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指船舱内的一个纤弱背影:“整艘画舫都是男人,独独这一个背影像女人。照古时的习惯,这应该就是个不见外人,被人藏起来的美人。”
这样吗?昭昭仔细看船舱里的那个影子。
沈策进到画室。
她闻脚步声,回头问:“画舫里有个女孩子?”
他眸光未变,近到她身前。
“是谁?”她猜想这其中典故,“有特别的故事吗?”
沈策凝住美人身影:“这是当时柴桑之主的结发妻子,十四岁就以美貌名扬南北两境,始终深藏府中,外人难见。”
“那时女孩子就不能随便出门了?”
他摇头:“那时不设男女大防,不会对女子如此限制。只是她怕自己被绑走,威胁到那位柴桑之主的安危,才甘愿隐身。”
为保护一个人把自己藏起来,藏一时容易,藏一辈子……有几人做得到?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她说。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感情始终如一,其后几经波折……”他停住。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期待问。
他看着她:“对,终成眷属。”
沈策还要招待的客人,来看过她们两姐妹,很快离开。姐姐和昭昭留在画室,因沈策的一席话,两姐妹对这幅图的细节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姐姐一寸寸看,昭昭一寸寸讲,其实都是沈策作画间歇给她讲解的话。
“人家能画上河图,是因为就在自己的朝代,”姐姐由衷佩服,“他竟能把一个千年前的城市画得和照片一样,这要查多少资料?准备了几年?”
“他专业和历史有关,一直对柴桑感兴趣,查过不少史料。”沈策对她讲过。
姐姐颔首,又问:“书上对柴桑的记载如此详细吗,过去是都城?”
“倒不是都城,是军事重镇……”昭昭被姐姐问住。
没有姐姐的追问,她不会深想这些。就算是当时的都城洛阳、长安和建康,也不见得能有如此详尽记载,详尽到每艘水面上画舫,街道店铺。
“也许,很多是他想象的。”昭昭如此理解。
收画卷前,她再次看那艘画舫,于船舱内见一图,图不见细节,一行极小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是:昭昭有光,利行兵。
“我们的名字。”姐姐同时捕捉到这两字。
她点头,感觉十分微妙。
姐姐走后,她问沈策这行字的意思,他似料到她有此一问,解释说:“那柴桑之主是南境名将,他的妻子常在军图写此句,讨个吉利。”
昭昭有光,利行兵。
如今一想,她确实是他的福将。昭昭一走,他便双目失明,再不见光。
夜里,沈衍的儿子邵邵不肯走,在画室陪他们。
洛迦山在画卷最右侧,落笔终成。
她观赏全幅画卷,仍无法挥散心中疑惑:“没见你这半年查阅什么书,你到底过去看了多少相关的书?”
“数不清。小时候澳门还没回归,身边人,包括自己都对内地所知不多。父亲就把我扔在藏书的地方,让我自己去看、去了解,”他四两拨千斤,讲到幼时的经历,“他认为,想要让孩子从内心认同自己的民族,先要从历史开始,五千年的历史是宝藏,是比语言教育更有力的东西。所以我那时读的书很杂,不光风俗人文,宗教历史,还有烹饪饮食。”
“烹饪饮食?”
他颔首:“小孩子看太深的东西没兴趣,从饮食入手最适合。”
这倒是。
画室有不少南北朝相关的书,他从书架抽出几本,翻开其中一本递给她:“饮食文化,这世界上没有能超过中国的。这是北朝的书,当时我们就有了炒、煎、炸、炙、炮、蒸、煮、烩、熘、酱、糟、醉这些烹饪手法,上面还介绍了酿酒,做豆豉、酱和醋,如何做乳酪和点心,慢慢看,很有意思。”
昭昭未来得及接书,被沈邵抢了先:“南北朝食谱?”
“不是,”他敲了下沈邵的额头,“不只有饮食。”
“刚说的那些,小舅爷爷会做吗?”沈邵追问,“照着试过吗?”
