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瞧清,扶桑木树身极为粗壮,竟有一两丈之广。绕着它转了两圈,再抬头望密密麻麻的林叶里瞅了瞅,绿油油的一片,哪有一丝秦卷的身影。泄气地一手扶在树上歇气,孰料掌心落下的地方飞出点点荧光。我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这应当是处结界,再度用仙力试探了下,没想到很轻松得就破了这个结界。树身豁然洞开,一个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浮现出来。

我才往里头探入个脑袋,突然身后一股大力踹在我背上,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了洞里。这一摔摔得可叫一个凄惨,蒙头蒙脸全是灰扑扑的尘土,吃了一嘴的泥灰。哪个不要命的,敢暗算我!

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滴溜溜转的、黑中带赤的眼珠子,凤眸斜飞,端的是勾魂夺魄的魅惑。而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器宇轩昂地踩在我身上,用一种十分不善的眼神俯视着我,像在打量一个外来入侵者。

刚才百找他不见,现在突然出现,可见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围观了我很久。我猜的果然不错,这厮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与他对视了会,我清了清嗓子:“秦卷?”

他继续用那种陌生又冰凉的眼神看我,一股邪火冲上我的脑门顶,袖风一扫,将毛还没长全的小凤凰从身上挥了下去。

显然平常作威作福惯了的秦卷没料到我胆敢对他如此不敬,短促地尖叫一声,小小的羽翅一扇,几簇烈焰朝我扑了过来。翻了天了这!还对我动起手来了!

事实证明,以我再不济的身后欺压一只才出生的小凤凰还是绰绰有余的。没过半刻,蓬松成一团乱毛的小凤凰就被藤条绑得严严实实擒在了我手中。不理会他喷火的目光,我嘿嘿嘿地捏着他脖子提到眼前,晃了晃,道:“烧我啊?咬我啊?瞪什么瞪,我就欺负你了。”

愤恨的小凤凰头狠狠一低,重重一口啄在了我唇上。

我嘶了一声,无名指在唇上擦了擦,一缕鲜红。

我冷眼看他,他哼唧了一声,昂着脑袋毫不服输地鼓着眼瞪我,浑身的毛都炸开了。

于是,我也一点都不手软地将他揍了一顿。

我找到了重生了的秦卷,可天杀的,他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山坳好是好,奈何入眼皆是金灿灿白晃晃的玉石珠宝,强行搂着秦卷“培养”了会感情,我的眼睛受不住累,而腹中又开始咕咕鸣鼓,只得暂先出去。

手才一松开,小凤凰迫不及待地逃了出去,许是因为被我禁锢太久,腿脚麻木,就见它甫一落地就咕噜咕噜地滚了起来。我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它既羞又恨地飞快瞟我一眼,翅膀一抱头,气嘟嘟地留了个撅得高高的屁股给我…

一头黑线地看了它会,我舒展了下筋骨,站起身来。

既是寻到了秦卷,我琢磨着这段时间暂且就在这秦钟山住下好了,顺便守着他别给我惹出些乱七八糟的风流债来。小神农道在我昏睡不醒的时候已经取了昌合君的血替我解了毒蛊,这身子应是无大碍的,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平日吃些什么。

从山坳里钻出来,一抬头见着仍有来往鸟雀进贡鲜果给秦卷。眉一挑,我理所当然地挑了几个最是鲜嫩多汁的仙果。拾了个果子,咔嚓了一口下去时突然感受到一束莫名怨念的目光扎在身上,循着看去,就见着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趴在不远处。对上我的目光,它嗖地竖起了羽毛,敢怒不敢言地缩回了脑袋。

秦卷啊秦卷,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啊,我得意地将果子啃得愈发大声起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在秦钟山土地的帮助下,已在山坳入口处搭好了间简单的竹屋。土地是个很有眼见力的主,竹屋一搭好,大大小小的家具用具便一应俱全地搬了进去。末了,还搓着手笑呵呵地问我要不要专门调几个人过来伺候?

