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很担心太子殿下吗?”绿水给她捏着小腿,日日跪坐上几个时辰饶是铁人都受不住,何况萧徽两辈子都是娇生惯养,十来日下来处处腰酸背痛,“依奴婢看,您在紫微宫安然无恙能得自保是最好不过了。朝堂争斗再凶险,也波及不到您。”
绿水对萧家忠心耿耿处处皆是以萧氏为考量,她能但她却不能。惊岚恰巧抱着竹箩进来,听到绿水的话撇撇嘴:“你这是什么话!娘子已经是太子妃了,太子殿下如果出事娘子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绿水白眼她:“你知道什么!”
惊岚忿忿与她说理:“你们总将我当成个傻子,傻子知道不能辜负主家辜负大爷夫人,可傻子更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万一太子殿下真是犯了谋逆大罪,我看啊主家避都避不及这池鱼之祸,哪会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她一腔有头有尾的言论倒令萧徽对她另眼相看,惊岚说得不假萧徽于他父母是女儿,于萧氏却是安插在李缨身边的棋子,一旦李缨出事很有可能会被萧家断臂自保。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上皇既然已经认为她对李缨动了情,不妨将计就计,她幽幽叹了口气:“惊岚话糙理不糙,是这么个理。天家无父子,只有君臣,我们萧氏既与东宫攀了姻亲,太子真有个万一我们难逃党羽之名。上皇对我看管严厉,我这厢是没法子了。”说着挑眼看向绿水,“两位阿兄都在太学里,我知道你有法子联系上他们,让他们将长安那边不论好坏消息多少传递给我,让我心里有个谱。至于阿耶那边,眼下独善其身是不能的。”
萧徽说着沉思了下来,这时候皇帝正是勃然大怒时,连自己儿子都能对他下毒手,恐怕疑心四起。再要发动群臣替李缨求情,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釜底抽薪,沉吟片刻后道:“我记得太子此前监办了长安水利等事宜,御史台的副台主张庆是三叔的连襟,让他在此事上做些文章参上太子一本,一本不够就让其他大臣多参几本,事态愈行愈烈即好。”
惊岚手里的竹箩噗通落下,与绿水一般瞠目结舌:“参,参上几本?”
萧徽气定神闲,随手折下瓶中牡丹在云鬓上比划:“让皇帝看看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推的人多了,就会怀疑是否有人故意构陷太子。加上韦后与皇帝多年夫妻情深,定会竭尽全力保住这个儿子,至于韦氏,韦庭芳和韦庭松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自然知道该如何为太子洗刷清白。
而李缨本人,萧徽把玩着牡丹,如果轻易败在此处那这个太子他让贤于有识之士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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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话传出去之后,萧徽依旧雷打不动地按时去常朝殿点卯。东宫因为有她在,约是紫微宫中最活泛的地方了,如她所料任何举动都在上皇眼中,这一日她
将《亢仓子》一卷誊写完毕,将搁下笔时上皇突然摆驾而来。
萧徽忙掖袖叩安,上皇神情冷淡,手拄龙杖垂眼略翻了翻她的经卷:“太子妃的字不错。”
她嗫喏着应道:“您谬赞,不成气候也无风骨,是孙儿献丑了。”
上皇侧目,垂垂老矣的眼眸里精光陡湛:“可惜你的记性却不怎样。”
那目光萧徽再熟悉不过了,深知她已动怒当即跪伏在地,纤瘦的背脊微微颤抖:“孙儿知罪,是孙儿自作主张联系了父兄,可孙儿…”她哀哀戚戚道,“既嫁与殿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枉死啊。”
“你这不打自招倒是高明,我想说的话全被你堵在了喉咙里。”上皇不怒反笑,凉滑的绸缎流水般滑过她的面颊,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如同她的双眼,“这一次念你情急所迫糊涂了,下次再冒冒失失地轻举妄动,我看你这太子妃不做也罢,省得日后死在旁人手中!”
萧徽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了,深深顿首在地:“孙儿明白…”
“我看你抄写道经多日仍是心浮气躁,从今日起就往丹阳观中闭关住上几日好养养性子。”
“喏。”公然违背她的意愿与本家联系,这般处罚并不令萧徽意外,随后常春扶起她时唉声叹气道,“小人斗胆说一句,殿下可真是犯了混。此时东西儿京皆是风声鹤唳,稍有异动就会成为有心人的把柄,不是更致太子于困境中吗?上皇让殿下幽居观内也是好意,只是观内清净又是修行,怕是殿下只能带金尚宫一人前去了。”
软禁也罢,连她寥寥不多的羽翼也剪除了,上皇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将她与世隔绝了。这倒是出乎萧徽意料,原想着不过是再罚上一垒经文多抄几日罢了,这回反是颇有些弄巧成拙。
罢了,她意兴阑珊地回到东宫,以她现在处境能为李缨做得仅有这些了,换作以前的永清只要她愿意保他太子之位绰绰有余。可惜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万般造化只看他自己如何化解了。
得知太子妃被发往紫微宫中的丹阳观,东宫上下俱是一惊,绿水与惊岚更是七上八下围住萧徽:“殿下今日与上皇说了什么惹得上皇如此动怒,还不让奴婢们跟随。”
萧徽风轻云淡摆手让她们赶紧收拾行囊,她惯来是个讲究人,吃穿用度不求奢华但求精细贴心,丹阳观虽是皇室私观却远不足与东宫比拟。上皇只说命她静修,又未说要苦修,估摸着住得时日不短自然尽可能得让自己舒服些。
她不说一干人等自是里外忙得人仰马翻,绿水抿紧唇趁着常春等人候在殿外的功夫与萧徽附耳道:“上皇可是知道殿下和公子他们通信了?”
