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文,要走了。”翰二爷在车窗里说。
六小姐看他不说话,难以安心。
“三哥听到了。”傅侗文说。
六小姐两手握他的右手,泪眼模糊,舍不得上车。乱世离别,每一次都可能是永别。
“去吧。”他说。
六小姐被两个男人扶着,登上火车。
汽笛鸣笛,车缓缓驶离。车轮与轨道接口撞击的巨响,震动着大地。
橘红的日光照着车身,照着站台,也落在了傅侗文的脸上、肩上。他的五官在这层光里油然立体了,眼底的情绪沉寂着,如一潭死水。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侗汌,你终究还是借你母亲和妹妹的口,告诉三哥真相了吗?


第57章 番外 满江红
四弟被救那日,京中连日雨。
傅侗文的轿车被困在雨中,他等不及,冒雨徒步,从前门走回到傅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无数次懊悔自己把侗汌带上这条救国路。那几年,救国者大多捐躯,前路黑暗无光,往日的旧友一个个传来死讯。他还以为接下来要死的会是自己,却没料想被绑走的是侗汌。
自从侗汌被绑,京城谣言四起。都说傅家四爷是因为寻花问柳,得罪了土司令,被带走教训。唯有傅侗文清楚,他们是因为得罪了保皇派,被威胁报复。
长达半年的时间,他得不到四弟的消息,从愤怒到绝望,到最后已经做了收尸的准备,没想到,老天开眼,让傅侗文等到了这个天大的喜讯。
他进傅侗汌的院子,从膝盖往下都是雨水和泥,在丫鬟的伺候下,草草换了衣裳,走入傅侗汌的卧房。
床榻上的年轻背影十分憔悴,淡薄、干净的衬衫贴在背脊上,被汗浸湿了,在灯火中,能看到一道道的冷汗痕迹。
“四爷是伤到哪里了?”傅侗文问中医。
中医不敢答。
他看提前一步赶来的谭庆项:“你来说。”
谭庆项红着双眼,话未开口,大颗的眼泪已经掉出来。他一个留洋回来的博士,一个大男人忽然当着屋内的几个人掉了泪,让傅侗文心骤然紧缩。
床榻上的侗汌背对着外头,仿佛没听到三哥来,只是双手成拳,把床单拧得不成样子。傅侗文身边的那些公子哥也有烟瘾重的人,但因为家里烟土不间断供着,并没见过真正的烟瘾发作的状态。此刻的傅家四爷,浑身大汗淋漓,鼻涕、眼泪直流,拱肩缩颈,完全克制不住着抽搐着……傅侗文盯着他看了半晌,再去看谭庆项。
谭庆项心内绞痛,默默点头,是在肯定傅侗文的猜想。
四爷的命还在,但他染上了鸦片烟瘾,还有对吗啡的药物依赖。
那天,屋内的两个中医看不懂谭庆项的眼泪。
他们更看不懂傅侗文苍白的脸色。京城里有权势的少爷们全都烟土成瘾,包括眼前这位傅三爷,也是有名的浪子。不止是中医们,家中各房的人,包括傅老爷也都将这看作寻常事。在如同傅家这样的大家庭里,纳妾和吸食大烟都是风流而不下流的事,算不得什么。
傅家有钱,又不是市井草民。
倘若傅四爷只是渴求烟土和吗啡,给他买来就是。
可傅侗文和谭庆项却知道,这是诛心。
傅四爷回国后,一直致力于帮人戒除烟瘾,傅侗文想救国,傅四爷想救民。报着如此目的归国的男人,被绑走后,被人用双重手段折磨着,蔓延中国大地的大烟土,西方上流社会追逐的镇定剂,全都被用在他的身上。命还在,可心呢?
