现,将邺城卷入了动荡迷离之境,他明白谶语的用意,可一直不能确定是谁做的文章。
李八百?杨坚?或者另有其人?
微吸口冰冷的空气,孙思邈振作精神,走进了客栈。
他记得和寇祭司分开时,寇祭司曾有话要和他说。他早知道寇祭司出了苗疆,并非仅仅是想帮他完成冼夫人的心愿,寇祭司还有个切身的目的。
寇祭司一直遮遮掩掩地不说,自从孙思邈在将军府质疑斛律明月后,寇祭司突然转变了态度,难道说他也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寇祭司知道许多道中秘事,他在当年,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孙思邈想到这里的时候,问明了寇祭司住的房间,走到了门前,轻轻地敲了下房门。
“咯吱”声响,房门没有上闩,自动地开了。
房中有孤灯一盏,寇祭司侧对房门而坐,呆呆地望着孤灯,似在思考着什么,竟没留意孙思邈的到来。
孙思邈微笑道:“深夜打扰…”
他话未说完,心中蓦地有分惊凛,脸色陡变,低声道:“寇兄?”
不见寇祭司响应,孙思邈身形一闪,就到了寇祭司的身旁,伸手一搭他的肩头,一颗心沉了下去。
寇祭司被孙思邈轻轻一碰,就仰天倒了下去!
他脸色如常,双眸睁着,里面似乎闪动着孤灯映照的光芒…
可他死了!
孙思邈自幼学医,更经昆仑十三年的磨炼,医术更上一层楼。虽说不能活白骨,医死人,但对人真死假死一望可知。
他方才入房间时,就感觉有些不对,手一触碰寇祭司肩头,观其双眸,就知道寇祭司已经死了。
寇祭司怎么会死?
孙思邈震惊之下,还是伸手触摸一下寇祭司的鼻息。他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只盼奇迹出现,让他还能够救寇祭司一命。
触手冰凉,孙思邈心中更寒,只因为他发觉左右手竟微有麻痹之感。
他立即发现一点,他中了毒!
凶手不但杀了寇祭司,还在他身体上下了毒?凶手的目标不但有寇祭司,还有他孙思邈?
一念及此,孙思邈立即运气双手,就要将从肌肤侵入的毒素硬生生地迫出来。
“喀嚓”一声响,窗户破裂,一道剑光毒蛇般从窗外闪入,直奔孙思邈的咽喉。
孙思邈全力迫毒之际,身形已摇摇欲坠。
那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剑!
孙思邈突退一步——只一步,那剑锋堪堪擦着他的脖子而过。
禹步!
孙思邈虽摇摇晃晃,但还能运用禹步,闪开那剑后迅疾又走了六步,而凶手几乎同时刺出了六剑,却剑剑刺在空处。
房间不大,孙思邈摇摇晃晃却如闲庭信步,剑光如电,闪在丈方卧房,但七步毕,孙思邈仍旧毫发无伤。
凶手暗自心惊,从来没想孙思邈在身中奇毒的情况下,反应还能这般迅捷,断喝一声,长剑高举,直劈了下来。
孙思邈这时已看清对手一身黑衣,脸蒙黑巾,全身除了一双眼,一双手外,尽数藏在了黑色之下。
那凶手剑做刀使,一剑劈来,竟有力士开山之威,狂风大作。
孙思邈似不堪狂风卷来,直荡到房门前,避开那狂猛的一剑,可在那之前,袖口一道青光射出,击在那凶手的手腕之上。
凶手只觉得手腕一震,五指乏力,松开了剑柄。
长剑“当”的大响,砍在地板之上。
那凶手一惊,见孙思邈双眸精光闪动,已无方才中毒的模样,几乎毫不停留的一个鱼跃,从窗口倒翻了出去。
孙思邈这才有工夫喘了口气,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击在地板之上。
他运气逼毒之际,凶徒趁机出手,他虽击退凶徒,但那毒素终侵入他的筋脉。
可那一口血喷出后,毒素已随鲜血排出八成,他精神一振,立即也跟随凶手穿窗而过,上了房顶。
有月明,照得屋顶雪色如霜。
远远的屋脊上有一黑影正在急奔,孙思邈长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也沿屋脊追过去。
凶手究竟是谁?目的何在?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微有痛楚,孙思邈眸中闪动少有的愤怒光芒。
他厌恶杀戮,可始终难以摆脱杀戮,他如此迫切地追凶,并非为了自己,却是想为寇祭司讨回一个公道。
寇祭司本与世无争,为何也要遇害?
