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上东宫
作者:墨然回首
文案

一开始,他们让永清回魂,她是拒绝的。
俗话说得好,三生不幸,知县附郭;
三生作恶,尚书宰相;
恶贯满盈,叔侄姑甥。
她上辈子究竟做了滔天大孽,恶贯满盈;以至于这辈子给李缨这个太子侄儿做姑姑,最后沦落到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永清委屈,永清心里苦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徽,李缨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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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

初霜月来,今年晚秋,夜里偷降了泠泠一场雨,推了窗,宫观里的百年银杏老树便铺了厚厚一层枯叶。一只黯淡了光彩的蓝缕金蝶有气无力地栖在摇摇欲坠的枝头,风一摘,挣扎两下便随波逐流辗转飘下。
它的下方悄然摊开了一支手掌,骨节匀称,食指上悬着一枚苍青石赤金戒。戒是断戒,戒口处依稀可辨识出遒劲昂扬的龙首,龙首下方的指根处赫然一道深入肌骨的伤口,从上而下斜穿大半个掌心,狰狞凶恶。
金蝶奄奄一息地坠落向险些被横刀劈断的掌心,即将安然着落的霎时,张开的五指骤然收拢成拳,轻轻一斜,任由那身不由己的金蝶坠落在枯草与泥泞之中。
“殿下,该去静室替太皇撰经颂福了。”
雨月之后,深居东都显仁宫中的太皇突发高热,陆陆续续烧了十三日,急召两都太医寮中能手,用尽奇药,终是转危为安。自此一直康健的龙体却是一落千丈,冷热不受,病榻不起。群医绞尽脑汁穷尽所学,始终对其一筹莫展,
不多日司天鉴正史当朝国师玉清子上表,称西生阴邪,轧龙叱凤,动伤国本。
不多不少几句话于大业朝内掀起了一阵动荡,为龙又为凤,不正指以女帝之身临朝多年的太皇吗?
自此,以今上为表率,上自皇亲宗室,下至平民僧侣,皆须沐浴斋戒,默诵《大华长生经》百遍,以祈求太皇痊愈。
李缨贵为太子,却早在开春之时替今上出使铁勒、东蛮两族,车马交替,跋涉千里,月前才风尘仆仆携着两族的贡奉回朝。尚未来得及休整便被皇帝遣入太华观中,同所有大业上下的皇亲百姓一般,虔心斋戒誊经。
毕竟当今大业可一日无帝,但万不可一日无太皇。
金蝶尚在泥淖垂死挣扎,李缨的视线依旧平视向前方,遥远的长安城中开坊的三千点响鼓已近尾声,他突然道:“太静了。”
不愠不火的语气,同他本人一般孤高清冽的声音,
拢手侍立的小黄门踟蹰一下,试着侧耳倾听过去。太华观既是皇家宫观亦西京与白马寺齐名的香火鼎盛之处,每日天不亮便有许多信男善女前来等着抢头香,太子静修之地虽在宫观深处,但仍隔绝不了三重殿人来人往的沸腾之声,更莫论响动西京的开坊鼓声。
宝荣从禁内调入东宫不久,揣摩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只听说他自幼生于宫廷后因淑太妃私通亲王谋反一案的牵连,随着那时候还是戴王的今上被太皇流放房陵,幽静十年。房陵是什么地方,山林四塞,走兽四出,哪怕是个贩夫走卒,搁那与世隔绝十年,不死也得疯。
可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戴王一家因女帝一念流放千里,也因她一念重回长安更问鼎大宝,身为长子的李缨也从籍籍无名的宗室子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大业太子。
宝荣从小行走禁内,深知对主子的心思不懂便持不言不语的道理,他听不说出个所以然便继续垂首拢袖地沉默立在李缨身后。
索性李缨只似单纯一句感喟,鲸皮银边的白靴重新抬起,即将踩踏而去时几不可查地偏转半寸,留下已然僵硬在泥叶中的金蝶漠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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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时一刻,李缨将将誊写完一篇经文,宝荣赶紧跪行上前,双手捧起长长的熟宣,小心翼翼地撑晾在凭几上后端起一旁早备好的铜盆,送至李缨面前:“殿下已经写了一个时辰了,休息片刻吧。”
李缨手中的笔顿了顿,重又放下,净了手后拿起麻巾漫不经心地擦拭:“公主今日未来?”