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并特意吩咐他替我在山脚设个门障,无事不要让人来扰我。这么一来,我便算是在秦钟山安营扎寨了下来。我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主,早年漂泊在外,一人过得倒也无虞。如今有了身子,除了吃得多点,其他也没什么好烦恼的。

这山中秦卷本算是一方霸主,可打我来了,情势陡变,山中仙禽灵兽感受到了我肚里这个小祖宗的气泽,无不过来纷纷讨好。这么一来,秦卷那厢多少冷落了下来,这更加深了它对我的怨恨。早些几天,我置于屋外晾干的鱼一夜过去总会少上那么几条,又或者置于泉眼里冰镇的果子不翼而飞,更甚者我白日忘在外头长椅上绣着的小儿衣物都被它卷跑了去。总之,有什么偷什么,一切以能闹得我不安生为目标。

三番两次后,我对着空空如也的鱼篓沉思了会,下午在山中药草茂盛处转了一圈。次日,我坐在美人蕉下旁读了一卷经,回屋时做无意状将没吃完的一碟花饼忘在了石桌上。

后来整整有三个月,没见着小凤凰的身影,而我这里从此以后再没丢过东西。再与它在溪谷处狭路相逢时,我笑眯眯地看着仍有些光秃秃的它道:“这回是让你掉光毛,下回再偷我东西我就让你永远不长毛。”

它望着我的表情幽怨又惊恐。

果真,之后小秦卷安分规矩了许多。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不是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主。可他现在见着我都绕道走,即便迎面撞见了,也是目不转睛地与我擦肩而过,这让我有点微微不太顺意。

一日出门钓鱼,撞见了他也正巧飞出山坳觅食,另一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凤立即从梧桐上飞了下来,凑到了他跟前叽叽喳喳。我不禁露出个冷笑,秦浅清你还真真是阴魂不散!

反观秦卷,倒是没有多亲热的表现,瞧也没瞧她,被缠得紧了就烦不胜烦地一翅膀将她挥得远些了。我缓和了些脸色,这小子还有点眼色。将要振翅而非的小凤凰突然一顿,往我这边看来,目光下移停在我肚子上,古怪地瞧了会,飞走了。

我扶着门,摸着下巴打量了回孤零零被甩在后面的秦浅清,还是要…想个法子彻底断了这姑娘的念头才是啊。

翌日,我根据土地的指引,往秦钟山下不远处的遂郡走了一趟。遂郡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里头一个不大不小的世族,便是秦浅清的母族。听说在重华死后秦浅清她爹就将她赶出了家门,称没有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女儿。后来秦浅清不知死活过来受了我一扇子,沦落回了原身,她娘心一软,拼了老命将她接回了秦钟山好生养着。

我和和气气地叩了秦家的门,又和和气气地扯了个九重天不高不低的仙位称号,下一刻,秦浅清的爹娘就亲自诚惶诚恐地迎了出来。入了前厅,我也没多废话,直奔向主题,蔼声道:“小仙此番是奉了我家主子的意思来的。”顿了顿:“我家主子就是东华帝君。”

秦浅清的父亲忙拱手道:“原是东华君门下的仙侍,失敬失敬。”

又是番寒暄,我道:“这个说来有些复杂,近日帝君与他未过门的妻子恰巧下界云游到此处,遇见了个凤族小姐。凤族小姐呢,对我家帝君一见倾心。我家未来的帝君娘娘也个度量大的,只是觉着这般对小姐的名声不好,但又不便直言,怕叫外人说她不能容人。其实呢,这次小仙来说是帝君的意思,其实是奉那位神女的意思。神女道,如果令嫒有意,您与夫人也属意,便先订下…”

“胡闹胡闹!”秦老先生气得胡子发抖,指着那旁的老夫人道:“就是你要接那个孽障回来,接回来也不好好管教,现下又做出这不知羞耻的事来。令我族蒙羞在东华帝君前。你还不快将那个小孽障捉回来!”

我咳了声,道:“秦老动这么大的气,莫非是小姐已另有了婚配?”

