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不知道。
……
漫长沉闷的等待后,终于换来了一声枪响。
黑暗中站着的男人上前,冰凉的手指拂过程伽亦的脖颈还有几处地方,不带任何感情地确认这具尸体没有了生命迹象后,才慢慢地蹲下身子,掌心抚过她头顶,感受着掌心指腹上她临死前被恐惧的冷汗所浸湿的柔软发丝。
程牧云半蹲在程伽亦的尸体面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势,他面前像是有满地的尸体。一幅幅面孔,清晰如旧。
十年了,他的灵魂深处始终有十万遍本愿经都无法超度的亡灵。
程牧云再抬头,眼中是熟悉的跳跃的光芒。懒洋洋的低缓语调,填满这个安静的空间,混杂着雨声:“谁有烟?”
有人丢过来一个瘪掉的烟盒。
他半蹲着,打开那盒烟,就剩下半截,还有个很破的打火机,印度产的。他低声咒骂了句,把烟咬在齿间,点燃。
明灭的火星在他脸前方出现,剧烈闪动了两下,证明他猛吸了两口。打火机虽然是印度的,半截抽过的烟却是莫斯科的,家乡的味道。烟雾深入肺腑,过了许久,被缓缓喷出来,他在淡淡的灰色烟雾中,用两根手指捏住烟尾,把嘴上的烟拿下来放在地板上:“把这里收拾干净,我的东西也都放回原位。”
仍旧闪动着红色微光的半截烟,被放在程伽亦面前。他起身,不再看这个自己从小抱到大的妹妹。
也许,周克能原谅你。
也许,佛祖也能宽饶你。
而我,并不能。
佛祖的归佛祖,地狱的归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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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寒一言不发扯了扯孟良川的衣袖,离开那个小救济站。她走出来后就把独活丢到了泥土里,眼看着那个小小的东西混入泥水,被肮脏的水流冲入到垃圾堆。
空空的护身符袋子却紧攥在手里。
“你知道……程伽亦去了哪里吗?”她低声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他们的上级,就算是上级,不是直属的也无权打探他们的下落,这是规矩。不过我知道陈渊审讯完你,昨天傍晚就离开印度,返回瑞士总部了。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温寒点点头。
“你不会真以为程牧云还活着吧?”孟良川无法看她再这么疯下去,索性狠心,拉住她,在不断落下来的暴雨里告诉她真相,“我们开车出来前尸检报告就出来了,他真的死了,温寒小姐。”
“……你说什么?”温寒紧盯着他,
“尸检报告,程牧云和付一铭都死了。”孟良川尽量简洁表达。
“……”温寒无措摇头,“为什么你一开始没告诉我?”
孟良川不忍心,避开温寒的眼睛:“你看,他都给你留下‘独活’了,温寒小姐,不要再有任何浪漫的猜想了,你要相信没人能瞒得过我们的尸检。”
因为孟良川的话。
这一整个晚上,温寒都在小旅店里做噩梦。
到凌晨,她猛地坐起身,已经是周身冷汗。怕那个东西只是自己的猜测,万一真的是他留下来的□□,让自己误会他没死……温寒辗转反侧。这并不是很好的小旅店,四处都很潮湿,房间里虽然燃着熏香,也遮掩不了廉价旅馆的味道,让她头昏沉沉的。
一会儿像回到了莫斯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尼泊尔那家小旅店,或者是庄园那个破旧的小楼。半梦半醒的后半夜,都是苦行僧,篝火,还有程牧云……
天蒙蒙亮,温寒就爬起来,跑去隔壁叫醒孟良川,让他和自己去庄园。“温寒小姐,”孟良川有些懵,“你还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温寒语气凄凉:“我只想……留点他的东西。”
这个理由让人听着心酸。
孟良川没拒绝,陪温寒去了那个庄园,接待温寒的是那天死里逃生的庄园主人的大儿子,也是恒河旁那幢三层小楼的主人。他对程牧云的死深表遗憾,不断忏悔,是因为自己临时被人叫出去,才害程牧云留在了那个竹台下等待,害了程牧云的性命。
温寒全程没有任何语言,只是苍白着一张脸,恳求看对方。
当温寒提出要去那幢小楼,这个祭司表示理解,亲自带着温寒穿过整个庄园,走到那个小楼外。
日光下,蓝孔雀都从茅舍里走出来,在雨后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拖着大尾巴,远远地望着温寒。它们倒是丝毫不嫌弃湿漉漉的草地弄脏了它们的尾巴,或许它们自己也很清楚,在极艳丽的羽毛下,那些泥土和水滴都会被遮掩掉。
孟良川和那个印度男人站在楼下。
温寒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一楼走廊。
没有那些苦行僧,这里显得格外空旷,她看着每个房间,走到走廊尽头,从台阶走上去。
空旷的二楼除了简陋的装修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只有最角落的一张床,堆着被褥之类的东西。