宝荣将素食点心一一奉上,认真回想了下后才回他的话:“回殿下的话,小人今日似乎还真未听到公主銮驾驾临。昨夜下了雨,许是路途不便就没来了吧。”
“路途不便?”李缨冷冷笑了一下。
宝荣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语。
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好猜,但有一点却是众所周知,便是与他的小姑姑,太皇与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永清公主两看两相厌。如若说太子是大业上空即将升起的高阳,那么永清公主就是占据大业上空半壁江山的明月,甚至撇去身份,她从小至今从二圣那受到的恩宠与疼爱只会比这位曾流放过的太子只多不少。
在三年之前,天下人只闻永清而不知太子;三年之后,太子已立,天下人仍知永清者多,知太子者寡。
宣窗外枝叶在寒风中沙沙作响,阳光被剪碎成光怪陆离的形状,李缨的侧脸便隐没在这样的微光中,静如渊水,他重新执起笔:“今日玉清子要来太华观取走给太皇的经传,公主必须在场,让修十领一队锋卫去宣阳坊…”笔锋轻轻在永字最后一捺上停顿少许,“她眼下应该在曲江,让他们去那务必将公主请过来。”
宝荣听出那“务必”两字的分量,立即跪伏在地,膝行退至门外,拎着袖子皱巴着脸不出声地唉了一口气。
这位永清公主受太皇影响,八岁便出家为道,一年中有大半在玉清子的司天鉴修道,后至豆蔻年华太皇思女心切才召回宫中。李缨的话,永清未必肯放在眼中,但是玉清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想他堂堂大业太子,竟比不得一个装神弄鬼的术士来得有分量,怎不令人叹息。
约过二刻,一行脚步声掷地有声匆匆到了静室廊下:“殿下。”
李缨没有顿笔,淡漠道:“公主来了吗?”
门外人迟疑后卑声回道:“属下愚钝办事不利,未能请动公主。”
李缨似早有所料,蘸蘸墨道:“再请。”
修十沉默须臾,后艰声道:“殿下,公主有话相传,她道…”
“说。”
“公主说今日有雨不利出行,殿下若真有心相请便亲自登门或可勉强一行。”
“咯吱”一声,宝荣心惊胆战地看着纸上猛然顿住的笔锋,凌厉的洒墨几欲破纸而出。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她永清再得宠也不过是公主之身,而李缨贵为太子,竟要他屈尊纡贵上门相请?
更令人激恼的话语还在后头,修十的声音甚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快:“公主还道,殿下不必不服,先帝曾言‘姑叔之尊,拜于子侄,违法背礼,情用恻然。自今以后,宜从革弊。’您作为晚辈…驱车登门乃是理所当然…”
一口气说完,等来的是漫长的岑寂,静室里的檀香状若虬龙攀爬而升,良久李缨淡漠的声音从纸门后传出:“知道了。”
知道了,是何意?
修十静默地在门外等待了片刻,没有下文之后随即了然,悄然转身回到自己护卫之处。
曲江亭。
“公主,您当真执意不去吗?”公主别院的执事总管李常青提着篾笼立在窄小的堤岸之上。
江水滔滔,一浪白浪乘风嚎啕奔袭而来,撞击在堤头,碎成无数裂雪,崩发磅礴若山的寒气。
身着道服的年轻女子将手中的金纸叠成了元宝抛入江中,笼中的金纸已寥寥无几,而她毫无缀饰的鸦鬓之上蒙了层又厚又密的水露,可见已经在此地站立了许久。她娴熟地翻弄着指尖金纸,很快叠成一座玲珑的宝塔,她左右看看:“他不待见我,我去做什么。况且为了给他选妃之事,他虽不言但可知对我怨念颇深。总不能在宫观里吵起来,让外人们看笑话,他们的太子和他姑姑两个相见恨早?”