傅侗文说服侗汌的母亲,让她同意,把侗汌挪到自己的院子里照料,是怕他戒烟瘾和药瘾的样子吓坏还年幼的六妹。
东西暖阁,兄弟两个一人一间,谭庆项睡在西暖阁外的套间里,不舍昼夜地照料他。
在那个年代,吗啡是作为戒烟药被推广的。报纸上随处可见广告:“由伦敦新到戒烟药莫啡散多箱,其药纯正而有力,故杜瘾之效较为速捷。”
没人知道,这是更毒的一种成瘾药物。
绑匪享受的乐趣是,看着这位阔少犯了烟瘾,泪涕横流,失去自尊的低贱模样。可又不能真的杀了这位傅家四爷,于是就一边强迫他吸食鸦片,一边给他注射吗啡。绑匪认为这是一面喂毒药,一面喂解药的好方法。
但却让侗汌对大烟和吗啡有了双重的依赖。
光绪三十年,从夏到冬。
傅侗汌身上的针孔多到惊人,最后连下针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自己的身体验证了一个结论,吗啡是比鸦片毒性更大的东西,成瘾更加厉害。到冬天时,他拒绝再注射吗啡来戒烟,而是让谭庆项把自己绑在床上,强制戒烟。戒吗啡的痛苦,无异于进了鬼门关,他到最后失去控制力,哭着求傅侗文和谭庆项为自己松绑,泪水横流地诅咒指责傅侗文,丧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识。
最后,谭庆项强迫给他灌下了安眠的药物,让他陷入深眠。
可在睡梦里,他还是在哭。
七尺男儿,傅家四爷,一个留学的医学博士,回国后就致力于帮国人戒烟的西医医生……哭着在睡梦里,叫自己母亲的名字,叫傅侗文的名字……
他在求助,傅侗文无能为力。
傅侗文在那些日夜里,时常想到要放弃,他也有钱,供四弟注射吗啡到老、到死也不成问题。“三哥,”傅侗汌在安眠药过去后,短暂地清醒着,盯着他,“我是医生,我是……想要帮人戒大烟的医生……”
谭庆项拿着注射针筒,看向傅侗文,举棋不定。
傅侗文曾经为这个四弟,亲自挑选过周岁的生辰礼,挑选过来家中教书的西洋先生,甚至去英国后,还做主给他挑选学校,只有这一个专业是傅侗汌自己选的。这是他的志向,毕生志向,他没有权力替他选择接下来的人生路。
周而复始的咒骂哭泣和哀求,折磨着侗汌,也折磨着他。
傅侗文不知道在被绑走的半年里,傅侗汌是否也如此哀求过那些市井流氓,他们不会把他绑在床上,强行控制,他们要看的就是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跌落泥潭。
那天夜里,雪满京城。
侗汌终于不堪折磨,松口问傅侗文讨要吗啡。
傅侗文一言未发,走出暖阁,不久谭庆项就来为床上的人注射了他需要的东西。傅侗文随后亲自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在滚烫的水里,缓缓地绞了手巾,拧干,为四弟擦脸和手。
自从他被绑在床上,这屋里就没来过下人,伺候四弟的只有他和谭庆项两个大男人。
侗汌眼睛微微眯着,静靠在床边,他获取了片刻解脱。
傅侗文给他换了干净的衬衫长裤,还在笑着调侃:“三哥比你高一些,裤子要卷起来穿。”
侗汌在床上,也笑,哑声说:“三哥,还记得去英国游轮上,我被剃了个和尚头吗?”
