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君所说的渡口原来是新鬼入阴间的地方,后来由于酆都大帝某道旨意废弃置了下来,清玄君揣着袖候在了那里。
见了我们来,他挑了下眉,没有像上次那样与宁公子剑拔弩张,看都没看他手一伸:“东西呢?”
我吃惊道:“这不是你心上人吗,怎么成东西了?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
不满归不满,鬼都给他弄出来不给难道还能弄回去吗?我攥着袋子正欲指示他先解下我脚踝上剑穗时,一连串哼哼奸笑平地冒出,清玄君手疾眼快从我手中夺了魂袋。
转轮王率着数十夜叉,亲自提着锁魂链:“苏采啊苏采,老夫千盼万盼总算盼到你胆大包天的时候了。身为鬼役却私放罪鬼,这次十六小狱和十八大狱你可逃不掉了。”
鬼赃俱获,任我再无赖也百口莫辩,忙要拽出清玄君,想着这污水总不该我一个人担吧。
扭过头,清玄君的小青梅正半伏在他怀里嘤嘤嘤地哭泣:“你说过会来救我的,你果真来了。”
这一幕真是感天动地,只是不太是时候。
清玄君淡漠着神色一把将她推开,仿若不认识她一般居高临下道:“在下与姑娘并不相识,姑娘何处此言?”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6第六卦
事态急转直下,小青梅无措地匍匐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死死攥着清玄君的袍角,像是急流中的浮萍,抖地越发厉害。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叫人看的心疼,可孰料换来的却是清玄君更陌生冰冷的一眼,轻轻一拉,不留一丝眷恋地将那一角衣裳扯了出来。
他面朝我,淡淡地责怪道:“让你不要多管闲捉拿越狱罪鬼,你耍性子不听。现在惹祸上身如你愿了?”
我看着他犹若看天外飞仙…
“难道她会自己从戒备森严的地狱里逃出?”转轮王气得吹胡子瞪眼,明显不信清玄君那套胡诌。
清玄君眉毛都没动:“鬼知道。”接着嘴一撇不屑道:“随随便便都能放出一个罪鬼来,还戒备森严?”
“…”
转轮王少见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幡然醒悟,锁魂链在地上使劲一掼气焰嚣张道:“和你们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老子才是阎王爷,把他两给我叉回去!”背后的夜叉拖着三角戟一拥而上,沉重的铁杆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裂缝。
我退了一步,吞了吞口水,在清玄君腰上下狠手拧了一把:“叫你狂妄叫你嘴贱叫你去刺激心智不全的老男人,这回死定啦。”
“…”转轮王的脸黑如锅底。
清玄君面上闪过丝痛色,反手钳住我,似笑非笑:“与我做对风流鬼,可是好多姑娘求之不得的。”
“…”死到临头依旧能如此自恋,你也算是变态中的一朵奇葩。
夜叉步步逼近,我冷汗淋漓地向后退着,不动声色地四顾寻着可有什么退路。此次酆都大帝未必再会对我这个再犯网开一面,而转轮王对我恨之入骨,落到他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嘴上还在虚张声势:“陛下最忌讳以公谋私,转轮王你公报私仇、欺冤良民,若被陛下知晓非把你剥了皮投了畜生道!”
“你们在做什么?”颓然委顿在地的小青梅忽坐起了身,混沌的眼神稍稍清明了些,疑惑道:“我不应该是在碓捣地狱里面吗?”
转轮王八字胡一翘,嘿嘿笑了笑:“既然你不服,不妨我们就来当场对峙,省得日后一笔糊涂账,倒让旁人以为我冤枉了你。”他和蔼可亲地躬下身对茫然的小青梅循循善诱道:“可是这面前二人将你救出了碓捣地狱中?”
小青梅看向我和清玄君,面上显出一丝激动的红晕来,她揉着衣角含羞带怯的看了眼清玄君,清玄君冷瞪了她一眼。她愣了下,本能地又看向我,我狠狠地冷瞪了她一眼。
“…”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低下了头。
转轮王急了,面上也冷了下来:“快说!”
