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水哗哗流了半天,脑子里都是他拜托自己的那件事,怎么算时间都太紧。
想想还是不对,拨了他的手机。
电话接通的一刻,那边的狼嚎似的的背景音仿佛又把她拽回了几个小时前,和他面对面坐着的空间里,闭了眼,还能想象出他的样子和那双浸了冰水似的漆黑瞳仁。
等待音消失,接通了……她却像被堵住了口,不知该如何开场。
漫长的空白,两人都没说话。
结果还是他先出了声:“还没睡?”
“嗯,”她揉眼睛,“你给秦小楠收拾东西吧,我先带他回去。后天下午四点二十的飞机,一会儿我给他补张票,你千万记得三点就把他送过来,别误了飞机——”
“归晓。”
“嗯?”
只剩水流声。
她想起年少时和他打电话,握着听筒,很容易就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被放大,等手机发展越来越成熟,反倒没有那种沙沙而过的气息声了。
“深更半夜的,”路炎晨估计又咬着烟,吐字不太清晰,“洗澡不怕着凉?”
“我没洗澡。”归晓茫茫着,拧上水龙头。
分明是穿着睡衣,薄薄一层布,领口处,甚至后腰、脚背都透着冷。可她又舍不得钻回房间的棉被里,怕挪动半步电话都会因为信号不好断了线。
又是漫长的安静。
“挂了。”路炎晨交待了句,挂断。
跨过大半个二连浩特,还是那个小饭店。
他打开后门,拉出个椅子丢去墙角,坐在了在呼呼穿堂风里。
过去招人进中队时,他时常双腿交叉着搭在桌边上,翻那些堆积如山的个人履历,最感兴趣的就是每个人的弱点。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包括他。
跨坐在椅子上的他,背抵墙和玻璃门的夹角处,静默着,一根接一根抽烟。
到五点多风雪更紧了,里边人都消停下来,或是三两个凑着没什么力气地继续闲聊,或是趴着迷糊着睡熟过去,他仍是倚在远处,在大风里尝试着吐出个淡淡的小小的烟圈。
听到脚步声,他睨了眼:“给你儿子收拾东西,后天归晓带他先飞北京,她估计怕等我们把孩子送过去太晚了。”
这还真是“帮人帮到底”。
“真的?!路队你这初恋可真够意思!”秦明宇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挨着路炎晨脚边,“我帮你问过,人家归晓没结婚,看她这么帮忙肯定还对你有意思啊,拿下算了。”
风嗖得眼睛疼,估计也是一整夜烟熏的。
他自嘲:“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拿下了给人什么?脱了一身军装,没钱,没房,没车,离开北京十几年连朋友都没几个。家里又一堆破事,难道还把人往火坑里带?”
路炎晨眯缝起眼,一面算着还要多久把里边的哪几个弄醒送走,一面想起那天。
她穿着没有任何图案的纯白衬衫,暗红色的短裤和米白色的帆布鞋,尖尖的脸,鬓角被汗弄得湿了,走进来时满屋子的男生都望了过去。让他想起小时候光脚在河边摸鱼,烈日溪水中鲜少能找到的那种半透明的小贝壳,干净漂亮,被水冲刷得一尘不染……
尤其她看到自己那一刻,牙齿轻咬住下唇边沿,嘴角上扬。好美。
两天后,小蔡和余下几个人去了乌兰巴托。
归晓独自打车到机场,在check in的地方等他们。三点整,路炎晨拎着一个黑色旅行袋出现,他本来就生的乖戾张扬,身高又有优势,十一年的部队生涯下来,人更显挺拔,随便走几步路就将寻常路人甩了一大截出去。想不注意都难。