“怎么不记得?”他掂着手巾,长叹,“那是最落魄时了。”
侗汌含笑不语。
论落魄,应该是今夜。他输给了自己,自尊输给了药瘾。
“休息吧。”他说。
“三哥,”侗汌低声道,“给我来一杆大烟吧。”
短暂的安静。
他,侗汌和谭庆项都不约而同地停住。
最后,还是他先笑了,说:“你和庆项不是有了共识,和吗啡比起来,大烟算不得什么吗?应该不需要那个了。”
“最后一次。”侗汌坚持。
傅侗文和他对视良久,点头,把手巾丢到铜盆里,端着水出去了。
他吩咐下人们准备烟土和烟具,唤来家里的一位最擅烧烟的丫鬟,进屋伺候。
窗外飞雪,窗内烟雾缭绕。
傅侗文和四弟都穿着白色的衬衫,他把自己的西装外衣搭在四弟肩头,抄了卧榻上的黑色狐狸皮,披着,倚靠在一旁陪侗汌。侗汌当着他的面,呼哧呼哧吸完一杆烟不说,最后还将剩下的渣滓仔仔细细刮下来,就着残渣,无比享受地吸了最后一口。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很丢人是不是?”侗汌抿嘴笑。
他用玩笑的口吻,轻声道:“和三哥一起的少爷们都这样,并不算什么。”
其实傅侗文说得对,对吗啡上瘾的人,鸦片就不算是什么饕餮美味了。
侗汌把烟枪搁在窗沿上,看窗外大雪。
谭庆项进屋,脸色铁青。傅侗汌佯装未见,反倒是他这个三哥,在一旁斡旋。说到胭脂巷,继而说到了苏磬。
傅侗汌举杯致歉:“庆项,万语千言,这一杯酒算了结了。”
在苏磬年满十四岁前,她修书一封,字里行间是情意绵绵,恳请傅家四爷能买下她的初夜。可傅侗汌在英国就已经有了心尖上的女人,如何能再成全另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傅侗汌迫不得已,让自己至交好友——谭庆项买下苏磬的破瓜之夜,想着哪怕自己不能成全她一腔痴情,也要让她能有个贴心人。
谭庆项虽是个贫寒出身的人,却也是满腹经纶的有志青年,胜过无数世家子弟。
只是后来,郎有情妾无意,反倒害谭庆项入了情局。
“算不得什么,命里有此情劫。”谭庆项比傅侗汌看得开。
两位昔日老同学举杯对饮,相视而笑。
那夜,被吗啡和大烟短暂安抚的傅侗汌,和他、谭庆项追忆往昔,说起了在英国留洋的日夜。侗汌说到私定终身的未婚妻,总会无奈地笑着,细数对方华侨家庭的娇生惯养,比如……“吃烘烤的饼干,都要抹花生酱。娇气得很。”
屋内,烛火摇曳,屋外寒冬飞雪。
“三哥……”侗汌借着灯烛之光,望向他,“我过去几日困于药瘾,骂你的话都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怎会当真,付之一笑。
“来段《满江红》吧。”侗汌忽然像是个孩子,对他提出了新要求。
傅侗文微微而笑:“那你要等等,三哥守了你几个时辰,一口茶都没来及喝上。”他说着,唤门外候着的小厮:“泡壶茶。”
小厮应了,不消片刻,茶点都端了来。
傅家四爷处处像三爷,唯独一样比不上。三爷喜好听戏,四爷是个破嗓子。侗汌吃着茶点,虽不会唱,却跟着哼,哼到半截上,已是泪眼模糊。
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也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傅侗汌击掌,夸赞道:“这句戏词最好。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那夜他唱到兴起,在四弟睡着后,小酌数杯。
心中有伤感、欣慰,也有怅惘,不知明日的傅侗汌会是怎样的,是要继续和烟瘾药瘾抗争,还是彻底放弃,选择和无数王孙贵胄过相似的生活,晨起一杆烟枪伺候着,日上三竿起床盥洗,没撑两个时辰又是偎在塌上,一杆一杆消磨时辰?
想着想着,他自嘲地笑。是喝得太醉了,忘记四弟的身体早就不满足于大烟,需要的是吗啡,他那已无处下针的手臂,还能撑到几时?