“有什么好说的?”早被忽略成背景的宁公子突然□了话,舌尖一卷舔掉了唇瓣的芝麻,又挨个舔了舔指尖上鲜血,叹了声:“吃个肉饼也好累。”
“…”
宁公子是秦广王的人,转轮王打一开始就忽视了他。十殿之间关系复杂,互相牵制,并非表面上的和谐如一,于转轮王而言,自是能省一桩事就是一桩。可他定没料到,宁公子此刻会主动搅尽这趟浑水来,我也没料到就是了…
“居心叵测。”清玄君狭细的眸子眯了起来,淬出两道寒冰似的冷光。
我点头:“你挺有自知之明的。”
清玄君罕有地没针锋相对,抱袖冷眼旁观。
“宁公子不是已卸任在家,避世已久了吗?”转轮王意有所指道:“本王可在秉公执法。”
宁公子摸着猫面具上的三根胡须,左右都摸了个遍后慢悠悠地放了个炸雷:“这女鬼是我放出来的,持的就是秦广王的手令,碓捣地狱的狱卒可以作证。”
当场所有的人和鬼都被这道雷给劈沉默了,宁公子拖拉着步子上了前,弯腰捡起锁魂链一道一道地将自己的手捆了起来:“走吧。”
我最先回过神,立马就要冲出去,可是双腿如灌满了泥浆般沉重地拉不开一个步子,开口说话也只吞了一肚子凉风,飘不出半个音来。
转轮王艰难地消化完了这个炸雷,呐呐念了两句“秦广王”,规劝无果后只得带了女鬼和宁公子悻悻而去。
那张猫面具蓦地转过来,还是那副永久不变的笑脸,轻轻点了下头,就随着一众鬼走了。
待转轮王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得没有踪影,腿上的束缚霍地松了开,我向前倾的身子没有稳住,膝盖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嘴巴张了张,舌苔干得发苦。
“回去了,保不准转轮王半路反悔,回头再来。”清玄君懒散地走到我身边用脚尖拨了拨我。
“他是帮你救你的心上人的。”我没有表情道。
他抄着手,眉间闪过丝不屑:“谁说那女鬼是我的心上人?”
“猪说的。”
“…”他假意咳了咳,收敛了几分不羁之色:“我早先便与你说了,她在阳世欠了我一件东西,我不过是找她讨要罢了。你心里清楚,都下地狱了,自也非什么良善之辈。”
我心平气和道:“这本是你的事,与别人无关。你说她是个疯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疯子,你的存在太不和谐了,我要代表地府消灭你!”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抽出了他腰间的无锋剑,双手握着剑柄拦腰向他挥去。因为我跪坐的缘故,这一剑的力道使得并不足,他双足一错,袍摆一动,避开得并不吃力。
我紧随其上,跪立起身将剑以雷霆之势刺了过去。可那串剑穗再次发挥了可耻的作用,脚上一绊,我扑向前去,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从上落了下来,直指向…他的下身…
至此我方有所了悟,上天让我与他相遇,大概就是为了让我把他断子绝孙吧…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嫣红的血滴顺着剑身倒流过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滴血珠子已滚落到了我手指上。这是活人的鲜血,但却没有穿过我落到地面上,反而停留在了我指尖一点点渗进了我的身体。
清玄君满手鲜血地握着剑,原先恼怒的眼神变得和我一样充满着不可思议。
我一把甩开剑柄瘫坐在地上,举高自己的双手:“见鬼了…”
他:“…”
我沮丧道:“我会不会死啊?”
清玄君提醒道:“你已经死了。”
我顿了顿,挣扎了下:“那会不会得花柳病什么的?你看你一点都不洁身自好,这要是万一…”
他忍无可忍地大步上了前,一把将我抓起丢到肩上,重重拍了下我的臀部,柔情蜜意道:“乖,这就回去传染给你去。”
我:“…”
被他抗回楼里时,我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金三娘仔细询问的由来,啧啧称奇地围着我转了几圈。
她道:“苏采你现在可有感觉不适?”