“相见…恨早?”李常青年事已高,有的时候不太能跟得上这位公主的思路。
女子笑了起来,她与她的母亲年轻时很相像,鲜媚而明净,一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仿佛十分天真纯然。这或许便是她得宠的缘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八字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她的分寸掌握得又恰到好处,从未过犹不及。
直到她的母亲将戴王召回,永清怅然地看着江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山不容二虎,即便她和太子两个一公一母。
“罢了,江水太急,投江的人又多,怕是丢再多都是无用功,他也收不到。”永清适时地收了手,蔑笼被她接过,皓腕轻扬,瞬间没入滚滚而去的曲江中,宽绰的袍袖徜徉在高风之中,她拢起袖摆凝视着对岸,突然喃喃道:“阿伯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太静了?”
无人应答,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突然而至的诡谲,指尖触到袖中匕首猛地转身,刹那间,一波热血糊住了她的眼睛,漫天鲜红里她看见李长青的头颅从他的脖子上卸下,那双蓦然睁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嘴巴微张,可能是想说“走…”
然而迟了,下一个刹那,刚刚削掉李常青脑袋的长剑便直向她而来。
永清记不清究竟有多少道剑光从四面八方朝她包围而来,就像她永远不会弄清楚那日守卫森严的曲江为何会凭空出现那么多的刺客。
因为她死了,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第2章 【贰】

冲天的火光卷着滚滚黑烟烧红半江浊水,阵阵密集又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百年京都的欣荣繁华,几匹黑骑一路疾驰奔入东上阁门。
顷刻后,一道激雷炸响了整座勤政殿,皇帝手中的笔应声而落,瘦削的双颊上白如死灰,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朕未听清,你再说一遍!”
单膝跪地的禁军副统领单宿亦是颤声重复道:“殿下,臣亲自去现场查探证实了。曲江亭遇刺之人确实是永清公主,连同公主府在内的亲随护卫共三十余人皆是没留活口。公主的…遗体为火所烧,情状极其惨烈。”
所有的血色霎时从皇帝脸上退得干净,与太皇唯一相似的那双眼睛里此刻密布着震惊与惶恐,他倏地想站起却腿脚一软重新跌回金座。
“请陛下保重龙体!”
“保重,保重不了了。”皇帝扶着椅靠喃喃道,“永清死了,她死了,母皇若是知晓…”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事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战栗,呆呆地看着已经被墨染黑了奏折,凝固的脑袋突然蹦了个机灵,再开口已是冷静了几分,对左右道,“去,快去将皇后请过来!救说朕有要事与她相商。对了,还有太子!单宿你带上人马也马上将太子从太华观里接回来,万不可耽搁分毫!!”
韦皇后所在的花萼殿与勤政殿相距不远,他们是同甘共苦的夫妻,皇帝不愿住在东边那座偌大的明宫中,她便夫唱妇随地跟着搬来兴庆殿。两殿相聚不厌,等李缨从太华观赶到时她已在殿内伴着皇帝默默拭泪,见了太子哽咽道:“太子,你小姑姑她…”
她不忍再说下去,啜泣不止,皇帝拍拍她的臂弯以示安慰,一字一句道:“朕叫你们过来,也是怕你们遭遇了不行。那行凶之人不仅胆大包天更是有备而来,连永清都敢下手,怕是此番长安要不得安了。这些暂且不提,朕更担心东都那边该如何向太皇交代。”
永清遇难的消息眨眼般在长安城内外传开,毕竟曲江那场大火烧透了天,李缨风驰电掣的奔途中深深回望了一眼,及至宫内人人神情各异喁喁私语声从四面八方涌入他耳中。
永清死了,大业开国以来最不可一世的公主她,死了。
“太子,”皇帝倚在皇后肩侧,有气无力道,“你可有何想法?”