正中有长桌和几把木椅,角落里有书架,几个柜子。
她拿着一个塑料袋,把程牧云用过的、接触过的东西都塞进去。没人来过,这里没人来过,所有东西都在原位。
温寒低头,装进去最后一条长裤后,终于忍不住,软软地跪下来,趴在床上哭起来。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已经死了……
程牧云,你没死,对不对。
告诉我,你没死……
第四十七章 地狱归地狱(3)
温寒带着程牧云的东西回到小旅店。
到接近中午时,已经有人送来了她的行李。那些在尼泊尔丢掉的行李,据说是被“好心人”在三天前捡到,送到加德满都,再在今天下午辗转抵达这里。显然,那位“好心人”一定是程牧云过去安排的。
孟良川好心地打开行李箱:“看看,少没少什么?”
满箱子的行李。
还有纪念品,相机,长裙。
温寒视线扫过去,看到曾被程牧云扯掉纽扣的两件衬衫,还有长裙,还有那个夜晚去戴的法式遮阳帽……每样东西都是回忆,还有她的护照,她真实的护照也回来了。
孟良川拿出那本护照,出去了一个小时,回来后,已经办妥了所有曾经入境的信息,还有出境的手续和机票。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温寒可以随时回莫斯科了。而且,上级已经下了令,交待好了,这个女人今晚必须离开这里。
“温寒小姐,”孟良川清了清喉咙,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我很幸运,能在尼泊尔遇到你和程牧云,我想,这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对你的男人,我很尊敬,虽然这次没能帮到他,但我能陪着他在尼泊尔的走私基地出生入死一次,也不觉得遗憾了。”
温寒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孟良川。
“我希望你知道,只要你需要,任何程牧云的朋友都会帮助你,也包括我。”这才是孟良川说这句话的目的。
她没说话,在拼命思考。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找到他的方式……
脑海里,闪过一个并不深刻的画面。
是背对着阳光想要看清的明信片,鹿野苑。
鹿野苑……
温寒突然活过来一样:“带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孟良川抬腕看表,“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
“我知道,”温寒知道这些人虽然对自己很礼貌,但也不会真的任由自己肆意妄为,尤其她之前还是非法入境身份,但她一定要去……“鹿野苑,带我去鹿野苑。”
“……”孟良川知道这个女孩和程牧云一样信佛。
但没想到在这时候,她还要去看看那个有名的佛教圣地。
温寒当然不会告诉他是因为什么,她很小心,很小心,她只说自己一定要去那个地方。孟良川看时间来说还是可以的,就提前开车,带着她全速向着鹿野苑开去。
那个地方距离瓦纳纳西十几公里,并不算远。
她走进去的时候,正有大批来参观的中国僧人聚在一起,都穿着土黄色的布袍,斜跨着布袋子,一百多人坐在草地和半人高的石阶上,低声用中文交流着。
温寒也不知道想去哪,能找什么。
这里视野开阔,除了那个最醒目的答枚克佛塔,游客……就只有一个精舍和鹿园。放眼望去,菩提树下游客最多,然而并没有什么特别。就在温寒四处找寻时,那一百多人中国僧侣慢慢离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是中国人,还是别的原因。
温寒忍不住跟上他们,装着在看风景,可是却越走越快,不停从每个人身边走过,到最后甚至是跑过去。
想看清每张脸,想看其中有没有他……
可惜最后就只有失望,还有僧人们诧异的回视。
温寒抱歉地双手合十,对他们频频躬身,对自己的唐突的表示抱歉。孟良川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真是说不出的感觉,爱上程牧云,是不是哪怕那个男人死了,也要反复追寻哪怕和他有关的任何一点点痕迹?孟良川反复看着时间,任由温寒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找寻,到接近黄昏时,终于提醒她:“温寒小姐,我们该走了。”
温寒脚步慢下来,不甘地看着他。
孟良川抱歉一笑:“非常抱歉,我这次的任务不止是要陪伴你,还要将你移交给莫斯科来的人,让你顺利离开印度。所以,我们必须要走了,温寒小姐。”
温寒别无他法,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最后望了一眼答枚克佛塔后:“我能不能路过瓦纳纳西,
随着孟良川离开这里。在菩提树下,盘膝而坐休息的众多游客里,有个女游客抬起头,轻声说:“老板女人就是神奇,怎么找来的?。”
身后人撑着下巴:“估计有过深入的*关系,心灵会想通?”