他未答。他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本《齐民要术》记载的饮食烹饪方法,恰是他上一世所在的前后百年。他所有的厨艺,都因为有个嘴馋的妹妹。
“还有,”他对昭昭说,“江南喜食腌鸭蛋,沿海爱好炙蜊,都有记载。”
这都是她过去爱吃的。
“那时就有腌鸭蛋和烤花蛤了?”她更惊奇这个。
一大一小两个听客,成功被沈策带歪了思路,直奔中华吃文化。
“我们中国人最会吃,”他带两人离开画室,“周朝炮豚是八珍之一。这本书写得更详细,在当时,炮豚和蒸豚都很受欢迎。”
大战胜后,他喜好亲手炮豚,给部下分食。
沈策带他们往餐厅走,纸质灯笼透出来的淡淡黄光,和月光交织,为他们指路。
“去五脏,茅茹填腹,以柞木穿过,慢火烤灼,”清酒涂抹上色,还要用麻油不停涂抹外皮,“其皮,色如琥珀,其肉,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
再有酒,那便是大战后最好的犒赏。
说话间,已到餐厅外。这里灯光明亮,有熟悉背影在忙碌着。
这是给她的惊喜,从香港来的管家老夫妇正将一盘烤乳猪切片摆上餐桌。婆婆听闻昭昭遭了罪,内疚难眠,认为是澳门沈家没照顾好她。为弥补,她和老管家一起带了洋房的帮佣们,飞来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
婆婆因为年迈,久不下厨,逢年过节才会为沈家老小烧上一桌,如今夜这般,连点心小食都盯着做,已数年未见了。沈邵直呼占了小舅奶奶的光。
沈策从冰柜里,倒了两杯饮料,端来给这一大一小。
“是什么?”婆婆问。
“给小舅奶奶准备的,”沈邵拿起就喝,“说是天然蛋白饮品,小舅爷自制的。”
老管家皱眉:“拿什么榨的?”像在质疑饮品的配方。
沈策自幼被这两位老人看着长大,头回被他们当外人,唯恐自己配方不妥,喝坏了昭昭。他好脾气解释:“加了花生、榛子、核桃、腰果,巴旦木和碧根果,常见的东西。”
老管家略安心。
帮佣忙完,聚在餐厅里吃宵夜。
而沈策带着一大一小,还有老管家夫妇,在餐厅外露天餐桌旁,边吃边聊。婆婆为沈策证实,幼年的沈策终日泡在藏书堆里,沉迷过一段时间饮食文化,那两年见饭桌上的猪肉、烤鸭和蘸料,就要引唐诗“蒸豚揾蒜酱、炙鸭点椒盐”,见汤面就说这叫汤饼、水引,说面条是华夏起源的食物,连带念句晋赋“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
如此种种,常惹得家人在饭桌上笑声不断。
至深夜,沈邵去睡了,两人在卧室旁的影音室看电影,她仍回味无穷:“南北朝的蒸豚怎么做?和现在一样吗? ”
他摇头:“更复杂。肉煮半熟,以豆豉汁腌制,高粱米用浓豉汁泡成黄色,做成蒸饭。最后要把姜,桔皮、桔叶、蒸饭和猪肉放到一种叫甑的蒸食用具里,用三倍烧饭的时间蒸。”
他对这道菜最熟,因为她最爱吃。
“想吃吗?”他问。
“听着有点麻烦,婆婆会做吗?”
“她不会,我会。”
昭昭歪着头,瞧他。
“明天给你做。”他心领神会。
“那炮豚呢,正宗的那种?”
“都做。”
“还有什么做法吗?”
“白沦豚,和白切猪肉差不多,”他想了想说,“明天一道给你做,炮、蒸、白沦,一并做,你都试试。”
灯被关上,他抽出一张光盘,塞进光碟播放机。
屏幕被影片点亮,成了房中唯一的光源。
这影音室和香港小楼装修的一模一样,昭昭从没问过,他为何如此装修。这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像她在蒙特利尔装修的那个房间,他们两个都想让时间停在她十八岁那年。
那年,有着他们最朦胧、最不可言说的心动。
他坐进沙发里,轻搂她到怀里。
她懒懒倒下来,枕着他的腿,手指在他膝盖上无目的地划来划去,等电影开场。
片名跳出前,是全屋最暗的时候。沈策在这暗里,忽然悟到:最幸福的时刻,应该就像现在,能毫不费力说出“明天”的每一个夜晚。


☆、第四十八章 只合江南老(1)

捐赠仪式那天,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是沈公和沈叔叔,而真正筹办这场慈善活动的沈策,早就带着昭昭和沈邵去了九江。那里有一家分公司,属于沈策自己的企业。
一群工作狂,以为老板来视察工作,兴奋准备了汇报材料。岂料,沈策一到九江分公司,第一个指令就是:骨干团建,去庐山、鄱阳湖。
手下干将们一通抱怨,控诉老板玩物丧志,在如此下去公司业务将停滞不前……突然,全体噤了声。玻璃墙外,沈昭昭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进入沈策的办公室。
这些部下纷纷交换目光,原来老板消失几年的“为情所困”,背后竟有如此复杂、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十分钟后,老板有个七八岁儿子的消息传遍公司,甚至传回到总公司和远在新加坡的分公司……当公司骨干听到邵邵叫沈策“小舅爷爷”时,这个传闻早已无力澄清。
中午,一行人抵达鄱阳湖。
“深秋以后来露营的人多,”沈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向夺,托了托自己的眼镜,指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对昭昭说,“这里是鸟类越冬的地方。一到秋冬,就是白鹤的天堂了,还有数十万的天鹅,野鸭、大雁,最大的越冬鸟群都要来这儿。它们成群来时,你仰头看天,下雪一样美。”
她没见过候鸟迁徙,仅在非洲草原见过兽群迁徙,大概能想象出冬日盛况。
来程途中,向夺借着长江,给小孩子讲到赤壁之战,沈邵听得上瘾,等到鄱阳湖,他追问向夺,鄱阳湖的战争故事。向夺不了解这里,求助自家老板。
平时,沈策鲜少和人谈论“战争”,今日带昭昭在身边,站在鄱阳湖水畔,联想到他救昭昭出武陵郡,曾在此短暂休息,饮马鄱阳湖的那个傍晚,不免心中柔软,顺了小孩子的意:“柴桑是军事重镇,主要源于一山两水,庐山、长江和鄱阳湖。”
“长江隔开南北,有名的战事不胜枚举,”他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鄱阳湖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是朱元璋船队对阵陈友谅,历经三十六日鏖战,以20万兵力击败敌军60万,大获全胜。鄱阳湖一战后,朱元璋才敢放言——天下足定。”
他言罢,又道:“算是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一场水战了。”
向夺被这几句话激得心生豪迈之意:“要能体验一回就好了,回到过去。”
“体验?”他看这个部下。
“一把神兵,驰骋天下,”向夺说,“乱世枭雄,这可是男人们的梦想。”
冷兵器时代的枭雄,现代战争不可能再有。
沈策默了会儿说:“我给你讲一个大概数字,枭雄故事背后的东西。秦末汉初,因长期战乱,剩不足1800万人。其后归于太平,西汉全盛时约6000万上下。西汉末,战乱,人口减半。东汉末,战乱再起,赤壁一战后人口折损无数,三国后期统计不足800万。直至西晋,才恢复到了1600多万。”
虽然古代的人口统计有各种阻碍,做不到精准,却能借此窥见到战乱的伤害。
名将辈出的三国,有被后世传颂的大战,更有:曹操缺粮,谋士供食,混杂人肉;刘备攻广陵,军粮断绝,人相食。那个年代,几行字就是一场夺城战,每时每刻都有战事,哪个将军攻下哪个城,或被俘,或身亡,或大胜。而死去的百姓,只剩一个统计数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每逢乱世,史书上常见三个字是‘人相食’,”他轻声道,“若非如此,谁会想抛下亲人,拿起兵刃?”