路炎晨站定,放下旅行袋,他将身后的秦小楠拽上前:“护照。”
秦小楠马上领会精神,双手奉给归晓。
归晓翻开来检查着,发现秦小楠才刚到七岁,还真是早熟的孩子。
这是她初次带个小孩坐飞机,生怕把人丢了,第一件事就拉上小孩的手。秦小楠扭扭捏捏的,不停瞟路炎晨,路炎晨才懒得搭理他这小破孩的“害羞”情绪,等归晓办完登记手续,送他们到安检口外:“我过了年回北京。”
归晓点头。
后来俩人也没怎么说话,等过了安检,她借着整理电脑包,悄然望去。
路炎晨仍旧两手插在长裤兜里,在安检口旁站定,无数人向内走,唯有他纹丝不动。她忽然有不好的猜想,怕他会如刚见面所说的永远留在二连浩特……
幸好,主动牵住自己手的小孩用体温在提醒她,这还有个大活人。
他一定会回来。

第八章 奢侈的爱情(1)

高一寒假两人相处的日子,是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
汽车修理厂平时是太阳能加热水,给修车工洗澡,到冬天水温冻得吓人,洗澡间都不大有人进去了。可他算着倘若回家冲热水澡,一来一回浪费陪她的时间,从车底下钻出来打着赤膊就推门进去。再出来,冻得手指都木木的发麻。
推门回屋,归晓缩在他的单人床上,裹在被子里,脚还要伸到暖气管缝中取暖,看到他马上撩了棉被:“快进来,快进来。”
等两人真钻进同床棉被里,才发现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他怕她闷,租了电视和VCD机来给她看,那阵子最火的电影就是《Titanic》,她挑来看的就是这张盘。俩人钻在一床被子里取暖时,电影里在放男女主在船头大风浪中接吻,归晓窘得不吭气。路晨靠漆着墨绿油漆的床头,和她保持半人距离。
“路晨。”
“嗯。”
“学校里有人特别烦,放学总堵着我,你要在就好了。”
“追你?”
她点头。
两人继续看电视,都是心猿意马。电视屏幕上男女主角去了装潢奢华的房间,Rose换上睡衣要求做绘画模特……归晓不敢再往下看,又开不了口说暂停:“你不是也会画吗?”她轻声问。
他带着笑“嗯”了声:“想干什么?”
只想岔开话题……
“不看了,”她略有些僵僵得声音,撩着他,“不想看了。”
路晨也没想看下去的心思,摸了遥控器,定格影像转为蓝色VCD待机画面。他想问她要不要看别的,比如古惑仔什么的,还有二十几张盘能给消磨时间。
遥控器在右手上打了几圈。
归晓伸手摸他的手臂,发现他还没回温:“要不你和我换个地方,挨着暖气一会儿就好。”被关心的他漫不经心地答着:“不用。”
靠坐的人,俯身过来。
腰被他手握住,隔着毛衣都能感觉他手指的冷。
前胸慢慢被他压着靠上来,像从她胸口在往出压着并不丰沛的氧气,很闷,很……度日如年这个词用在这儿肯定不对,可她就这么想的。心跳得要死过去了。
“路晨……”
“嗯。”嘴唇挨上,两人的碰到一处。
他在亲她,真的是在亲,从嘴唇到嘴角。
就这么亲了几分钟,在寂静的屋子里。两个人都是初吻,都没把握到底要不要真的张嘴,什么时候要进一步。可这么亲着,也就上了瘾。
“以后别人追你,说你有男朋友。”
“我有说……”
路晨低下头用嘴唇去蹭她的,干燥燥的。
舌头湿润,去找她的。两人滚在被子里,挨上热烘烘的暖气,她被亲得迷瞪瞪的,骨头缝透着酥软,就想着难怪都喜欢亲……当初在操场大杨树下看见他,谁会想到有天,两人在个冷飕飕的屋子,挤在暖气棉被里,抱着做这种事……
到晚上,修车厂里剩了他们两个。
路晨开车去镇上买了不少鱼肉虾和菜回来。
