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笑笑:“但我在响水集时,却碰到了两个极为相似的无赖。那无赖本是乡正之子,早死了几个时辰,却又复活到了客栈,递给萧摩诃一封信。当初不可思议之事,如今想想,无非不过易容乔装几字。”
见裴矩不语,孙思邈继续道:“这世上易容之法分为几等。下等易形,中等易气。那乔装无赖之人,不但形容上改的和那无赖仿佛,就算气质举止都活脱脱的像个无赖,也算是此道难得的高手。”他说到这里,竟住口不谈。
裴矩忍不住道:“那上等易容法改的是什么?”
“当然是律。”孙思邈缓缓道,“天地间,万物各有生死之律,人体之律数年一改。世人本以为是天道所定,但少有人知道还有一法,虽还难参生死之谜,但可改变人体数年一换之期,懂得此法,改形易气可说是反掌之间,就算改变人体之律,换成另外一人,也非绝无可能。当然了,懂易筋之法,从律反推,就算一人易容换气,也能从其骨骼、本色、体态、习惯推出他的本来面目。”
这实在是玄之又玄之术,迷离难解。
但裴矩显然对孙思邈所言体会深刻,悚然动容道:“我虽不解如何做到这点,但信世上有此本事。”
顿了片刻,他问道:“你说的那法可是道中传说的易筋经?”见孙思邈点头,裴矩随即问道:“天师封道之地可有此术?”
“有。”孙思邈肯定道,“不然,我何以能发现阁下的易容之秘?”
裴矩目光一冷,嘿然而笑,却不言语。
孙思邈缓缓道:“不过,阁下当然还不懂易筋之术,因此当初在响水集乔装时形气虽像,但难以内外合一,让我看出些许的问题。想区区一个无赖,怎能有如斯巧妙、滴水不漏的连环计?”
他轻轻叹口气道:“我虽知那无赖是旁人乔装所扮,也知易筋之法,但一直难真正还原那无赖的本来面目,直到今日碰到阁下,才有所得。”
孙思邈微微一笑,字字凝声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阁下大志在胸,甚至为南岳夫人都抱不平。可阁下当初乔装成那个无赖送信,挑拨是非,联手李八百要害在下,难道也是秉承南岳夫人的遗志?”
殿堂凝静,檀香轻燃的声音似乎都听得见。
裴矩脸色数变,终于换成了木然,那握拳手掌舒展如刀。
许久,他才换了笑容道:“孙先生竟有如此眼力,认出了在下,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这么一说,无疑是承认自己就是响水集送信的无赖。
可他此刻气度雍容,哪里有半点无赖的样子?
“可这些不过是先生的事后推测,想必多少有点故作惊人之语。”裴矩缓缓道,“先生若真懂易容上乘之境,到如今也不会有麻烦缠身,无法自拔了。”
孙思邈笑笑,脸上迷雾又起。
裴矩目光如炬,一直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那刻的容颜如藏雾中,竟让人看不分明,裴矩忍不住心惊,不知这是否也算易容的一种。
只是片刻,迷雾散去,孙思邈脸上又露沧桑表情,淡淡道:“我虽懂易容之法,但并不想用。”
裴矩质疑道:“先生就算用过易容之法,只怕也是无人知晓。”
孙思邈付之一笑:“我不用易容。只因我明白一点,你可骗得过千人万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骗别人的事情,偶尔为之,无伤大雅。骗自己的事情,最好不做。孙思邈终是孙思邈,不想变化旁人。”
裴矩微愕,听孙思邈又道:“更何况术有高下,终究是权宜之法,纵可骗得了一时,难骗得了一世。阁下为道中高人,当然也知其中道理?”
裴矩哂然笑道:“这世上能知权宜,已算知机。能知机者,可覆天地。先生不屑权宜,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处世之法?”
