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我合上手中经书,抬眼看去,父王似已阖目入眠。榻尾的青铜炉缭缭绕绕盘起千丝万缕的龙涎香,妖妖娆娆地蔓延至我身旁,姿态很妩媚,性味却很干涩辛苦。就如同这世间很多景象一般,看似繁华明丽,触手时也许便是透骨的寂凉。
比如说,现下这慕天子的江山,谁能想到里面已腐朽枯槁?又比如说,我这看似风光无限的东君之位,谁又知道它比那沁着毒匕首还要危险?这在于一个被动和主动的关系,匕首在那,你不碰它,自然无虞。而我这东君在这,就如同一个明晃晃的靶子,总是吸引众多有识之士的目光和箭头。
唉,东君我真是愁肠百结愁肠百结啊。我悄悄提起步子准备离开内殿,奔赴书房与那些早已堆成书山文海的奏折们来个月夜相会,将一转身便听到父王似是梦还醒的昏沉声音:“读了这些天的经,你可明白了什么?”
我一个激灵,脚踩着裙子差点栽了下去,稳了稳身子,我清了清嗓子道:“佛家之说向来博大精深,步疏只悟得一二皮毛,日后定当加倍用心于上。”
“哦?你悟了什么,且慢慢于我说来听听。”此刻父王的精神似好了不少,可我却愁苦了脸。我向来不善在哲学领域这块无多研究,也无多兴趣,若要我清心寡欲,甚至不食牲畜,对我来说,比回炉重造还来得不易。咦?这般看来,我竟比牲畜还牲畜了?可见佛经这玩意不好,容易让人陷入极端悖论之中。
我在苦思冥想地筹措着用词,那边父王一声叹息:“阿疏,我现在思量当初立你为储君是否当真是个错误了。便不提是否祸害了这荆国江山,想来也是害了你。”
他的话让我心底一酸,父王终归还是我的父亲,纵然我曾埋怨过在年纪小时就给我冠上了这么个枷锁,但是他又何曾没有父母心。我道:“既然阿疏承了此位,就必然会做好,总不至于当真成了荆国的第一个昏君就是了。”
他听罢思量片刻,又道:“这次科举你让北家的孩子主持了?”
我低低应了声是。
他缓缓道,苍老的声音随着沉沉香芬散在殿内:“阿疏,有利必有欲,北家是柄双刃剑,用的是否妥当就看你如何使它了。”
我觉得父王这话很深奥也让我很纠结,只因我觉得阿寞和我之间至少有着十来年的情谊在。虽然我经常欺负他,但往往我欺负他受到的责罚远远比他的受害程度来得高。他似乎也不会小心眼到因着这些来对我打击报复,我还是很相信阿寞的。
“这次科举,殿试的时候你也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父王嘱咐完几句,便言累让我退下了。
其实今天这番对话,于我看来并不是个好兆头,有那么四个字萦绕在我心间,直到我踏入书房还郁郁不得解。书房内临窗端坐一人,似已久候。我眯起眼看了许久,才辨认出是阿寞。在他明显责备的眼神中,我把自己随意扔在书案后宽大的椅子里,软趴趴伏在案上道:“阿寞你不在吏部那里清点你的未来门生跑这里来作甚?”
“这是秦沉璧的考卷。”他从袖间抽出一轴书卷,我愣了愣盯着它,有些期待又有些揣测。难道秦小公子作弊被阿寞逮到了?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开始想该如何从素来刚正不阿的阿寞手上救出秦沉璧。人嘛,偶尔失足可以原谅的,何况还是我这般开明和宽容的人?
“我不同意这样的人入仕,心诡思深,往往为权欲之徒,后必祸国!”他前行两步,手掌将考卷压在我面前。这番话说的可是严重,我觉得有些不公平,这种不公平就好像每个担任过太子太傅的老头都会在气极辞职后留下我必为昏君这样的诅咒,我是不是昏君还有待实践考证好不好?
突然我又冒出了一个念头,倘若秦小公子是个奸臣,岂不是和我这个昏君很搭?