烧饭的地方邻着他睡觉的那个屋子,在厂房最角落里。路晨起初不让她进去,怕脏,归晓执意要陪着,他收拾了十分钟又将角落里倒剩饭的塑料桶清理了,冲洗干净,让她进来。他就着白瓷的水池子一只只挑虾仁的泥沙线,再丢去盘里,剥了壳带着水珠子的虾仁晶莹剔透,赏心悦目。
“你要怎么炒啊?”归晓从后边搂着他的腰,手感真不错。
“想怎么吃?”他擦干净手,开始摘菜,把稍老些叶片的都扔了。
“裹鸡蛋炸吧。”
路晨一笑:“倒真不嫌麻烦。”
归晓乐不可支:“反正又不是我做。”
煤气燃起来的小火苗,拥住黝黑的铁锅底,从碧青的焰芯跳跃到苍白泛黄的焰尖,噗地一声轻响,开大了。路晨半句废话都懒得说,倒油,打鸡蛋。
翌日再过去,修车场里的人们都眼熟了她,还会点头招呼。归晓脸皮薄不好意思答应,小跑过去,在被拆得七零八落,用千斤顶撑高的小面包车下找到他。
他躺在满是油渍的海绵垫子上,倒是穿了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上,唇间咬着颗银色的零件。他嘴唇薄,脸型弧度好,皮肤也白,咬东西的样子可好看,这么个动作有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美感。
就是看她的角度别扭,睨着她,左手拿了咬着的东西下来:“去屋里等着。”
归晓环双臂抱着自己的两腿:“不想去,我就这儿看你干活。”
“厂房太冷。”
归晓不甘心进去,可怕他生气,想了想,无声地伸出右手,撒娇似的想要和他拉手。路晨也是无奈,放了扳手,在四处摸着找毛巾,想先擦干净手。
“不用擦,我一会儿自己洗手。”
他拗不过她,挪了几寸,手从底盘下探出去攥她的手指。
两人悄无声息地牵了会儿手。
半晌有人搬了一箱子零件过来,归晓倏地抽了手,跑了。她进他的屋子,真是比回自家还轻松,脱去羽绒服就自觉地蹲在VCD机前翻找碟盘。想着,还有一半的泰坦尼克没看完,塞进去。结果看到主人公在马车里活色生香的一幕,他又进来了。
天。
归晓去够遥控器,遥控器还挺不争气,顺着被角一路滑下到水泥地上。
路晨瞥了眼屏幕上莱昂纳多光着上身趴在女主角身上,马车上的玻璃满是雾气,还有个清晰的手印……然后,又颇有些意味地眼风扫过她。
她拿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怎么感觉是看小黄片被男朋友抓了包。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大结局啊。
这电影怎么这么多这种……
“收拾收拾去吃饭。”路晨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咬了根烟,将她蒙脸的棉被扯开,“别整天看这种东西,好好读书。”
……
他入伍前,来高中找过一次她。
又是冬天。
她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和同学聊天,笑出声,拉上围巾刚跨到车上,就瞧见小门右侧的路灯和杨树下的年轻男人。念了大学的男生和高中生毕竟不同,他往那儿一站定,棉服领口竖起来挡着风,露出的一双斜剔上去的眼就够勾搭小姑娘的了。
照孟小杉的话是,只要路晨乐意,就没有他勾不上的妹子。
归晓看到他,腿都迈不动了。
特没出息鼻子一酸,没来得及和同学招呼,沿着大下坡推车过去。路晨知道这是她高中校门口,那么多人看着呢,也没做多余的亲昵动作,将她车接过来自己先跨上去:“上来。”归晓听话地跳上去,从后边拽他棉服一角。
