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又道:“陈顼当上贵国天子不过数年,旁人虽不说,但他心中一定很是不安…”
他虽是推测,但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顼是被大哥陈蒨用数城换回,本应感恩图报,可结果是,陈顼反废大哥的儿子,自己当了皇帝。
虽说权欲之下,骨肉亲情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陈顼毕竟还是个人,会有不安,更何况陈蒨皇位的获得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他是杀了陈霸先的亲子后才得。
陈顼这个皇帝做得很有点心虚。因此陈顼一直想安抚民心,更想安抚自己的内心,这才造出玉玺失窃的假象。
然后他再传出寻龙一术的谣言,请王远知前来。
寻龙一术本假,但玉玺并未失踪,王远知寻回并非难事,王远知当然也会配合这个计划,因为他不但可借此取得陈顼的信任,还能趁机扩大茅山宗的威望。
传国玉玺如果能够失而复得,就可说明陈顼受命于天,百姓群臣无知,或许因此拥护陈顼。
吴明彻、徐陵这些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渲染寻龙一术,真正的用意却是宣扬陈顼的受命于天。
一切都是陈顼自欺欺人的把戏,不过陈顼却没想到过,陈叔宝会因为玉玺失窃去了响水集,陈叔陵更早动了玉玺的念头,更为波折的是,李八百也参与了此事,这才掀起了轩然大波。
孙思邈终于将一切想得透彻,可却没有再说,他没有豁然开朗的意味,心中反倒有分悲哀之意。不为自己,只为一些人的痴迷难以解脱。
风更冷,咳声不停,孙思邈终道:“天寒了,将军小心身体,请回吧。”
淳于量最后看了孙思邈一眼,那目光中有歉然,也有萧索,他默默地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知是忘记还是怎地,竟没有去拿那掉在笼外的铜钥匙。
灯光昏暗,照在铜钥匙上,泛着微薄的光芒。
孙思邈见了,眼中也有光芒闪烁,陡然间皱了下眉头,突变了脸色。
淳于量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敢回头去望,他那一刻只想走得远远的,因为他实在做不了更多。
至于明天的事情,他头一次有了推到明天去想的念头。
只是他还在庭院时,望着院中梧桐萧索,突然脸色也变。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颤动——那不是来自心底,而是来自地底的颤动。
沉雷闷生,江陵城那一刻,如同都在颤动!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北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淳于量虽不良于行,毕竟久经疆场,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有千军万马涌了过来,心中大惊,转动轮椅才出院门,就见长街警声连连,有百姓兵士涌上了街头。
城守萧思归早披甲出门,见到淳于量,立即道:“淳于将军,好像有大军犯城,我去看看。”
他翻身上马,直冲外城。
淳于量等不及消息,早命手下推着轮椅向城北,未到半途,就有兵卫禀告:“淳于将军,有兵到了江陵城北,敌人究竟是哪路,还不知道。”
淳于量心中惊诧,却终于到了城北,登上城门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夜正浓,月淡星繁,可城下的火光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繁多。
那铺天盖地的火光从远方蔓延而来,气势汹汹,如银河般流动,到了城北仍未止歇,向左右流淌过去。
不大的工夫,有兵士来报。
“敌军封了城东!”
“敌军到了城南!”
“敌军困住城北!”
半个时辰的工夫,敌军铁骑铮铮,已将整个江陵城困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第八章
救难
江陵城大乱,城中百姓早被惊醒,喧嚣阵阵。
萧思归见敌势浩大,立即召集了城中的陈兵分赴各面城门把守,自己却抢到淳于量身前道:“淳于将军,墙头危险,请将军到城下躲避。”
淳于量见他虽有紧张之意,却不慌张,暗自赞许,缓缓道:“城中有多少守军?”
