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噗嗤笑了:“我们一定赶得上中午的表演。”
季成阳不置可否,现在刚才九点,公园还没有正式开门。
地铁转了大巴,她特地拉着季成阳,不让他去坐即将开走的那一辆,反倒是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她想和他做在顶层巴士的第一排,和司机一样的视野。
“那个位置最不安全。”季成阳提醒她。
“没关系,有你呢。”纪忆笑。
这个回答绝对不能深想,真出了事故,有谁都没用。但是对她来说,从小到大,只要有季成阳在的地方就没什么可怕的。
那天,纪忆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双层巴士的第一排,而更加让她觉得幸福的是身边坐着季成阳。她手扶着玻璃前的扶手,用余光去悄悄瞄他,视线里有高楼大厦也有季成阳。他坐在她身边,在这个空间里显然因为身高的原因有些伸不开腿,一只腿就只得放在走道的位置,显得特别男人。细算起来,他也才二十五岁。
其实…自己和他的年龄差距并不大,二十五岁,在大学里读研究生的年纪而已。
她继续打量他,发现他自从做过脑部手术后,就很喜欢出门戴个黑色的棒球帽。
也没有她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么爱穿衬衫了,大多是黑色T恤,再有黑色的外衣,或者有时候是深灰色的,总之就是那种走在人群里最不出挑的颜色。
纪忆忽然好奇:“你为什么越来越喜欢穿黑色了?”
季成阳回头看她,轻笑了声:“怎么回答你好呢。”
“有那么为难吗?”她也笑。
“慢慢养成的习惯,”季成阳将左手搭在她座椅后,有阳光前面的整面玻璃投进来,他看到她被晒得眯起眼睛,忍俊不禁,将自己的棒球棒摘下来,扣在她头上,“这就是做第一排的坏处。”
纪忆觉得视线一下子就完全黑了。
帽子有些大,她一瞬间还闻到了他身上独特的烟味。
当然,为什么独特,她也说不清楚,总之只有这种淡淡的烟草味道才是属于他的。别人的,都是别人的,没什么特别。
纪忆抬高帽檐,催促他:“你刚才还没说完。”
“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常规,在战场上越不突出越好,但又不能贴近各国的军装,所以在战地我一般都喜欢穿黑色和灰色。”季成阳说这些很理所当然,就如同一个医生在说着手术台上的如何救回一个病人,大多数只是说“今天又抢救了一个人”那么的轻描淡写,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那该是多惊险和让人胆战心惊的分分秒秒?
身后有个年轻妈妈,问季成阳可不可以让自己的孩子站在她面前,试试看第一排面对着整面玻璃的视野感。季成阳欣然同时,抱着小男孩坐在自己的一只腿上,纪忆瞥了眼,脑海里忽然就构建出当初自己小时候他抱着自己的模样,那时候差不多都十一二岁了,因为骨架子小,倒像是这个八九岁的男孩的身高体型…
那时候,季成阳是多少岁呢?她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也才二十岁啊。
和现在季暖暖的年纪差不多大…
她想着,眼神就有些飘。
季成阳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竟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一恍惚就过了五六年,他绝对想不到五六年前那个白天自己带着一个小姑娘去登台跳舞,就跳出了这么绵延漫长的感情线。
那时候,纪忆是多少岁呢?十一二岁。
手小,身子小,穿着特地量身定做的藏族服饰,戴上头饰,站在舞台的大红幕布后两只手攥成了小拳头。他当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不紧张,还会觉得,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事儿莫名其妙在假期回国的时候要替别人家照顾孩子。
季成阳看了眼被太阳晒得低头躲避,眼睛却还在帽檐下溜达着看两侧大厦广告牌的女孩子。她长大了,秀气的小鼻尖下是微微翘起来的嘴唇,乌黑的长发在肩膀上披着,发丝很软,他记得电视台和那些人为抵抗疲劳而闲聊的时候,对人的头发有过性格分析,说要是女人发丝细软,大多是因为心思细腻,性格也比较温柔感性一些。
纪忆的确性格偏柔和,有时候又害羞,还有些怯场。
“那里,那里,墓地,”纪忆扬起黑色的帽檐,打断了他的一些念想,她攥住他的手腕,“我第一次来香港就是住在这边。”她指着右侧的墓地,又去回头看左侧的老旧楼房。
季成阳笑:“你对第一次记得还真是很清楚。”
“我对什么第一次都记得很清楚,”纪忆告诉他,“你不是吗?”