两人就在放学人流里,骑车走了。
路晨并不熟这里,归晓还怕在外边被熟人看到会麻烦,于是,俩人去开了间房。
他先上了楼,她乘电梯紧跟着,进了房间,看到那床单雪白的大床就犯傻……可路晨在房里转了个圈就出去了,没多会儿,抱着满满一袋子肯德基。她吃,他瞧着。
什么都没做,等她吃饱了将满桌垃圾一收:“快回家去。”结果反倒是她舍不得走,留了又留,耗到八点多。酒店房间什都没做的两个人,反倒在酒店楼下花坛一角拿自行车时,拥在风口处亲了又亲。
花坛里半人高的长青叶蔓掀腾翻覆,影影绰绰,冷冷清清。
归晓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想哭,舍不得。路晨拉开棉服将她裹在胸口,替她挡着风,下巴颏压上她的前额:“不是说好了吗?又不分手。”
“我什么时候能读完书啊,”她眼泪簌簌往下掉,“怎么都读不完啊,我妈还说让我读博士……那时候我都多大了……”
读博士?路晨这一念间,想到的是海东的话:“你就长得挺好看一狗尾巴草,别看我,我还不如你,我是长得难看的狗尾巴。和你说真的,你和归晓差距太大,以后更大。你别不信,总有你扛不住的时候。”
之后归晓想起那天,只有两个想法,早知道那是分手前最后一次见面就多亲会儿了,还有就是,路晨那时是真爱她,真是连一根指头都舍不得多碰她。
他掉头在风里走了,归晓一路骑车一路哭。
回了家将自己锁在房间,伏在床和窗台的角落的被子堆上,接着哭。也不肯吃饭,妈妈来叫就说自己考试不好要反省。等表针指向凌晨两点,她倒想起还有数学作业没做。打开书包,一叠叠课本角落里塞着个文件夹和盒子。
二十瓦的小台灯下,她摊开文件夹……是他的铅笔画。
画的是去年冬天,她猫腰在电视机前摆弄VCD,手指往出抽光盘的细节,人在灯下的影子,还有那宽绰的屋子,一桌一椅都清晰得跟老相片似的。而画里卷着的是和他一样的MOTO翻盖手机,还没拆塑料薄膜——
后来,归晓父亲凭这手机嗅出早恋端倪。
那时他已经去当兵了,父亲极尽冷嘲热讽:有出息的孩子都是考军校,军校毕业出来再去清北读个研究生,起步就是副营。像路炎晨那样的明显是逃避生活,什么都没想清楚,考不上军校偏要当兵。
父亲断言,两年后他一定混不出头退伍回家。
以她十六岁的阅历辩不过父亲,可在她心里的路炎晨不是这么一无是处。
他有很多优点。
不抱怨,目标明确,待每个人都是善意体谅的,而对他自己的生活,不管摔得多狠都能爬起来,走得笔直。哪怕没有爱情,和干净的故事和人在一起,也会像得到了那颗幼年时被家人丢去衣柜角落的小樟脑丸,让人防潮,防蛀,防变质。

第九章 奢侈的爱情(2)

一晃快到春节。
路炎晨给她护照照片订机票时就语焉不详,只说暂时不方便拿户口本和出生证,归晓也就和帮她办事的表弟媳含糊带过。弟媳这几年从归晓这里拉了不少善款去资助边远山区,因此和很多做交流援教的重点学校关系良好。
帮归晓争取个名额也算回报,完全是惠而不费的事。
就是让表弟抓了机会笑话她,去内蒙散心带回个没户口本的小朋友,给人解决读书问题不说,连小孩的常住地址都填得是自己家:“姐,要不是你是个女的,条件无法满足,我还真会以为这孩子是你留在内蒙的私生子。”
别说,还真像。
弟媳解决了正规借读,可还是强调:户籍证明必须要,可后补,但不能没有。
归晓想着既然能后补,那就不急在这一时,先过了年再说。
办妥那天,归晓挺高兴,带小孩吃饭,最贵的西餐,还骗小孩喝了两口红酒。她要开车,反倒滴酒未沾。
回来路上,小孩脸红得跟擦了胭脂似的:“转学贵吗?”