阿寞显然对我面色陡然显现的莫名笑容有些恼怒,于是他激动了,他抽出我准备展开的那份卷轴,竟将它掷进案脚的火盆中。原本奄奄一息状的火苗立刻欢腾地蹿了出来,饥渴地吞噬着。我猛地站起来,撞开了椅子,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这真的是我所认识的以冷静自持著称的北国公之子吗?我慌乱蹲□去实施抢救,手臂被他拉住,我气愤回头:“阿寞你究竟怎么了?”
他的面色有点白,话语很是隐忍:“如今朝政动荡,佞臣在暗我等在明,而这秦沉璧在那时那地出现,殿下就不觉得太过巧合了?”
我冷冷看他:“你的意思是,但凡那时救我的人都是居心叵测之人吗?那我是不是就该死了呢?”
他的眼中聚集起狂风暴雪:“殿下明知臣所说的并非那个意思!”他的语气转而变得艰涩:“况且殿下如果对秦沉璧存了那份心思,就该知道他是绝不能入仕的。”他说完松开了手,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原本冷峻傲慢的贵公子此时竟是狼狈逃离的模样。
我的指尖还停留在火盆上面,终缓缓缩起,火红炙热的光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双手遮住眼,脑中有很多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在晃荡,执伞等在书房外送我回宫的阿寞,雪夜下握住我手腕的落九郎,缓缓揩去剑上血滴的秦沉璧,还有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王,整日落泪的母后…越来越多的画面绞得我喘不过来气来,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沉沉雾霭,而只余我一人踽踽独行。我该信任谁?又能信任谁?我找不到答案。
冬雪化去,春华渐浓,荆国往往冬长春短,因而这春日便愈发显得珍贵来。进士科和明经之考业已结束,因着秦沉璧这事我和阿寞除了公务已有好些天没有说话了。每当他欲提出些今天天气不错,殿下用膳了否这类缓解气氛的话题,我一想起那烧成灰的卷子我就来气,于是每次都会转头看天看花的不再理睬他。父王的病熬过了冬天,理应是见好的,可是他突然提出了借着我今年及笄,便退位传给我。于是,东君我,果断地失眠了。
可见我的心理素质还有待提高,可我觉得吧,任何一个从副职转正的人大抵都会有我这样忐忑而焦躁的心情。就如同二房转成大房,拿了家里的金库钥匙,反而觉得无所适从了。
等我圆满地熬成了某动物的特色眼圈时,我决定微服私访出外散心,目标兵部,目的找兵部老头喝酒。
早春的杏花已探出了承天门边各府各部的墙头。一路而去,粉白随风而散,悠悠飞满长长宫道,惹蝶招蜂。偶落一瓣贴在额头,凉凉的露珠滚落脸颊,眨眨眼,只觉满面芬芳。唔,天然胭脂果然比人工的来得要清新自然的多。
将踏进兵部,我的心咯噔一声动了。琼花玉树底下,他长身玉立,浅月色的袍角沾染着绿草上的露水,晕出浅浅的蓝。风打开花云蕊霞,坠了几簇细细的花轻佻落在他玉冠锦袍上,鲜衣怒马少年人,弹铗击箸京华客,当真十分曼妙。我立在那里,无端又自然地被他的美色迷惑了。
他似察觉到我如狼似虎的目光,转首看了过来,眸子微微眯起,漾起一层浅浅的笑意,如玉溶水,轻轻柔柔。我竖起折扇遮在唇上,摇了摇头,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眼弯得都快看不见了。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上下打量了遍:“唔,今日穿得倒甚是得体,没有了那江湖气。”折扇在指尖转了圈,又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他进士落榜多少与我着不可分的干系。虽说以他的家世在底下城中谋个幕僚之职不成问题,可是总归是委屈了他这样的人物。
“听闻殿下不久就要承接大统,此时怎么还有闲暇来这里?”他看着笑道。
“唔,正因我要承接大统,所以才来六部进一步了解臣工们的工作。”我说得一本正经。
“哦?”他脸色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我被看得很不好意思,然后又奇怪问道:“我出现在这里尚有由可寻,为何你也在这里?”