季成阳打了个愣,将嘴角抿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纪忆竟然立刻就懂了,她睁了眼睛瞅着他,脸有些微微地发烫。季成阳非常有兴趣地瞧着她,将腿上的小男孩换了到自己左腿上,空出来的右手,伸出手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
这是默认了他和她的想法完全一致。
纪忆将帽檐彻底压下来,这次是真彻底红了脸,从耳后那一小片皮肤蔓延出来了细微的红。
等到了站头,男孩子告别的时候,说叔叔再见,姐姐再见。
季成阳一个大男人倒是没注意这些细节,还应了,对着小孩子随便挥了下手。纪忆却有些微妙的介意感,她看着站在售票口摸出钱包买票的那个背影,简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听别人叫自己“阿姨”,这样就和他是相等的称呼了。
那天,她和季成阳真赶上了海豚表演。
只不过晚了十几分钟,所有能躲避太阳的阴凉座位都满员了,前面大太阳晒着得三分之二场地却空无一人。纪忆有些踌躇,季成阳已经拉着她的手直接沿着楼梯一路从看台走下去,既然后几排都没有了座位,索性就坐在最前排任由太阳晒着。
季成阳就是这么个人,能在一秒钟就在任何状况下做出决断,这种小事情根本不用考虑。不过她坐下来却觉得真是怪怪的,整个阳光普照的三分之二看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任何动物没出来之前就盯着他们了…
音乐声响起。
她在滚烫的塑料座椅上坐下来,吃了口已经因为太阳暴晒而开始融化的冰激凌,眨眼,眼睫毛微微扇动着,忽然轻声问季成阳:“你以前来过吗?”
“来过,”他笑,“就一次,也是小时候的事情,去北京之前先来了一次香港。”
八二八三年?
真遥远…
她用最快速度吃完手里的冰激凌。
“那时候有海豚吗?”
他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想了会儿:“我记得,好像看过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人亲过水里的动物。”这么含糊的记忆…
纪忆还想追问,已经看到水里有清晰的几个影子游出来,然后两只海豚忽然就齐齐跃出水面,水光闪亮的模样,让所有观众都惊喜地脱口惊呼,包括她。
身后观众被刺激了,纷纷往前跑。
这种可爱的动物当然是离得越近越是好。
“好可爱,好可爱——”
纪忆语调有些难得的激动和兴奋,她两只手都攥在他右腕上。季成阳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转过来,因为阳光太热烈,他的眉心自然地蹙起来,微微眯着去瞅她。她笑,柔和的嘴角弧度,还有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神情样貌,都让她看上去很漂亮。
纪忆继续去看池中碧水和表演的海豚,时不时晃他的手臂,表达自己的兴奋。
这里的观众坐席很小,他坐在那里,不得已将两只手臂都架在自己的腿上,这个坐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坐在一个军用马扎上,不太自在,却还要时不时被她晃一晃,然后再配合着听她说话。他看了会儿海豚,忽然思考起一个问题,她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会不会有同龄的男同学,对她表现出交往的兴趣,或者热情?然后在她上课时为她占座,下课时装作不经意地陪她去食堂吃饭…或者在读书馆看书。
“西西。”
纪忆应了声。
“在大学…”
怎么问?有没有男同学喜欢你?
纪忆的视线从海豚身上移开,去看他。等待下文。
季成阳却忽然又去看海豚,眼睛隐藏在镜片之下,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浓密漂亮的睫毛:“在大学…适应吗?”他是职业记者,这种临场改变提问内容的技巧简直是驾轻就熟,掩饰的没有任何瑕疵。
大学生活吗?