秦浅清的父亲一愣,随即领会了我的意思,忙不迭道:“正是正是,我家小女已与旁人订下了亲事,只等羽化脱胎后便嫁过去,是没有那个福分伺候帝君了。”

我心满意足道:“既订下了婚事,恐夜长梦多,早些过门,这打小处起来,夫妻感情倒也好些。”

二人皆连连点头,称是。

目的既已达到,我功成身退,不久后便听说秦家与周知山的君家定了亲事,一顶轿子将秦浅清嫁了过去。那君家是个世族里的后起之秀,当家的大公子传闻是个极有本事的人,秦浅清这一嫁也不算亏。旁人都道,秦家小姐这算是高攀了,毕竟这秦小姐的过往不太光彩,而没能与皇家秦家也是没落了。

在茶棚里旁听的我舒心地喝了口茶,总算是了结桩心事。

傍晚,我踩着余晖,悠悠地往自己住的竹屋走去,远远忽见得一道焦黑浓烟直冲上天。

赶过去,一只半大的凤凰,与个素衣人影,一天一地的对峙着。而我的竹屋、花圃,统统荡然无存,化为一片焦土。

我捂住心口,好容易没一头晕过去…

63、祖宗,君不见
我若能被气死,大抵现在已经翘了辫子在阎罗殿里头喝茶了。

可恨这罪魁祸首的两人毫无自觉,看阵仗,颇有卷土重来再打一架的趋势。我抖着手指怒指向将将挥起翅膀的秦卷,暴喝一声:“你个小王八犊子再敢动手给我看看!”

羽翼凌乱的凤凰蓦地一僵,别过头极快地扫我一眼,又瞧了瞧东华,不等我捉他,飞蹿出老远。当然,中途不忘愤愤地丢个火球回来…

东华不见得有多整齐,衣袍袖口多多少少熏了些焦黑痕迹,望了会秦卷远去的方向,平平道:“涅槃了仍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我哭丧着脸看着一地狼藉:“你赔我屋子!”

“…”

这回用不着招土地来帮忙,在东华的协助下,星月漫天时一幢精巧的青砖碧瓦拔地而起。东华在里边四处走了走,敲了敲,又添了些实用的物什。大体一看,比之前我住着的竹屋竟是舒适怡然许多。

我诚心地向他致了谢,却见他蹙蹙眉,难得说了一串长长的话:“虽然他有四十万年的根基在,但涅槃之后离成年,毕竟有段不短的时间。再以你的身体状况,孤身一人待在这,其实没什么必要。”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道:“在旁处我也是挂念着他,不如就近待着。虽然,”我抽抽嘴角:“他现在是有点不懂事些。”

东华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数日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此之前的秦卷是有点不懂事,那么自东华来了后的秦卷简直是…太不懂事了…

东华说他原是在东海瀛洲岛上翻查古籍,但过些日子便是新近仙人登临九重天的青裙宴,回来的路上途径这里便来看望下我。故人旧友久别重逢,是件喜事,因着山中太过寂寞,我留着他小住了几日,由他掌掌勺,饱饱口福。

按理说,秦卷连我都不记得了,自然也是记不住东华的。可从日前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对东华可谓是一见如“故”,将对我的所有敌意以惊人的速度转移到了东华身上。他现在已不是那只我寻来时的雏鸟凤凰了,羽翼日渐丰满艳丽,对付起来也略有些吃力了。

从前他是偷鸡摸狗地捣乱,现在他俨然以一副主人之姿每日正大光明地飞入我的院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与东华的一举一动,还顺带偷吃些我的点心果子。每每我与东华凑头说几句,一个火球就嗖得砸了过来。

东华纹丝不动,火球悬在他额前顿了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回去。

头一次秦卷没提防,迎头被砸了个正着,简直是勃然大怒,眼见着又要烧了我的房子。

东华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与我解说的经卷,拂了拂肩上落灰,道:“出去打。”

在我的目瞪口呆下,一仙一鸟,一前一后踏出了门。

久候他们不归的我,吃了三屉汤包,喝了两碗莲子羹后,打着饱嗝,犹豫不决地想是否要去找找他们。东华毕竟是个成年神仙,万一一个失手把秦卷打残了,我还是挺心痛的。

剥了三粒葡萄后,下定决心的我扶着椅肘将将起身,一道从天而降的赤红身影倏地地落在了我跟前,随后也挂了些彩的东华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院中,瞧了眼空荡荡的桌面,道:“吃完了?要不要添点夜宵?”