鸟群成群飞过,影子落在他的眼里,惊不起一丝波澜,这双眸子像将这里数千年的分合起伏看破了。
向夺托了托眼镜,琢磨了会儿,说:“你们玩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反战的项目,能投资的。”他转身去了车上,不消片刻,这位仁兄放下一句话,让大家继续玩,他回公司准备新项目去了……毫不留恋,也不给沈策这个老板面子,径自开车回去了。
昭昭对沈策这些部下的工作态度心服口服,也不知他从世界哪个角落一个个找来的。
除了他们,还有其它来自驾游的旅人,不知哪辆车放出了一首极富年代感的歌《蓝莲花》。沈策听了会儿,对昭昭说:“这歌流行那年,澳门给银河、澳博和永利发了经营牌照。”
她颔首:“我记得。我妈就因为负责这部分生意,才和你爸认识的。”
沈策想说的话,在后边:“你妈为牌照的事,第一次飞到澳门和我爸谈生意。当时我在生病,人在香港,听说你妈去了澳门,当天换上西装,强撑着去陪你妈和我家里长辈吃饭。”
“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做准备?”她心疼,“太拼了。沈叔叔都不心疼你。”
“不是为了生意,因为她是你妈妈,”他说,“想给她留下一点好印象。”
“那年我才多大?”她意外。
“十四岁。”
那年她十四岁,在蒙特利尔,而他十七岁,在香港。
***
当天夜里,他们住在庐山。
睡至半夜,他带她离开住处,开车沿山路,驶到一处停车的空地。熄了火。
她打开车窗,树林里鸟虫唧唧,时轻时重:“这是哪?”
“一个地方,”他说,“你再睡会儿,时间到了我们下车。”
昭昭摸不透他,盖了毯子,补眠……再次叫醒她的不是沈策,而是遥远传来的钟声,断断续续,似在天边,好像还有人在诵经。
“你听到了吗?”她困惑看他。
他点头:“僧人做早课。”
她摸他的手表,眯着眼看时间,不到五点?原来庙里的人做早课这么早。
“我们就是在等这个?”她掩住口,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倒背着手,垫在脑后,没否认:“在蒙特利尔睡醒时,你让我听过教堂钟声。今天到庐山,我也带你听听寺里的钟声。”
昭昭闭着眼,靠到他手臂旁,软软笑着。
她清醒后,和沈策一道下车。山林里,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两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在早课声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个小姨奶奶,看着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讲到庐山,常说旧时读书人风雅,来庐山装几坛云回去,”昭昭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闲聊,“她说,庐山云海最有名——”
话音中断。
脚背上,跳上来一个黑布隆冬的小东西……黏黏的,湿漉漉的。她浑身汗毛倒竖,拼命给他使眼色。沈策用手电筒照了照,蹲下来,辨认她脚上的小东西。
“猜是什么?”竟还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还是蟾蜍?”
“蟾蜍。”
一声惊叫,惊飞林中鸟。手电筒的光里,一只绿油油的小青蛙蹦跳进了草丛。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他,脸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样?”
她气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为又有东西,胆战心惊看石板路旁的草丛,没有。被他这么一吓再吓,她有了心理障碍,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么奇怪生物。
他叹气:“我背你走,就不会有东西跳到脚上了。”
昭昭天生对爬行类动物有恐惧心里,被青蛙一吓,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来。他如今的体力,背她和背一个几岁孩子没差别,毫不费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湿滑,他走得慢。
她举着手电筒,给他照前路:“我们去哪?”
“黄龙寺。”
“这么早去干什么?”
“上头柱香,顺便吃斋饭。”
“你还要骗和尚的早饭吃?”
“怎么是骗?”他笑着踢开路上的碎石头,“寺里有功德箱,我们多投些功德钱。”
在草木清香中,他背着她,走着走着,天渐亮了。
都说庐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云海最佳,可以见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红色变,还有山下鄱阳湖面的水天一色。
而此时,她见到的是庐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面。在通往寺庙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着钟声、诵经声,从黑夜走到天明,两旁除了高耸入云的古树,再无其它。
“这寺有什么特别的?”她问,“要特地来?”