或者说凶手真正的目的是他孙思邈?
他轻功虽高,凶手毕竟早走了片刻,而且轻身功夫也是极为高明,等他追到方才凶手所在的屋脊处,对手早不见踪影,只有一行脚印沿着屋脊的白雪一路向东。
孙思邈顺着那脚印追去,奔出盏茶的工夫,蓦地发现屋脊脚印消失不见。
他略作犹豫,从屋顶跳到一条巷子中,又发现巷中留有一行脚印,那脚印只沿着巷子走了几步,又消失不见。
若是旁人,只怕会不明所以,孙思邈立即纵身上了一侧的高墙跃了进去。
凶手一路行来,到这里翻墙而过,难道说这里是凶手的巢穴所在?
孙思邈一过高墙,略怔了下,高墙后是一极大的后园。
冬日萧条肃杀,花草枯槁,后园满是荒凉。
凶手脚印从后园一直延伸了出去,过了后园,到了青石板铺成的庭院后,消失不见。
前方现出了排厢房,其中一间内有灯火闪动。
孙思邈没有直扑那间厢房,反倒止住了脚步,蓦地向后望去。
琴声突发,一人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背后,一剑狠辣地刺向他的胸膛。
刺客在此有埋伏?
剑映月光,明亮了孙思邈的双眸,他念头闪过,动也未动。
眼看那剑将将到了孙思邈胸口时,蓦地止住,一寸寸地缩了回去。
剑光寒亮,冷漠了那使剑之人清亮而又憔悴的脸庞。那脸上本有意外和惊喜,可那一刻却被剑的冷漠伪装。
“你来做什么?”斛律琴心垂下了长剑,也垂下了目光。
孙思邈反问了一句:“这里是东柏堂…将军府吗?”
他虽知将军府就是东柏堂,但只来过一次,不想顺着凶手的足印,竟一直追到将军府内。
难道说刺客是从将军府出来的?
斛律琴心脸色数变,终于只是道:“你走吧,我当没有见过你。”
“我既然来了,怎么会走。”孙思邈道。
斛律琴心花容失色,持剑的手有些发抖:“你白天时不能和我义父交手,到晚上也不会多一分胜算!”心中却想,他和义父交手,我会帮谁?
孙思邈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对将军不利吗?”
“不是吗?”斛律琴心忍不住道,蓦地脸色异样,持剑的手抖了起来。
她那一刻只是在想着,他不是为了将军,那是为了我吗?
就听孙思邈道:“我是为了杀人凶手来的。”斛律琴心娇躯立僵,蹙眉道:“杀人凶手?”
“不错,此人杀了和我一起来的寇祭司,又要暗算我。”孙思邈沉吟道,“我追他到了这里…”
斛律琴心一颤:“凶手是谁,你看清了吗?”
她那一刻突然有个猜测,只是实在惊心,不敢深想下去。
孙思邈摇了下头,一字字道:“我虽不知他是哪个,可一定会把他找出来!”他口气中不但有少见的愤怒,还有无边的决心。
斛律琴心又是一抖,迟疑道:“那你还在这做什么?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去找凶手,不然…”蓦地发现孙思邈向她身后望去,斛律琴心立即收声。
她缓慢地转头望过去,发现不远的树下站着一人,看起来比树还要高大。
树倒下的时候,那人看起来都不会倒下。
那人正是斛律明月。
天上月明,可也亮不过斛律明月眼中的锋芒。
孙思邈望着他,他也在望着孙思邈:“你不用找了。”
“哦?”孙思邈应了声,目光中满是询问。
斛律明月踏前一步,一字一顿道:“凶手就是我!是我杀了你的同伴!”
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周身乏力,脑海嗡鸣,她早有这个怀疑。
如果孙思邈白天说的是真的,那齐国灭道一事本就理亏,斛律明月更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
祖珽肯定早知道真相,因此才会那么害怕,他怕揭穿真相后,斛律明月会对他不利,齐国上下,所有人对斛律明月都是又敬又怕。
斛律明月不会败,也不能败,他绝对不能容忍这件事的真相泄漏出去。
因此他虽在白日放过了孙思邈和寇祭司,但到晚上随即杀了寇祭司,又想除去孙思邈!