萧徽不置可否,绿水露出哀色:“早劝您在此刻就不要妄动了,如今迁怒上皇反倒令您同陷入囹圄之地。”
“说什么也晚了,”萧徽轻轻叹息,唇瓣轻动,“父兄那可有消息了?”
事已至此再是懊悔也是无用,绿水见她仍是心不死无奈地点点头:“辉公子递了消息,太子殿下涉嫌下毒谋害陛下现已羁押回长安,因兹事体大关乎国体现暂时禁足于长安东宫内,任何人等不予见面,连皇后娘娘也是如此。东宫内所有内人内侍都被押入大理寺受审,严刑拷打下有一太子心腹供出‘实情’,并指认其他涉嫌此案的官员。”绿水越说越是忧心忡忡,“听公子口气,此案铁证如山,陛下痛心疾首当时就要将太子下狱。还是皇后娘娘以死相逼,才保得太子一时无虞,娘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萧徽捉着腰上禁步的绣带无意识地一圈圈绕在手指上,与她所料不差有韦皇后在李缨不会危及性命,但历来谋反是任何皇帝不可触及的逆鳞,即便现在的皇帝心肠软弱也难免雷霆震怒。李缨的太子之位怕是危如累卵,摇摇欲坠,他若是被废她在这宫里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待下去,再者想想芙蓉苑分别前的情景,耳根莫名热了起来,总归李缨似乎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万恶不赦。扶额想了片刻,她道:“御史台那边可如我说得与张庆联系上了?”
时间紧促,眼看常春在门口伸头探脑,绿水忙长话短说:“殿下您放心吧,大爷说了,太子是您的郎子,萧氏保他就保您。张台主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不出这两日就会联系其他大人具表上奏。”
“如此便好。”萧徽安下少许心来,借着罩衫宽松的袖摆将一片封好口的信笺交由绿水手中,“此信你马上遣人送往安西都护府大兄那,切记必须交到他本人手中。”
“这是?”绿水紧张地顶着常春频频头来的视线,手心捏了一把汗。
“大兄看了便知,”萧徽款款起身,将臂弯里的画帛理顺,“我这边已经尽人事听天命了,就看我们太子殿下是否福大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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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阳观位于万象山上正东之位,采紫气东来之意,是紫微宫中唯一可越常朝殿之地。道观危立于群山之上,俯瞰万千粼粼湖泊。萧徽在常春的“护送”下无心欣赏途中美景,入客居后常春命人将她的行李安置妥当,叹了口气与她辞行:“这段时日就委屈殿下您在此清心养性,您放心这风头过去上皇自然会召您回东宫。若在此处短缺了什么,只管命人告知小人一声,小人定马不停蹄给您送来。”
萧徽客套寒暄了番,常春便连连叹着气离去,环望四处光景她忽然想起,这里应该就是玉清子炼丹修行之地吧…
金尚宫见她神色唏嘘,只当是还为李缨之事忧怀,客居内仅有她二人,她上前向萧徽纳了一福,正当萧徽不解她为何突然如此郑重其事行礼时便听她轻声道:“请太子殿下命微臣转告于您,否极泰来、绝地逢生,请您勿要为他忧心伤神。”
第55章 【伍伍】
金尚宫竟是东宫的人?!
萧徽狠狠受了一惊,吃惊之余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佩服李缨真是极擅下闲棋。上皇也一定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被这个从未放在心上的孙儿使了锄头,动了墙角。然宫中局势复杂,这位金尚宫的立场再三变化难使人信服。
她的视线尤有怀疑,金尚宫不慌不忙笑一笑道:“殿下生疑也在情理中,但请殿下想想这般时日来微臣可曾加害过殿下分毫?”从深宫历练出来的人大多有着临危不乱的气度,她的笑容平和而沉静,萧徽此时已信了七分,又听她道,“太子殿下在回返东都前夜吩咐微臣告知殿下,今日之变并非突然,只望殿下您稍安勿躁,勿要为冲动行事。”
萧徽脸色一变再变,额角连跳不停,他哪里来的莫名自信认为她会担心他!!普天下谁人不知永清公主与太子李缨水火不容,若仍是永清此刻她当拍手称快,隔岸笑看他一身狼藉。她不仅为此忿忿,更是她恼羞成怒的是现在的自己在听到金尚宫所言后竟是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闭眼深深吸了几口,又深深吐出,半晌哼地一声笑,画帛伴随着她青莲般婉约的姿态漾开,嘴角撇过抹不屑的弧度:“太子多心了,我冷静得很,也沉着得很。还是请他顾及自身,先求自保吧!”
丹阳观质朴得使人诧异,不比布局精妙的上清观,甚至还不如寻常城郊里道场宫观。泥胎神像,灰瓦白墙,台阶石砖裂痕斑驳,萧徽坐在斜阳下看了许久悻悻道:“若非建在皇宫之中,我还以为是深山老林里狐媚精怪幻化出来的破地方。”
金尚宫正与她布置厢房,闻言蹙眉提醒她:“此处未在内廷之外,亦是国师所居之地得三清庇佑,殿下言行不得肆意。”
大业皇室弘扬道法,从贫民到贵胄大多敬畏神明,萧徽与他们不同,她信道不假但从来是摘选道法里自己所喜所好处修行,譬如随心所欲,逍遥自在。观中人迹寥寥,偶有窸窣脚步声从墙外走过,很快消失在了寂寂鸟鸣中。此处有个好处,诵经抄卷全凭她自觉,对着夕阳数了会划过天际的飞鸟,萧徽懒懒起身,不太雅观地抻了抻筋骨:“干巴巴地熬了这么久,总算能松一松了。”
金尚宫听着发笑,在上皇眼下日日对经枯坐也确实为难了这个半大的孩子,将椅凳挪回屋中朝外张望两眼道:“国师看样子不在观中,殿下早日歇下吧明日说不准国师回来了即要登门拜访您。”
话音未落,门扉轻响三下,金尚宫诧异地上前开了门,就见一萧徽煞是眼熟的白衣童子中规中矩地立在槛外,奶声奶气道:“我家国师听闻娘子前来,备下清茶请娘子前去一叙。”
玉清子虽为国师但到底是个男人,金尚宫顾忌宫规一时间未能应下,萧徽缓缓踱来风轻云淡道:“国师得上皇特许在内廷自由行走,上皇都放心他的人品嬷嬷还有猜疑吗?”