我点了点头。
她紧张道:“如何不适?”
我打了个呵欠:“有点困。”
她:“…”
清玄君提着剑靠在屏风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转过头温柔一笑:“苏苏困了?那我们睡吧。”
我惊恐地拉高被子,遮在胸前:“你要对我做什么?”
任我把眼皮眨得都快抽筋了,金三娘依然很有职业道德地丢下了我与我的恩客清玄君。
金三娘前脚走,后脚他一转身就坐到了绣床上,托着腮歪着头睁着双漆黑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暖光投在他眸里折出几分水润的光华,白皙的面庞微微鼓起。他居然在装可爱?!
我不自在地朝里面挪了挪:“你离我远点,和你近了会得神经病。”
他抽了抽嘴角,捉住我的脚踝,从被窝里抽了出来。
我胡乱蹬过去:“我已经把鬼给你救出来了,咱们两清了,再动手动脚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他挑起剑穗上的红缨,淡淡道:“不想日长月久断了腿就别动。”他顿了顿郁闷道:“你不已经对我很不客气了吗?”
我怔了怔,乖乖坐好不敢再动弹。
他的手被剑割了一道道伤痕,阴间能给阳人用的东西不多,金三娘也只能找出一两块清洁的布料简单包扎了一下。他这么一使力,掌心处的碎布颜色渐渐加深蔓延开。许是前不久受的伤还未好全,他的面色不甚好看。
剑穗在我脚上绕得很严实,他低头解了一道又一道。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被哪个男子握过脚看了这么长时间,虽然他现在的表情很认真,可我却止不住脸上燥红起来。
过了片刻,脚踝一松,他放下了我脚抬头一看,愣了愣,倾过身来神色凝重:“脸这么红,是不是刚才那几滴血阳性上涌,烧了起来?”
我拽起被子蒙住头急吼吼道:“我睡着了,晚安。”
他:“…”
屋内很安静,我露出一双眼睛,见他一本正经道:“苏苏,喜欢我就直说吧。”他摸着下巴,细眼飞扬得意洋洋道:“我会委婉地拒绝你的。”
“…”我一巴掌甩了过去,不是甩在他的脸色而是他的下/身。
清玄君黑黝黝着脸,咬牙切齿地倒在了床上。
小青梅的事情已经算了结了,我给清玄君最后一次包扎伤口时他受的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提醒他,他是时候返阳了。他懒洋洋地翘着腿坐在窗台上,回眸一笑:“苏苏,这么长时间你与我这就一点情分都没有?这么急着赶我走。”
他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掌还躺在我手中,我闷闷地打好结:“阴阳不同,你在这里停留越久,阳间身体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还有一件事我没说,宁公子这事已闹到了秦广王那里,追查下来我与他都逃不得干系。我是鬼,左不过也就这样了。可他不一样,金三娘说他是个福泽深厚能成仙的,我想我的心肠还是很软的,当然其中亦有些“他成仙后但愿能来救我出苦海”的私心。
“苏苏,你死前是做什么的?”他话锋一转,缩回手去剥莲子吃,将话题岔了开来。
我翻起一本春宫集,镏金壳面朱砂笔绘,是本帝王枕头下的孤本。一盏茶的功夫后我才道:“当官的。”
他笑了笑,并没当真。看来现在的阳世女子依旧不能出仕做官,六百年前我死时也如此,但我也没有说谎。
“苏苏,和我一同离开这里吧。”这是他第二回同我提起此事。
我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群魔乱舞的图片,心神不宁地合了起来:“容我考…”
“苏采,酆都大帝下旨召你即刻前去罗酆山。”金三娘带着一道黑金绢轴,面含忧愁地飘了进来:“门外鬼差正候着。”
那件事终归还是闹到了上面,不得善了。容不得多停留,我提了提领口,接了圣旨就要走。
“苏苏。”清玄君唤道。
我对金三娘道:“快让他给我滚蛋。”说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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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酆山的皇宫我是第一回来,与人间朱廊金彩不同,这里多以黑白两色做装饰,端庄沉重。
衣着富丽的鬼差将我引到了第六重殿的一座偏殿里,酆都大帝正斜坐在一重黑纱幕后静静地等候。
“苏采我留不得你了。”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立马跪了下来,伏首在地:“苏采知罪。”
“知罪?”他清清凉凉道:“那你说说本帝该如何处置你?”