李缨不做声气,直到皇帝提高声量复问一遍,才状似迟迟回神,尚未开口皇后已先行替他道:“永清与太子是姑侄,永清出事太子伤神是人情所致,陛下勿要动怒。”她拭去眼角泪痕,轻轻覆住皇帝的手,“臣妾方才想过了,太皇对西京粗细向来了如指掌。即便陛下是为了太皇病体考虑,但有意拖瞒只会更激怒太皇。不如就让太子替您亲自去一趟东都,将此事禀告于她老人家。太皇慈爱,总不会发难于他,”言罢一顿转眸看向李缨,“而太子呢,去后就在东都陪伴太皇一段时日,一来尽孝道;二来太皇痛失爱女,若有孙辈相伴多少能舒缓心中悲恸。母舅他月前刚奉调令供职东都,他与太皇三十年君臣,我随后修书于他,尽免令太皇迁怒于陛下您。陛下您看,可行?”
皇帝思索须臾,沉重地叹出一口气:“皇后之言不无道理,太子就替朕走一趟吧。”说着他握了握皇后的手,“皇后大德,只可惜…”
他未说完,因皇后已面露黯然再说下去总是难堪。当朝皇后出自大业开国名臣之后韦氏,少时贤名在外,被太皇挑中选配给了还是戴王的皇帝,当时太皇还夸她聪慧可人,是世族之女中不可多得的贤美之人。可惜后来流放房陵十年,再回时太皇的态度已成天壤之别,甚至每日晨昏定省都是避而不见。
永清的死已成定局,查肯定是要查的,但从何查起皇帝却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索性六部三司中既有大理寺又有刑部,何况此案注定太皇要插手其中。倍感疲倦的皇帝闭上了双眼:“朕累了,过两刻再将张靖宗和李铭茂他们传来,朕要亲自交代他们。”
皇后与李缨同声应了个是,出了勤政殿韦皇后在殿外白玉狮旁驻足,李缨随之驻足立于其身后:“母后?”
韦皇后眼角仍是微红,她低头轻轻拭了拭:“母后知道,方才我让你去东都,你心中定是不悦的。”
李缨揖手:“儿臣不敢。”
韦皇后神情了然:“做母亲的若不了解孩儿的心思还能了解谁,母后知道你与永清不睦,但永清毕竟是你姑姑,也是太皇的爱女。”她伸手替李缨理了理衣襟,“你常年在外,太皇知你名而不知你人。眼下太皇必是震怒又心痛,你去陪陪她,也好在她心里留一个你的名字。”
即便日后在宫掖中精心保养,十年房陵,风霜雨露仍在韦皇后眼角描摹了细纹,她不像别的女子为此担惊受怕,反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此刻她亦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李缨:“你莫怪母后势利,今日永清死了,明日便可能是你或者是我。太子之名,皇后之尊,在这宫掖与朝廷之中不过是太皇的一句话罢了。只是这次,”她眼底有轻愁泛起,“怕是你选妃之事由不得我们做主了。罢了,现下还选什么太子妃,你且安心去吧,到了东都先去找你舅爷商议。
李缨应了个是,恭送皇后离去时忽然开口问道:“永清姑姑的遗体运回来了吗?”
皇后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讶然地看向他,又看看悬在飞檐之上的午日:“太常寺的人已经去了有段时日了,该回来了。”
李缨揖了揖,未再多问,藏青道袍在微寒秋风中挥拂而去,徐步从容,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
宝荣在台基下的天街旁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拾步而下的李缨,忙上前拱袖问道:“殿下是要回东宫殿,还是太华观?”
李缨稍是顿足,最终却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皇城东郭的太常寺之中。冬至未到,各路祭祀尚早,理应是太常寺最清闲的时节,然而李缨去时偌大个衙署里外几进未能瞧见几个活人,宝荣捉了一个匆匆赶回的执奉一问才知:“回殿下的话,这衙门里有一半去公主府设祭盘、施帏幕;另一半则是去曲江迎公主棺椁。”
“你从何处回?”
执奉诚惶诚恐道:“微臣才从曲江回来,一会还要赶去公主府协理主簿,殿下是有何要交代的吗?”