也是,金尚宫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国师在宫内出入多年从未见差池,她一番多心反倒是亵渎了他高华人品,不禁自惭形秽低声赔罪。那童子却是恍若未闻,端着白袖向她一揖:“请娘子随我来吧。”
金尚宫欲是随行在侧却被告知玉清子仅邀请了萧徽一人,他是深受上皇器重的国师,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紫微宫里上皇是第一人他便是第二人。金尚宫无法只得目送萧徽远去,轻轻叹息。国师在她们这些俗世凡人眼中是高岭之花遥不可瞻,内廷里多少鲜焕明媚的娘子,他从来视若无物,为何却单单对娘子另眼相看。她不怀疑太子妃的秉性,也不怀疑国师的品格,但男女之间的情感惯来玄妙。况且大业民风开放,太子妃年纪小见识少,与自己的郎君太子芥蒂颇深,若是一时走迷了心眼被国师的天人之姿所惑,她该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呢。
萧徽浑然不知金尚宫的满腹忧愁,一壁揣测着玉清子找她的缘由,一壁打量着不苟言笑的道童,哎了声唤道:“上次在太学乌舍下是不是也是你?”
白童子似乎鲜少同外人接触,尤其是女子,被她娇声一唤顿生紧张,异常拘谨地回道:“是。”
“你叫什么名字?”
“师父唤我白。”
“就一个字?”萧徽觉着有趣,又自言自语道:“有白即有黑才是。”
白童子一板一眼回道:“是还有个黑。”
萧徽心道这玉清子看着玄乎莫测,在取名这事上怎一根肠子通到底,一点新奇都没有,她又问道:“你年方几岁?”
“五。”
“从小便生于观中。”
“是。”
“玉清子是你师父?”
“是。”
“那他找我所为何事?”
“师父说娘子要找的人已经…”白童子猛地闭上嘴,满面懊丧地看了萧徽一眼,摇头道,“我要受罚了。”
萧徽得知玉清子未负她所托将人寻到自是满心欢喜,宽慰地拍拍他的头:“你放心,是我套了你的话,待会我让你师父不罚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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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子独居于三清殿后,萧徽来时他正盘坐在蒲团上洗茶,业人爱茶,从用水到茶具皆有讲究。玉清子眉眼低敛,极是专注地倒弄茶水,搁下茶盏时方道:“殿下来了。”
萧徽道:“人呢?”
玉清子适才抬起眉梢来淡淡看了眼白童子,白童子在萧徽身后瑟缩了下,他叹息道:“我与殿下有过约定,人我已替殿下寻到,你也该告诉我故人之子的下落了。”
萧徽眉眼安和,神态自若地在他对面落座:“我原以为国师已是人瑞不会与我等俗人锱铢必较。”
“我亦凡人,再者殿下也不是俗人。”玉清子大大方方地承认,“殿下精于算计,我不是这方面的长才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萧徽一噎,玉清子与她打过交道的人不同,他怀疑她怀疑得坦坦荡荡,就差说她奸险狡猾,不值信任。她确实曾有过这样的念头,玉清子在上皇面前的话语权极大,看上去他对那位故人之子极为看重,若能以此为要挟再替她办成一二事再好不过。可眼下看来,他也深知自己不是玩弄心术的好手,索性将筹码摆明与她谈判。
一点迂回手段都没有,果真是一根筋通到底,枉她昔日对他敬而远之,想想是高看了他。
萧徽迎向那双清澈透净的双眸淡淡一笑:“看来我若不松口,国师也不会放人了。告诉国师也无妨,我为永清时与鄯善王子摩诃尼交好,当年我在西域与摩诃尼一同救下那名女童。女童非我族人,贸然带回长安多有不妥便交由摩诃尼带入鄯善王庭抚养。以摩诃尼的为人,绝不会亏待此女。”
玉清子有所动容:“殿下是宽厚之人。”
萧徽轻描淡写道:“国师就不必勉强自己与我虚以委蛇了,我知道在你眼中我绝非善类。”
玉清子张了张嘴,但萧徽未给他开口的机会:“该交代的我已交代清楚了,若要寻人还请国师自便,但在此前请国师将人放出。”
在言辞上玉清子不是她的对手,缓缓叹息一声:“殿下有没有想过,那人可还认识今时今日的你。”
萧徽笑笑:“认与不认我都已想过,就不劳国师费心了。”
玉清子不再与她辩论,朝白童子抬了抬下颚,白童子领命往室角走去,轻轻一推柜上铜首,一角小门向旋出,白童子唤道:“出来吧。”
萧徽目光紧锁门内,半晌一方身影极慢地从阴影处走出,白童子等得微微不耐又唤了声:“出来吧,这儿没有旁人。”
终于,门内人蹒跚着走出,那是个清隽的少年,十二、三的年纪,穿着观中的粗布道衣,神情彷徨而拘束,涣散的目光四周游移了一圈,最终落再玉清子与萧徽处。看见萧徽时他明显得瑟缩了下,断然便要往门内躲,却听她唤道:“阿檀。”
他身形骤然一滞,萧徽轻柔而怜悯地唤了声:“阿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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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离萧徽时,玉清子瞥了两眼她身后温顺跟随的少年突然语出惊人:“早闻上皇曾有一子流落民间,生父不详,可是此子?”