我小心地斟酌了下,试探道:“陛下可能给个全尸?”
他爽快道:“这个可以。”
心底蓦地一凉,看来是免不了一死了,以往见多了别人跳忘川,这回终轮到了自己。
“新任天帝为给天后祈福,近日大赦天下,福泽八荒六合。地府素与九重天交好,这段时间也不宜动些酷刑见了血气,给你个干净利落如何?”
我慢慢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满心欢喜地磕了磕头,粗着嗓子梗咽道:“多谢陛下成全。”
酆都大帝阴凉地笑了笑,手指叩在玉座扶背上:“那便即刻上路吧。”
这么急?可未见殿上有鬼差押送啊。讶然之时,涓涓水流声在脚下响起,顷刻卷成瀑流声。身子倏尔失了平衡,噗通一声,似落入了深潭之中。
这好像不是投胎所走的轮回道…
7第七卦
我如一片孤独无依的树叶在幽暗无垠的水中飘荡了很久,这个很久是根据我睡醒的次数确定的,闭上眼再睁开永远都是灰红死寂的水流。相比于死来说,这种无声而又凝固的时间与空间才叫人更害怕。
浮不上来,沉不下去,这何止是坑爹?我爹的爹都被坑了个狗□。
直到一日,我醒来,发现一成不变的画面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水里有了光,纤细的和蚕丝一样的光线折射进暗沉的水域里,虽然比萤火还微弱,但足以令我喜极而泣。
在我向着这缕希望之光伸出渴求的手臂时,后背的衣裳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扯住,我像个陀螺一样在急速流转的漩涡里被冲进了水底。在千千年后有一项伟大发明的使用原理和我此时状态很像,它的名字叫——马桶。
在无休止地旋转终于停止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大吐特吐。可头一昂,“砰”,我又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这一栽,垫在身下的麻草顿时掀起刺鼻的霉味,熏得我更头晕目眩。等等…
我胡乱在脖子后抓起一把仔细嗅了嗅,刚抽了根要放进嘴里嚼上一嚼,忽然眼前一亮,一双既好奇又包含畏惧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幽幽地问候了句:“吃了吗?”
“鬼啊!”凄厉的惨叫冲破了房梁。
我怔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鬼的?”
他蹭着地连退了好几尺远,眼神往左边飘了飘,又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等我看清屋内一排排整齐的黑皮棺材后,我深思一下道:“不对,我不是鬼。”
小男孩垮下去的脸色稍稍好了一些,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我秉持对待学术研究般的严谨态度道:“这样的情况,我该叫诈尸。”
“…”他动了动桃子似的红鼻头,哇一声大哭了起来:“爷爷,爷爷,快起来看僵尸!”