***
三年后,方丈依照沈策的嘱咐,将护心玉还给了方夺。
那天,晁衍、于荣和方夺一道而来,带着获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归还护心玉,只是双掌合十,唱一句佛号,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将军都已经将兵器沉江,不再为将,身着常服,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偏殿门,将方丈团团围住。
方丈被逼无奈,推开虚掩的殿门,里边竟摆着十几个排位,沈策与沈昭昭并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将,除了他们三个还活着的,名字俱在:“他说,只当他早去了,在荆州城和这些兄弟一起走的。”
这是寺庙里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军救过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着这一个个名字,压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涌而上,含泪恳求方丈能为沈策写些什么。他们无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为沈策正名。
“施主们跟随他这么久,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方丈笑问。
三人静默许久,告辞而去。
方丈目送他们离开,像见到一个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刹石阶。
那人凤眸含着笑,倒背在后的手牵着一个左顾右盼,黑发黑眸,皮肤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朴素衣着,胭脂未着,却让人想到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着笑,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着雨,望遥远的洛迦山,对方丈说:“最遗憾的是,没办法陪她过海登山,走一走山门前的石阶。”
而人这一生,又何来无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过所有经过的寺庙,还有山门前的石阶。”


☆、第四十九章 只合江南老(2)

他们自庐山归来,私人博物馆已经对公众闭馆。
这批展品会分三部分,其一捐赠当地政府,其二留在私人博物馆无偿展览,还有一部分运送回澳门。最后一周,展馆将无偿向当地高校学生、中小学生开放。
昭昭接连忙了几日工作,被沈策告知,今夜展品要撤走、装箱。
她踩着最后一天,去了博物馆。沈策有个会议无法抽身,她在门口租了讲解器,挂在脖子上,跟着一群大学生入馆。
解说组长认识她,一看“老板娘”来了,对她微笑招手。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展馆内的学生们,让他不必管自己,去招待正客。
沈策是个没架子的老板,昭昭更是个喜欢藏的老板娘。
这里员工都清楚,放任她独自逛。
她逛了几个展区,停到一个祭祀玉器前,被上面的兽面图腾吸引,对照展品的名字,开启自助解说:“这是祭祀用的玉琮,上有白虎兽面,出自良渚古城遗址。”
良渚古城,很好听的名字。
“古城遗址在今浙江省境内,距今5300-4300年,是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实证之一。”
她对江南城市有极大兴趣,留心细听。
“‘虎而白色,缟身如雪,啸则风兴’。在五千年前,白虎就是吉兆,是战伐之神。此玉是当时人们祭祀用的礼器,证明在那时,白虎已经是人们心中安守四方的神兽。”
下一批学生们列队进入展区,昭昭为孩子们让了最佳观赏位,离开展柜。
一小时后,沈策在休息区角落找到这位“老板娘”。
休息区是全落地玻璃墙装修,她吹着空调,在满休息区的大中小学生群当中,占了个临窗的圆凳子,面朝窗外,饮料摆在长条形的木台子上。
他绕过几个圆桌,两手撑到她两侧,笑着问:“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
“我刚出来十分钟,”她晃晃手里的饮料杯,“上去还要被你那些部下围观,很麻烦。”
此处爆满,他无凳可坐,手臂搭着木台子,站在一旁陪她:“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
“许多没听说过的佛像。原来朝代不同,供奉的像都不同。”
他对展馆内的东西了如指掌:“展出的诞生释迦摩尼像,还有半结痂思维像,都不是现今寺内能见的。全是藏品。”
“还有虎面玉琮。”
“这里的玉琮属于江水流域,黄河流域的殷商青铜器上也有这个图腾,”他说,“白虎图腾象征军队和兵家之威,不止祭祀,军旗、兵符上常能见到。”
捐赠完成后,沈家祭祖就此圆满结束。
临别之夜,惯例,沈公让人打扫好庭院,供小辈们相聚。
庭院里的灯笼被挂上,池塘水面浮着灯,照亮满院。十年前聚在这一处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长大了,闹得最欢的不少是他们的后代。
“明天要散场了,”她轻声说,看院子里玩走马灯的几岁孩子,还有在表哥们教导下,学着玩牌九的少年少女们,“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们也许有变化,我们?”他说,“照旧如此。”
沈家恒坐到石桌旁的石凳上,指沈策:“澳门来的人,既然想从台州带走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至少要能服众。”
沈家明摇头一叹,不掺和热闹,唤人多添几盆夜来香驱蚊。
沈家恒一拉昭昭的手腕,拽到身边:“赢了,我们再不计较你让昭昭吃的苦。”
“输了呢?”有人问。
“输了?”沈家恒思考,“输了就——”
“不会输,”他截断沈家恒的话,“我从没输过。”
一句激起众人斗志。年纪长的起哄,年纪小的凑热闹,围聚在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将几个准备趁火打劫、为难沈策的男人们拥到当中。沈策没推脱,坦然落座。
沈家恒让人拿来筹码,分给桌旁四位,沈策坐庄,一对三。
他对昭昭伸手,昭昭心领神会,把属于自己的一颗骰子递给他,加上沈策自己的,凑做一对,扔进骰盅内。他两手握骰盅,上下摇动,清脆撞击声有着一种魔力,让众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半小时后,筹码九成都到了沈策面前。
“要不要帮我摇一次?”沈策看向昭昭。
沈策让她坐在自己的石凳上。他站到她背后,俯身,将骰盅放到她手中:“一局定输赢。”
话音未落,筹码尽数推到石桌当中,这是孤注一掷了。
昭昭被他点燃了好胜心,深吸口气,握紧骰盅,上下摇动。她正要开,沈策单手按住骰盅:“我再加个筹码。”
片刻安静。
他道:“这局赢了,我们结婚。”
她两手围拢骰盅,院子里的人们,树的影,灯的影,都被点燃了。黑色的影烧成了满院子的火……在这火里,远远近近有许多人在说话。
他们说着什么,她听不到。耳朵捕捉到的都是不可能有人留意的、细微的声响:骰子因为骰盅倾斜,撞上盅壁;夜来香花盆被放到走廊地板上;打火机的火石撞击;跑马灯内的转轴的摩擦声……
月光滚烫灼热,烧着她的背。
如果先前表哥们对沈策还有不满和挑剔,在昭昭眼通红的一刹,都释然了。这一对是情至深处,无人能解。
沈策以目示意,让她开骰盅。
她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揭开骰盅。躺在盅里的两粒骰子竟摇成了一对六。
……
“等等——”沈家恒想查骰子。
众人眼前一晃,骰子被昭昭抢走,她握着两粒骰子,带着细微鼻音说:“愿赌服输。”
“不是我们愿赌服输,”沈家明笑着问昭昭,“是昭昭你,今晚真要愿赌服输吗?”