“有。”孙思邈立即道。
“是什么?”裴矩冷笑道。
“诚心。”孙思邈只回了两个字。
裴矩先是错愕,后哂然笑道:“本以为先生是道中高人,会有什么高见,不想竟效仿腐儒说法。莫非先生一直在诚意修身,进而想要齐家治国平定天下?可惜如今家难为家,国已不国,天下混乱,若要实现先生的抱负,只怕说易行难。”
“天下说难,吾诚于心。天下说易,吾行于心。”孙思邈淡淡道,“事无难易,真心所往方为道,立天之道,方能立人!”
裴矩脸色数变,只想着孙思邈言语中深意,额头竟有细微汗水渗出。
突然,裴矩闷哼一声,大笑道:“道难道,非常道。非常之道,世人莫名,纷争才起,你我均知其中道理,何必做这无谓的争辩。先生口出玄言,却不知可明玄机,知道在下此来何意?”
他本是雍容高贵,但和孙思邈争论之中渐觉落入下风,顿转话题,只想重争风头。
孙思邈见其先恭后狂,本是沉思又转癫狂,显然并未将他所言听进耳中,心中暗自叹息。
沉默许久,他缓缓道:“本来不知,如今才明。”
裴矩哂然道:“那先生不妨说来听听了。”
“阁下前来,只怕是传言在后,争机在前。”孙思邈道。
裴矩目光闪烁,轻淡道:“先生说的这话就如同观中的姻缘签所语,含含糊糊,让人实在费解,不知能否清楚说来,让在下听听先生诚心之法比权宜之计高明在何处呢?”
他无疑又出个难题,暗想,孙思邈虽揭穿他易容乔装,但绝对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他不说来意,孙思邈就绝猜不到他要做什么。
孙思邈微微一笑,听到姻缘二字时,忍不住向三清殿的方向望了眼。
那里不正在求一场姻缘?
“哒”的一声响,一支竹签从签筒中落在了地上。张丽华轻舒玉手,缓缓捡了起来,看了半晌。那轻纱后面的面容虽看不出表情,可那双秋波水眸中却带分落寞之色。
慕容晚晴、孙思邈先后离去,她看起来很有些寂寞——就算陈叔宝带着一帮侍卫陪在她的身边。
有些人就是处在千万人中也会寂寞的。一个女人若有这种寂寞的神色,就意味着没有一个心爱的男人在身边。
这道理简单,陈叔宝却不知道,因此他见竹签落地,有些兴奋道:“竹签上写着什么?”说话间,他向那无尘道人使了个眼色。
无尘道人立即道:“张小姐需要贫道解签吗?”
世间签语的含意多是含混难懂、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行,关键是看求签的想要什么。
说是姻缘签,也可以解前程、家事、儿孙、父母之事。
无尘道人看似无尘,其实多年来一直在红尘中挣扎,对这种解签的活儿干的是轻车熟路。他主动请缨,自然是为了讨好陈叔宝。
张丽华手握那竹签,紧紧地不放。
她握得如此之紧,以至于白玉般的手背上现出几条淡青色的血管。
陈叔宝见状,有些错愕,忙问:“张小姐,你怎么了?”
他虽不算太明白眼前女人的心,可也看出来张丽华很有些忧愁,难道说竹签是下下签,才让张丽华这般举动?
但这怎么可能?
陈叔宝不能未卜先知,但早知道一点,张丽华摇动签筒的时候,绝出不了下下签。只因为早在昨晚,他就派人来通知这个无尘,让他见机行事。
这个无尘虽不明白陈叔宝的身份,但知道陈叔宝是个贵人,早信誓旦旦地拍胸口做了保证。他的保证很简单,姻缘定成。他的做法也简单,将竹筒中的姻缘签都换成了上上签。
既然如此,张丽华怎么会有如此的表情?
难道是签虽是上上,但她不满签中说的姻缘,还是她本不满身边男人的陪伴?