萧徽倏然回头,目如飞刃,声寒色冷:“国师通晓天理,当知可言与不可言。上皇声誉非同儿戏,即便是国师你若是妄言恐也难逃责罚。”
玉清子抿唇不语,待两人一前一后走远,白童子双手束于袖中,过了会小声道:“师父,莫在意。”
第56章 【伍陆】
萧徽并未将少年带离太远,整个紫微宫都在上皇耳目之下,她身边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人来岂非自寻死路。虽然对玉清子其人不甚喜欢,但在她未解除禁足前终究还是要拜托他收留阿檀。
“阿檀,你认得我吗?”
少年低头兀自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良久轻轻摇摇头。
他的反应在萧徽意料之中,这个孩子先天不足,智力与常人大不一样。当初从狗市里捡回他时,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脸上却挂着无知无畏的灿烂笑容。他好像不知痛也不知苦与悲。那时候的永清不是没有寻遍名医替他医治过,但是群医束手无策只说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难以根治。
慢慢的永清也逐渐想通了,不识人间苦短于他来说或许是桩幸事,颖敏绝伦者往往福薄早夭,稀里糊涂的反而长寿绵延。
何况,正因心无杂念他的心思才愈发清澈透净。
萧徽捉住他的手强行掰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写下两字:“旃檀。”她看向那双茫茫然的眼睛,“百年旃檀千年香,阿姊替你取的名字,记得吗?”
少年无神的双眼注视着掌心,皲裂的嘴唇缓缓动了动,一滴泪水落下:“阿姊…阿姊,死了…”他忽然噤声,怔怔地看她,“阿姊…”
滔滔不绝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溅湿了萧徽的掌心,她喉头酸楚,匆忙别开脸拭去眼角湿意,平复了一阵起伏情绪后方复与他道:“阿檀,记住阿姊活着的事只有你一人知道,万万不可告诉他人。听懂了吗?”
旃檀似懂非懂地点头,哭声愈发嚎啕凄楚,哀哀切切地叫着:“阿姊,阿姊…你不要丢下阿檀了。”
他哭得她不知所措,一壁担心着隔墙有耳一壁哄着他:“别哭了,阿姊不是回来了吗?你且歇歇,阿姊有重要的事要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初阿姊给你一个五彩锦鸡盒。”她不露声色地问道,“阿姊离开的这段时日,你可将它保管妥当,没有被那些恶人发现?”
旃檀挂着泪木木地点头。
萧徽霍然松了一口气,与他仔细将泪擦净,认真地与他道:“记住,阿檀,除了阿姊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也不要透露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你暂且乖乖待在玉清子身边,阿姊会隔日来看你。”
旃檀怯怯地点头:“阿檀明白。”
他若真能明白,她根本就不会将兵符铁券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存了。昔日永清身居高位,若说对储君之位一点念头都没有那无疑是自欺欺人。她须自保又有图谋,便自然如其他藩王般暗中蓄养了一批精卫。而丹书铁券则是先帝在世时,她借生辰之机向她父皇讨来的寿礼。铁券在手,日后倘若发生宫变,无论谁坐上那把龙椅,好歹她不会枉送性命。
以那时候永清的滔天权柄,绝不会沦落到动用铁券的时候。但此时此刻的萧徽不同,天家内的斗争从来残酷无情,今日李缨被囚东宫,明日未必就不会被血溅三尺或是一杯毒酒了断性命。
她急需自保之力,反正与兵符一样,铁券一分为二,只要与皇帝手中的那一半和合上,她自有说法圆融过去。至于兵符,现在兴许还未到动用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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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丹阳观中,萧徽是真正地与世隔绝了,上皇截断了她与外界联系的所有渠道,即便有心她也无力再去襄助李缨。只能祈盼绿水那边与萧幽联系上,与长安里应外合,将李缨从此次困局中拯救出来。
“你对着这盘残局已经许久了。”玉清子冷清的声音将萧徽从沉思中唤醒。
她怔愣了下,看着黑白密布的棋盘,拈在指尖的黑子要放下又是犹豫,玉清子见她举棋不定摇摇头道:“殿下的心已不在此处,这盘棋您已经输了。”
那一瞬间萧徽有种被他看穿的错觉,恼羞成怒的一刹间看见他无尘无染的面容,顿时所有情绪烟消云散,萧徽悻悻将棋子扔下:“输了就输了吧,人生在世总是有输有赢。”
“殿下能说到做到便好。”玉清子淡淡道。
在丹阳观中的时日,果真如萧徽预料到的那般百无聊赖,本以为摆脱了在常朝殿日日抄经的苦差,却没想到落入个更乏味苦闷的境地。玉清子门下弟子不多,大多数者在皇城外的国师府里替他看守道场,炼制丹药。丹阳观中仅有寥寥数人,而这寥寥数人竟也每日早课晚课一样不落,每每天光熹微萧徽即被洪亮悠远的钟声惊醒,朗朗诵经声从窗缝里漏入她的床帏。
日日早起也罢,上皇有令禁止她踏足观外一步,不大不小的地方转个三天萧徽已是无趣,再回房不是对着女工就是书本,倒不如来玉清子这儿借着修行的由头同旃檀说说话。
奈何他心智未开,你同他说天他同你说地,所谓鸡同鸭讲莫不如此。一转脸,对上的却是玉清子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容,好看归好看奈何在萧徽眼中与三清殿里那些泥胎佛像无甚区别,就连说的话都好似从经卷上拓印下来般一板一眼。
还不如与那太子侄儿拌拌嘴,斗上几回合有趣,她悲哀地想,自己大概是被憋得疯魔了,竟能念出李缨的好了。
“今日我要回国师府取炼制好的丹药献于上皇,”玉清子一粒粒将棋子收整入盒,“殿下若有吩咐,唤白童便是。”
萧徽举着团扇将日光遮挡在眉眼之外,初夏的艳阳被绢丝筛漏得稀疏,落入她眸中漾起点点水光,意兴阑珊地将团扇覆于面上:“国师尽管去便可,不必与我通报。”
玉清子沉默地看着慵懒倚于案边的少女,树外早蝉声聒噪不停,室内沁凉而安静,过了片刻他从团扇上挪开视线:“殿下没有其他吩咐的吗?”