纪忆丝毫没有察觉,倒是认真想了会儿,开始在欢笑和掌声里汇报入学以来的心路历程:“开学时候像打仗,好像什么都赶着,赶着领课本,认宿舍,认教室,还有认食堂,总怕自己跟不上别人的脚步,因为每个人都很优秀。我听他们的分数…都挺高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真怕每个人都适应了,自己还在兵荒马乱。
季成阳嘴角有笑。
他觉得自己再问下去,她就没心情看表演了。
“看海豚吧。”他及时纠正这个偏离的话题。
纪忆有些糊涂,噢了声。
幸好,开始有饲养员和海豚互动,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不过她还是觉得,刚才的季成阳有些…奇怪。

第三十六章 生命的依恋

香港之行结束时,纪忆特地从季成阳那里要了一张小面额的港币纸钞。
她在上边留下了一个日期:2002.10.2-10.6
回来后,暖暖倒像是忽然没了什么心事一样,无论纪忆怎么追问,都含糊带过。纪忆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可无奈暖暖不松口,也就只能暂时放下来。
在纪忆的印象里,曾认为2002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可当2003年的春节假期过后,她却觉得,和忽然从天而降的天灾比起来,人祸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季成阳在02年底去了俄罗斯,因为10月份的莫斯科人质事件,莫斯科的车臣问题再次升级。
等他回来的时候,刚好是过年后,农历新年过后,忽然在中国爆发了一场大疫病。
非典这个词一瞬间蔓延开来。
季成阳起初不觉得,可飞机一落地,那种行人都戴着口罩的画面,让他感觉这次真的很严重。他到台里,看到大家都在分任务,有人问了句“谁去北航大学看看”,季成阳二话不说,刚才摘下来的帽子又戴上去:“我去。”
刘晚夏正好进来,听到就急了,一把扯住他:“已经有人去了,主任找你呢,先去主任那儿去吧。”季成阳还不算太清楚情况,听老同学这么一说,就转身出门,向主任办公室去了,真进门坐下,聊开来了,他才摸清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
北航是重灾区,很多医院是重灾区,多个大学封校,所有军区大院全部封闭连粮食蔬菜的车都禁止出入,许多企业放假…
封锁进京通道。
各国下禁令,避免到中国旅游甚至公务一律取消…
就连季成阳如此冷静的人都有些震惊了。
空气和唾液传染。
光是这个传播渠道,就让人谈之色变。
“我们有记者去了趟协和医院采访,现在被隔离了,她的资料通过邮箱发过来,你整理下,看看能不能电话采访补齐一些资料。”主任告诉他。
季成阳领了工作,从办公室出来,想了会儿就拨通了王浩然那个表弟的电话,上次纪忆的那件事,季成阳也是通过这个渠道,从顾平生那里得到帮助,拿到了小男孩第一手的病历资料。这个季成阳印象里的宾法最出众的师弟,母亲就是协和的医生。
谁知道,电话辗转到顾平生那里,后者竟然就在协和。
“情况?”顾平生的声音有些沙哑,温声说,“情况很严重,比任何报道都严重。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你能采访到的医护人员,可能很快就是烈士了。”
季成阳握着手机,竟觉得自己当年被采访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战地记者这种职业,说不定哪颗炸弹没落好,名字就载入历史了。
岂料,倒是电话那头的年轻男人难得地先笑了:“问吧,你问我答。”
两个人没怎么见过面,却颇有些互相欣赏。
很短的电话,顾医生匆匆就挂了,他在“打仗”,只能趁着自己休息的空挡接个如此的电话,说些最前线的情形。
这是一场可怕的吞噬生命的疫情,死亡人数迅速攀升。
“真正的死亡人数?”顾平生很累也很遗憾地叹口气,没回答这个师兄。
季成阳将手机扔回裤子口袋里,看着面前的玻璃,那里有自己的倒影。