光影交叠落在他面上,他偏首笑得意味深长:“秦某不才,文举落了榜,幸而偶遇兵部尚书大人,得其赏识,荐入武举。”
这一番话我听了愧疚不已,却也不是十分信他所谓的偶遇。秦家素来也是武将世家,能与兵部老头子相识也并非什么奇事。不过,我看了看他这般芝兰玉树的清贵模样,再联想了一下沙场上光着膀子们的五大三粗的兵卒,觉得有违天理的不和谐着。我用扇子戳了戳他的肩:“若你真想寻个差事,本殿尽可以保你入得朝堂,又何必去军营里打拼?”
他面容稍敛,低首看了我片刻,轻轻一笑:“秦沉璧如果仅是寻个差事,又何必来这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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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九章 封君王侯(二) ...
作者有话要说:唔,码字存新坑中,求抚摸求安慰~~~~
“那你想要什么?”曲折如骨的枝桠被重重琼花压低了腰,我抬头触到簇簇花团,抬扇轻轻一压,顿时云白素锦,碎碎纷纷坠下,扬成一幕极为风流写意的景象。
民间话本子里总是爱把这宫墙之内描述得荒唐华丽、黑暗噬人,可见文学作品大抵都为创作者们的臆想之作。眼前景象如斯,便是称为良辰美景都不为过。何况还有令自己心悦之人呢?
那簌簌飘零而下的落花沾染在他袍子上,他毫未在意,反倒是伸手替我拂去肩上的的花瓣。他捏着那薄而轻的琼花,光线折入他的眸子里,里面清楚的映着我定定看着他的模样,青色的鸾凤袍,发髻上没有任何朱钗,很是正派的东君模样。我微微有些懊恼,都言女为己容,可怜我至今才有了这份觉悟。
他原本似要抚上我眼角的手顿了顿,最终垂在身侧,他看着我:“原本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是,现在反倒不确定了。”说罢他低低笑了一声,有丝嘲讽的意味:“有人曾说我是他见过这世上最冷静自制的人,而今我却觉得我是这世间最贪心的人了。”
他这番话说得我有些云雾不清,总觉他话里还藏着什么。我揣摩了一番,大抵上觉得也许他还是在为未能登科博鳌而忧愁乃至不平,其实我也觉得以他的资质是担得起三公九卿这样的位分。可是,事已至此,他又拒绝了我的内幕便利,只能由他去参加武举。这条路其实为两全其美之法,一可圆他心愿;二我手下并无良将,若由他入伍,自此我亦可逐步掌握师旅势力。可是,我抿了抿唇,就如阿寞所言,我若对他有那份心思,就不该让他入仕。否则,君臣之别,就足够太学太史那帮子用唾沫星子将我淹死在宗庙的祖宗牌位前了。
我心下两难,于是开口:“你当真是要考武举的吗?”我问得有些小心,心中呐喊,说不啊不啊,东君我觉得你更胜任王夫这个更有前途的职业啊。
他低头静静看了我许久,我的心都揪了起来,若我没看错他的眼神里却是也有着犹疑和一丝恍惚。良木芳丛萋萋,蝶舞翩翩,鲜丽和暖。我觉得所有的声响都已渐憩去,惟侯他言。
廊下一声轻咳,惊破了我和他之间的安谧,他眼中的困惑和迟疑一瞬如潮般退去,恢复清明。他缓缓点了点头,道:“秦沉璧此生之愿从未变过,矜戟砥剑,为君阔疆展图。”
心中如潮的失落堵在我的胸口,将将那一刻,我甚至以为他将要对我进行人生中将要面临的第一次表白,结果听到的却是他对我表忠心,这落差也忒大了点。回头恨恨寻找打扰我们的罪魁祸首,就看到兵部老头和太傅老头并肩立在廊下看着我们,兵部老头尤其笑得奸诈,就见他弯腰行了一礼:“殿下大驾,微臣有失远迎,殿下恕罪。”恕你头的罪,这破坏因缘之罪,是要遭天谴的!而太傅莫老头的眼神很凶残:“殿下这几日当真是忙于国事连老夫布下的课业都没时间完成了吗?”