陈叔宝心中困惑。看着那如画的丽影跪在神前,轻微地颤抖,他的心中爱意更增,忍不住道:“张小姐,究竟怎么了?你有什么难事,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哒”的一声响,竹签从张丽华手中滑落,击在青石的地面上,跳跃了两下,到了陈叔宝的脚下。
陈叔宝顾不得失礼,立即捡起,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变。
那无尘道人不明所以,还讨好道:“陈公子,这姻缘签可否让贫道看看。”他凑上前去斜眼一看,本是脱俗的脸上一下子有些脱相。
那签文他并未看到,可却看到了签顶端写着两个字:下下!
无尘道人脑海中一阵空白,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
下下签?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早让人将签筒中的竹签都换成了上上签?
见陈叔宝目光中全是不满,似要将他千刀万剐,无尘道长立即道:“错了,错了。微尘呢?快叫微尘来!”
微尘当然就是冉刻求,姻缘签筒就是他拿上来的。
如果一定要给签筒中出了下下签做个解释的话,唯一的解释显然就是冉刻求拿错了签筒。
这种大事按理说不会出错。
可冉刻求大事不算明白,小事也很糊涂,做错事也不足为奇。冉刻求显然也才做道人,可无尘道人为何会对他很是信任?
竹签难道真的是冉刻求换的?
没有人明白,冉刻求一时间也是不明白的样子,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拿的签筒惹了很大的麻烦。他离三清殿还远,显然听不到无尘道人的召唤,他只在看着慕容晚晴。
他在等慕容晚晴的回答。
慕容晚晴无话可说,轻咬着红唇,唇间显出一分苍白之意,如同她苍白的脸。
冉刻求看了她片刻,突然叹道:“好,我去想办法让孙先生下山。”
慕容晚晴反倒愣住,不待询问,就听冉刻求道:“慕容姑娘,你不回答,当然也有难言之隐,可我信你了。”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露出了本来应该有的神色。
慕容晚晴意外中有些感动:“你…信我?”
“你虽然没事就动刀动剑的,可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冉刻求笑容灿烂,“更何况,我虽然笨些,可也早就看出来,你对先生很好…很好很好。”
慕容晚晴本要反驳,可脸突然红了下,不敢去看冉刻求的表情。
冉刻求眼中带分惆怅,却做淡淡道:“一个女人若对男人好,或许让他不明白,但绝不会害他。你有难言之隐,我不逼问,只是请你答应我,做完这件事后,你们先走,莫要管我。”
望着那真诚的脸庞,慕容晚晴纵有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说起。许久,她嘴角带出弧微笑,轻轻地道:“谢谢你。”
那笑容如春暖花开,深秋中带着满满江南的绿意。
冉刻求也笑了,笑容中带分久违的俏皮:“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孙先生是个好人,当有好报。可这世上除了你我,好像都想要算计他。有你这样帮他,我很感激。”
慕容晚晴心头一震,笑容僵持在脸上。
孙思邈笑容淡淡,回过头来,面对裴矩如藏刀的笑意。
“既然我知道阁下是那送信的无赖,很多事情就容易想得明白。”孙思邈终于开口,回忆着往事,“阁下当然知道很多道中的事情,也认识李八百,但阁下最厉害的地方,是能知机。阁下来此的用意嘛…一方面想借南岳夫人一事看看在下的能力,一方面应是受人之命传言。”
裴矩哂然:“孙先生只知道这么多?”
孙思邈笑意更浓:“这些是不多,但可以推出更多事情,关键是在于能否用脑来想。”
“听孙先生所言,倒和李八百有些相似。只是先生一直含糊其辞,莫非是心有所惑,这才言语不实?”裴矩略有不屑。
孙思邈看了裴矩许久:“阁下虽和李八百熟识,但观你所为,显然和李八百并不同路。不然何以藏身在通天殿,并不出现?”
裴矩神色稍凝,转瞬道:“我在通天殿?你如何得知?”
孙思邈淡淡道:“阁下在通天殿化身成张角的模样给我一击,我毕竟还有脑子,如何不知阁下就在通天殿?”