“不到五千人。”萧思归脸有愧意,紧接着又道,“敌人四面围城,来意不明,末将已分派人手守住江陵城墙四面,剩下千人左右随时支援,可只怕城久失修,敌人众多,难守几日。”
以前的江陵城虽繁华,但梁元帝被杀城破时,曾遭西魏军屠城,眼下甚为萧条,目前虽被陈国占领,但不过是陈国在江北的一座孤城,难有作为。
因此陈国在这并未留下多少兵力,只做前哨,一等有战事发生,当先预警,很快会撤兵过江到江南镇守。
萧思归身为城守,当知朝廷的用意,日夜警惕,也派前哨监视北方襄阳的动静。
襄阳如今为周国南侵前锋战线,势力雄厚,周国若出兵,必经襄阳。
可萧思归怎么也没料到,敌人突至,前方哨兵竟无半分消息传来,难道说来敌并非周兵,还是说周兵来势迅疾,竟将他安排的前哨杀得干净?
无论哪种情况,显而易见,众人都成了瓮中之鳖,萧思归虽惊,但知道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固守待援,盼江南的陈军知道消息,来救江陵。
可消息能否传出,陈军是否来援,萧思归心中没底。
淳于量举目望去,只见到城下的火把几乎要延到了天边,沉吟道:“他们趁夜前来,围而不攻,立威之意甚浓。只怕…”
心中想到,江陵城民生疲惫,没什么可掠夺的,敌人竟以十倍兵力围城,杀鸡用牛刀,这种事情,只有那个疯子才能做得出来。至于疯子是哪个,他心知肚明。
顿了下,淳于量吩咐道:“你多派兵士安抚下城中的百姓就好,他们就算要攻城,也要明天派人来找我谈谈再说的。”
他吩咐完后,下了城头回转城守府中,却不去见孙思邈,只召来个亲信询问孙思邈的情况。
那亲信道:“将军,孙思邈只简单地吃了几口饭,就坐在笼中入定了。如今城外有警,要不要多派人手看守孙思邈?”
淳于量摇头,摆手让亲信退下,呆呆地坐在轮椅之上,陷入了沉思中。
城中渐转安静,终于到了天明。
有脚步声急骤,萧思归匆忙赶来道:“淳于将军,来的是周军,他们果然派使者前来,说要见淳于将军。”
他满是钦佩之意,暗想都说陈国淳于量虽是不良于行,但运筹帷幄,实为陈国第一将军,今日见将军推测精准,果然名不虚传。
淳于量印证猜测反倒略有惊心,暗想自己昨日黄昏才到,周军竟已知晓,难道说城中早有了周国的细作?
他虽惊凛,还能镇静道:“他们来了几人?”
“只有一个,说叫裴矩。”萧思归道。
淳于量微皱眉头,他并未听过裴矩这人,心道那疯子身边有高手能人极多,怎么从未听过有个叫裴矩的?终究只是点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在兵卫的跟随下,府外走进了一人。
淳于量举目望见来人,心头微震。来人身着蓝衣,额头宽广,鼻梁通天,颌下胡须一缕,凭添许多儒雅之意。来人像个儒生,可淳于量却知道这人绝非儒生。
来人更像是道中之人——却不属各道。
来人也在观察着淳于量,见淳于量衰弱如此,眼中不由露出分讶然,转瞬施礼道:“裴矩见过淳于将军。”
他态度不卑不亢,虽在天下名将面前,亦是从容自若。
淳于量见过使者无数,或卑恭,或傲慢,或心怀鬼胎,目的可说是一望得知,但见这人如此,反倒琢磨不透他的心意,更是惊凛。
咳嗽几声,他掩口道:“裴…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呢?”
“淳于将军何必明知故问?”裴矩哂然一笑道,“将军莫非忘记和敝国大冢宰的约定?”
萧思归听到“大冢宰”三字时,微微一怔,就听淳于量道:“我国的确和贵国的宇文丞相有过约定,以奉孙思邈换回鲁阳周边六郡,可贵国蓦地兴兵来到江陵,所为何来?”