被莫老头当场抓包,这种尴尬在秦小公子当场的情况下,已不是钻地缝能形容的。面对他揶揄的笑眼,我的脸火烧火燎地红了。
在兵部混了一个下午的时光,正当准备同秦沉璧一起离开时,兵部老头胡九言出言拦下了我。秦沉璧对此未有他言,依礼一拜后便随莫老头而去。我恋恋不舍将目光拿回,转而怨气横生地看着胡九言,倘若他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五来,此次我必定是要没收他酒窖里所有的藏品,再揪光他的胡子
待遣退了侍从们,他如是开口:“殿下认为秦沉璧此人如何?”
我翻了翻他案上的奏折,梁茂之名映入了眼中,眉略一挑高:“他秦沉璧之名,流传七国,想来亦非虚名。而为人,若单从他救了本殿来看,人品自然也是无差。”
胡九言踏前两步,捏着胡子道:“想来君上亦和殿下提了,此次科举便是为殿下招揽贤士,以助殿下治国理政。而殿下若一登基,第一要事便是大婚继延嗣。以秦家人的身份和在边境的声望,秦沉璧无疑是最为合适的。况且,臣见殿下似也对他颇有好感,如此为何不顺水推舟而两全其美呢?”
我的手指停在梁茂两字之上,注视了许久,开口:“梁茂又怎么了?”提及梁茂,此人乃当世一株奇葩。荆国有七州八镇,梁茂为世袭的梁州州侯。听闻他,是个傻子。我荆国州侯是个傻子,说出去谁也不信。可偏偏当初的梁州老州侯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琼苍殿上对着我父王说:“不榖不善,失天德而得愚子。可此子为夫人心头血肉,弃之不得,臣下忠守梁州数十载,惟望竖子承我之位享一世安乐。君上成全。”
当世的父王本应是怎么也不会同意一个傻子继承梁州侯位,可是恰逢那时候母后怀了阿雪十分辛苦,闻得那句“此子为夫人心头血肉”,心下动容,终挥笔同意了。
然后,这个尊贵的傻子便开始了他兴风作浪而又丰富多彩的州侯一生。曾经有次在年终诸臣来朝的时候,我在琼苍殿内撞见过他。当世他正流着口水,要爬到父王的王座之上。我哪容那样漂亮的金座沾上一个蠢头蠢脑的孩子的鼻涕口水,于是分外嫌弃和威武地爆喝一声阻止了他,同时也把他从丹墀上吓得滚了下来,头破血流。唔,好像是有些不甚厚道。
事后老梁侯狠狠训斥这个逆子,而我虽然当时父王只是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可是当晚我就悲苦地去跪了宗庙啊。自此,这个傻子州侯就和我结下了天大的梁子。
此后也甚少见他了,只闻他在梁州折腾得十分厉害,譬如他曾不顾下臣们的劝解,异想天开地上书要在梁州造方格圆孔的钱币玩儿。父王见了,付诸一笑,便未予理睬了。我只能感慨,梁州至今还未暴乱,真是老天开眼。
“梁州上奏,要加享兵饷,臣尚未上奏。”胡九言道。
“梁州素来以兵富马强而著称,戍卫一州已是足矣,何故又要添兵加饷?”我点着奏折道。
胡九言的脸色顿时和吞了苍蝇一样,噎得话语难以吞吐,我斜觑过去。他清了清喉咙道:“折子里称,梁州侯近日喜爱带兵打仗这样的玩戏,故有此奏。”
这下轮到我无语问苍天了,梁州侯啊,你到底是何方神仙投的胎,怎生这般的创意不断且皆是惊天地泣鬼神之说?
我收拢这封奏折揣入袖中,掂量了几下,转头对他道:“莫太傅曾于我说,狡兔三窟,佞臣千面。而今梁州于泰州结为姻亲,本殿曾不解何家女儿会嫁给一个傻子?而今看来突然发觉,梁泰可为两窟矣?本殿可能揣测,是否尚有另一窟安在?况且梁州兵力之盛、良将之多,世人皆知,而我王都又可能相与?如此秦沉璧将往何方去,尚书还不知晓吗?”
胡九言听罢,沉思片刻,俯身一拜:“殿下英明,深思远虑,臣惭愧。”
我摆了摆手:“你还是继续叫本殿昏君吧,都叫了十来年了,突然改口想来你我都不习惯。”
…
出了兵部,门前早有鸾驾华冕相候,殊色上前故作恼色:“奴婢不过是去替殿下理个书房的片刻,眨眼便不见了,殿下可真是要整个潜龙邸上下的奴才们都掉了脑袋不成?”