她握着骰子,没言语。
沈家明是在场除了她之外,唯一识破骰子有诈的人,一面佩服沈策,一面以兄长身份,慎重问昭昭:“你若不想答应,摇个头,哥哥帮你把他赶出去。你若想嫁——”他抬眼,看沈策,“我为你置办嫁妆,不会让你输给澳门那边任何一个人。”
她抿抿唇,忽然起身,拉沈策的手腕:“哥我们回家,”轻声又道,“回家说。”
沈家明一笑:“懂了,哥哥去办。”
两个表兄妹交换目光,她感谢表哥的不揭穿,表哥则告诉她:你看上的这个男人,道行深得很,日后若吃亏,记得回来哭。左右有一群哥哥做后盾。
沈策没拿任何筹码,赢了一晚,尽数还了回去。
院外的人,尚不知方才的热闹。
他们从青瓦下的长廊走到前厅,第一进来拜访的客人们,三两聚着闲谈,有人认出她和沈策,招呼攀谈都来不及。她急匆匆走,到第一进外的小竹林,转身,把掌心摊开。
躺在手心里的一对碧玉骰子,每一面都是六,显然是特制的。
他低头笑,她小声控诉:“你这人惯使诈,过去都没发现。”
“你什么时候换的新骰子?”她问。
“最后一局。”
两人对视,她从他眼里看到竹叶交错,月影婆娑。
“结婚的日子,要好好选,”他敛去笑,“两家长辈看重这些,太过草率,怕他们不高兴。”
她颔首,等他的下文。怎么选,如何选,找风水先生?
“不如这样,”他略作沉思,“你回去掷这骰子,什么时候掷到双六,我们就结婚。如此最稳妥。”
她一怔,这不是等于“随时时刻”吗?
等她回过神,又气又笑,推他说:“真以为你要算良辰吉日。”
沈策笑出声,搂住她,带她离开宅院,向家而去。
当晚,厨房间灯火通明。沈策立在炉灶边,端着碗冒着热气、出锅不久的蒸豚,以筷尖挑了一小块肉,尝口味。旁边扔着不少失败品。
婆婆笑着在他身后问:“饿了?”
他摇头:“猪油炼得不好,味道不对。”
蒸豚最后一步,要在出锅后,拌以猪油,浇上豆豉汁,如此,滋味才算足到。古时寻常人家炼猪油,会像腌制腊肉一样把猪油腌成腊油,吃时取用。他逢她生辰做蒸豚,猪油都和亲戚讨要,自己没炼过,没经验。
婆婆轻推他到一旁,打开储藏冰柜,从里头拿出今日炼的。她看沈策长大,对他的言行和脾性了如指掌,见他试过两次炼油,已知意图,早准备妥当了。
一老一少,忙活半晌,完成蒸豚。
婆婆把灯关了大半,留了两盏壁灯。婆婆话不多,和他面对面坐,看他吃。蒸饭和肉的热量透过陶瓷碗,烫着他的掌心和指腹。像幼时,他半夜饿,婆婆常给他煮宵夜,陪他吃到一口不剩。
“要结婚了?”婆婆轻声问。
“嗯。”他慢慢吃着,点头。
“你从小就这样,太高兴了就不爱说话,反复做一件事,”婆婆笑着问,“今天也是?”
他惯于压制本性,戒掉情绪,谨慎行事……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压了太久,早忘了如何表达。在婆婆疼爱的目光中,他像受到长辈“过度关怀”的少年,无以逃避,只是笑。
他手背上的灯光似有温度,像真实的日光。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端着碗蒸豚,闻着闻着,舍不得吃,说,哥隔壁家的姐姐嫁人,每桌都有,以后我嫁,你可不能忘了。


☆、第五十章 只合江南老(3)

隔日,沈策要留下陪沈公,昭昭独自送姐姐去机场。
姐姐一见昭昭就像有私事说,碍于沈策在,难开口。上了车,姐姐为避开司机,耳语说:“昨天他和你求婚,我开心得一晚没睡,在床上翻腾来翻腾去的,想起件事。”
“什么?”
“妈结婚那年,沈策问我,我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
“为什么问这个?”
“那天好多人一起,你不在,就是大家在游泳池旁玩的时候,有人说到自己命中缺什么,聊起来,就全把出生日期,还有出生时间都报出来了。开始沈策没说什么,大家一散,我俩去吧台喝水,他忽然问的。不过很快,他就说是开玩笑的。”
“他是喜欢开人玩笑。”
“单是个玩笑没什么,”姐姐说,“你联系一下咱俩出生时间被搞错的事儿呢?”