众人深以为然。
身边有个男学生咳嗽了声:“身材真好,在尼泊尔那山谷里也不敢多看,今天倒是看得仔细了,脸也是极品啊。”
“……”四周几个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他。
“我就说说,”男学生耸肩,咳嗽了声,“老板喂鹿呢?”
“是啊,从昨天开始就在喂那些鹿,我问过小狐狸,说是鹿在佛教里代表净土啊什么的,总之,为了安心吧。”
毕竟真的是妹妹,血浓于水。
温寒抵达机场后,被带入了一间无人的办公室。
孟良川算是将她交接给了莫斯科来的人,也被无情地阻挡在办公室外,不能再和温寒有任何交流。
虽然这里仍旧是印度机场,但这个房间已经暂时属于莫斯科。
温寒的行李箱被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拿走。
留下两个身着便服的莫斯科女警官,在对她做全身的检查,给她提供了一套从内到外的新衣服,礼貌点来说是要像贵宾一样对待她,实则是为了给她做由内到外的检查。
“温寒小姐,我们拿到的资料,你在尼泊尔境内曾经被注射过避孕针剂,你自己清楚吗?”
温寒愣了愣,茫然摇头。
耳边响起程牧云说的,她不会怀孕……
原来,他绑走自己以后,曾经给自己注射过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没有任何危险,会在半年后完全从你的身体里代谢掉,不用担心。”女警官例行公事解释。
温寒没说话,眼睛轻轻眨了下,有些累和无助。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她倒宁可有一个他的孩子,长得全完像他……
女警官拿出了一个针管:“例行公事,你会有一段很安静的睡眠时间,醒来后,应该是在飞机上了。”
温寒并不懂她说得“例行公事”是什么,但是在这个房间里有这么多来自莫斯科的警察,她哪怕想要拒绝,都没有借口,也没有权利。
她按照这个女人所说的坐下来。
挽起袖子,对方的注射技术很好,只有稍许刺痛感,很快,她就困意上涌,慢慢睁不开眼睛……
在她失去意识后。
有一只手推开了内侧的门,带着蓝色边框眼镜的男人走出来,房内所有人都挺直背脊,齐齐对着他行礼。
男人微微一笑,草草回礼:“各位不必紧张,大家都是例行公事。”负责给温寒注射的女警官碧蓝色的大眼睛紧盯着来人,温柔地笑了:“那我们就交给你了,陈警官。为防止对这位美丽的小姐身体有什么副作用,大概只有十分钟的药效,请抓紧时间。”
陈渊颔首,恢复了严肃神情。
那些人全部退了出去。
“温寒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他摘下自己的眼镜,合拢,放在桌上,“让我们来聊聊,一个带有佛像的舍利子吧。我相信程牧云一定让你见过那个价值连城的收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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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光,照在她的眼皮上。
温寒是被空姐轻声闲聊吵醒的,好奇怪,这么轻而礼貌的声音竟然能让她从沉睡中醒来。她动了动手指,有些无力。
“小姐,你需要什么服务吗?”空姐耐心地凑过来,与这位无上尊贵的客人低声交谈,“可以随时叫我。”
“我……”温寒微微蹙眉,想了想,“我的双肩包。”
空姐马上找了她的双肩包,温寒接过,放在自己腿上,在翻着什么。翻了很久,终于从笔记本的底下翻出了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护身符,绣工并没有那么好,外边佛教图腾还有些扎手。
她愣了好久,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开。
这是她刚到尼泊尔时,写下的……
d1(9.9):经印度进入尼泊尔加德满都(当地时间16:06到达),住l(泰美尔)。
d2(9.10):尼泊尔提吉节,上午游览博徳纳和杜巴广场,兑换货币。晚上。
d3(9.11):