惊醒他的不是晨光,而是一声枪响。
他千想万想,唯独没料到侗汌选择的是死路。
当见到躺在血泊里的四弟,傅侗文终于明白,侗汌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吸食大烟,是想让他看到一个让人厌恶的躯壳,让他明白,这个躯壳连傅侗汌自己也会厌恶。想丢弃,想放弃。
倒在血泊里的人,躺在被鲜血浸透的西装上衣上。那件上衣是他深夜为四弟亲自披在肩头的。傅侗汌手里的枪也是他的,是趁着他熟睡时偷走的。
那日晨起,傅家大乱,下人们来收走了尸身,侗汌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父亲也责骂他为何要逼四弟戒烟,逼出了一条人命。
傅侗文没有一句辩驳。
当院子再次归于寂静,他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恍若置身事外。
冰天雪地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手交叉而握,撑在鼻梁下,看着满院积雪,兀自出神。好似侗汌还在自己身旁,慷慨激昂地陈述救国之路……
倘若从头再来,他宁肯自己自私一点,在外滩码头上拒绝带走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还一身跳蚤的傅侗汌。命人把他绑了,送回北京傅家,让他做个挣扎在家庭阴影下的富家少爷,最后不得不屈服,娶妻生子,挥金如土,浪荡一生。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待从头。
……
戏里人,开锣就是一场“待从头”,戏外人却没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侗汌,黄泉后土,盼你能走得慢一些。
捐躯报国的路留给三哥,愿你再投胎就是华夏昌荣,太平盛景。


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1)
天黑后,她回到弄堂,看到公寓里只有厨房开着灯。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谭庆项便将楼上的灯全灭了,带培德周旋在炉灶、餐桌之间。万安喜欢在白日里搬个小板凳,在天台上看着他晾晒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会回到三楼自己的小屋子里听无线电,还不爱开灯。
果然如她推测的,一进门,就听得楼梯间里回荡着无线电的歌声。厨房门口,有两个人影,是谭庆项和培德对坐在餐桌旁,轻声聊着天。
厨房餐桌上铺着两张报纸,上头扔着一叠解剖素描。
“这是你的?”沈奚有了兴趣,看到最上头的一幅人类大脑的横切面素描。
先前在欧洲,医学解剖并不受欢迎。今年大流感开始后,欧洲人为找到病因才开始了系统的医学解剖研究。她没想到谭庆项会这么早涉猎这个。
“是侗汌留下的,”谭庆项说,“他在英国时自己画的。”
沈奚坐下,一张张看着。
除去那张大脑横切面,余下都是心脏、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图。全彩色的。
“你当初和四爷是同学吧?后来为什么又去了耶鲁?”
欧洲心脏学发展最快,没道理读博士去美国的。
谭庆项默了半晌,说:“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着离开北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好,唯独不能回伦敦。伦敦是我和侗汌认识的地方。”
原来是因为四爷,她明了于心。
谭庆项又说:“后来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脏不好,就想着还是要替侗汌照顾他,于是毕业后就回来了。”
谭庆项似乎不愿再谈,起身穿上围裙说:“给你留了晚饭,你收拾一下餐桌。”
“是年糕吗?”这可是谭庆项最拿手的菜。
“想得美。”谭庆项把蒸笼打开,是灌汤包。
好吧,灌汤包也好吃。
饭后,沈奚等到十一点多,傅侗文也不见人影。
洗过澡,她在床上看书。
这间卧房越来越像傅家老宅,万安是个念旧的,自作主张地按着他的印象,今日换灯盏,明日换花瓶的,到如今,竟把床帐也都挂上了……
门忽然被推开。
她立刻抱住枕头,就势滑下身子,趴到床上装睡。
入耳的脚步声很轻,床帐被掀开。黄铜挂钩撞上床头,叮当几声响。
鼻端,有香气飘来。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没了。”他轻声道。
沈奚立刻睁眼,见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着一盘排骨年糕,惊喜之余,马上翻身坐直,接了他手里的盘筷:“你特地去买的?”