“我…”萧徽陡然机敏了起来,心思转了一转,纤纤长指将团扇从面上挪开,想了想试着问道,“国师能否与我通个消息?”
他定定看着她,直看得她毛骨悚然,咕哝道:“不能就不能了。”
“不必。”玉清子低头将棋盒合上,“殿下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便是了。太子已于三日前解除禁足,已经动身前往沙洲了。”
“沙洲?”萧徽愕然起身,“他去哪里作甚?”
玉清子淡然道:“驻守沙洲,剿灭沙匪,无诏不得回。”
他说完留下尚是吃惊的萧徽一人自行退去,白童与旃檀在树下举着竹竿粘知了,见了他来吓得赶紧丢掉竹竿:“师父。”
“你丢掉做什么?”旃檀急得伸手去抓,“阿…姊姊说了知了炸了最好吃了!”
“我要回一趟国师府,明日回来,你守好殿下与旃檀。”玉清子恍若未见地上的竹竿与纱兜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如有意外,即刻飞书传我。”
“喏。”白童子恭谨地举袖送他出了丹阳观。
玉清子离开丹阳观后没有径自往宫门方向而去,而是在天街口默然驻足了片刻折步去往了常朝殿,上皇方要午歇得闻他来便也作罢,命人传唤进来:“此时来,可是萧徽那丫头出了纰漏?”
玉清子在重帏外站了许久,方道:“微臣恐怕有负上皇所托。”
“怎么?”上皇慢悠悠的声音与龙涎香一同飘出,“莫非以国师的天人之姿都入不了那丫头法眼?”
玉清子低垂眼睑:“微臣自幼即沉醉道法之中,实不通人情世故。况且太子妃殿下,她…”
“她一心都系在太子身上是吗!”上皇的声音顷刻迸发出森森寒意,“正是担心她沉溺于男女之情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才逼你去接近她!这次是太子侥幸留得一命,若有个万一她打算这辈子就吊死在这一个男人身上吗?没眼界的东西!”
一通怒骂,玉清子默然受之,良久上皇揉着额角,重新阖上双目:“她与你朝夕相处,总有开窍时,你且多尽些心吧。这些时日睡梦里总是魇魔缠身,上次你供来的丹药可还有了?”
“微臣已炼制完毕,今日便取来献于您。”
“那就快去快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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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子离开未多久,萧徽心不在焉地陪着旃檀拼了会燕几即返回自己的客居之中,金尚宫已备好了晚膳,伺候她用膳时欲言又止数次。
萧徽搁下玉箸道:“嬷嬷有话便讲吧,你我间无须遮掩。”
“微臣并非遮掩,只是…”金尚宫叹了口气,“容臣斗胆谏言,近日殿下常往国师那走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实为不妥,若传入上皇耳中殿下难逃责罚。”
萧徽淡淡一笑,继续执箸:“真要传入上皇耳中,恐怕正合她心意。”
金尚宫一惊:“殿下所言何意?!”
何意?上皇的用意一开始萧徽未能察觉,随着在丹阳观中时日推移,她便逐渐发现出端倪来。像玉清子那等高岭之花、天上之雪,如非上皇授意,怎会屈尊纡贵伴她消磨时光。上皇唯恐她对李缨情根深种,摆脱了她的控制,便想使出玉清子这招美人计,如若中计也就落了把柄在她手中。
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只可惜从永清那时候起她就对神神道道的玉清子敬谢不敏,迄今未能改观。
一日过去,玉清子如约而归,他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却领了一行白衣出尘的道子道女,皆是为上皇奉送丹药而来。萧徽远远去瞧了一眼,玉清子□□出来的人自然与他一般无二,走起来来半点风声不留。一行十余人穿梭在观中,无声无息,萧徽攀着扇沿扫了两眼即旋身回去继续临摹未完的丹青。
转身那一刹,她感觉一束视线紧随她背后,骤然回身看去却是毫无异样。
果真是神神道道,萧徽腹诽着回了客居,心生不宁地将山水道人的花鸟图临摹完时已是半夜,观中静得出奇,白日里的异样感始终萦绕不散。看看黑魆魆的庭院,萧徽抿抿唇探手预备拉下纱窗,不料一张黑目白面的鬼脸陡然出现在她面前…
第57章 【伍柒】
恶鬼狰狞,獠牙雪亮,萧徽倒吸一口凉气,不假思索抓起砚台猛地泼了过去。
洋洋洒洒一捧墨,当头将惨白的鬼面得猝不及防,白一道黑一道得煞是滑稽可笑。再看去也并非那般凶恶可怖,萧徽壮了胆子疾言厉色地喝道:“哪里来的浪荡鬼!仙家宝地也敢肆意忘形!”
可惜她一腔细糯嗓音,不显威严反倒露出几分娇滴滴的憨态,那“恶鬼”淋得满头墨水十分狼狈,幽幽叹了口气抓下面具:“你是如何识出我来的?”