第三天仍旧是空白的,似乎从那天早上以后,她再没有心情做旅行笔记……那天是翠苏里河漂流,她还记得有个男游客落水,程牧云是如何把人救上来之后,给了那个男游客一个嘴巴把他抽清醒……
她还记得他脱掉上衣和鞋,安静地坐在巨石上晒太阳。
午后的阳光,在他身上包裹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他的后背有一副面积很大的纹身,
是莲花。
大片纠缠藤蔓和层叠莲花,最后叠成一幅更完整的独莲。
……
温寒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那个专门负责她的空姐有些慌,这是贵宾,虽然并没有告诉空姐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九或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会有这么尊贵……
空姐走上来,微微弯腰,轻声用俄语劝慰:“温寒小姐,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他们告诉我你因为上飞机前注射过镇定剂,有可能会有晕机反应,或者是别的地方不舒服?都请告诉我好吗?”
温寒不停摇头,紧咬住嘴唇,拼命想要堵住自己的眼泪。
强迫自己不要再哭下去……又没死,哭什么,温寒你哭什么!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抽泣着,轻声问:“你能……帮我看看,后背的手绘还完整吗?”
第四十八章 地狱归地狱(4)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陈渊知道,自己离开印度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入境,否则会引来过去那一帮兄弟的怀疑。所以,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拿到这个东西。
陈渊摸到最里边的一个罐子,小心拿出来,在月光下打开盖子,伸手进去,慢慢拿出了那个只有半个手掌大的舍利子。
舍利子,高僧火化后剩下的东西,还带有一个清晰的佛像,低垂着眼,盘膝而坐。这需要多少修行,才能留下这种东西……
他背脊有些发愣,看程牧云信佛信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法理解他的虔诚。然而现在,却体会到了一种被俯瞰的弱小和无力感。
扣上盖子罐子塞到角落,挨个码放好余下的香料罐。
关上柜子的瞬间,窗子外出现了一个黑影。
陈渊吓得倒退,撞上身后墙壁。
他急促呼吸着,在月光中看清了动物的轮廓,是一条小黄狗。小黄狗伸出舌头舔了舔窗户,转身,跳下高台。陈渊平复着呼吸,闭了下眼睛,走出那个厨房间。
突然,漆黑的屋子亮出一道光。
嘈杂的声音,印度歌舞,突然打开的电视机让整个房间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热闹里。
沙发上,坐着的男人,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没有看陈渊,只是盯着电视机屏幕:“你应该清楚,我是有多希望你此时此刻已经到了总部,而不是在洒满周克骨灰的恒河边,找什么舍利子。”
陈渊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所有都结束了。
十三年交情。
从程牧云进入莫斯科行动组开始,他一直是程牧云身后的影子,无数次让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化险为夷。包括在中国,程牧云做了十年和尚,他就在荒山野岭住了十年。
甚至有时,蹲在雪地里烤野味时,也会恍惚。
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要和程牧云这么相伴下去了。他在明处,而自己在暗处……有时,他也希望,希望程牧云永远不要出山。
穿着他那个灰布袍剃着个光头,永远在深山老林没几个香客的破庙里呆着,多好?
