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冷?”他大声问她。
火车行驶的噪音惊人,就算面对着面,也要大声说话才能听清彼此。
她回过身,搂着他的腰,抬高声音说:“你不能吹风,最多两分钟,两分钟后必须进去!”
“只有两分钟?”
“是,”沈奚被风吹的脸疼,“两分钟!”
他笑,难见的眉眼舒展。
在沈奚还要讲道理的前一刻,他突然对着不断后退的铁轨和旷野,高声喊:“宛央——沈宛央——”
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这是傅侗文难得的肆意妄为。
她的心狂跳着,被他低下头,毫无征兆地吞掉了呼吸。她在这狂风里,在火车碾压铁轨的轰隆巨响里,产生了脚下踩空的幻觉……不由抱紧他,攀着他的脖子。全身的暖意都被狂风吹散了,只有两人唇齿相依的地方,有着灼热的温度。
他吻她,竭尽所能。她被他吻,如坠深海。
……
“到了吗?”他笑着,嘴唇贴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地问,“你看看三哥的怀表,到了吗?”
傅侗文没等她掏,自己先掏出来。啪嗒一声,揿开表盖。
沈奚只看到表盘上一对孔雀从眼前闪过,连指针都没看清,就看到他又收了回去。
“没有灯,三哥看不清。”他又说。
沈奚被气笑,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想看。”
“让你猜对了,”他低声笑着,得了逞似的,又来亲她,“三哥就是不想看。”
第66章 第六十四章 浩浩旧山河(4)
沈奚的手冰冰凉,被他抓到手里,下意识反应是抽回去:“我手凉。”
“我这里更凉,你试试?”他攥她的两手。
两人四只手,全被浸过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胡闹惯了,”他往她掌心呵热气,“外科医生的手可不能冻坏了。”
像感觉到那股温热的痒,可其实她手冻僵了。
趁他在内疚,把他骗回到车厢才是正经。
“进去了?”沈奚压低声音,求饶,“我冻得不行了。”
傅侗文望着她。
女孩子的小聪明,尤其是全为你着想的小心计,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守在门里的四位男士也是忧心傅侗文的身子,一见沈奚掉头,没等她伸手,车厢门就被他们拉开,簇拥着淋湿的两人往回走。
从烟鬼聚集、空气混浊的车厢,到鼾声不绝、小孩子串来串去的车厢,傅侗文都在给她擦着头发上的水。等回到他们的车厢,他手里的白色亚麻手帕湿透了。
万安早要了热水,给两人绞了热烫的毛巾。
头等厢有更衣室,沈奚和傅侗文换了干爽的衣裳,万安再一人递一杯热茶,开始絮叨:“爷,我说你是有些日子没发烧了,忘记自己的病了是不是?”
傅侗文接茶杯。
“烫,您可要慢点儿喝。”
傅侗文吹了吹浮叶。
“这去巴黎,可是山遥水远的,爷你要是每日来上一出,我可伺候不了您了。要不然您把我扔在北京吧,你们北上,我留守。我受不了,我也心脏不好,我看你糟蹋自己的身子就心窄,喘不上气——”
“行了,”傅侗文忍着笑,“你这孩子,是二十岁不到的身,八十岁的心,我也受不了你。按你说的,留你在北京。”
万安被噎住,眼瞅着脸涨红了。着急了。
“你别吓唬孩子,”谭庆项叹气,“瞧万安这小脸都白了。”
“不是白,是红。”培德认真纠正。
大家笑。
沈奚比着噤声的手势。
小五爷习惯了医院的健康作息,这时辰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头,在一顿顿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盖到他身上,低声对万安说:“你帮五爷把假肢摘了,睡时不好绑的,明日会淤血。”
万安钻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爷的腰带,褪下长裤,看着复杂绑扎的皮绳,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我来吧,你看一下。”
沈奚给万安做示范,中途里,小五爷突然醒过来,迷糊看到自己的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吓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给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么亲自动手了……”小五爷哑声道,“该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么?”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个医生,还是你的主诊医生,其后才是女孩子。”
小五爷讷讷着,羞又窘,只好选择继续睡。
到后半夜,只剩火车行驶的声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来后,从火车车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同样醒着的傅侗文。