面具之下,赫然出现的是李缨的俊雅面容,只是太子殿下神情颇为郁郁,刀裁似的鬓角缓缓落下一滴墨汁。
萧徽睁着双无辜大眼,偏着头看他,语调拖得绵绵长长,嗔怪道:“是太子殿下呀~可吓坏臣妾了,臣妾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凶神恶煞竟胆敢闯入三清镇守的宫观。”
虽然她话里话外没一个字不在挤兑嘲讽他,但看在那一声甜腻腻的自称上,李缨勉为其难地原谅了她。顶着一头淅沥的墨水,他咳了声:“既是本宫,太子妃还不快速速接驾。”
萧徽好整以暇地但堵在窗口就是不让他翻窗而入,兔子般圆而润的眼忽闪忽闪:“殿下不是应发往沙洲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臣妾这里。”她怜悯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太子,装模作样地抽出帕子微微倾身替他擦拭,“来便来了,也不遣人从正门通报一声,也让臣妾早作准备,也免得臣妾…”
才伸出的手腕被蓦地抓紧,尚算安全的距离眨眼所剩无几,李缨将她的手扣在怀中,抵着她的额:“我被发往沙洲你很乐见其成嘛。”
萧徽心头一跳,才想着摆脱这暧昧而危险的距离,又听他沙哑着声道:“即便明知你应是幸灾乐祸的,可是我仍无法不去思念太子妃,因而哪怕冒死也要亲眼看上一眼才得安心。”
“…”萧徽呆若木鸡,微微张着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辩驳这甜言蜜语。
相抵的前额轻轻蹭了一蹭,她眼前一花,一滴墨汁沿着鼻梁流下,就见李缨满意而促狭地冲她笑了笑:“本宫如此深情厚谊,太子妃理当同甘共苦。”
萧徽花容失色怪叫了声,慌慌张张推开他,看见镜子里那张同样花猫般的脸时愤恨地攥着帕子狠狠擦拭:“李缨你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没有阻碍的太子殿下轻轻松松翻越了窗弦,闲庭信步到镜后微微一蹙眉,劈手夺去她手中罗帕,一掌将她按在凳上,一手轻柔地擦去她鼻尖墨汁:“没想到你对自己也是这般狠心,把自己的脸当磨盘么,下这么重的手。”
在力气上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尽力挣扎了两下也就气馁地任他摆布,许是真得动了怒,自始至终都没再开腔说过一句话。
时间久了难免尴尬起来,李缨暗自嘀咕自己是否太过唐突真惹恼了她,主动打破凝固着氛围:“太子妃尚未回答我,你是如何认出本宫来着的。”她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不过本宫的太子妃聪慧绝伦,认出也不意外。”
萧徽被夸得脸上挂不住了,以前只觉得此人阴险狡诈,怎么没发现他还如此厚颜无耻呢?她鄙夷地睨了一眼过去,瞥了瞥他的苍青石戒:“下次你再装神弄鬼麻烦将狐狸尾巴藏严实点。”
李缨哑然失笑,左右看看已然干净如初的姣好面容,随手将帕子收入怀中讪讪道:“下次本宫注意点。”
还有下次?!
萧徽眼尖瞄到他的小动作,哎了声:“这是我的帕子。”
李缨动作一僵,坦然自若地将衣襟整了整:“这帕子因我而脏,待我洗净再还于太子妃。”
萧徽无言以对,相信他会还才有鬼哩,提起帕子不可避免地想起白鹿汀中一幕幕,莫名就懊躁了起来。沉默片刻,问道:“下毒一事可有了眉目?”
她没有迂回直接同他开门见山,李缨并不意外,即便上皇有意隐瞒但以萧家的耳目不难打探到他的处境,轻轻一笑:“如有眉目我还会去往沙洲?”
萧徽也是一笑,没有避让他的视线:“仅仅是发配边疆而已,可见皇帝心中已有论断,太子无须忧心早晚会回来的。”
两人皆是深谙朝事之人,谋逆之罪未以极刑论处便知皇帝终究是选择了相信李缨,否则不会不仅没有实际上的处罚外还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这个结果应该说是萧徽一早就预料到的,韦皇后多年经营,韦氏正是如日中天,而李缨之下没有更合适的太子人选,最重要的是皇帝与先帝一样心软。如果换做上皇,李缨此刻即便没有身死,想必也在牢狱中奄奄一息了。
但她的轻描淡写仍是让李缨微感失落,默然片刻后淡淡问道:“太子妃一点都不关心我吗?”
“…”如此理直气壮的质问令萧徽呆了一呆,她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立场,无论是从姑姑还是从如今东宫妃来说她确实应该有所表达,“呃,此去路途遥远,太子要好生保重。沙洲白日炙热夜间寒凉,落差极大,轻衣厚服皆要备下。”
她结结巴巴说了许多,听在李缨耳中全是例行公事般的客套,不耐烦道:“我不是三岁小儿,这些都省得,没有其他的了?”
“还能有什么?!”她已经绞尽脑汁想到这些他还不满意,索性撒手不理了,“你也太难伺候了!”