陈渊知道,这很可能就是一个陷阱。
但是身不由己,哪怕刀山火海他也一定要来取走这个东西。错过这个时机,他不可能再进入印度,再不会有机会亲手拿到这个东西。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死字。
现在的陈渊没什么好争辩的。
手里拿着这个东西,就说明了一切。
程牧云伸手,指身畔的小沙发:“坐。”
陈渊走过去。
程牧云又补了句:“把你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有着佛像的舍利子被缓缓放在桌上。
陈渊刚坐下去,手腕就被程牧云紧紧扣住,男人的身躯坚硬如石,狠狠压过来。陈渊的膝盖重重跪在地上,脸和身体被程牧云压迫着只能紧贴在单人沙发的布面上……他知道此时反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周身卸了力气,像个死人一样,闭上眼睛。
可是程牧云什么都没做。
只是在松开他前几秒,低声用这个房间内其它人听不到的声音说:“真遗憾,是你。”
一把枪被塞到陈渊手心里。
程牧云离开他身体的一霎那,陈渊用枪压住自己的胸口,一声巨大的闷响后,陈渊身体微微颤抖两下,滑到地毯上。
身后,几个全程监控程牧云的三男一女走出来,彼此望了眼。
其中那个女人咳嗽了声:“程老板,今晚的事我们会打出一份详细的报告,对于陈渊的背叛,我们四人和那东西就是人证和物证。”
到此为止,这个女人和她身后的三个男人都松了口气。
庄衍在假死脱身后,在程牧云授意下,以个人名义检举了陈渊。那时总部分为两派,争执不下,是相信一个背景不干净但立过大功的莫斯科行动组前组长?还是相信一个本身就是负责监控程牧云的人?
这在那天审讯程牧云时,仍是无解。
直到程牧云诈死后,他和总部立下了一个约定:
程牧云这个人从此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将完整的小组交到他信任的付一铭组长手中,不再和莫斯科行动组有任何关系。这是他对自己私自调查内鬼事件的惩罚。规矩不能坏。
而因为陈渊身份的特殊,程牧云必须找到证据后,再给他定罪。而不是像程伽亦一样,组内解决。
“程老板,我们头说了,感谢你这十几年所做的一切。”有人补充。程牧云一言不发,跨坐在矮桌上,手背向外对几个人挥了挥。
意思是,你们可以离开了。
按照程序,几个人是要带走陈渊尸体的。
但是他们互相对望了几眼,还是决定,把那具尸体留下来。几个人退出了这个房间,咔哒一声,门落了锁。
房间里,电视机仍旧在放着印度歌舞节目,热闹,异域风情。
程牧云坐在茶几上,长久地盯着趴在沙发上的尸体。
有人丢出来了一盒烟,新的。
烟盒丢在了程牧云腿上。
程牧云撕开烟盒上的塑料薄膜,扯掉锡纸,抽出来一根烟。
第一次见到陈渊,程牧云就有感觉,这个男人是用来监控自己的。这么多年,他靠着这种时刻洞察危机的处境感才活到现在。但他觉得陈渊存在的很有必要,如果他是总部,也会这么做。
毕竟,他程牧云的前半生确实不太干净。
论和程牧云出生入死,付一铭都比不上陈渊。
……
程牧云用牙齿叼着未点燃的烟,他刚才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不顾性命做十几年影子?却还是在最后选择了背叛?
可最后,他还是塞了陈渊一把枪,用死亡堵住了他能说话的嘴,让陈渊一辈子都无法亲口回答自己。
为什么?
那些被他害死的兄弟,还有和他肝胆相照的周克,谁给了他们机会问一句“为什么”?
所以,他程牧云没权利问。
没权利替那些冤死的人来问这种沉重的问题。
“我过去十年在一个僻静的山里,不热闹,给我剃度的老和尚九十几岁,不肯做我师父,就给了法号,让我做师弟,”他用最无害而慵懒的,像是闲聊一样的口吻,用着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听得懂的俄语,低声说,“刚到那里,我中文也不好,和老和尚两个人,你教我中文,我教你俄语,倒也不无聊。陈渊就惨了,这十年不是打野味就是打野味,也没人和他作伴,有钱也没地方用,不能用。”
关于陈渊保护程牧云的十年,他在那天检举程牧云的时候,并没有说。在陈渊的描述里,他自己和每个组员一样,都是临时收到程牧云的消息,赶来尼泊尔……
当然,莫斯科行动组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隐瞒自己行踪的权利。
可陈渊为什么隐瞒?