他在等那位被隔离的记者的上传资料,竟一时无所事事,溜达进了一间还有人的化妆间。估计大家都是找同伴闲聊,这一屋子凑了七八个人,他进去,就有人推过来一份多出来的午餐盒饭:“台花,小的给您留的。”
众人笑,没事逗逗台花,也算是苦中作乐。
北京是重灾区,每个区每天都有新闻报道传染人数,人人自危,不过作为记者,最担心的还是家里人。“说不定出去买个菜就被传染了,哪怕不是传染呢,接触过非典病人,也会立刻被关起来隔离。”有人抱怨隔离的不公平。
“是啊,那个重灾区的大学,据说都是整个整个的班被隔离,万一真有一个是染病了,其余的就是健康,跟着个病人关在一个地方也会被传染。”
“没办法,传染病都是这么处理,牺牲一小片人,保障社会大多数,”有个女人苦笑,“过去那些麻风村还不是这样。”
季成阳掰开来一次性筷子,轻轻摩擦着木屑,听他们在聊天。刘晚夏不一会儿就进来了,本来是想拿个东西,看到季成阳在这里,很快就从口袋里摸出个簇新的还没拆封的口罩递给他:“外边卖的那些就是一层布,不管用,一会儿出去就戴这个。”
众目睽睽,真是对这位知性美丽的女主播的细腻感情打动,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小口哨:“晚夏,我那个也找不到了,反正季成阳是出了名的不怕死,干脆先给我得了。”
“快吃饭吧你。”刘晚夏笑,将口罩放到季成阳的腿上,走了。
季成阳吃晚饭,将口罩垫量了下,扔到了桌子上,他还真没戴什么防护的东西就从台里离开了。他刚才问过,这段日子北外还没封校,他想去看看纪忆,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紧急回到了北京。
纪忆在宿舍里,摆弄着自己的小口罩,有些不太爱说话。
“广州也是,香港也是,北京也是…我都不敢看新闻,”同学在给家人打电话,“妈你发烧千万别急着去医院,去了就是全家人被隔离了,现在发热门诊直接都是劈开的一块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
宿舍里的人是广州人,每天都会给家人打电话,即使她不打,家里人也会打过来,因为北京也是重灾区。“妈你千万别去医院,好多医生和看病的人都是在医院被传染的,”那个女孩蜷在椅子上,仔细叮嘱,“我这里好多大学都封校了,没事儿的,大家都不出去,不会有什么传染源…”
纪忆倒了杯热水,不太有精神,险些撞到身边的椅子。
幸好打电话的人扶了她一把,她将杯子放到桌上,略微坐了会儿,没喝几口就穿了外衣,收拾收拾书包,离开宿舍。其实校园里不带口罩的人还是很多的,她倒是规规矩矩地戴了个简易的医用口罩,因为她觉得自己有些发烧,而且又愈演愈烈的趋势。
她不敢留在宿舍,怕害得整个宿舍的人都被隔离出去。
可真拿了衣服走离开了,却又无处可去。
她站在校门口,犹豫着,考虑去哪里住一晚,如果是普通的发烧她通常一晚上就会退烧,如果真是非典的话…到时候再说吧。她不太敢想后者,就是知道自己必须先要确定自己是不是。今天是周五,校门口却不像是往常有大批的人进出,她出来的时候,还被要求在校门口的一个本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这才刚走出来,就看到熟悉的车停在不远处的地方,那个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就从车上走下来,季成阳显然已经看到她,锁了车走过来。纪忆却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等到他走到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忽然出了声:“你别过来。”
季成阳的眼睛从黑色帽檐下露出来,瞳孔里应着纪忆带口罩的模样:“怎么了?”
纪忆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口罩绳子,然后,两只手都攥在斜跨背包的带子上:“我发烧了…怕传染给你。”
季成阳忽然就蹙起眉,快步走过来:“发烧了?”