经过郑重考虑,我点点头:“要。”一双眼睛不禁锁在了秦卷身上,趴在桌上的凤凰叼起粒葡萄,懒洋洋地抬起头,哼唧了声,摇摇摆摆地飞向了…我的房间。

没头没脑我呆立了会,跟了进去,一打眼没瞅见秦卷的影子。俄而耳边响起轻微的鼾声,我抽抽嘴角,挑开床幔。一只呼呼大睡的凤凰跃入眼中,睡得香甜的凤凰还毫无所觉地大喇喇地翻了个身,敞开的圆滚滚的肚皮一上一下的起伏着…

那日后,这个混世魔王很不要脸的将自己的窝从山坳里的扶桑木挪到了我的房中。我没办法赶他走,也不想赶他走。可他依旧不怎么搭理我,白日就回山坳修行,到了饭点自动出来,不顾东华的冷脸,不亦乐乎地和我抢食。

东华一开始还想赶人,奈何这只凤凰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一见东华手抬起来,狡猾地往我背后一躲,牢牢贴着我。后来东华下厨时故意少走了饭食,没得吃的小凤凰在桌旁张望了番,不声不响地调头飞回了房。晚上回房,见个孤零零的身影抱头团在床上,分外孤独可怜。

我坐过去戳戳它,不动,又戳戳,还是不动。

我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个纸包:“东华做的这个素东坡啊,肥而不腻,外酥里嫩,更是要趁热吃。我好心特意留给你,你既然…”

一边的翅膀挑开条缝,露出只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我手里的纸包转了转,我递给他:“要不要?不要我就吃…”

话没说话,手中一空,扑过来的小凤凰夺过纸包,昂首斜斜我,优雅矜持地一点点撕开,小口吃着。

我托腮望着进食的凤凰,道:“孩子有段时间就快出生了,你却还是这副样子,以后我要怎么对他谈及他的父亲?”

吞尽最后一口的凤凰挑眼地看了看我,低头看向我的肚子,探过头去,很轻很轻地啄了下。凝视了会,温顺地将脑袋贴在了上面,安静地,像在聆听我腹中的动静…

一滴眼泪不经意落下,我忙捂住哭声,如果秦卷没有涅槃,他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与我一同照顾、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从那以后秦卷明显乖顺了多,不再事事与我作对,偶尔也会从山坳里叼来些稀罕好看的玉石偷偷放在床头。夜里也不与我争抢床位,翅膀一蜷立在床头睡得也还安生。

秦卷这样子,我猜想会不会是恢复了一些记忆,与东华下棋时对他如是说了,东华冷笑一声,随手抽出个画轴丢给了我:“从与我作对这点看,那混账确实像记起来了。”

“…”画是东华喜爱的十方世界图,但四角被灼烧得支离破碎,中间更是熏黑了一大片。怪道这几天秦卷没怎么在东华面前晃荡,原是犯下了亏心事。我讪讪向东华赔了个礼,思量回头还是要教训下秦卷的,免得他肆无忌惮改日一把火烧了山。

可哪想,这一夜并没有看见那只凤凰,不仅如此,连后几日皆未再见着他。东华推算了下道:“朔月是凤凰应劫之月,你不必忧心,他应是择个地方闭关历劫去了。过了这一劫,他便彻底脱离雏鸟之态了。”

我哦了声,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忧心来着。”

东华看我一眼,我面无表情道:“最坏的已经发生了,大不了一道雷再把他劈失忆了呗。”

“…”

嘴上如是说,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的。可惦记归惦记,却也清楚历劫一事仅能靠得秦卷他自己,我便想帮也帮不了。辗转反侧不眠了几夜,吊着的心尖尖也放了下来,拍了拍肚子好好入了睡。