是不想泄露程牧云这十年的藏身地?
不清楚,现在人死了,谁也不会知道了。
所有事,都在今晚结束。
程牧云用手挡住打火机的火光,在手心里微弱的火心中点燃香烟,没有吸,将半截燃烧着的香烟放在了陈渊的肩上。
墙壁上不断变幻着光影,是电视屏幕的映照。
程牧云起身,开门,刚才跳下窗台的那只小黄狗扑上来,围着他绕了两圈后,摇着尾巴汪了两声。
程牧云活动了下肩膀,侧过身,手搭在门框上,用手指轻轻敲打着门板。
他笑着说:“这节目还不错,看完再走。”
说完,门被轻轻带上,没有锁,还留了条缝隙。
这是命令,也是告别。
这档节目最早也要凌晨两点才结束。
现在是深夜十点四十九分,他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离开。
这些组员,不管是对那些十年前就跟着程牧云出生入死、逃过那场大清洗的老人,还是由付一铭招募进来的新人,这就是程牧云给他们的告别。
他留给兄弟们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们彻底看完这个完全看不懂的印度歌舞节目——
不要再跟着他。
第50章 尾声尘世归尘世
半年后,莫斯科。
温寒拿着一个老旧的空调遥控器,不停开关空调,试图让它重新运作起来。今年简直是莫斯科最高温,三十六度。她额头都被汗水打湿了,在想,希望楼上的空调都是好的……
调试无果,遥控器被丢在柜台上,她坐回到小椅子里。
她还清楚记得,自己看着老板娘看这叠明信片后,也观察了很久,程牧云是如何拿起来,付钱,买下来。那时,他称自己为“太太”……她趴在桌上,两根指头压着明信片的上边沿,把那张薄纸竖着放在面前,盯着上边的答枚克佛塔。
那天,如果能有多点时间,在鹿野苑再找一找……
温寒阖了眼。
如果不是这个明信片,和后背的刺青,她都会以为是不是自己产生的幻觉。王文浩已经入狱,阿加西和朗姆都认为他们在尼泊尔被隔离看守时,温寒也同样在某个地方被隔离。而养父母更是想得单纯,只认为她的佛教朝圣之旅多了一个多月而已,反正她那时刚毕业没工作,多玩玩也无所谓。
从尼泊尔到印度,那么多事,除了温寒自己,没人知道。
门被推开,门口挂着的一串铜铃轻轻响动,顺便带进了一股热的黏糊的混杂着汽车尾气的热气……有人走近,手搭在柜台上。
两张钞票放在柜台上:“麻烦,我需要个房间。”
温寒浑身一震,慢慢地,几乎是灵魂出窍般抬起头,是个面容白皙颇有些女相的男人,身后跟着个戴着耳机在听歌的少年……
“温寒小姐,”付一铭眯起眼睛,低声笑,“现在,你可以回答我最后那个问题了,如果程牧云有天离开你,你会不会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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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透过茂密的树枝树叶,落在破庙的院子里。
一个小水泥台上,到处都是裂缝。
程牧云穿着个灰布袍,大半个后背裸露在外,隐约露出纹身图案。他盘膝坐着,像是很有耐心地点头,听身边两个人在絮絮叨叨劝说着他千万不要去哪家做超度法事,而又一定要去哪家超度……
一排蚂蚁很有队形地从他面前爬过。
其实他在数这些蚂蚁究竟有多少个。
“大师,你的超度法事是远近闻名的,那家人一直和邻里不和,家中大儿子是个杀人犯,老二和小女儿又总是说不清楚,村里闲言碎语多得很。能养出那么几个孩子,老一辈的也不会是善茬……”
六十七只?差不多。
他微颔首:“施主,妄议他人会有口舌业障。”
“……”其中一个闭嘴了。
另一个讪笑:“大师啊,我们也就是闲聊打发时间……”
“阎浮提东山有山,号曰铁围,其山黑邃,无日月光。有大地狱,号极无间,又有地狱,名大阿鼻,”他微阖眸,遮住眼底那一抹光,“施主可能听得懂?”