背着柴归来的义庄大爷与我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中心论点是我到底是不是人。
“你不是人!”义庄大爷中气十足。
“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人?!”我气恼。
“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他直指棺材。
“是你把我放进棺材里的!”我抓狂。
“我放进去的时候你已经死透了。”他斩钉截铁。
“可是我现在是活的,能吃能睡能拉…”我脱力道。
“那你来拉一个给我们看看!”手叉腰的小男孩给了我致命一击。
我:“…”
后来某一天,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了这个段子,它被命名为“无法自证的女人”…
当死者的亲人贫穷到无以为殓时,死去的人往往会被先送到义庄这个地方暂做停留。我死的突然,身边自然没有半个亲人,能有幸躺在这里全得益于看守义庄这一对好心肠的爷孙两。他们在悬崖底下捡到了摔死的我,不忍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喂了豺狼秃鹰,正巧有家逝者刚下了葬空了棺材,就将我放了进去。在一直无人认领后,他们计划预备将我下葬了,这个计划的实施在我醒来的后一天,我冒了一头的冷汗…
勉强获得信任的我操手围坐在支起的铁锅来,锅里煮着甘薯粥,放了几粒干莲子,烧滚的粥面热气袅袅。翻上的泡泡一颗颗地此起彼伏,许久未曾造访过的饥饿感奔腾在肠肚里。
为了掩饰蠕动出声的肚子,挽回少女我最后一点尊严,我捧着缺口碗遮住大半的脸道:“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六百年过去了,我很想知道培养出清玄君那个神奇物种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他也回到了阳世,我会不会遇到他呢?倘若遇到,他会是个什么反应?稍加联想下,算了,我还是继续充当他生命中打酱油的路人甲吧。
戴着狗皮毡帽的老头往篝火里添了半截枯枝:“明和三年,腊月初二。”
“爷爷,现在是德初元年了。”小孙子反驳道。
老者出了下神,不自觉地向左右看了看,拍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这记性,幸好没旁人在。唉,这改朝换代怎么就是一眨眼的事呢?去年这个时候,敬德陛下还在展凤台广揽贤才为淑玉帝姬招驸马。”
我手里的碗啪嗒掉了下去,甘薯粥黏黏糊糊地流了一地。
谴责的眼神齐齐投射了过来,我尴尬地捡起碗解释道:“我不是太惊讶才掉碗的,那样太俗了,我是被烫到的。”
“…”
虽然我确实非常,非常的惊讶。因为我记得清清楚楚,六百年前自己掉下悬崖摔死的那天严冬凛凛、红梅瑞雪,正是明和三年十二月初二…
我还阳了,但却还阳到了百年前死的同一天。时间在我的身上没有丝毫流逝,六百年的地府岁月恍若南柯一梦。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吧,就如同所有武侠小说里一样,我从山崖上掉下来时被一棵又一棵的老松树给挡了一次又一次,摔下来时只是暂停了呼吸,处在假死状态而已。那些地府里的牛鬼蛇神,阎王鬼差,还有金三娘和…清玄君,不过是我最近在寺中待久了从而发的癔梦罢了。
舔掉了碗底最后一粒米粒,我明媚而忧伤地抱着碗想,为什么我会梦见自己做了鬼妓又遇到了一个色道士呢?难道其实我是一个很淫/荡的人吗?我的理想一直是淫而不荡、猥而不琐呀。
冬日的天黑的极早,风雪呼嚎在义庄外,爷孙两人早早地竖好门板落下锁。那个叫“蒜头”的小男孩抱着床灰黑的小棉被走到我面前:“姐姐,爷爷担心你害怕让我来陪你睡。”
我默默地对着他的被子眼冒绿光。
“我只有这一床被子。”他警惕地扣紧他的小被子。
“那我一床被子都没有不是很可怜?”我抱着膝苦兮兮地看着他:“你看你有被子本来就不冷,姐姐没有被子就很冷,你要是把被子给姐姐,姐姐也就不冷了,这样大家都不冷了是不是?”
他皱着小眉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和清玄君待久了耍起不要脸来我简直是信手拈来。不过说起清玄君,拨了拨未熄尽的灰堆,他也不过是我梦中的一个人物罢,这样的想法让人莫名的微微惆怅。
连人带被子地将蒜头抱进怀里,抖开被子裹在他身上,余下些勉强遮得了我的肩,我絮絮叨叨道:“小孩屁股三把火,刚从阴间回来还是多接尽点阳气比较好,省的再被勾了回去。”
“姐姐真的是鬼吗?”怀里的小鬼怯生生问道,显然对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一幕记忆尤深。
拇指重重撇了下鼻子,我大义凛然道:“姐姐已经弃暗投明了!”停了停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有这么多的鬼怪,无非是前人教导后人行善戒恶罢了。”
“敬德陛下也说过这句话。”
我奇道:“你见过敬德陛下?”