她竟比他还要委屈些,李缨颇是不平看着那张尚显青涩的面容,满腹话语堵在喉头一字也难出。在这场非同权势的博弈里,他先动了心就已输了她一招,偏生她是个磨盘心思,你不推就不动,推了也往往是无用功。白鹿汀中的交心,如今看来竟是半点作用也没起,她待他仍是那般模样,甚至比原先还疏离些。
他说得不够明白吗,她不是任何人,只是他的太子妃,他新婚的妻子。郎子远行,新婚的妻子不该抱着他恋恋不舍吗。当然,这种遐想仅仅存在他脑中,是万般说不出口的。
这两人在情/爱上的经验实在单薄得可怜,永清虽说和萧裕有过一段情,但彼此她太过骄矜,从来没有与萧裕有过什么缠绵悱恻的桥段。此刻面对李缨,她只觉头大,努力沉下心来想想,他少时坎坷,好容易打拼到如今局面,一场无妄之灾就被从长安发配到沙洲还不知何时能回,眼下不痛快是自然的。
前后两辈子算起来她到底虚长他几岁,是该开解开解他,轻轻叹了口气,探手擦去他脸上犹存的墨点:“如实与你说罢,我在洛阳其实很惦记你。只不过有心无力,你也看见了为此我一再忤逆上皇都被禁足在此了。你的长安已是风雨如晦,我再惹怒上皇更无法予你援手。”
“我知道。”李缨缓缓道,萧徽一怔,他一笑,“你在背后为我所做所为我都知道,此番去往沙洲也是安西都护府八百里急信长安道是匪患猖獗,父皇才顺水推舟命我前去剿匪。虽然等同流放,但到底保住了我太子之位。”
原来他真是什么都知道,萧徽突然如释重负,她忽然发现与李缨相处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难。两人的心思总是奇异地一致,互相都能精准地捕捉到对方行棋布局的思路手法。
“太子如此想,我便欣慰了。”想通了后萧徽轻快道,“你来也好,彼此交代清楚也免得多生嫌隙。沙洲在安西都护的管辖之下,有我大兄在不会如你当初在房陵般凄苦煎熬。再者,正好也借此推一推与鄯善联姻一事。”
李缨眉梢轻扬:“你怎知我要借此拖延与鄯善联姻?还是说,你也不希望我娶鄯善公主?”
萧徽奇怪地看他:“我当然不希望你现在就去娶鄯善公主,”她一一与他梳理,“你看,我才重返宫中,声望未立脚跟未稳。此时鄯善公主入东宫,无疑与我分庭抗礼甚至在我之上。我岂不是太过凄惨,何况我死后余下众部群龙无首,整个朝廷相当于重新整合,不宜搅入他国势力。”
左一句有一句,总与他半分干系也没有,李缨无言看她,决定不在此事与之纠缠否则只会让自己更为郁郁:“我听金尚宫道,你与玉清子近日走得很近?”
他似笑非笑看来,萧徽突然蹿出一股莫名心虚,迅速泯灭这没来由的心虚后她浑不在意道:“这观中只有我与他还有白童几人,我不与他走动,难道成日里在院子看天么?”她怨怼地看向他,“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被禁足在此处。”
李缨笑了笑,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本宫希望太子妃时刻牢记自己贵为东宫妃,玉清子是国师但归根结底也是个男人,男女有别,不要给有心人可趁之机。”
第58章 【伍捌】
“男女有别四字从太子口中说出,未免不恰当吧,”萧徽不露痕迹地从他掌下别开脸庞,拨弄着耳垂下明珠,“你我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个萧徽的壳里装着是永清的魂。”她微微扬起下颚,纤细的颈滑过白瓷般细腻的光泽,神态骄矜,“白鹿汀离别得匆忙,有些话我未来得及与你道明。你我终究是姑侄,私下里还是恪守规矩为好。”
这番话她酝酿了好几遭,虽说两人眼下是同舟共济的盟友,但不代表李缨可以仗着太子的身份对她这个“太子妃”言行无忌。萧徽心底是不服气的,曾几何时他李缨无论声望还是权柄都远在她之下,如今怎能回回欺压到了她头上!
奇异的是李缨竟未有半分不悦,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神色傲然的少女:“太子妃莫急着划清泾渭之分,我们来日方长。”
他话中深意让原本已笃然的萧徽又忐忑起来,细细的银牙咬了咬唇,她不动声色地试探着问道:“皇帝对下毒一事已打算囫囵应付过去,你太子之位虽未被废,但栽赃你之人既然有心置你于死地,定不会轻易让你从沙洲归来,你可有何打算?”
她是在关心他吗?不太像,更多的是仍是为了自保吧。李缨怅然地想,上一世的惨死给她烙下太深的印记,以至于重新来过少了过去的肆意张扬,多了些胆怯谨慎。李缨伸手轻轻捏住在眼前晃荡不止的玉珰,顺带在那可爱柔软的耳垂上揩了点油:“你认为此次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动作?你别急着下定论,我先给你划定一下大致的范围。能构陷一国太子者定是手握重权之辈,能在父皇饮食动手脚可见对内廷颇为熟稔,既如此狠辣地对付我此人不是与我有深仇大怨便是有利益冲突。”
起初萧徽还听得微微颔首赞同,结果越听越不对味,抿紧唇角,眼中蔑然:“太子说的是我吧!简直…”
简直荒谬,她是看错他了!原以为这么多年他有所长进,成为和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了,没想到竟生了副狭细的小人心肠!
“嘘…”李缨竖起手指堵住她的唇,“你看我都说了让你别急着下定论。太子妃对我的心意我还是了解的,否则也不会忤逆上皇授意萧氏保我。”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太子妃已经非昔日的永清公主,手中无权无势也无可供驱使的客卿幕僚,想要犯下此事恐怕不易。但你可想过,永清死后有些人趋炎附势投靠到我旗下,而另一些不愿依附我的人又去了哪里?可以想象,那些人自然是对我结有旧怨,甚至认为我就是害死永清的罪魁祸首。这其中有一部分可能去了萧氏,而另一部分自然会选择与永清最为密切的人了。此人…”他微微俯身,凝视着萧徽的双眼,“太子妃想到了谁呢?