我打了个哈哈,捏了把姝色滑腻的脸蛋,调笑道:“美人如玉,本殿怎生舍得杀了呢?”
她嗔怪地瞧我一眼,轻打下我的手:“堂堂白日,殿下好歹也顾及着点王家仪态,怎生还是这般胡闹?”
我踏上鸾驾,扶着木肘,突然侧首看着姝色道:“姝姝,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自称奴婢了吗?”
她打着帘的手停在珠帘上,看向我笑道:“君为君,臣为臣,奴婢自只是奴婢,上下之分怎能因殿下一时笑言便废了?”
我看着这个自幼便陪伴在我身边,性子素来泼辣张扬的明艳女子,时间不仅能增厚彼此的情谊,却也能拉开双方的距离。我低低重复她的话:“君为君,臣为臣…姝姝,君臣之别是否连我两都不能免之吗?”
她点了点头,笑颜娇若花朵:“能身为殿下的臣子,是姝色此生之幸。而姝色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成为当世明君,也不负殿下天朝第一女君的名号。”
我抚了抚额,这名号又是从哪来的?如此不切实际地让我压力深重。
春日即逝,夏节将到,转而便是我的及笄礼了,我的登基大典也将随之来了。
秦沉璧,我似能看见你我二人之名将并立这乱世青简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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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十章 封君王侯(完) ...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我终于更了…罪过…步疏终于登基了,然后是登基后一段二人相处的小甜蜜生活~JQ什么的最有爱了~于是,明天要更桃花那文还是君妻呢?抛硬币吧~
荆国元狩十年,当今君上宣旨退位,储君云步疏继位,改年号,元景。
看,这样一件惊天动地,动撼九州的事情,就这样被史官轻飘淡写的一笔带过。作为为了此事整整失眠了一个月的我,表示心理尤为的不平衡。
同时我亦终于知道为什么吏部挑选史官的时候,除了挖掘他祖宗八代的家谱和对他个人品质进行严酷考验外,还要丢给他一篇长达三千字的奏折要求进行缩写。
曾经我和某吏部侍郎混迹茶馆听他如是说时,很不理解,同时表达了对自家吏部尚书此人是否具有虐待癖这一论点的意见。当时某侍郎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很是不以为然地瞟着我道:“想必殿下亦知道史官职责之所在,帝王身行,百官言论,一国政事,事无巨细,皆要所有记载。比部统计,仅一位史官一生所耗纸材就够叠得和琼苍殿那般高了,这要是每个史官都和太学里的酸儒们般,一篇文章的墨水就够下臣洗澡用了,那想必比支二部的官员们会痛哭流涕到辞官归隐的。”
我叼着云片糕听的目瞪口呆,忽略那能埋了琼苍殿的纸张,我颤着音问了一个重视非常的问题:“那本殿儿时的尿床、吐口水、随地如厕,他们也要记吗?”
“…”某侍郎艰难地咽下去一粒花生,憋得青紫的脸扭曲了又正常:“殿下看问题的角度,果然与众不同…”
“过奖过奖。”我拍了拍他的肩,摇头叹息道:“这就是我能做东君,而你做不了的关键之所在。”
“殿下英明。”他半掩着脸,带着哭腔道:“小臣现在不再担心偷带您出来会被北御史砍死这个问题,而是担心小臣会被花生噎死殉职。”
“哪里哪里,不要夸奖我,我很容易骄傲的。还有你若真这样不争气的殉职了,我会亲笔为你题写碑铭,你瞧,一粒花生一段情,人物相恋的楷模,这样文艺的题词你可爱否?”