除了斛律明月,这天底下还有谁会对这两人同时下手?
孙思邈表情蓦地变得极为复杂,似有愤怒,似有悲哀,其中似乎还有些怜悯之意,他缓缓地吸气,双拳已经悄然握紧。
斛律明月将他的细微举动全部看在眼中,冷哂道:“听闻你习得了天衣剑法?”
不闻孙思邈否认,斛律明月又道:“天衣无缝,天衣无敌。”
孙思邈终于开口:“天衣或许无敌,人却有敌。”
“不错,你我始终会成为敌人。”斛律明月目光一闪,“当日邺城匆匆一别,我一直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孙思邈皱眉道。
“遗憾未能让你放手一搏。”斛律明月仰望明月,淡淡道,“幸好今日又有了机会,你昆仑苦练十三年,想必深得天衣剑法的精髓,我很想领教你的天衣剑法。”
他话一落,又上前了一步。
斛律琴心虽不想退,但实在挡不住那如山岳般的压力,向旁退了一小步。
孙思邈仍未动,只是摇摇头道:“我不会出剑的。”
“你不敢?”
斛律明月身形一凝,眼中厉芒一闪。
这对高手来说本是极大的侮辱,连斛律琴心都已看出,斛律明月已决定和孙思邈一战,无论孙思邈是否动手。
她忍不住想要放声高呼,让孙思邈出手,因为孙思邈若出手,还有一线生机。
孙思邈沉默许久,缓缓松开双拳,这才道:“是的,我不敢。”
风吹枯树,残雪零落。
孙思邈脸上迷雾尽去,呈现的只是孤独——孤独地面对着那沛然无俦的压力。
这句话是很多人死都不肯说的,更何况是他这种人,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那压力渐渐地消散,斛律明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思邈,重复了一遍:“你不敢?”
这句话是他死都不肯说的,他和孙思邈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是,我不敢——我不敢出手,因为我怕出手后,只能让错的更错。”孙思邈道。
斛律明月全身骨骼突然如爆豆般响了起来。
孙思邈却无畏惧,缓缓道:“我一直认为,武力只能让人屈服,但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问题还是问题,并不能因为你杀了我而解决。”
“可你杀了我,就能为寇祭司报仇了。”斛律明月冷漠道。
孙思邈冷静道:“我眼睛未瞎,知道若是将军出手,何须用毒暗算?”
用毒暗算的伎俩或许巧妙,但绝非高傲的人所为。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载,杀人难以尽数,但从不会用毒,更不会暗算!
斛律明月一张脸似如坚冰:“或许是我的手下动的手?”
孙思邈道:“若是将军的手下动手,肯定干净利索,如何会将我引到这里?”
斛律明月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件事或可瞒过很多人,但对于孙思邈和他而言,无可遁形。
“记得我初到邺城时,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孙思邈回忆道,“将军说过,‘错了就错了,总得有人担当。’”
斛律琴心记得这句话,当初她和张仲坚去劫狱,被斛律明月派伏兵拦截,斛律明月就是用这句话逼孙思邈接了三箭。
想到这里,她心中难受,忍不住垂下头来。
那一箭伤了孙思邈,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不能忘却的印记。
“说过能如何?”斛律明月回道。
孙思邈轻淡道:“将军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不是将军的错,将军本不用揽在身上。”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言下之意当然是,如果是斛律明月的错,斛律明月也一定要担当!
斛律明月无语。
孙思邈静静等待片刻,静静地离去,竟不再去追凶手的下落。
冷风残月,寒树影孤。
斛律明月在月下的影子,看起来比寒树更加的孤独。
他没有出手,任由孙思邈离去,许久许久,才开口道:“你方才认为义父是凶手?”
斛律琴心微颤,不敢隐瞒,默默地点点头。
“可孙思邈却不这么认为。”斛律明月萧索道,“你是我的亲人,反倒怀疑我,他是我的仇敌,反倒信我。”
事情听起来有些好笑,可斛律琴心却笑不出来。从她的角度望去,除了能见到斛律明月威严的身影,还有他鬓角的白发。
斛律琴心突然有分悲哀,她感觉义父已老迈,虽然他仍旧是天下无双的将军。
“有人杀了寇祭司,暗算孙思邈,却将孙思邈引到这里来了。”
斛律明月望着苍穹,喃喃自语道:“寇祭司身为苗疆第一祭祀,无论本事用蛊都是一流,能杀他的人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