她愣住。
这件事,大概就在妈妈再婚后,她和姐姐一起去澳洲给小姨奶奶过大寿。两姐妹出生那天,是早产,昭昭爸爸没来得及赶回去,奶奶和小姨奶奶全程候在产室外。小姨奶奶说,当时有个印象,先看到的婴儿脸小小的,秀气,头发软。等到双胞胎一起被送到病房,护士却说卷头发的那个,长得像混血的婴儿是姐姐。小姨奶奶怕自己眼花,看错了,问奶奶。奶奶根本没顾上这些,见到一个就欢喜得直流眼泪,两个一起抱出来,更是哪个都喜欢。她再问医生护士,也无人觉得出错,便认为是自己看错。况且是一家人,一对双胞胎谁先谁后根本不重要,也就没再说。
很快,奶奶去世,昭昭父母离婚,各带走一个女儿,小姨奶奶搬去澳洲,姐妹俩再没见过老人家。直到那年,双胞胎趁着假期去祝寿。老人高兴,把“眼花”的往事当趣事讲了。乍一听此事,昭昭和姐姐都当成奇闻,转述给爸妈。爸爸一笑而过,妈妈当了真,让人去查,出生档案病例齐全,并没有错。
“怪只怪你们长得不像,一般双胞胎都分不出,不会误会这些。”妈妈笑说。
“出生档案都在,不会错,”爸爸下了结论,“肯定是老人家看错了。”
姐姐把这当成巧合,讲完便罢,转而聊起爸爸家的事。
真是巧合吗?
昭昭回程路上,看着车窗外街景,想到许多。这半年,她萌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她和沈策有缘,且缘极深,不止是这辈子的关系。
昭昭回到宅院,四处寻不到沈策。
“在水榭,”沈衍在餐厅里,和儿子在下棋,见她着急的样子,告诉她说,“我半小时前见他,在水榭喂锦鲤。”
她寻到水榭,他刚喂完,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回来了?”
毛巾被丢到竹编的筐里。
沈策到矮几旁坐下,给茶壶添了二道水。壶里是大红袍。
昭昭挨着他,坐在地板上:“刚在路上,我和姐姐聊起小姨奶奶,还在说我们可能出生顺序出错的事。”
他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添了勺奶:“你们是亲姐妹,谁大谁小都没影响,没必要执着。”
昭昭观察他。
沈策被她盯着,抬眼问:“我说错了?”
她瞅着他:“你问过我姐姐,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澳门婚宴前。”
“是吗?”沈策放下舀奶的勺子,“记不清了。”
“婚宴前,我、姐姐,还有爸妈都不知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啜了口茶:“估计和她开的玩笑。”
“我想听实话。”
“什么实话?”
“假设出生顺序搞错了,那个生辰八字就是我的……你真是玩笑?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短暂沉默着。
问秦昭昭那天,他刚经历了第一次生死攸关的回忆。十五岁的前锋参领,躺在帐篷里怕自己死,留下昭昭孤苦无依……那一夜,军医的徒弟听他细细说着胞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细到每月头发长多少都能用两指比出来。当然,也包括昭昭的生辰八字。
他恢复知觉后,在泳池畔,听众人轮番聊自己的生辰八字,秦昭昭说的,和过去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知道,秦昭昭不是她,就算是老天故意给他设局,他都不会认错妹妹。
对于谁是昭昭,他从未动摇过。
那两天他初拾前世记忆,内心所受的震动巨大,难免失言,在吧台,问了秦昭昭那句话,转念就觉得不妥,以“玩笑”带过。
这是他难得因为不够谨慎,犯下得一个小错误。
昭昭的聪明从不输他。过去是,现在更是。
他需要给她一个完美答案,一个,不会让她陷入回忆痛苦的答案。
从沈策的沉默里,她捕捉到异样:“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你一定有话没告诉我。”
“还有,你家人说过,你自己也承认过,你小时候能活下来是因为被带回江南,这里有能拴住你的东西。拴住你的是什么?你长到三岁不肯说话,老僧说你有前尘夙念,轮回未忘。你记得什么?”
她恳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梦到过你,”她无法再隐瞒,“很多次,都在一个宅院。我给你系腰带,叫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模糊不清。她记不清。
那两日醒来满脸泪,她不甘心,试图抓住多一点的东西,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仅有短短一幕:原木色的地板在脚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轻响。天热,知了不歇,婢女们在盛满冰块的木盆旁,摇着扇,为他驱热。敞开的木门外,摩天轮似的水车一顿顿地将水不停抽高,以水的循环降温。而她手握玉带,走向他……一切真实得可怕。
“就算梦是假的,可我能感觉到,我们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诉我,”她爱他,更了解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可以确信自己说中了、猜中了:“哥……”
她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这恐怕是他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望着那双眼睛。
沈策缓慢移开视线,把茶杯轻推到她手边,想让她喝。
昭昭纹丝不动,屏着泪。
在她的注视下,他终于深叹一声,打破沉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静了一瞬。
“这个故事,有关白虎,”他再度出声,“过去的江水流域,有山林河川,鸟兽与先民同住。一日在山林,有人见到了一只通身皓白的虎,大家都说这是吉兽,常拿食物去供奉,为它唱颂。它并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物,身为白虎,它自幼就是异类,同类不容。所以它感激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里出没于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兽,以护人。
因为缟身如雪,它喜浓艳,自幼与一红花相伴相近。这花,花开一夏,初秋花叶凋零,冬日埋于雪下,来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等三季,见一季。为怕它被鸟兽伤害,白虎四处找寻荆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荆棘生根,长成丛,丛成林,成了鸟兽和人都无法靠近的禁地,红花根脉渐和荆棘连在一处,结为一体。只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过荆棘丛,找到藏身深处的它。”
“数年后,天灾人祸不断,有人断言,白虎是凶神,引祸水来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愤怒恐惧,持火把、刀铲围追白虎,逼得它无处可逃,唯一一条生路是躲入荆棘林。它不愿去,怕牵连荆棘深处的东西,东躲西藏,遍体鳞伤,等花期一过,终于逃入了荆棘林。”
他饮了口茶,指腹摩挲着杯口:“本该在初秋凋零的红花,意外开着,在等它回来。”
她压着气息,等一个结局。
“人是最聪明的,他们会用火。一场火烧了数日,花叶根脉早和荆棘林相连,竭尽全力护着白虎,想让它能有机会离开。逃走,逃到再没有人的地方。”
她眼前已经有了火光映透半边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吗?”