“你没睡?还是刚醒?”她凑到他肩旁,轻声问。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实也没多久,倒好像认识了半辈子。
也许,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渊源吧。
沈奚挪动双腿,稍作活动,瞧见杏红色花瓶旁的两个小纸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爷联姻的事:“你心肠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着去联姻。”
“央央是心肠太软了。”他笑。
或许吧。
他接着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丢了一条腿,连糊口的差事都难找。我们小五丢了一条腿,却还能去法国,去做外交事业,已经很幸运了,”傅侗文轻声道,“我们的国家处于弱势,外交更是艰辛。当初辜幼薇回来找我,也不止是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积攒的人脉。”
他停了会儿,又道:“三哥是讨打了,又和你说辜家小姐。”
“……我器量没那么小,你说就是。”
“不说了。”他低声笑,“总之,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我能给他铺路,但不能扶着他走到最后,还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会,这些话可以在路上说。”
倒也是。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也只有闲谈能打发时间了。
“北京政府和南方政府共同派代表出席,主导成员五个,外交总长陆征祥,第二席位是南方代表王正廷,第三席位驻美公使顾维钧,余下是驻英公使施肇基和驻比公使魏宸组。”周礼巡在到京后,获取了进一步的消息。
五个代表,和五十多人的代表团,这是前往巴黎的外交团。
对巴黎的和平会议,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孙中山政府都选择了一同携手,面对国际。
到北京后的几日,傅侗文也周旋于各国公使之中,在争取获得更多的支持,忙得几乎不见人影。离开北京那日,他匆匆而归,把随行人员精简,不带任何随从。
“我们要跟外交总长的火车同去,人越少越好。”傅侗文解释。
“哪怕不带万安,我和沈奚也能照顾你。”谭庆项说。
“不,不,要带我,”万安反驳,“我是保少爷平安的。”
“快去收拾吧,下午的火车可耽误不得,”谭庆项笑着安抚,“你只当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培德,算谭先生欠你一回人情。”
万安郁闷,但也没法子。众人各司其职,相继散去。
在上个月,傅大爷重伤不治,死在了上海的医院里。大儿子一死,老夫人不愿再回北京,独居在上海的旧公馆里,不准许傅侗文去探望。
傅家大房算是散了。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同室操戈,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的又一次应验。
至于傅家的老宅,原本是在傅侗文名下,在徐园之后,傅侗文想将宅子赠与二爷,被二爷婉拒了。他约莫能猜到二爷的心境。傅家曾在北京城叱咤一时,风头无两,如今分崩离析,再住这里也不是滋味,出来进去的让人看笑话。
对傅侗文而言,闲言碎语都是无碍的,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但这宅子,这院子,有太多过去了。他也不想留。
比方说,侗汌自尽的这间书房。
他目之所及都是木箱子,是这几日沈奚带下人们一起收拾出来的。
沈奚听他有意要卖宅院,就趁着空闲,把他的东西都一点点理出来,每个箱子上粘了一张字条,分门别类,按书籍、信笺、古玩和杂物作了区分。
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书架的隔板上,左手握着一封信,一动也不动。
帘子被掀开。
风卷起炭火盆里的灰,夹带着火星,做了个小风旋儿。随即隐没。
“下雪了,还很大,”沈奚问,“是不是要早点动身?”
她注意到他手里的信。
傅侗文微笑着对她招手,待她近前,将信纸摺好:“猜猜这是谁的信?”
“……和你信笺往来的人很多,我如何猜得到。”
“顾义仁。”
是他?
难怪方才一进屋,他就在出神,像在琢磨什么。她想看,又怕顾义仁写了不好的东西,她再当着傅侗文的面前回顾一番,岂不是雪上加霜?
沈奚犹豫着,傅侗文已经把信递到她眼前,低声说:“他并不知我在上海的地址,所以这封信还是直接寄到了老宅,和过去一样。”
这是要她看了。
沈奚接信纸,慢慢打开。空的。
她惊讶地上下查看着信纸,又翻过来看:“什么都没写?”