裴矩忍不住又握掌成拳,缓缓地吸气,眼中露出分诧异。
他蓦地发现,孙思邈远比表现出来的要知道的多得多。
“样子可骗人,但掌力不会。阁下当初和李八百联手对付在下,虽隐藏了三分实力,但掌力浑厚,让我印象深刻。那石室中复活的张角掌力如山,我一接之下,就已知道是阁下所为了。”孙思邈缓缓道。
裴矩哈哈一笑:“不想先生竟也有几分聪明。我一时心血来潮,扮成张角的模样,竟没骗过先生。”
“一时心血来潮?只怕不是。”孙思邈轻声道。
裴矩目光闪烁,似藏着什么:“先生何出此言?”
孙思邈脸上迷雾升起,但眼中清澈如水:“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这句话,阁下当然听过?”
裴矩眯缝起眼眸,话都不说了。
这句话他当然听过,天师门下的人大多听过这句话,孙思邈这刻突然提及这句话,当然是另有所指。
“阁下当然听过这句话,可和李八百一样,都知道人死难以复生,天公将军重降,并非十拿九稳的事情。”
孙思邈说得慢,但显然一切事情早经过深思熟虑:“阁下乔装成张角,并非心血来潮想要偷袭我和慕容晚晴,只不过是早和李八百商量好了。子夜之时,李八百故作惊人之语,而那时,由阁下代替张角,重降人间,统领四道罢了。”
裴矩瞳孔收缩,凝视孙思邈许久,这才叹了口气:“孙思邈,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阁下虽和李八百合谋,但未见得齐心,不然当初也不会对我留手三分。阁下更在五行卫引水灌殿时,视而不见,抽身而去,显然可知李八百的大计并不被阁下放在心中。”
裴矩笑笑:“先生把我说的太过深沉,那我放在心中的是什么?”
“你放在心中的当然也是太平大业,不然也不会用南岳夫人一事抒发心中抱负。可你显然知道,一山容不得二虎,你和李八百均是野心勃勃之人,绝难共处。”
“那我和谁能共处,和先生吗?”裴矩神色不变,但眼中已有分不安。
“你和我当然也难共处,你我道不同了。”孙思邈似有遗憾,“谁都难以和你共处,除了那个让你传言的人。”
裴矩只是冷笑,吸气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我本来也好奇,阁下这种人物,连李八百都不服的,又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为别人跑腿。”孙思邈叹口气,终究道,“我想来想去,昨天黄昏时才突然想到,天底下,只怕只有他才可让阁下这般听命行事。”
昨夜黄昏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远远地只是一望,让他又明白了许多事情。
顿了片刻,见裴矩脸色苍白,满是难信的表情,孙思邈轻声道:“让你传言之人是不是那罗延?”
说及那罗延三字时,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思绪流转,仿佛过了那秦关汉月,沧海桑田。
那一刻,他心中只是在想,该来的终究会来,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了。十三年,实在是漫长的十三年。
孙思邈轻轻的声音被裴矩听到耳中却如沉雷炸响,忍不住退后一步,嗄声道:“你怎知道?”
裴矩脸上尽是难以置信,再望孙思邈时,竟如见鬼。
他本来自信满满,虽惊诧孙思邈的身手,但心中不服,一直想要和孙思邈较个高下,因此才在这里言语交锋试探,可从未想到,孙思邈剥茧抽丝般,平平淡淡地就将他的底细看个透彻。
这人恁地这般心智,究竟还知道什么?裴矩不可知。
他唯一知道的是孙思邈远比他看到的要睿智。很多事情,孙思邈只做不知,只做被骗,但心中极为了然。
那罗延?何为那罗延?
当初斛律明月在邺城天牢旁也曾提及过那罗延。
那罗延本梵语。天竺传说为大力古神,中原又叫金刚力士,常与阿修罗王争锋。
可孙思邈所说的那罗延显然并非是神,而是人——神一样的人。
若非这种人,又如何能将裴矩这样的人物纳在麾下,又如何会让斛律明月念念不忘,又如何让孙思邈提起时也是神色肃然?