蒜头不好意思地在被面上蹭了下脸:“没来义庄前我和爷爷在太华寺里做短工,陛下来寺里进香时我远远地见了一面。当时陛下与辩机大师讨论佛法,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补充赞扬了一句:“姐姐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我温柔地摸了下他的头:“你的眼光很不错,很好,继续保持。”
“…”
“可是尚没有陛下有学问。”蒜头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满脸崇拜道:“当时辩机大师就说陛下的佛理深不可测。”
我望着蛛网密布的梁顶悠悠道:“那不是佛理的深不可测,是胡说八道的深不可测,吧…”总结十来年人生和六百年鬼生的生活经验,我深知在专业人士面前讨论专业知识时,如果装不了傻,那么就只能装蒜又俗称装叉。你的最终目的就是用自己混乱的逻辑搞乱对方的逻辑,当对方陷入一塌糊涂的混乱中时,你只须谦虚道:“区区陋见,让阁下见笑了。”你就可以在对方迷茫而景仰的目光里和他说再见了。
蒜头少年用鼻孔朝天表达了对我的鄙夷,头一缩埋在被里睡去了。
做鬼时黑白颠倒的习性还没改过来,我抱着这个天然暖炉左摇右晃了会,精神依旧奕奕,自个儿琢磨道:“德初元年,这么说现在登基的是晏王了?”昭越皇族诸多嫡支中,只有他的名字里含了一个“初”字。
怀里扒了一个小角,飘出迷糊的一句:“我不喜欢晏王。”
我想了想道:“晏王是个好人,待人又亲切,会是个好皇帝的,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呀?”
他的声音里带了丝沉闷的鼻音:“敬德陛下刚一失踪,他就坐了皇帝,大家都猜测是他谋害了敬德陛下。”
透过破碎瓦片洒下的雪零零星星地飞在义庄内,我抹去他发顶冰冰凉凉的雪渍:“以后这样的话千万别说出口了,会给你和爷爷惹来杀身之祸。晏王是敬德皇帝的亲弟弟,如果他不继位别的皇族也会争抢皇位。昭越内乱一生,大乾和其他的国家就会来趁火打劫。一打仗,这义庄里都放不下棺材了。”
“姐姐,你懂的真多。”半晌他小声道:“比镇上的陈举人懂的还要多。”
我托腮道:“大致上是因为我活的比较长吧。”
瓦片间的缝隙里漏了两三束模糊的月光下来,鹅毛似的雪花片已变成了伶仃柳絮,在月色中泛着幽幽的蓝。外面想是已云破天青、雪收风静,月华映着雪色倾泻进来,昏黑的屋子渐渐亮堂起来。
轻轻的鼾声响起在怀中,薄薄的浅浅的像是我曾养过的雪狮子饱满潮湿的鼻息声。不知道我死后它有没有绝食殉情。转念想到它已沉重得走不动的体形,我觉得它胖死殉情的可能性更大点。幸好它还有个神兽的名头,即便一无是处好歹还能摆摆造型做个吉祥物。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义庄里很安静,很适合我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理了理后,我发现还阳后的道路用坎坷来形容都是在侮辱它。无父无母,无处可归,最主要的是对于认识我的人来说我已经死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回不去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将过去的自己连同名字好好地埋葬在那处悬崖底下,尽职地做个已亡之人。
还不如做个鬼呢。我踩灭了灰烬里最后一点火光,热气穿透鞋底,暖烘烘的。脚踝莫名一疼,我的心剧烈一跳,撩开被刮得破破烂烂的裙子。从悬崖上落下,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我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我看到扎着碎石子血肉模糊的小腿时,仍忍不住寒了寒。或许是才还阳不久的缘故,身子对于痛觉并非那么敏锐,看起来惨不忍睹的伤口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痛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