“小臣此生还是不死了…”
所以说某侍郎,真是个矛盾而纠结的孩子,其实他更适合去跟随我国著名思考者——须臾子去探讨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高深的问题。在吏部做侍郎,真是太委屈和埋没他的天赋天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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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还是回到我登基这件让百姓比我更亢奋的事上。在登基前几日,莫太傅进宫再次与我普及登基大典上时,他拈着胡须悠悠道:“老朽许久未见到王都这样繁盛活跃的场景了,殿下终于为荆国做了第一件福及黎民事了。
我抵着书案,努力撑起上下打架的眼皮子,有气无力道:“牺牲我一人,幸福千万家,东君我死而无憾了。”
“胡说!殿下都是将要登基了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有口无心?去给我将《礼篇》再抄三百遍以长记性!”他吹须瞪眼看我,握着扇子直敲桌子边。
“啊?哦好吧好吧…”我梦游一样丢下手中的流程册,摸拿住一杆笔,又反应迟钝问道:“夫子今日不是来为本殿讲习典仪礼数的吗?”
…
总而言之,我只想表达一个意思,登基很欢乐,东君很疲惫…
在全国百姓们热烈的期盼目光中,六月初九,此日终至。其实此次登基大典因事有多因,并非全然按祖制进行。原本应于元月初时新君继位,大赦天下,因着父王的病情日益沉重,而提前至我生辰此日。又因我为这天朝建朝以外第一位女国君,朝服冠冕皆须改制,其实在我看来,改不改都一样的,男装女装对本殿来说真没甚区别啊。
若说不激动那是假的,但是当压力远远大于激动时,你就该和此时在潜龙邸中更衣理妆的我一样拧着眉头,那扑上去的粉刷刷往下掉了。姝姝安慰我说,大姑娘上轿第一回,大抵上都是这样的心情,至少证明了我还是个正常的女孩子。
我正色道:“那可不一样,她嫁的只是一个人,我嫁的可是全国数不清的人,这么多未来良人,我害怕…”
说完,她捏着粉扑狠狠压上了我的脸。
过了一会儿,侍女们替我打理好里面的墨青祥云单袍,我一动不动张着双手等待早已悬在我宫中三日的玄色龙袍。我眨了眨眼睛,对捧着玉带左右比划的姝色一本正经道:“姝姝,本殿现在真的很紧张。”
姝色捧着玉带的手也是些许颤抖,我想这真是个死要面子的姑娘,看殿下我多么实诚。她的下颚绷得紧紧的,是一如既往的强悍语气:“殿下马上就要是一国之君了,不过是个登基大典就这般了,将来如何统帅朝臣苍生?”
她握着玉带的指尖微微发白,杏子一样的眼睛隐隐有水汽,眨眼间又消退不见:“殿下若真是紧张,姝色不妨想想法子,您瞧配个安神静脑的香囊如何?再不,饮杯殿下最爱的明前龙井宁宁神?”
我听着她语速极快地滑过,欲言又止,终于脱口而出:“我觉得还是给本殿配个面纱遮一遮最好,也好给群众百姓留下个神秘印象,省的第一天就消磨了他们对我的热情。”
…
所有侍女的身子都晃了晃,在勉强镇定的姝色狠厉一眼下又纷纷低头,姝色木着脸没有应我的话,上前狠狠将玉带勒在我脆弱的腰上。
这一刻,我觉得,一直担心没有人敢做我王夫的姝姝更要担心又有何人敢娶这样彪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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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踏出潜龙邸时,正是卯时整,天色微明,西天还有挂着轮浅白透明的弯月。透过垂冕的珠帘看去,古荫如云的长道上华冕仪仗浩浩荡荡,蔓延至云桥之上。我抖了抖宽大的蟠龙广袖,稍一倾头,珠玉碰撞的脆音响在耳边,居住了十五年的潜龙邸像它的名字般,如一头端正肃严的卧龙静静与我对视。飞翘的檐角,宝蓝的琉璃瓦,赭色的长门竖窗,雕花的荷花蝙蝠,一切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也是我要告别的。
我突然发现,我并不再讨厌这朱墙深宫,也不并在羡慕阿雪手中的燕子纸鸢。若是我愿意,这九重高台将是我飞翔的阔宇长空,而我亦能展开我自己羽翼广翅。
虽然我觉得现在我的翅膀它,或许大概,毛尚未长齐,殿下我还要努力。
登上华撵,鞭鼓三声,仪仗西移,往父王寝宫而去。
踏入殿内,父王在母后扶持下正身端坐在正殿当中,我向前撩开袍摆跪下。母后欲起身,被父王按下,便听他道:“你既已着龙袍,乃国之独君,又怎能跪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