“你还知道什么?”裴矩蓝衫无风而动,身躯竟咯咯地响动,又上前了一步。
那一刻,他雍容尽去,杀机全出,呼吸间,身躯未涨,但右手竟似鼓胀起来,有如巨灵神的手掌。
孙思邈目光瞥过那异样的手上,淡淡道:“我还知道那罗延也到了建康,肯定要在建康做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不想我插手,因此让你传言,让我离开建康,是不是?”
裴矩缓缓点头:“孙思邈,你的表现只怕还出乎那罗延的想象。”
“因此你想替那罗延除去我?”孙思邈微笑道。
裴矩只是答了两个字:“不错。”
话才落地,三清殿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惊叫,似有惊变发生。
孙思邈立即扭头望去。裴矩出掌。
一掌就击向了孙思邈的身上。
这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也是白驹过隙的良机,裴矩这种知机之人当会抓住。
只是一掌击出,裴矩倏然变色,因为孙思邈已不见了踪影。
在那白驹过隙之机,孙思邈身形一晃,就由偏殿冲出,直奔三清殿,顺便躲开了裴矩的惊天一击,身法之快,耸人听闻。
裴矩一掌击空,身形凝住,望着三清殿的方向,眼角不停地跳动,额头已有汗水渗出。
姻缘签出了问题,无尘道长脸上也开始冒汗,见陈叔宝神色不善,早不迭地叫道童去找微尘。
殿中四个道童本在诵经,见状也慌了手脚,纷纷出殿去寻微尘道人。
不多时,有三个道童回转禀告,并没有见到微尘。无尘道长跳脚直叫,只激得地上尘土微扬。那第四个道童终于回转,急匆匆地向无尘奔来,高叫道:“道长,微尘他…死了。”
张丽华听到有人死了,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无尘道人也骇了一跳,张口结舌,几乎晕过去。
微尘怎么会死?
姻缘签为何会换?
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
无尘道人不知,但他却发现点异样,那道童虽然在高叫,却是低着头冲了进来。无尘对殿中的四个道童极为熟悉,一眼见到那冲来的道童,就发现那道童长高了一些。
一个人怎么会长得那么快?
无尘道人想到这点时,忍不住挡在陈叔宝的身前,喝道:“你站住!”
他觉察不妥,拦挡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虽不知道陈叔宝的真正身份,但知道这人极为富贵,绝不能在道观中出事,不然他这三清观只怕转眼就会变成阎罗殿。
那道童听话止步,可一掌击在了无尘道长的胸前。
无尘道长惨呼一声,吐血倒飞了出去。
那道童一掌击飞无尘道人,几乎没有片刻停顿,手一伸,就抓向陈叔宝的脖颈。
他竟然是为陈叔宝而来。他当然不是殿中原先的道童,而是旁人乔装潜入!
陈叔宝骇然色变,不想响水集的梦魇竟然在这建康城外再现。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在这里对陈国太子下手?
那手已到陈叔宝的咽喉前。
殿中阳光突地一闪。
殿外秋日正悬,暖阳本是懒洋洋地踱进了大殿,不知为何,脚步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其中竟还带着一股寒气。
不是阳光的寒,是刀寒。
一刀劈落,快如闪电,取的正是那道童探来的一只手。那守在殿门的侍卫有一人及时赶到,奔雷般的出刀,身手之高明,远出那道童的意料。
那道童立即收手,就见眼前寒光闪烁,立即倒翻纵了出去,可落地时还是衣襟裂开,脸色顿改。
原来那冲来的侍卫一刀就逼退那道童的偷袭,第二刀几乎无间隙地砍出,差点就将那道童开膛破肚。
陈叔宝带来的宫中侍卫里怎么会有这般高手?