秦钟山地处南荒,偏为湿暖温热,可这一年冬日却罕见地落了场大雪。山中走兽灵鸟皆避于巢穴之中,草木凋零,满目苍雪,凄凄得紧了。去了城镇中,茶肆里的说书人道这天降异象的缘由来自于个九重天上的一个仙君。这仙君前些日子去凡间走了个劫数,轮回成了个皇朝将军。在将政敌一手挥灭后,起事做了皇帝。最后这铁血无情的帝王却是给自己种了生死蛊,代个女子死了。死时,凡间连降了月余的大雪,连带着八荒也不得幸免。

我握着盏茶听后不甚唏嘘,突然想起秦卷也正是去历劫了,心一下慌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回了秦钟山,找东华打听此事,正在做煎饼的东华皱眉道:“你在哪听得流言蜚语?一月前在南荒的孑水出了个小旱魃,九重天才降了这场雪缓解旱情。”

“…”感情我之前的一场唏嘘一场担心都白瞎了?

冬雪化尽后,许是受了点阴湿寒气,关节处隐隐作痛。东华不通医理,听我抱怨了两遍后,略一沉思道:“你不是说山坳里暖气腾腾么?凤凰皆喜暖泉池水,不如你去那泡一泡去去湿气?”

我一想,也好。到了晚间,我收拾了些东西,直奔山坳而去。虽是夜色迷离,但里边朱玉无数,莹莹光泽交相辉映,恍如星海,无边曼妙。沿着溪流走了段距离,果寻到了入口温暖池子。撩一撩水,比想象中的热了些,不过也无妨。

解去外头罩着的披风,散了发,小心沿着池沿滑了下去。整个人没入水中时,我舒服得忍不住叹息了声,连肚里的那个蛋都轻轻动了下。泡了一会,我有点受不住地睁开了昏昏欲睡的眼,这水温好像愈来愈热了些,池面上稀疏的水雾也变得浓如稠乳,仿佛层迷障缓慢地将我笼在其中。

我有些警觉地立起身,哗啦一声,手疾眼快循声飞出块玉石。一声闷哼,那个东西重新掉回了水中,我厉声喝道:“别装神弄鬼,快出来!”

对面一片沉默,我道:“你再不出来,我就只能打你出来了。”招来阵清风,拂去池上雾气,一个秀雅修长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湿淋淋的黑发搭在裸/露的肩头,犹带着稚气的细长眼眸半是尴尬半是郁闷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即别向了另一边。

当我看清了那张脸,惊得一时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半晌道:“秦卷。”

仅披了件墨袍,露出白皙胸膛的少年一手捋去脸上的水珠子,不耐烦道:“你、你快把衣服穿上,成何体统!”说着双颊和脖子都泛着浅浅的粉红。

“…”我肚子里都有你孩子了,你在羞涩个啥啊?可疑地看了他好几眼,虽然化成了人身,但他的骨架子明显没有伸开,眼眸处也没有秦卷的犀利锋芒。我这才勉强相信他仍没有恢复记忆,慢腾腾地抽了件白袍裹在了身上,嘟哝道:“吃亏的被偷看的是我又不是你。”

他抱臂冷笑一声:“这处是我家,你不打招呼自个偷跑进来,竟还反咬我一口?”

我不怒反笑道:“当初是谁偷了我的鱼,偷了我花饼,现在还占着我的床的?”

“…”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凉风吹过,我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件带着熟悉味道的衣袍兜头罩了下来。

攥着衣服,我偷偷笑了起来。

64、祖宗,长相守
面对化回人身的秦卷我反倒有些无措,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他是只小凤凰时,我能揉捏能念念叨叨,可现在的他说陌生不陌生,说熟悉但他确实不记得我了。故而走回去的一路,我扯着黑袍沉默地随在他身后,愁闷得无以复加。

“云时,云时?”脸上一痛,我哎呦一声回了神来:“你你你,做什么?!”

一张放大脸庞陡地贴在我面前,光华璀然的凤眸里闪过一道笑意,他揪着我的脸晃了一晃:“我唤了你好几遍了,你在神游个什么劲儿?”