纪忆没来得及避开,被她握住了手腕。季成阳感觉到她的皮肤果然温度已经升高,心跳竟然开始飚得飞快,他伸手,又要去摸纪忆的额头,纪忆真是急了:“没骗你啊,我真发烧了,你离我远一点。别碰我,哪里都别碰,万一是非典会传染的——”
季成阳本来还没想得这么深,听她这么急着想要避开自己,倒是真反应过来。纪忆还想再说已经被他紧紧攥住手腕直接带上了车,她真是急死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就瞪着他,想要下车,季成阳很快就落了车锁。
纪忆是真没辙了,又因为发烧头昏脑涨的,这么情绪激动地折腾过来真就越发虚弱了。她觉得嗓子特别疼,说话也没力气,却还是告诉他:“我不骗你,我要真是非典,你现在和我坐在一辆车里说不定就被传染上了…”
季成阳根本就没在听她絮絮叨叨的告诉自己危险性,伸手有些强硬地摸上纪忆的额头,用感觉来判断她是不是烧的很严重。他看着她从小到大不知道发烧吃药了多少次,知道她天生抵抗力比一般人就低,小时候又频繁不限量地吃消炎药…“什么时候开始烧的,有没有量过自己的体温,去医院看过吗?”
纪忆后脑勺靠在座椅靠背上,喃喃着:“不管去医院啊,万一不是非典也会被隔离的…我想着要是普通发烧,明天就好了…如果明天不好…”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季成阳。
刚才和那个顾医生电话的时候,对方也提到过,这个时候医院真的是最危险的地方,能不去就不要去,很多发烧如果能过一晚吃药痊愈的话,也就不是非典型性肺炎了,不必要去医院的发热门诊被迅速隔离在病房。
隔离病房里被传染的概率很高,更不安全。
“你最近一定要注意,”顾平生最后提醒过他,“千万不要发烧,如果发烧了先观察一天,别贸然来发热门诊,真因为在隔离病房被传染,实在很冤枉。现在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案和药…希望能尽快出来吧。”
季成阳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向自己家的方向,既然有被直接提醒过,那就暂时将她带到家里去按照普通感冒发热的方式吃药治疗,再观察一晚上比较稳妥。季成阳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用余光看身边还要说服自己的纪忆:“我先带你回家吃药睡一觉,等睡醒了再看看体温是不是降下来了。”
纪忆额头的刘海微微分开着,没被口罩遮住的脸显现出发烧时那种异样的潮红色泽。她内心斗争了会儿,轻嗯了声。她没有办法说服季成阳先离自己远一些,不得不放弃,闭上眼睛,心底深处有根弦却也因此慢慢松下来,恐惧的感觉也慢慢被淡化了。
结果那天她真的住在了他家。
没想到她第一次在季成阳家过夜,是因为发烧而不敢在宿舍住,这种情况恐怕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发生。季成阳的家没有客房,她就睡在他的床上,半夜终于开始发汗的时候,她烧得都有些迷糊了,手屡次伸出棉被,都被耐心地放回去。
从头疼欲裂,到最后睡着。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帘虽然是拉上的,但是还是有日光从窗帘的缝隙处透进来。她摸摸柜子旁的手表,看了眼,已经十点了。
可还是浑身酸痛。
纪忆撑着手臂,顺着床头做起来,她摸着自己的额头,还是觉得有些发烧。烧没有退…这个念头将整个心情都变得灰暗恐惧了,她想到,这一个多月听到的各种新闻报道,抱着膝盖默默坐了会儿,就去摸自己的外衣,穿上。
她还没下床,季成阳就走进来了。