殿门、殿窗、通往偏殿入口的侍卫收拢,片刻就扼住了退出要道,那道童已无处可逃。
这更像是个陷阱。
那道童才一落地,几乎没有迟疑,脚尖一点,就纵上了神龛。
神龛巨大,内有三座巨大的雕像。那道童身手灵动,只是一游,竟如蛇般上了元始天尊的头顶,再一跃,就要上了大殿的横梁。
那道童也是明智,知道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的道理,从绝路中寻出了一条退路,要从殿顶逃走。
那些侍卫显然没想到这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童冲向殿顶,束手无策。
陡然间,一声长啸从殿顶传来,一人蓦地从殿顶而落,手上光芒闪现,迎上了那逃命的道童。
殿中刹时金光万道,气流激荡。
殿顶落下那人沐浴金光,手中持的居然是个金杵,大喝声中,直如天神下凡,一杵向那道童当头砸到!

第六章

收徒
殿中兔起鹘落,让人目不暇给。
从张丽华尖叫到那殿顶手持金刚杵的人凌厉击下,看起来不过转念之间。
那道童本以为一击失手,逃命无虞,哪里想到变生肘腋,危机立至。他那时脑海中如电闪般过迸出一个念头…
这本是个陷阱!
陈叔宝没有那么好擒。这些人埋伏左近,就是要等待刺客。
可他已落入了陷阱,而他的动作远没有他的念头转动得快。
金刚杵威猛无俦击下,绝非人力可挡,那道童立即呼气下坠,以期避开这一击。
咔嚓声响。
那道童闷哼一声,还是被金刚杵头擦在肩头——肩头顿裂。他剧痛难忍,一脚踢在元始天尊头顶,借力向地上蹿去。
可他人还未落地,已有三把刀一并砍了过来。
那道童也算身手极强,竟在这呼吸之间,滚向殿角,避开了三刀。
可不等他起身,又有一脚踢来,将他踹倒在地,风声再起,金光灿灿的大杵停在了他的胸口——如同压了一座山。
那道童呼吸不畅,一口血喷了出来,嗄声道:“你是?”
他实在想不出宫中侍卫哪个竟有这般身手。他脸上还有几分忿然,目光转动,突然现出分惊诧。
那持金杵之人从空而落制住刺客,本待说话,见到那道童的神色,心中一凛,回头望了过去。
殿中惊变再起。
就见那神龛中的元始天尊被激斗所冲,稳不住身形,竟倒了下来,向张丽华砸去。
陈叔宝一声惊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向张丽华扑去,就要为她挡住这致命的一击。
他不是不知这泥塑的神像足有千斤之重,他也不是不知道若被神像砸在身上,只怕就要立毙当场,可他还是扑了过去。
只因为在那一刹那,他眼中只看到张丽华受惊吓的样子,热血上涌,根本想不到太多。
他扑在了张丽华的身上。
宫中侍卫均没想到这种变化,惊骇当场。那持金杵之人暴喝一声,身形立退,竟能及时出手,一杵砸在了神像之上。
“砰”的大响,神像四分五裂。
就算是元始天尊,看起来也挡不住那人的威猛一击。
碎屑纷飞,烟尘弥漫中,那持金杵之人一击得手,心中陡然有了十分的警觉——危险倏至。
那是他多年擒狼斗虎养成的经验。
有尘飞扬,有刀如尘,无孔不入,瞬间就到了他的喉间。
那是一把如尘的刀,用刀的也是一个如尘的人,如尘的人从四分五裂的神像中飞出,一刀飞扬,就要将那持金杵之人毙在当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有刺客早早地藏身在神像之中,就等待这致命的一击。
原来,一切危险没有结束,不过刚刚开始。
那持金杵之人顿喝一声,金杵横击而出。他心已寒,做梦也没想到敌手如此隐忍狠辣,他避不开这致命的一击,用的却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一杵击出,那如尘的人飘荡而起,越过他的头顶。可如尘的一刀波澜不惊,寒光已冷了他的眉睫。
“叮”的一声,一物击在尘刀之上。刀锋顿偏,竟擦那持金杵的人头顶而过,削落了他头上的发带。
那如尘的人影势在必得的一刀走空,似是一怔,但身形不停,瞬间就到了陈叔宝的身边。
一伸手,那人影就将陈叔宝如小鸡般抓起,一顿足,人已如电闪,冲到了大殿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