裴矩哈哈一笑道:“敝国大冢宰心急,和孙思邈已十三年未见,知将军押送孙思邈到了江陵,等不及孙思邈前往长安,因此亲率大军十万,与将军、孙思邈会猎江陵,想将军定然喜悦。”
一言落地,淳于量忍不住剧烈地咳,萧思归却震骇万分。
会猎江陵?裴矩说得客气,可会猎搞不好就要死伤无数。
周国兴兵十万前来?小小的江陵城如何能挡?
孙思邈究竟有何能力,能让周兵大军前来?
可最让萧思归震惊的却是,此次领兵的居然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护?
萧思归在陈国虽没什么名望,但久在前锋,对周国情况也是颇为了解。
周国最有名的不是经常和齐国交锋的韦孝宽、梁士彦等名将,亦不是垂手长安,统领周国的皇帝宇文邕,而是虎踞龙盘在关中的关陇门阀。
得关陇门阀拥护,才能得关中天下,未得关陇门阀的推崇,就算天子之位也坐不安稳。
而关陇门阀最负盛名的是八姓柱国,独孤信的独孤家族就为其中一姓,可在八姓柱国中,眼下最具权利的却非独孤姓,而是宇文姓。
宇文邕坐拥天子之位,但所有人均知那不过有名无实,周国眼下最具权势的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泰之侄宇文护!
大冢宰就是朝廷的宰相,当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宇文护这个大冢宰,却没有人敢在他的头上。
皇帝都不能!
西魏恭帝年间,宇文泰身死,诸子年幼,宇文泰临终前命八姓柱国中的宇文护、独孤信、赵贵等人掌管国家大权。宇文护一天都等不及,当下迫使西魏恭帝禅让,扶植宇文泰之子宇文觉登上皇位,周国建立。
而在西魏恭帝禅让之后,宇文护就杀了他。
宇文觉登基不久,对宇文护不敬,宇文护先下手为强,废黜毒死宇文觉,另立宇文泰之子宇文毓为周明帝。可后来发现,宇文毓极为聪明能干,威望渐增,宇文护猜忌心极重,再次下手,又杀了宇文毓,再立宇文泰第四子为帝,亦是当今周国天子宇文邕。
天子为龙,可这个宇文护短短数年光景,竟连杀三位天子,手段之狠,屠龙数量之多,不但可说空前,甚至可说是绝后。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蓦地兴兵十万前来江陵,萧思归听了,怎不心惊?
更何况当年江陵城破,梁元帝身死,也是宇文护、于谨兴兵南下所致,梁国天子梁元帝也可说间接死在宇文护的手上。
多年前江陵惨遭屠城,难道说十数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将重演?
萧思归虽早决心拼死护城,可一想到周军势大,城破难免,还是忍不住地惨然。
淳于量咳声终止,缓缓道:“盟定早有,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宇文丞相领兵前来,莫非想要毁约吗?”
“在下小卒一名,只来传话,怎知大冢宰的用意?”裴矩微笑道。
淳于量道:“宇文丞相还要传什么话呢?”
裴矩淡淡道:“会猎之前,大冢宰知将军行动不便,因此想先约孙思邈叙叙,想淳于将军不会反对?”
淳于量眼中闪过分愤怒之意,陈、周两国约定,以孙思邈换取当年陈国失去的鲁阳六郡,裴矩只要孙思邈,闭口不谈交还城池一事,显然是对陈国极为地轻蔑。
可愤怒一晃而逝,淳于量咳嗽几声,终道:“那不知贵国何时肯还鲁阳六郡呢?”
裴矩眼中闪过分嘲弄:“这当然需要将军和大冢宰亲自商议了。”
萧思归也听明白一些事情,虽诧异孙思邈会有这大作用,却未深想,大声道:“宇文护若真的有诚意,为何不入城一叙?”
裴矩淡淡道:“大冢宰若无诚意,也不会带兵前来了。淳于将军身体不适,可暂时不去,但我若再不回转,只怕大冢宰等不及了。”
沉默片刻,裴矩缓缓又道:“大冢宰最厌恶的就是等。”
他言语平平淡淡,可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萧思归虽怒容满面,心中却着实畏惧,只看着淳于量。
交出孙思邈,不见得能换回六城;但不交孙思邈,只怕城破在即;可就算交出孙思邈,宇文护就不会屠戮江陵城了吗?