他摇头。
怎么会逃,为什么要逃。
不用说故事的结局,她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很难活,”他的声音说,“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来,是因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悬着竹帘,为挡阳光。此时,尾端在风的吹动下,轻扫着地板,划出响声,很轻,是这里唯一的杂音。
“相信我说的吗?”他问。
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红的眼睛,这也是他头一次有泪意,没避开她。她点头,眼泪涌出,仍觉不够,重重点头。
“沈策,”他哑声说,“无愧天地,却愧对于你。”
前尘往事早过去,留下的痕迹仅剩下他曾被浓烟伤过的嗓子,粗糙、哑,却不沉。
他为救部下,为保百姓,为大军解围,一次次赴死。最亲的她,隐姓埋名躲在远房亲戚家。哥哥加官进爵,虎踞柴桑,而她为省钱度日,一夏着一双木屐,不到被逼要出嫁保不住自己,连一封信都不肯给他写,怕暴露他,威胁到他。
蔑皇亲,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却不敢多听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鉴”,更不敢多问一句,你漆绘木屐,是为谁。
……
“我们不该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为,”他说出了从未说的,“我从没这么想过,自始至终,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她哭得完全失了声。
湖面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他,隔着光和泪水,她如同失去了视物能力,只有他的声音还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诉自己还有机会,告诉自己你会回来。”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
千载江水,灯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鉴。
作者有话要说:……
……
……
……
其实连更这四章我写了十几天……沃日,累死爹了。
还有最后一章尾声。

☆、尾声 阴晴圆缺,皆是成全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长房长孙这一脉仅存的后人,沈家在澳门的老房子,完全交付到沈策和昭昭手里。他在藏品楼的天台,修了一个楼上小楼,建了个比小楼和蒙特利尔花房更大的花房。昭昭提前放了花匠几天假,春节期间,她照顾这些花。
年夜饭前,不知谁先提得主意,要大家在花房吃。
新年家中无外人,沈家男人们搬桌子挪花盆,女人们端菜,摆了数桌,长房人最少,只有沈叔叔和昭昭妈妈,还有沈策和昭昭。四人凑不成一桌,和老人家们合并了。
这桌人辈分大,理所当然成了全家人敬酒的对象。
昭昭吃了没几筷子,一顿饭环绕在身边的都是:“小舅奶奶,小叔奶奶……”她只盼着大家长得慢点,不要没等到三十岁,就被叫太奶奶。
“过去这春节不叫|春节,叫岁首,叫元旦,”老管家夫妇同样在这桌,老管家见合家欢场面,高兴了,聊讲起来,“1914年时候,大家刚脱离了清政府,都一股脑的想除旧革新,当时的内务部就说,日后要管农历初一叫|春节,端午叫夏节,中秋就是秋节,冬至是冬节。原来的‘元旦’挪给阳历一月一日了。你看这叫了快一百年,都习惯了。”
话匣子打开,这桌老人全收不住了,聊上世纪,聊沈家初到澳门时的光景,聊到回归前后的变化。沈叔叔想到沈家搬来澳门的初衷,感慨万千:“我和宝盈相识,就是因为澳门开放了牌照。你看现在氹仔岛上多热闹,全是牌照放开后建起来的。不容易啊,发展到今天。”
沈策听得多,不大说。
时间晚了,老人家回房休息,这里剩下一群年轻的。
小孩子们围拢上来,照父母们的嘱咐是:这是家里最新的一对新人,婚宴在元宵节。今晚大家先预热,尤其小孩子要围拢着,给他们添福添喜。众人焦点在他们两个身上,聊着说着,提到昭昭辨香的本事。
沈衍就势起哄,让大家搬花来,好好试试“沈家新媳妇”的功力。
她被人以围巾围住眼睛,露出口鼻。
起初,大家守规矩,搬来的都是花,禾雀、山茶、鹤望兰,鹿角海棠等等……后来芦荟搬上场,文竹端上来,仙人掌都要试试。可惜没有分毫难度,凡有味道的,昭昭一闻即中。
“最后两个。”沈衍想到奇招。
她静候。一个盆栽被搬来,放到地面上。
“伽蓝。”
没悬念,猜中。
“最后一个。”
这回奇怪,没有花盆落在地上的动静,或是人抱来小盆栽的脚步声。很浅的,熟悉的香气,她心渐澄澈。
“沈策。”她伸手,摸到男士衬衫的前襟,确认了。
满室笑声回答了她,昭昭解开围巾,对上他含笑的眼。
“为什么不夸我?”她把围巾递给他。
“意料之中。”他答得理所当然,辨不出就不是沈昭昭了。
梁锦珊算开了眼界,直呼神奇。
“夫妻情深。”沈衍说。梁锦珊瞥自己青梅竹马的老公,继而凑近闻了闻,摇头否认:“让我来,我做不到。”
守岁到深夜,孩子们被送去先睡。
最后一批留下收拾的都是同龄人。男人们搬桌子收拾碗筷,女人们把花房里的盆景归位。“我以为你在花房养得都是奇珍异草,我去过几次沈策妈妈的花房,都是没见过的,”梁锦珊说,“没想到你养了这么多虎刺梅。不过这梅你养得真好,像树。”
老辈人最爱在家里养得就是君子兰,虎刺梅和水仙,因为好养,无须照顾,是四季花。
但昭昭养虎刺梅和寻常人不同。
虽然也有十几盆的小盆景,那都是养来玩的。最惹眼的、用心照料的大盆虎刺梅全在花房东北角,每一大盆冒出十几个带刺花枝,每一根花枝接近两米高,猛一站在这一盆盆带刺的枝干旁,像进了荆棘林。
她们抬头看高处,能见一簇簇颜色极像红梅的深红色花瓣。
“我喜欢它的名字。”昭昭说。
“虎刺梅,”梁锦珊仰头赏花,“明明叫刺梅就可以,为什么要是虎刺梅?”