“……阿鼻地狱,听得懂,听得懂。”
“其中有各有成百上千的小地狱,其中一个就叫拔舌地狱,施主可能听懂?”
“……”另一个也闭嘴了。
“勿以恶小而为之,你说现下说的每句话,人不会记得,鬼也会记得,佛祖也会帮你记得。所以,”程牧云眼观鼻鼻观心,“请谨言慎行。”
忽然,有银色的光划过眼前。
他反射性地侧头望去,有个带着白色遮阳帽的年轻女孩,站在烈日下,晃了晃手上一串廉价的金属镯子。在笑。
程牧云背对着日光,微微眯起眼,看着她一直走到面前。
温寒停住脚步。
她看着这个男人,恍在梦中。
她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在付一铭的帮助下毫无痕迹的离开莫斯科,抛弃了温寒这个名字下的所有过去,“死”了一次才能站在这里,找到她。哪怕是自己,也没有例外,想要见到程牧云也必须“死”。
就像他曾在恒河边问过自己的:你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死吗?
是的,她愿意。
因为这个男人是程牧云。
临行前,付一铭交给她两份厚厚的调查档案,分别是程伽亦和陈渊的,让她转交给程牧云。这里是耗时半年查证的最后结果。
照付一铭的说法是:
十三年前,周克在策反程伽亦时,就暴露了自己的信息。程伽亦为了保护周克,不得不出卖了小组成员的名单,直接害死了十几个人,也因此得到信任,除掉了所有走私集团内部知道周克信息的人。十年前害死那么多兄弟的人,是程伽亦,她是为了保护周克。
而陈渊,他本身就是最早留在总部的内鬼,被意外指派给莫斯科行动组监控程牧云。十三年里他从没有背叛过程牧云,只有在那个尼泊尔的小旅店里,为了保护程牧云逃走,主动向走私集团泄露了周克的信息,用周克的命给了程牧云逃走的机会。半年害死周克的人,是陈渊,他是为了保护程牧云。
付一铭当时说完所有,轻叹口气:“我推断,陈渊偷走舍利子,是为了重新获得走私集团的信任,回去为周克报仇。”
真相,并不会让任何人感到轻松。
温寒当时没有接那两份资料,只问了一句:这是程牧云要的吗?
付一铭的回答是:不,他并不想知道。
“你让他放下过去吧,”这是温寒的低声恳求,“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接受不了这些答案,才拒绝知道的,对吗?”
付一铭考虑了十几秒,亲手烧掉了所有资料和结论。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温寒,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最完整的真相。
“这位……女施主,”程牧云身边蹲着的大叔站起身,搓着手,“你是?来旅游?怎么找到我们这儿的?这穷乡僻壤的……”
温寒轻摇头:“不,我来找人。”
她黑得发蓝的眼睛里倒映着程牧云盘膝而坐的身影,她非常友好地笑了笑,虔诚地双手合十,鞠躬向他作礼:“午后好,大师。你还记得,半年多前在尼泊尔曾说过,我美的让你神魂颠倒吗?”
程牧云身旁的两个中年大叔被这句话吓到。这位大师确实离开过七八个月,可听说……不是去朝圣之旅了吗……
“哦?真的?”程牧云背对着日光,换了个姿势,继续撑着下巴颏看她,“我们在尼泊尔见过?”
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她。
可那双眼睛仍像在尼泊尔的那个小旅店的四楼,像在那个房间里时的目光,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慑和无法预测的危险。还有藏在最深处,最晦暗漆黑的眼底中的那久违的笑意。
他,还是他。
可她怎么可能再怕他。
“没关系,相信今夜你一定能想起来。哦对,忘了说,”温寒轻声用俄语说,“很高兴认识你,在中国。”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