李缨也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就到了太常寺中,或许就如同皇后所说,他与永清毕竟是亲姑侄,血浓于水,即便太液池里一杯水可能都比天家里的血脉要浓厚而有温度。
他走时依稀听见那执奉喏喏道:“千刀万剐还烈火焚身,可真是歹毒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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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的雪已经下了三天了,鹅毛雪片撕棉扯絮似的一层又一层地铺平了茫茫的平川草原。山河素裹,天地银装,偶有一两只说不出是狍还是鹿的棕色身影跳跃在林间一闪即逝。
突然惊起一只飞鸟,洒下簌簌碎雪,几个黑点突然从林间蹿出奔到白茫茫的荒原之上,各个皮裘毡帽裹得纹丝不露,全身上下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几人对视一眼,个子最高的一人拍拍腰间的锦囊,声音粗哑道:“今日一定要将人找到,找到之后在这里汇合,若有万一就放炮。”
寒天雪地里寸步难行,斜压的云山中时时还抖落薄雾似的雪星,北风一吹卷到眼珠子里又疼又冷。几人已经在雪地里摸索了有小半日了仍未能寻到踪影,各自心中逐渐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们仍未放弃,眼见着天黑风高一场大雪又至,终于西北处蹿起一束刺眼的亮光,风中破破碎碎地飘来声嘶力竭地呼喊:“找到了!找到了!!!”
幽州城中一处挂着萧府牌匾的院落内,二进寄畅苑中人影走动不停,才从雪地里莫爬打滚的几人此刻摘了帽子围脖,大袄都没脱,个个心焦火烧地往里张望,年纪小的萧辉搓着手跺着脚道:“你们说我们人找到了,大爷还会罚我们吗?”
“我看难逃一死…”比他稍长一年的萧瀚思透过门帘缝隙看着摇头不已的郎中心如死灰,“三娘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洗洗干净准备一同陪葬吧。”
其他几人皆是面色一僵,萧辉更是冷得浑身直抖,听他一说怪叫一声险些摔在地上:“三娘自个儿逃了出去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顶多算个协从犯呗!”
萧瀚思被他喊得浑身发毛一把捂住他的嘴拖到一边:“叫!再叫!给大爷听到,三娘还没什么事,我们先脱层皮!你也知道你协从啊,她平时那么胆小如鼠,不是你撺掇她,她有那么胆半夜牵着马就走?唉,我最倒霉,糊里糊涂帮你们把风。”
萧辉奋力挣开他的手,粗声粗气道:“放你娘的狗屁!难道你就愿意看到三娘嫁给那个冷心冷骨的怪胎?我和你说,我早就怀疑永清姑姑的死和那怪胎脱不了干系,谁不知道如果没有他,皇位…”
“快闭嘴吧!”
兄弟中年纪最长的张懿忍不住斥声道,他话音刚落厢房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醒了!醒了!!!”
暖如浓春的房中,两重厚被下一张小脸冻得青白,乌紫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两下,紧合的眼睑挣扎了几番终于缓缓睁开。
萧徽空洞地看着锦帐上倒悬的蝙蝠钩,霎时间剧痛从周身席卷而来,无数刀光剑影重现在眼前,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连忙捧着她的脸迭声呼唤:“徽徽?”
徽徽…
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自从她有了封号之后,所有人即便是她的母亲,也都只喊她一声,永清。
山河永清,天下太平。

第3章 【叁】

清醒不过须臾,倦怠与疼痛再度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将她拖入昏睡之中。
萧家主母湘夫人一颗心尚未放下重又提起,掌心贴着女儿冰冷的双颊泫然若泣地唤了两声她的乳名,回首与身后所立之人道:“郎中不是说人醒了就无事吗?为何才睁眼又睡了过去。”
一人掀了帷帐入内,悬鼻阔目,唇下蓄着短髯,眉眼处的轮廓与榻上少女颇有神似之处:“不用问了,郎中既说了三娘醒来无事便是无事。不过是呛了几口风雪罢了,何须大惊小怪。她虽未及笄,但从小也是跟着夫子学人伦道义的。她既敢独身离家,就应知也应得这苦果!”
湘夫人极为疼爱这个幺女,顾不得主妇威仪,反身而起直面向自己的夫君:“三娘的性子夫主难道不最是清楚吗?各房子女之中就数她最是乖巧听话,温吞软懦,若非夫主以婚事相逼,三娘哪里敢半夜逃家?”