她还想去找信封。
“对,”他笑说,“不必找信封,上面没多余的东西,和过去他留洋时寄回来的信没什么两样。”
沈奚看他笑容不假,手指沿着信纸的褶子,一下下地捋着,品味他那句“没什么两样”。她给傅侗文收拾这些往来信笺,自然见过顾义仁的那一摞。倘若是和留洋时一样,那就是说,在信封上,顾义仁是写了“三爷亲启”。
这是寻常称呼,可也是敬称。
沈奚再次打开空白的信纸,用着和留洋时一样的敬称,却是信纸留白,这是心中有愧,无法落笔了。对傅侗文而言,这封信一定比报纸上夸他的话要有分量。
他望着她笑,也不说话,倒像这封留白的信。
“信封呢?我帮你收好,”沈奚也笑,“和过去的信放到一起,免得乱了。”
他下颏指了指卧榻。
沈奚去捡起信封,把信纸原样放回,替他收妥。
午时,万安去天瑞居要了菜,都是过去傅侗文爱吃的。
时近年关,天瑞居早已取消了定菜,可听说是傅三爷回京,想尝尝过去好的那口鲜。天瑞居老板当即让厨子给准备,半个时辰,从广和楼那条街送到了傅家。送饭的四个伙计进了傅家大门,见本该张灯结彩,准备过年的傅家,如今除了大门外临时挂上讨吉利的红灯笼,里边的正院竟上着锁,半分热闹也没,都感慨地交换了几个眼色。
他们过了正院,伙计们经过仆役房,也是空的。
夹道积雪,前后无人,像误闯了荒废的宅子,待到傅侗文的院子,才有了人气。
伙计们进了垂花门,见到一个穿着高腰丝绒长裙,披着白狐皮的女人背对着他们,立在插屏前,在清点行李箱。
日光下,雪落在穿堂前,铺了层白。
那女人仿佛听到动静,偏头一笑:“是天瑞居的吧?”
是中式老宅里,走出个西洋美人。可再定睛仔细瞧,分明还是黑发黑眼的东方人。
他们这些在天瑞居的伙计,常送菜去广和楼,也常听到一些京中趣闻。
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傅三成婚的事情。没想到退了四次婚的傅家三爷,竟娶得是昔日嫁给四爷牌位的女孩子。
不必说女子出身,单是这简单一句前缘就让京城里的阔少们议论了大半年。那些公子哥里,有和傅侗文走得近的,提起这位三少奶奶,都是有意卖关子,没人肯细说。
莫非,就是这位?
也只有这位的样貌,才配得上那些市井传闻。说什么养在烟花巷的贫苦女孩,分明就是世家小姐的气度。
……
沈奚看他们不答,回头唤万安:“是不是你要的菜来了?万安?”
万安一出来,几个伙计才醒过神,在万安的招呼下,将一个个食盒放到插屏前,纷纷对着沈奚躬身,单手垂到脚面上头,行得是旧时礼。
沈奚点点头:“辛苦你们。”
伙计们陪笑着,退后,出了院子。
因着傅侗文的吩咐,万安在书房里搭了饭桌,摆菜、温酒,顺带着给傅侗文说:“方才天瑞居的伙计来,见到少奶都看傻眼了。”
傅侗文听着高兴:“让人送赏钱去,即刻去。”
“看给你乐的。”谭庆项嘲他。
这次万安要的菜不多,赶着吃,怕点多了,烧得慢,反而耽误他们的行程。
不到十个菜,黄焖鱼翅,开水白菜,灌汤黄鱼,九转红肠,乌鱼蛋汤,油焖大虾,腊味合蒸,六爆肉丝,抓炒鱼片,每一道都是汤味醇厚,香气扑鼻。
“这开水白菜是天瑞居最有名的。”傅侗文为她添菜。
万安马上道:“说是开水,少奶你可别真以为是开水,这是鸡汤。是要用老母鸡、母鸭,蹄膀肉和排骨,还有干贝去杂煮沸,加调味的东西吊制4小时熬的。熬出来的鸡汤不是有油和杂质吗?还要把鸡胸脯肉剁烂,搅成浆糊,放到汤里吸杂质,天瑞居光是在吸杂质和汤油这道工序上,都要至少过三遍,才有这种开水一样的鸡汤。”
“……你还真是记得清楚。”
“少爷爱吃这道菜,因为油星少,其实我也会做,就是麻烦。”
傅侗文一挑眉:“少爷的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让我和少奶还怎么话家常?”
……万安窘。
众人笑。
傅侗文用餐多年如一,筷子动不了几回就搁到碗边,徒手剥莲子吃。傅侗文喜好吃小坚果,也是因为饭吃的少,聊以充饥。沈奚每每看他吃饭,都能想起他昔日的话:衣不过适体,食不过充饥,孜孜营求,徒劳思虑。
“看我做什么?”傅侗文笑着,把一颗莲子塞入她齿间。
她摇摇头,说女人喜欢男人,最后大多喜欢出了母爱,估摸就是她这种心境。
饭后,万安泡了茶。
这一盏茶后,众人就要动身赶路了。
傅侗文吩咐人把书房的帘子卷起来,独自靠着门边框,喝茶,赏雪。
沈奚知道他是有不舍之情的,瞧了好几回落地钟,待到不能再拖了,才提醒他:“你不是怕赶上欢送的队伍,想早些去正阳门吗?”