哎嘿,这小子变成人形后胆儿都壮实了不少嘞!一巴掌挥过去,孰料不仅反倒没打掉他的手,还被他轻轻松松地握住了自己的爪子,他手一扭,将我反擒到身前,附耳不怀好意道:“今非昔比,现在可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了。”

挣了几下无果后,背对着他的我干巴巴道:“不至于吧你,我平日也没怎么欺负你,你历完劫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我报仇?”

他沉默会,哼哼冷笑道:“你莫非以为历劫同涅槃一般?从小到大你揍过我几次,我可一次不落地记着在呢。”

“…”

威胁是这么威胁的,他也倒没当真把我怎么样。嘴里冷嘲热讽了几句,将我提回了小院。我心中无限凄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欺压一下秦卷,风水轮流转,终于他妈的又转回了秦卷那一边了。

院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我一怔,东华人呢?进屋亮了灯火,才发现桌上有两方叠得整齐的信纸,最上面那封署了我的名。展开速览遍,留信人是东华,他道青裙宴在即,再拖不了时日了,便赶回九重天了。

至于下面留给秦卷那封,在秦卷的刻意躲避些,任我使尽法子也窥不得其中一个字。他看完后神情莫测,掌心一簇火光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气极,掌心重重在桌上一拍,喝道:“你们两背着我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少年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将袖子卷了一卷,答非所问道:“你晚上想吃点什么夜宵?”

我茫然地看了会他,道:“清蒸粉藕和芙蕖汤,还要水晶虾饺。”

眉心拧了一拧,他道:“虾饺油腻,晚上吃了,一会你怕睡不好,换几个果子好了。”

一想,也是这么个理,木木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见着他熟门熟路地往小厨房倒腾去了。

秦卷的手艺自然比不上事事精通的东华,但搬弄上来的几个菜却也不是入不了口的。我抱着杯茶打着饱嗝问道:“你不是才化人身么?怎么会这一手厨艺来着的?”

秦卷捧着盏茶徐徐吹了口,潋滟眸光浮在氤氲茶雾之后,似笑非笑道:“日日见着别人下厨,不会也会了。”

想我在紫华府数万年,也曾起过随东华学艺的念头,但每每以失败告终。脸扭曲了下,故意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讥讽之意。

待秦卷收拾走了残羹冷炙,略有些撑的我果真如他所言没有一丝睡意,便歪在灯下捡起没绣好的童鞋绣着。这段日子来,其他本是没长进多少,唯独这针线活做得愈发顺溜了。虽说九重天上也有专精绣活的织女们,但我总觉得这孩子的贴身衣物还是自己用心做的放心些。

半掩着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秦卷跨进门来,我咬断截线,口齿不清道:“东华走了,隔壁的那间房空出来给你了。”言下之意是你不必过来与我挤在一处了。

他没听见似的在我对面坐下,新鲜地翻弄那些布料,道:“你每日里做这些作甚?”

手中针线翻飞,懒得说话的我挺了挺肚子,示意是给这个蛋的。

却见他鄙夷地看向我,道:“凤族出生是凤凰原身,你可见过我幼年时穿衣戴帽的?历劫之后,”他轻飘飘道:“似乎也穿不上你做的这些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又看看手中的半成品衣物,他说得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秦卷见我委实被打击过了头,假惺惺地安慰我道:“虽说是穿不到,不过也不妨你留着作个念想。”他假模假样地从我手中取过衣物:“喏,这针脚还是不错的,明日你给我绣个香囊?”

我握起一把针丢向少年那张笑得花枝乱颤的脸:“绣你个奶奶的腿的!”

我曾咨询过东华,秦卷这要是一辈子记不起前尘过往该如何?东华眉眼不动地翻过一页经卷,道:“唔,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

在我凄凉得不能自已时,他方又慢慢道:“以秦卷的处事性子来看,他做什么都会留个后手,断不会走入绝境来。”

我这才略略将心安定了些,待到了现下仔细观察秦卷,说他没想起来,可在东华走后他一改往日里与我耍刁钻滑的面目,虽嘴上不饶人但照顾我还是很尽心尽力的,以至于某次我惴惴不安地问了他性情大变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