萧时弼脸上忽红忽白,萧家不比别的世族,因为出个女帝的缘故族中女子多是巾帼不让须眉,秉性鲜明不逊男子。即便是如湘夫人这般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自幼修习女戒女德,嫁入萧家后也免不得受其影响。幸而闺寝之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萧时弼尴尬片刻看了一眼昏昏沉睡的小女儿心中到底舍不得,缓和了语气与湘夫人道:“三娘的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岂是我你们能做得了主的。这孩子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与那座皇城脱不了干系,她是由那位殿下亲自举荐的太子妃人选,若说那位殿下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如今,公主薨了,这便成了她的遗愿。以东都太皇对永清的宠爱,愿与不愿,三娘都要踏入那座东宫。”
湘夫人拿着棉絮沾着水轻轻擦着女儿冻裂的双唇,禁不住垂泪道:“郎子说得我怎会不知呢,太子与永清公主争锋相对满朝皆知,就连街头巷尾的妇孺都谈论若非太皇还政,今日坐镇东宫的便是那位殿下。正因如此,我们三娘送进东宫与送进冷宫有什么区别?”她望着女儿稚嫩的脸庞,一手捂住脸道,“郎子怪我失德也好失态也罢,我真是不忍心三娘这一辈子就葬送在那座冰冷的皇城中。以她的身份与容貌,大业四海之内选配个得意又贴心的郎君不是易如反掌。”
萧时弼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三娘是他最小的女儿,湘夫人所言虽是大不敬但却一字一句说出了他的心声。这个女儿的性格太柔软,和萧家女子截然不同,或许正因此才独独得到那位殿下的怜悯与疼爱。
“玉清子给这孩子批过命,否极泰来。”萧时弼弯腰替女儿垫好被角,,“我不信命,但就如那个术士所说各人有各命,你我在这杞人忧天于这孩子将来所走之路皆是于事无补。虽然永清公主薨了,好歹太皇还在萧家还没倒。萧家不倒,今上与太子至少明面上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湘夫人拂去萧徽鬓角乱发:“便也只能如此了…”她擦擦眼角泪花,迟疑地看着自己的郎君,“殿下走了快两月了,可查出了凶手是谁?”
萧时弼看着窗台洋洋洒洒飘下的鹅毛飞絮,神情冷肃:“这些话我们只私下里说,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王孙公主,此刻早已水落石出。但是那位殿下,恐怕你我有生之年都不得见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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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陷入了一个漫长而诡谲的奇异梦境,恍惚之间她走在千里冰封的冰天雪地之中。她赤着足散着发,身着薄薄道衣,透亮的冰雪刺得她微微目眩,一时间分不出身在何方。
终于,她隐约听见了人的哭嚎声,一声接着一声,哭声震天像要叫破了天地,吵得她心尖乱哄哄的。细碎的雪沫子一把一把砸在她身上,她抬起飘飘荡荡的道袍抹来一把眼,哭天喊地的人群和破了冰般逐渐显现在了远方。
三里一设的白帐一座接着一座,从里坊围到了朱雀大街,锣鼓声哭丧声还有三千声开坊鼓声交织在一起,喧嚣震天。此刻天还没有亮,沿街竖满了青铜风灯,无数点烛火汇聚成汪洋的光海,簇拥着一座铺满假花假果的十六抬黑色大轿缓缓升起,两行粉人在前开道,金童玉女笑容可掬得栩栩如生。
永清多看了粉人两眼只觉毛骨悚然,慌忙移开目光却又落到不远处高楼之上孑然而立的一道身影。雪下得太大,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模糊的视线中仅能瞧见他低头凝视下方送葬队伍的姿态,清冷又疏离。
“你回来了,也该回来了。”
耳畔惊雷似的响起一声轻叹,她惊慌欲绝地倒退两步,举目四望,满目皆是渺渺飞雪,凄凄冷风,丧帐里日夜不绝的诵经声一圈又一圈地将她包围,缠得她无处可逃。
惊惶失措间她又不经意地掠过楼角上孤立的身影,霎时她惊怔在那里,他分明是在看她。
他为什么能看到她?
不对,为什么他不能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