傅侗文掉头,进了屋。他皮鞋上有雪,在地上印了一排脚印。
“最后一口茶,留给你的。”他将茶盏凑到她唇边。
“这也要分。”
她就着杯口喝完,也没想透这茶里门道。
他笑,静了会,才为她解了惑:“今夕复何夕,共此雪间茶。”
第67章 第六十五章 浩浩旧山河(5)
一盏茶后,沈奚和他并肩而行,走出傅侗文的院子。
傅家下人们都遣散了,各院也都荒废着,自然不像过去有人扫雪。夹道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皮鞋踩上去,雪塌陷下去,厚得不见黄土。
高墙相隔,北京城内是年关前的喜庆,这里是凋败后的冷清。
待到正门外,他们等汽车。
傅侗文闲来无事,拂去石墩上的雪,拍拍它,仿佛在说:老伙计,再会了。
“央央自从跟了我,就从未见三哥风光的时候,”他低声道,摘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在掌心轻敲着,“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轻声道,“可惜我没见你最风流的时候吗?苏磬对我说,往日的你和四爷是‘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光听着,就晓得你少年得意时了。”
傅侗文一笑。
“你笑什么?我背错了?”她不精于诗词歌赋,被他一笑,难免惴惴。
傅侗文摇头:“没错,只是想到了另一句,也是同一位诗人所作。”
“什么?”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他缓慢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同一位诗人做了这两首词,恰合了一位王孙公子的前后半生。
世家湮灭,人去楼空,不似少年时。
也恰合了他的心境。
原先的傅家,门外常年候着三四辆黄包车,少爷、小姐们出行频繁了尚且不够。如今是一辆未见,大门外空空如也。汽车到时,一辆空着的黄包车也正巧路过。
“三爷?”车夫看到傅侗文他们,热情地停下,“三爷要出门?再给您叫几辆车?”
“既然今日有缘见着了,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去叫吧。”他笑着应了。
对方立马招呼同行,不消片刻,傅家门外停驻了五辆。
三爷来了兴致,万安只好照办,吩咐人把行李搬上汽车后,看着他们先后坐到黄包车上,放心不下地在沈奚耳边嘀嘀咕咕,都不过是吃穿住行的细节。
待他们动身,万安嫉妒地望了一眼培德,长吁短叹地挥手道别。
等他们到正阳门,给代表团送行的队伍也刚到。
傅侗文怕吵闹,躲开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车室候车,等代表团全都登车后,带众人从最后一节车厢上了车。这趟火车是为代表团准备的,所以从头至尾的车厢都是经由头等厢改良,分了隔断,做成一个个包厢。
他们的包厢里,当中一个狭长的木桌,两旁座椅鹅绒铺就,坐下去软绵绵的,一看就是为了抗寒所备。他们六人分两旁,面对面坐着。
起初不觉什么,可开到天黑,车厢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
包厢狭窄,活动不便。人不方便动,血脉不畅,更是冷。
沈奚和傅侗文轻声说话,呵出的都是白雾。
“这要到了东北,再到朝鲜,是不是要冻死了?”她轻声玩笑着,递给他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白手巾,让他擦脸。
有人扣门。
原来因为太冷,前面两节车厢烧了煤炉子,外交总长让人请后两节车厢里的人去取暖。
傅侗文因为要引荐小五爷,带他们直接去了第一节 车厢,面见外交总长。
他们进去时,周礼巡也在,还有总长的比利时妻子。
“这位便是傅太太了?”总长笑着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
“您好。”沈奚颔首。
“来,我们坐下说。”总长招呼着,显然和傅侗文、周礼巡都很熟悉了。
总长夫人亲自端茶来,递给每个人,随后笑吟吟地看向培德,询问她的国籍和名字。
培德认真回答着,当总长夫人听完谭庆项的翻译后,立刻笑起来,她直接用德语对谭庆项说:“我来自比利时,正好会说德语,倒也不用你翻译了,”随即她又握着培德的手,亲切地说:“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缘分。”
谭庆项颇为惊讶,翻译成中文告诉在场的人。
大家都因为这种巧合,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巧,你就陪她说说话。”外交总长对夫人说。
“好,你们聊你们的正事,我们出去说。”夫人答应着,挽着培德的手,离开车厢。谭庆项不太放心培德的性子,怕她顶撞夫人,忙跟着走了。
他们一走,总长招呼大家坐下说话。