“不用钱,”归晓交了停车费,出车库,“正规手续。”
小孩如释重负:“我爸来时嘱咐我,要贵就不读了。他怕路叔叔偷偷出钱。”
小孩絮叨着,话很密,说得都是路炎晨,大多是从他亲爹那里听来。
开上北二环路时,他在讲路炎晨跨区抓人,带队连追两天两夜翻了五座雪山,警犬的爪子都是血了,人还在追……到西二环时,讲到海拔5000多米的生命禁区,徒步十几公里往出背缺氧昏迷的老乡……堵在长安街上,话题过度到气象资料、地面引导全无,连投降标记也缺失的情况下,因为任务紧急高空伞降……
这就是他过去这么多年的生活。
晚上到家,她费劲抱着小朋友进门,一路走过客厅,爬楼梯,边爬边盘算要不要装个室内电梯,免得日后生病风湿骨折醉酒等等原因爬不回卧室时,还可以代步……
给小孩放到床上,擦干净手脸,脱去外衣裤塞进被子里。
试了试暖气太干,把加湿器给小孩打开。
秦小楠睡着了可比醒着乖多了。她好玩似的用手指拨小孩长得令人发指的浓密睫毛,在发愁后天要离开北京的事,路炎晨还没回来,把秦小楠交给谁照顾比较好呢?平时也还好说,眼看就是春节,放谁家都不太合适。
算了,明天睡醒再说。
她离开小楠房间,接到了一个挺意外的电话,是白涛的。
大概两年前初中同学聚会后,也没私下联系过。她一手从架子上摘晾干的床单,一面听白涛说了个挺熟悉的名字:赵敏姗。这个人她记得,初中时差点让海东和孟小杉分手,就是那天……她和路晨旁观少儿不宜画面的那天。
白涛说,“赵敏姗不是早年离婚了吗,我是听说啊归晓,是听说,晨哥前两天从二连浩特回来了,俩人要办事。”
她以为幻听:“谁?”
“晨哥,”白涛解释,“我想着晨哥上趟回来你就找过他,就来和你说一声。”
归晓昏沉沉地,去开窗。
喘不上气,想透透风……
他竟然回来了,没打招呼就回来了。
前几天她还傻呵呵叮嘱他在二连浩特要把小孩的户口本拿过来——
白涛竹筒倒豆子,将正面、侧面,各种渠道听说的都给她说了,翻来覆去也没什么多余信息,就是,他回来了,要结婚了,和赵敏姗。
电话草草断线,归晓在阳台原地溜达了三圈,想关窗。
没拽稳,玻璃窗沿着轨道噌地撞上……将她两根手指碾住了。她疼得眼泪唰唰往下掉,无措地咬住被碾得地方,想用疼止疼。就这么站在黑暗里,缓着,缓着,站了一个多小时不太疼了才擦擦残余的眼泪,回了卧室。
低头看时间,凌晨两点多。明知晚到已经不可能有回应,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发了条消息过去:听说你回北京了?
手机留在电视柜上,人爬上床。
可刚裹上被子,手机又响了,漆黑电视屏幕上的一片莹白的反光,不间断的震动,是来电。断了又打,打了又断……
她不停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他只是拜托自己办一件事,答应了,也办完了,就该结束了。
如此反复多次,确认不会说出任何不成熟的话,这才去接了电话:“喂?”
夜太静,恍惚听到自己的回声。
那边,有金属敲击的清脆音。扑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浓厚刺鼻、难以挥发散去的机油味,仿佛空气都是有颜色的。斑驳的黑色。
“见谅归晓,”路炎晨说,“这几天家里有急事才回来,不太能抽开身——”
“没关系,”她答,“我后天要离开北京,又是快春节了,不方便把小孩拜托给朋友。听说你回来了,正好问问能不能来接一趟孩子。”
“后天?”他语气不太确定。
“要不我开车送过去吧,明天我过去,就这么说定了。”
电话那头的人又默了半晌:“麻烦你了。”
“没事,正好我能帮。”
“挂了。”他说。
断了线。
路炎晨将手机放在水泥地上。厂房里就剩他一个人。
先前将一辆报废的车拆得七零八落,现在,躺在底盘的阴影下,视野狭窄,真像回到十几年前:自己躺在满是污渍的海绵垫上,看到归晓猫腰瞧自己,背对着照明光的尖尖的小脸,还有撒娇似的想要拽牢他的那只手——
那时她将所有感情都依托在一根电话线上,见不到摸不着,有多可怜他能不清楚吗?
“……我在攒钱,你等着,我考上大学就能去看你了。再说一分钟好不好?”