淳于量又在咳,不知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喧哗阵阵,淳于量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却只是一摆手。有亲信快步出府,不多时引进了三个老者。
那三个老者均是白发苍苍,一见淳于量就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淳于量皱眉道:“何事?”
中间那老者老泪纵横,说道:“淳于将军,听说周兵又打来了?”
淳于量心道,你这不是废话?还能耐着性子道:“你等莫要慌张…”
“不错,你等莫要慌,江陵能否解围,只在淳于将军的一念之间。”裴矩突然插嘴道。
淳于量一怔,不待多说,那老者已道:“是呀,这位大人说的是,现在都传说,周兵来打江陵,只是为了个什么孙思邈,只要交出孙思邈,周军立即退兵的。”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眼中突露悲哀之意,缓缓向裴矩望去。
他带孙思邈来此本是隐秘之事,萧思归都不知晓内情,城中百姓如何知道?不用问,是有人在散布消息。
这么说,城内肯定有细作。
如今江陵城外有强敌,内有细作,内外交困,只怕宇文护一声令下,城破不过是翻手之间。
裴矩只是笑笑。
那老者哀声道:“现在江陵城人心惶惶,老朽代表全城百姓来求淳于将军,无论如何,只请淳于将军顾念一城百姓的性命,交出孙思邈。”
说罢连连磕头,额头现出鲜血。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听那三老者“砰砰砰”磕头不停,终于咬牙道:“你等起来。”一招手,有个亲兵上前,淳于量缓缓道,“你带四人推车出城,送孙思邈前往周营。”
那亲兵领令,看裴矩一眼,说道:“裴使者这面请。”
三个老者见状,均是大喜,诸多感谢。
淳于量心中却不由一阵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所为,还是怎地,呆呆地坐在轮椅上,神色木然。
那三个老者见了,略有讪讪,慌忙告退。
感觉萧思归望着自己,淳于量疲惫道:“萧城守,你不用管我,护送他们到城门。”
萧思归思绪复杂千万,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淳于量坐了许久,听脚步繁杂远去,终于转动轮椅向孙思邈所在大堂而去。
堂中铁笼早已不见,淳于量游目四望,神色萧索。陡然间目光一凝,落在地面上,脸色微变,驱车上前。
青砖地面上落着一把铜铸的钥匙——那本是他昨晚有意落下的。
孙思邈未取钥匙?
钥匙虽在笼外,但以孙思邈之能,取之何难?
淳于量心中震颤,俯身就要拾起那钥匙,指尖将将触碰那钥匙时,身形微僵。
钥匙旁的青砖上,竟有极细的刻痕,像是用针尖划出。青砖白痕,却不明显,若非俯低望去,倒是极难看到。
谁划出的痕迹,难道是孙思邈?他划这些痕迹做什么?
淳于量满心困惑,撑着病体下了轮椅,早有亲信过来,扶住淳于量,叫道:“将军,你怎么了?”
淳于量缓缓摇头推开那亲信,跪在青砖上望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如此痛苦,头已触地,涕泪横流,手中紧紧地抓住那钥匙,如同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砖上的划痕是些字,那些字也是颇为寻常,写的不过是苏叶二两,半夏三钱、茯苓…之类。
淳于量虽不能和孙思邈一样,久病自医,可也认得出那是个药方——治他寒咳的药方!
寒咳的药方!
他眼眸中有晶亮的光芒,不看那药方,目光只落在药方下的最后两排小字上。
大医精诚,治病救人当先发恻隐之心,不问何人,皆如至亲;将军不惜舍身,但千金一命,吾实难等闲视之,愿将军好自为之。
简简单单的留言,其中的含意却是深邃入骨。
淳于量终于忍住了咳,定定地望着那两排小字,宛如望着孙思邈那微笑的面容,秋风过,泪水终于流出眼眶,滴落在那青砖小字之上。
长街长,风吹叶落。
孙思邈盘膝闭目坐在铁笼中,似不想他究竟去往何处。
车行辚辚,才出了内城,无数百姓就涌上街头,对着车上的孙思邈指指点点。
“这就是孙思邈?”