萧徽脑中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萧裕。那时在她的客卿眼中,萧裕已经是准驸马般的人物了,对于这种亲上加亲的结合她的下臣们自是极力拥护的。永清在朝中身居高位,若在有个调令千军万马的夫婿,皇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如此一来,萧裕能在行宫中游走自如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那时候在□□松下他等的人一定就是与他在宫内接应之人,她有些后悔那自己那时冒冒失失地闯入,若是晚来一步,说不定就能窥见那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看太子妃神色,定当有所顿悟了,”李缨没有给她太多踯躅思考的时间,深邃眸里晦暗不明,他轻声道,“那人就是萧裕,也就是在庭后松下与你见面的,曾经的云武将军。造化弄人,你重活一世他竟也未死。”
这种造化仿若是老天对他处心积虑的一种莫大嘲讽,费尽心机将心爱之人扣在身边又如何,她已经死去的心上人竟与她一同归来。
“不会是萧裕,”永清摇摇头,没有去看李缨失望与讥诮的神情,她竭力冷静地慢慢道,“一来以萧裕秉性,不会用此等下作伎俩,”他若是为她报仇,定是堂堂正正地归来与他一决高下,“二来,他应当清楚此时大业豺狼环伺,太子失势对大业有弊无利;三来…”
“三来,我替你说吧,”李缨断然截住她的话,“三来,萧将军乃外朝人,与内廷从无瓜葛,你想不出他会与宫内谁能勾连,是吗?”
萧徽惊讶地看他,李缨笑了笑,那种笑容令她很不自在,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被男色冲晕了脑袋的昏庸之徒,她大声辩解道:“你认为我感情用事,那请问太子可有十足把握判定下毒之人就是萧裕呢?恐怕也没有吧,否则此刻不会出现在此而是忙着捉人!”
她一恼,李缨也动起怒气,他不是冲动的人,可愈是在意她的一字一句都能轻易勾起他的情绪,尤其是她那死鸭子嘴硬的态度,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还为了个已死的人与他强词夺理:“太子妃回到十三岁连脑子也活回去了吗!人心易变,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他‘战死’三年,既然活着若说不愿回朝,为何连萧家都不回?!此次他潜伏入宫,你难道不怀疑他的动机与所行所为吗?”
萧徽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他说得她全明白,可是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实在令她气恼与下不了台,她倏地站起来,可悲的是即便仰起脑袋她的身高与他仍是差了一大截,光是气势就足足落下好几分,她撑着强色吼了回去:“他在边疆为大业年年征战沙场,几次险些有去无回!那时候太子在哪里在做什么??今日他如何我不知道,但以他以性命搏来的累累战功,难道不足以让我信任他的为人品行吗?!”
李缨气红了眼,生生向前逼近一步,萧徽无所畏惧地迎向他,不甘示弱道:“怎么,说不过理还想动手了?!”
他简直要被她给气死了,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做给谁看?!他扬起了手,萧徽眼里燃烧着小小的火焰,宛如一头斗志昂扬的牛犊,巴掌落下时她本能地闭上眼,落下的力度却轻得让她愣住,下一瞬强而有力的臂膀箍住了她的肩,恶狠狠地将她带入一个压抑着怒火的怀抱中,贴着耳边的胸膛心跳声激烈,可以感受到心脏主人强烈起伏的情绪。
随即她反应过来强行要挣开他,但李缨禁锢得很紧没有给她任何挣扎的余地,他只是紧紧地将人压在怀中再没有其他动作。彼此的心跳声交错在一起,让萧徽有种两人仿佛合而为一的错觉,这种莫名的想法让她耳根一红。
外间的金尚宫听到了他们惊天动地的争吵,隔着门轻声问了句:“殿下?”
担心的问声打破了凝固的僵持,李缨淡淡道:“无事。”
金尚宫默然退下,再无声响。
“太子妃很是伶牙俐齿,本宫吵不过你。”李缨叹息着认输,叹息中犹带着几分不平,“仔细想想,你我好似从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
萧徽已经开始有些惭愧了,从开始到现在她就知道自己并不占理,大概与李缨对峙已成了她的常态,不由自主地就不愿落他下风。胡搅蛮缠她从来都深以为厌,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真是如他所说越活越回去了。
可是犟脾气又是她的一大缺点,轻易向李缨低头她一时间难以接受,自我斗争时听他缓缓道:“我理解你曾经对萧裕的感情,毕竟你两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多年。但现在你是萧徽,而他也不再是萧裕,你知道近年来靺鞨出了个有名的军师吗?”
萧徽心下一沉,李缨知道她已经猜到了,遂道:“那人叫冒赫,生年不详来历不详,突然出现在靺鞨军中,自此业军与靺鞨交兵输多赢少。我与他有过几次照面,此人瘦如骸骨,心狠手辣对战败部落的老幼妇孺无一放过。如果我说他可能是萧裕,你信吗?”
他没有期待她的回答,他知道在她心中萧裕永远都是银鞍白马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可他要亲手打破她无谓的执着,因为她的希望不碎,他就会永远被拒之门外。
良久,怀中的人鼻音涩涩,闷闷道:“你能先放开我再说么?”
“不能。”他果断地拒绝了。
“…”
“太子妃不懂事,我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抱一抱以示惩罚了。”
他说得冠冕堂皇,毫无羞耻之心,令她大开眼界。抱就抱吧,又不会少块肉,萧徽咬着唇,声音微哑:“并非我执迷不悟,口说无凭你也是臆测,萧裕此番出现确实行踪诡秘,意图可疑,但你若因此扣下叛国这顶大帽未免也对他有失公允。你的用意我明白,我明是非也清楚自己的立场,不会与他勾结。”
她的骨子里永远都是大业的公主,不会盲目地为了一份感情出卖大业与皇族的底线。
李缨轻轻摩挲她丝缎般凉滑的乌发,他的用意她并不明白,他从不怀疑她会在国家是非面前站错立场,她是永清,被寄予山河永清,天下天平厚望出生的公主,怎么可能会背叛这个国家。
他想问而问不出口的是,萧裕与他,她会选择谁?
“等我一年,最多一年,我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