他端着刚才煮好的粥,还有一小碟的腌黄瓜,顺便还拿来了温度计。“我刚才感觉你好像又烧起来了,来,先量一下体温,再吃早饭。”季成阳在床边坐下来,将粥和小碟咸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没去拉窗帘,反倒是打开床头灯。
她没吭声,靠着床头,等季成阳将温度计递过来,也没接:“我在发烧,不用量了…”眼泪开始不自觉地浮上来,在眼眶里晃荡着,她低头掩饰,“你昨天不来学校找我就好了。”
他轻声打断她:“量体温。”
她声音越发低,自说自的:“要我真是非典,你肯定被传染了,呼吸和唾液都能传染,你离我一直这么近,肯定躲不开…”
“西西。”他再次打断。
“我一会儿自己去医院,”她哽咽着说,“你千万别陪我去,会和我一起被关起来的。”
“西西。”季成阳的声音很低。
“说不定你没发烧呢,过几天就没事儿了…”
她低头,不停搅着被子,觉得自己简直丧气死了,根本都只会给他惹麻烦。万一真是非典怎么办,怎么办啊…深蓝色的被套在手心里拧成了团,她想到那些可怕的死亡数字,越来越害怕,想到季成阳会被传染,又开始自责,这两种低落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她觉得胃都开始拧着疼,疼得只想哭,眼泪不受控制就掉下来。
有手指摸上纪忆的脸,抹掉那些眼泪:“你不会有事,不要胡思乱想了。”
就在她想要继续说话的时候,下巴就被那只手抬起来,季成阳直接用动作击碎了她的内疚和自责。他的手指很自然插入她因为整晚发烧而有些湿意的长发里,将她的头托着靠近自己,他这次是真的在吻她。
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在发烧。
或者压根就没考虑过她是不是非典,自己会不会因为亲吻被传染。
纪忆感觉自己的嘴唇在被轻轻吮吸着,头晕目眩地抓住他T恤前襟。他的舌尖抵开她柔软的嘴唇,就这么试着去找到她的舌头,微微纠缠着,吮吸了会儿。这种完全陌生和温柔的接触,让纪忆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她没有丝毫抵抗,只是承受。
连指尖都变得软绵绵的。
他的手掌碰到她的小耳朵,就滑下来,轻轻地揉捏着那里。一瞬的酥麻让她不自主地颤抖,眼泪珠子还在脸上,滑下来,有些咸,两个人都尝到了这个味道。渐渐地,季成阳开始加深那种纠缠的感觉,深入喉咙,纪忆整个人都被吻得失去意识,喘不过气。
整个过程里,她只迷迷糊糊地,又觉得特想哭。
是那种特别幸福的哭。
这是两个人的初吻。
季成阳觉得自己快沦陷在她温柔的顺从里,近乎执着地加深着这个吻。当所有都开始,你会发现感情累积太久的可怕效果,他贪恋这种感觉,手摸着她的耳垂,侧脸弧度,还有脖颈,直到滑到她胸前,不由自主地抚摸揉捏她柔软的胸。
纪忆被这种太过陌生的抚摸感觉所刺激,微微颤抖着,将身子缩了缩。
就是这稍微的躲避动作,让季成阳突然停下来。
他终于察觉出自己渴望继续做什么,及时松开怀里的人,将她慢慢推开稍许距离:“先量体温,好不好?”纪忆轻轻喘着气,茫然睁着大眼睛看他,一秒后,却又低头避开他深邃而暗涌的目光,低头去看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好…”
她听着自己近乎疯狂的心跳,视线都有些微微晃动。
季成阳将她被揉开了几粒纽扣的上衣系起来,再次拿起温度计,顺着她的领口进去,冰凉凉的温度计被塞到她的腋下:“如果你真的是非典肺炎,我现在也一定已经被传染了。不用怕,我会陪着你。”


第三十七章 生命的依恋

她觉得整个人当真烧起来,都不知道是怎么量完体温,吃完饭和药。
季成阳去厨房洗碗的时候,她侧躺在他枕过的枕头上,闭上眼睛,仍旧能真实回忆起刚才两个人唇舌接触的感觉。他给她吃得药,有安眠成分,她的心仿佛被烤灼着,分不出是因为后知后觉的羞涩还是因为高烧不退,慢慢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