“是他引周兵来的?”
“这是个祸害!”
“是呀,人都说,他若不死,全城的百姓都要死!”
“可他就算死了,周兵也不见得就这么回去的。”
议论声越来越为激烈,突然有一人高叫道:“这个祸害,怎么不早死,偏偏到江陵城来祸害我们!”声音未落,一只鞋子丢过来,入了笼子,差点砸在孙思邈的头上。
群情汹涌,有不少百姓按捺不住激动,纷纷效仿,一时间口水唾沫,菜叶鞋子接踵而来。
裴矩一旁冷观,嘴角突然露出分笑容。
萧思归慌忙维持秩序,大声道:“大伙莫要激动,让路让路。”
可他的声音在百姓的浪潮中,多少显得有气无力,百姓益发地激动,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来,看起来不等孙思邈出城,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他们却不知道,杀了孙思邈,反倒更惹祸害。
孙思邈仍旧盘膝未动,甚至眼睛都未睁开。
裴矩本在笑,望见孙思邈如此也不由露出分讶异之意,他自认养气的功夫少有人及,却实在想不到孙思邈这时候还能如此冷静。
眼看百姓冲破陈兵的阻挠,已要冲到铁笼旁,甚至要伸手进去…
笼中若是只猛虎,他们就绝对不会伸手进去,这是裴矩那一刻的想法,他也在想,不知道若这些人真的要撕烂孙思邈的时候,孙思邈会不会还有这么镇静?
“住手!”
长街那头蓦地传来一声喝。
那声喝如斯地响亮,竟如数十人同时发出,很有惊天动地之感,众百姓一惊,止住了动作,扭头望去。
来路上行来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的正是淳于量。
他那一刻,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愤怒之意——怒得整个一张脸都已经扭曲变形!
可方才那声喊显然不是他发出的。
他身后还有数十亲信,就站在他身后,长枪一样地挺直,立在那里,竟如千军万马一样,方才那声喝,就是这数十人一起发出。
轮椅缓缓而来,那数十人齐步上前,百姓感受到那股寒意,慌忙闪到了一旁。
淳于量终于到了铁笼前,伸出手去,摘下了挂在钢栏上的一片菜叶。
他动作简单,可一只手不知为何,竟抖个不停…
孙思邈终于睁开了眼,看着淳于量,突然笑了:“淳于将军还记得我说过的两排兵士的故事吗?”
“记得。”淳于量双颊红赤,努力地止住了咳。
他仍旧不解孙思邈的意思,可他知道若不再做些什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孙思邈又笑:“我说过,谁都不能帮助另外一人去掉那两排兵士,除非那人自己才能。这世上最难改变的是人,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
“你是说过。”淳于量有些麻木道。
裴矩眼中闪过分奇异,似也在琢磨孙思邈说的意思。
“将军已经开始改变了,或许你自己并不觉得。”孙思邈微笑道。
淳于量只感觉脑海中有光电一闪,耀亮他的内心,那一刻他似悟到了什么。可不等他多想,裴矩一旁已道:“淳于将军莫非真的改变了主意,要放了孙思邈?”
声音很轻,可长街实在太静,那一刻听到裴矩说话的人并不少。
然后那话语就波浪一样地传出去,甚至传遍了全城。
全城先是静寂,然后哗然,那三个老者又站了出来,齐声道:“淳于将军,你难道真的…要放了孙思邈?”
淳于量未答,只是握住钢栏的手青筋暴起。
裴矩适时地补充一句,似是惋惜,又像是挑动:“淳于将军难道真的因为和孙思邈的交情,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江陵城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那三个老者再次跪下,嗄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长街百姓尽数跪倒,齐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那声音浩瀚传开,激荡落叶远去,飘飘悠悠。
淳于量不语,他只是握着那铁栏,脸色苍白得再无一分血色。
他的确不能意气行事,他的确不能置全城百姓生死于不顾,但到如今,他又怎能因为一城百姓,就将孙思邈这样的人推入深渊?