沈奚和小五爷坐在最角落,她面前是煤炉,背后有十数个木箱,装着重要的外交文件。
“你幼年时,曾见过我,还记得吗?”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
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
外交总长看着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说:“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关于驻法国使馆的。那时还是清朝末年,我们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使馆里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
他无奈一笑,接着道:“许公讲完这件事,就对我提了三点要求,”他竖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烟,不碰赌博,更不能去声色场所。今日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侗文想让你走上外交这条路,那么,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些。”
“我会做到。”小五爷严肃道。
外交总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难以自拔:“他想栽培我,却不喜拜师结义的旧俗,只是叮嘱属下,对我多加照顾。我的恩师啊……是个有大义的人,培养我是为国家,不是为自己的门生遍天下。”
那个年代容不下太多人。
这位总长话中所说的许公,正是傅侗文一位相熟的长辈,清末有名的外交官员许景澄。
傅侗文年幼时曾和辜家小姐一起受教于他,就连辜幼薇常说的“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也出自他。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许公因为反对慈禧旨意,被朝廷处死。
那年傅侗文刚到英国不久,被联军入侵北京和许公被处死的双重噩耗打击,病了半月。
总长短暂地沉默着,傅侗文也安静着。
他伸出手,在烧煤的炉子上,烤着火,眼中有火光。
“我们老一辈这些公使,做的都是丧权辱国的事,签的都是不平等条约,”外交总长看向小五爷,“和日本的民四条约……也就是你们在报上见到的“二十一条”,就是我签下的。就连我的太太也会说,我签下这样的文件,这一生都是对不起祖国的罪人。”
总长的声音很轻。在提过去,提一个沉重的过去。
小五爷不知如何应对。
“在巴黎,我们会一雪前耻。”傅侗文替小五爷接了话。
“是啊,”总长欣慰一笑,“终于等到这天了。”
引荐了小五爷,傅侗文也不想多打扰对方。
他带沈奚和小五爷离开车厢时,几个穿着深色羊绒大衣的男人们已经等在了门外,都是和傅侗文会面过的公使,大家颔首招呼,错身而过。
穿过两节车厢,进了包厢,培德和谭庆项已经先到了。
沈奚刚一坐下,培德就给她倒上热水,推到她眼前,满面笑容。
“她怎么这么高兴?”沈奚小声问谭庆项,“发生什么了?”
“总长夫人给她讲自己的婚姻故事,是个唯美的爱情故事,”谭庆项无奈一笑,“小女孩都喜欢这些。”
沈奚被挑起了兴趣:“是什么?讲给我听听。”
“你讲吧。”谭庆项懒得重复,丢给傅侗文。
“我不是很了解,”傅侗文敷衍道,“男人们之间鲜少谈这些,这你比我清楚。”
谭庆项没什么耐心,三言两语讲完,沈奚没听过瘾,还是催问傅侗文。
磨不过沈奚,傅侗文只好细细地给她和小五爷讲解了一番。
当年这位外交总长入行后不久,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在一次外交舞会上结识了一个成熟女人。这个女人年长他十六岁,爽朗、大方,是比利时名将之女。她在和总长共舞一曲后,两人双双坠入爱河。可按中国传统,娶一个西洋女人是有辱祖先的,所生的孩子更不能进入祠堂,不能入祖坟。当时,外交总长遭遇了不小的阻力,无论从家族,还是从老师许公,或是从朝廷,都受到了很大的反对。可总长痴心不悔,非卿不娶。
最后还是由他的老师奏报清廷,以有助于和比利时外交的理由,让朝廷准许了婚事。
“十六岁?我娘就是十六岁时生下我的,这在中国是隔了辈分的年纪啊,”小五爷震惊, “年纪差太多了,为何……为何会一定要娶?”
傅侗文被逗笑:“世间尤物意中人。”
谭庆项跟着道:“情人眼里有西施。”
好吧,小五爷情窍未开,仍旧不懂。
众人从这传奇的爱情故事开始,天南海北地聊着,开水一杯杯渥着手,抵抗车厢内寒气。到了后半夜,沈奚和培德把厚衣裳翻找出来,分给大家。
虽冷,但也要睡,否则长途之行,不出三日就会病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