虎在何处?
昭昭摇头,凝视这些植物:“谁知道。”
初一的早晨,沈策一早带她离家,步行闲逛。
澳门旅游局办了不少新春活动,年初一自然是最热闹的,他们在马路边,恰好碰到金龙巡游的队伍。沈策怕她被人群挤到,带她躲到一个店铺里,人家开店做生意,没理由占着位子总不道义,进店,沈策先把热乎蛋挞给她,让她吃,自己问老板定了一批猪肉脯做礼,准备让人这两天来提,寄送到九江的分公司,当作新年假期里总公司发放的额外新年礼。本来围在店门口跟着看热闹的老板,突然做了一单大生意,乐呵呵说金龙吉祥,新年大吉。
“过去都有年初一吗?”她吃光蛋挞,问沈策,“是先秦两汉,还是南北朝开始的?”
“起源于舜,”他答,“舜继天子,带领臣民祭拜天地,那一日自此定为岁首。”
昭昭颔首,心想老祖宗真厉害,动不动就是几千年的传承。
突然有古老戏装、打扮成财神的两个演员走过,见店门口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塞给一把赠送路人的金元宝,昭昭笑着抱住。门外人流过多,一时走不掉,她把塑料做金元宝赠品全数塞给沈策,自己跑去猪肉脯试吃的地方,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沈策是新年第一位大主顾,店主招待得热情,推荐她各种口味。
“黑椒的好吃。”她评价。
“今天胃口这么好?早饭见你吃得不少。”他在她身后问。
昭昭笑着,退后半步,靠在他身上:“我最爱吃猪肉,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吃着,说着:“我昨晚睡时,想到一句话,忘了和你说。你看古时的名门望族,都爱在自己名前加个地名。过去要住在这儿,是不是应该叫你——”
她挑了块沙爹味的试吃,似在思考。
没几秒,回头问:“柴桑沈策?”
他静住。
每每在藏品楼细看那幅长卷,她都会更坚信,沈策给自己讲得那段白虎红花的故事,应该发生在数千年前的柴桑。他对柴桑和江水畔的浓厚情感,融在每一寸墨迹之上。
“对不对?”她见沈策不答,问他。
“对,”他轻声答,欲言又止,停了足足半分钟,恢复音色平稳,“不过在南北朝和之前,对男人也有另一种称呼。”
“郎君?”她留意过,“对,我看书上写过。”
她回想流传数百年的人物故事,类推他的名字:“应该叫沈郎,柴桑沈郎。”
他确信她不懂这几个字背后的含义,始终沉默。
老板新切了几块新口味,递给她,昭昭一笑,接过白瓷碗盛着的猪肉脯碎丁,琢磨柴桑沈郎四字,风流更甚。如置身江水岸边,水浪滔天前的一个背影……
她抬眼,瞧沈策。
派发金元宝的“财神爷”们,在门口和一群小孩子拍照。没有江水,没有烟波浩渺,只有新年澳门街头的热闹,蛋挞奶香……
其实想说的,她还没说。
“我最近被一件事难住,”她正经瞧他,“想问问你。”
沈策在她眼里看到欢喜,估算她要逗趣,一笑,静候她的鬼点子。
“如果,”她刻意停顿,悄声问,“我有宝宝了,你猜会是谁的?”
他在短短两分钟内,第二次静住。
“原本想昨天公布的,可一想,万一孩子爸爸不认,可怎么办?”她开心一笑,得意自己吓到了他,“你说他会认吗?”
……
不等他答,她早笑得不行:“你的,你的,肯定是你的,”她拉着沈策的手,柔声说,“这是新春礼物,喜欢吗?”
他早没了调侃心境,盯着她。
她没想到他会震动到如此程度:“没骗你,我也觉得突然。我这几天忍得可辛苦了,每分钟都想直接说,想和你分享。”
他微微抿着唇,似有许多要说的……不知他性情的人,甚至分不出他是喜还是怒。
但昭昭清楚,她了解他,知道他欢喜得失语了。
她右手在沈策眼前晃,轻声道:“你再没反应,老板要以为我在逼婚了……”
突然,她被抱住。
她自觉往他身前靠,闭上眼。
沈策手臂的力度,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
……
从昭昭说,有了他的骨肉开始,曾烙在心深处最让人无法释怀的一幕,淹没了他。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谁都看不到,他掌心里,留下的半个字是“取”。她不敢写完的“娶”,到死,都在犹豫、徘徊,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为难……
曾经她无法写完的字,在今日终得成全。
他搂着她的腰,睁开眼,穿着古老戏装的人们照旧忙碌着,满面笑容,为游客、为过往孩子送去一摞摞金元宝,还有吉祥祝福。怀里的昭昭,带着很浅的、鲜少在寻常人身上见的香气,是香燃尽时的气味……过去见到炉内未散的香灰,他想到的都是和结束有关的词。
此刻悟到,
香烧成灰,何尝不是一种虔诚期许,是无数次叩拜祈愿的无声回应。
一切生死,因有轮回。阴晴圆缺,皆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