这绝非一个他能解脱的借口!
孙思邈说的不错,他是改了,可改得偏偏这般难以抉择。
声浪渐弱,许多百姓眼中都带了分恐惧之意,他们虽不愿,但他们知道做最终决定的人,还是眼前的这个将军。
只有裴矩嘴角带分笑,只因为所有的一切,和他有关,但又和他无关。
蓦然间,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娘,你怎么了?”
众人扭头望去,见到一人正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那老妇手捂胸口,双眼紧闭,缓缓地向地上倒去。老妇显然不堪屠城带来的压力,竟昏了过去。
群情耸然,那跪地的一老者嘶声道:“将军,你难道真的要逼死全城的百姓吗?”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道:“将军,请送孙思邈出城!”
淳于量只感觉一阵眩晕,未待开口,孙思邈突道:“淳于将军,请放我出来。”
长街陡静,裴矩也有分讶异,显然没想到孙思邈这时候突然会有这种要求。
这是个荒唐的要求!
更荒唐的是,淳于量似乎没有意外,手一动,有钥匙人了铁锁,“咔”的一声,铁锁开启,铁笼门已打开。
裴矩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于百姓来说,孙思邈是个祸害,但却是个无反抗之力的祸害,但对裴矩而言,孙思邈却让他心悸!
裴矩和孙思邈数次照面,在紫金山紫虚元君殿中的时候,他自感已用了九成的气力,却仍旧摸不清孙思邈的能力!
孙思邈之能如海般浩瀚深邃,让他始终难窥全容。
对他而言,孙思邈实在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孙思邈出了铁笼,看也未看一旁全神戒备的裴矩,也没有去望那长街上利如刀剑、冷如风霜的目光。
他下了车,迈前数步,到了那昏倒的老妇之前。
众人微愕,不解孙思邈的举动,只有淳于量轻微地咳,咳声如霜裂枯叶般落寞。
在场人有千万,唯独他才明白孙思邈要做什么。
老妇的儿子早就惊慌失措,只是一个劲地叫道:“娘…娘…你醒醒…”见孙思邈前来,怒容满面,一把推去,喝道,“你难道还害人不够吗?你滚!”
孙思邈轻轻地伸手,握住了那儿子的手腕,沉声道:“你让我看看…你娘还有救!”
那儿子本要挣扎,一听到孙思邈的话,转怒为喜道:“真的?”眼下他不关心放不放孙思邈,只想着娘亲的安危,当下停止了挣扎。
孙思邈左手三指搭到那老妇的手腕之上,不待片刻,右手一翻,手中已现出一根数寸长短、淡金色的针儿。
那针看起来极轻极软,如同毛发般,寒风一吹都能飘走。
这时日正起,秋末晨光,照在那金针之上,如梦幻泡影。
淳于量还在咳,看着那金针,心中却想,这针看似极为柔软,想必是孙思邈平日针灸用针,却不知孙思邈如何用金针在那坚硬的青砖上刺出字来?
众人一时间忘记了喧哗,所有人都望着孙思邈和他手上的针,裴矩也不例外,只是他想的却是,高手过招,兵刃可说千变万化,孙思邈这金针神出鬼没,让人不能不防。
孙思邈看着那老妇,轻轻捋开她左臂的长袖,褪到臂弯之处就止,手一动,金针刺在那老妇的臂弯之上。
轻捻慢转,不过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已拔针。
针一起,那老妇长吁一声,睁开眼来。
那儿子喜叫一声:“娘,你醒了?你醒了?”
那老妇一时间茫然无知,突见孙思邈在眼前,骇然道:“儿子,他怎么出来了?”她坐在地上,畏惧退后,竟将孙思邈视为豺狼虎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