“……想我了没有,哎,怎么办,都没共同语言了,你不能和我多说几句话吗?”
“……我这学期住校了,好可怕,一个宿舍十二个人,宿舍过道都摆着床。”
“……坏了,我妈知道我早恋了。”
“……我最近家里不方便接电话,你别打给我,等我找你。”
“……路晨。”
“……挂了。”
……
路晨。
她叫他的名字,就是这世上最动人的声音。
清晨,归晓给小楠收拾好箱子。
带他来时是个旅行袋,她到北京给小孩添置不少东西,一是觉得他可怜从小自己照顾自己,二是按照现在七、八岁小朋友的打扮给他置行头,让他能尽快融入这个环境,免得被人排挤……猛要把小孩送到他那里,她竟还担心,那个破修车厂能不能再住人?
可秦小楠听说路炎晨回来了,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去那个乡村小镇,去见他路叔叔。归晓看小孩这兴奋劲儿,也没耽搁。带上他,开车离开了市区。
等到了镇上,是两个多小时以后了。
两年前匆匆回来聚会,没来得及到镇上逛逛。如今看着变化还真大,三层小商场倒闭了,那个卖羊肉串的摊位和阿姨也不见了,台球厅的地方开了一连串的小门店。
泥土路也换了柏油路,不变是唯有那条长长的不知源头终点的河,还有河畔几十年长成的望不到尽头的两排杨树。车开过去时,有两三撮学生在冰面上玩闹,有少年追上个女孩子,拦腰就扛到肩上,引来一阵笑声和惊呼……
秦小楠来了北京后没到过郊区,更别说去乡下村子。他始终趴在副驾驶位上,挺激动地打量他路叔叔出生成长的小镇。
归晓踩下刹车,停在了几米高的大铁皮门前。
多年反复出现在回忆中的地方就在面前,归晓隔着前挡风玻璃,看着半敞开的铁门,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秦小楠叫她。
她回神:“到了。”
“到了?”秦小楠好奇看外边,这就是归晓阿姨说的那个汽车修理厂,“好大啊,比我想的大多了。”
是好大,好像又扩建了。
归晓去传达室报路炎晨的名字,看门的大叔眯着眼,瞅着她和秦小楠,“好奇心”三个大字坦然写在脸上:“等会啊姑娘,我给里边打电话。”
她透过不太洁净的玻璃窗望出去,看他走出来。
素净的白衬衫,黑色棉服拉链敞开着,显是刚随手拿来套上的,倒像少年模样。不过手上没修车工具,因为要避着风里卷着的沙尘,眯了眼,透着玻璃瞧她。
不带任何感情。
归晓拎了箱子出去,被他接过去,刚洗干净的手,有刚被水浸过的干净冰冷,挨上她。“新买的? ”他察觉不对劲。
“嗯,东西多装不下,就买了个新的。”
他颔首:“等会儿给你钱。”
归晓原本想送到门口就走,可他拿了箱子就走,秦小楠又自然牵着她的手将她往里带,踌躇着,跟了上去。这里果然是扩建了,比先前大了两三倍,水泥地上清爽干净,吊起来或是停放的车分了两排,每辆车旁都有工人在忙活。
从迈进这个铁门,她就觉得虚幻。
秦小楠快走几步,去问路炎晨厕所在哪儿,路炎晨指了指门外,告诉他要去大院的右侧一个小房间。秦小楠急着就掉头跑了。
她跟着路炎晨,走到厂房最尽头,推开的铝门半开着。
迈进去,是办公室和一排休息室,里边人透过玻璃看到两人,多少都会追着再望上几眼。他也没太在乎,带她走到最尽头,推门。
高敞的屋子没有多余的摆设,谈不上什么家具,有床有柜子,不新不旧但也不是多年前的那些。可大体位置摆设都没变,一如过去。
他将箱子往门边的暖壶旁一搁:“厂里冷,别急着脱棉衣。”
可说完,他反倒将身上的棉服脱掉,丢去沙发上。顺便,抄起茶几上丢着的半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