“听说你晚上想吃,就去买了,”他说,“也是巧,我四弟爱吃这个,你也爱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说,“楼下有时有卖宵夜的小贩,炒的最好吃,比饭店里的还要好。”
傅侗文一笑,轻敲她的额头:“更巧了,他也如此说过。”
两人笑着聊着,分享这一份排骨年糕,等吃完,又相伴到洗手间去刷牙洗脸,仿佛一刻都舍不得再分开。到回来,傅侗文也没睡的打算,和她一左一右地倚在床头轻声闲聊。
慢慢地,就聊到过去傅家请过的洋先生。原本是打算让先生教授少爷们学洋文,后来发现这群少爷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个活人摆设,偶尔被少爷们逗得说两句洋文,被戏称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国领事馆的大人们来往多,学得早,后来四爷的洋文都是跟着他来学的,四爷走后,他又教五爷。
“清末的课本很奇怪。一页十二个格子,横三,竖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划着,“每个格子讲授一句话,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译文了。”
“中文译文?”沈奚英文在纽约学的,没见过这种课本。
“打个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这句话在课本上是‘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
“啊?”沈奚忍俊不禁,“这念出来不像啊。”
他叹道:“后来课本都是自己写的。”
“真难为你,”沈奚笑,“又当哥哥,又当洋文老师。”
“小四和小五都算争气。”他道。
未几,再道:“央央也争气,读书用功,绝不比男儿逊色。”
她被夸得脸红:“我二哥常说,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
傅侗文轻轻地“哦?”了声。
“我二哥也爱听戏,”她看壁灯光下的他,“脾气秉性和你很像。”
“沈家二公子,”他轻声道,“无缘一见,可惜。”
“离家前,我最后见的也是他。”她又说。
那时在马车旁,二哥嘱咐她不要哭闹,还告诉她,从今往后她要独自在世间生存,想家也要放在心里,忘记自己的姓氏,忘记自己的家宅,忘记家里的兄长和弟妹。
年幼的沈奚不知沈家遭遇变故,对二哥的话懵懵懂懂。
后来每每想到那夜,她总想不透为何二哥明知大祸临头,却不随自己一同逃走?
“排骨年糕……骆驼馄饨。”窗外卖宵夜的少年吆喝着,仿佛是为了应景,竟在今夜来了。她收了心,望一眼落地钟,两点了。
吆喝由远至近,再渐渐远去。她回神时,傅侗文已经枕着她的掌心,合了眼眸。
要睡了?睡这么快?
沈奚抽回手,悄然勾了床帐,让夜风能吹进帐子。虽不是盛夏了,还是要通风睡觉,秋老虎也厉害得很,稍不注意就是满身汗。
蚊子嗡嗡地叫。她听了会儿,又怕蚊虫咬他,匆忙找到折扇,轻轻打开,往下扇着风。
清风拂面,傅侗文是被她照顾得愈发惬意,十足是重茵而卧、列鼎而食的一个贵公子,倦懒地将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轻敲打着节拍。
不晓得,心中唱得是哪一折。
……
日子一晃到九月上旬,流感在全国蔓延开。
时报载流感爆发的村子:“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人,十人九死,贫苦户最居多数,哭声相应,惨不忍闻。”棺木销售一空,待装的尸体不计其数,只能暂放在家中。
红会为应对疫病,在上海周边成立了临时医院。沈奚医院的医生们轮流前往,义诊看病,沈奚也是此中一员,自然忙碌。
到下旬,到了傅侗文父亲的七七。
傅侗文父亲是傅家族长,丧事是要大办的,要日日唱戏,流水席不断。
只是如今傅家落败,几个儿子客居在上海,也没法照祖宗的规矩来。最后是傅侗文拿得主意,安排来沪的傅家人在七七这日去徐园听戏。
她以为自己是要去的,还提前准备了衣裳。
可后来傅侗文说,他和家中人并不亲近,两人婚事也没公开,沈奚自然不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沈奚不觉他的话有什么不妥,于是在这日,亲自给他备好西装衬衫。送他出门。
“就算是听一夜戏,你也不要硬撑着,”她两手合握着玻璃杯,抿口茶,伸手,自然地为他正了正领带,“能偷着睡一会最好。”
这是句傻话,傅侗文微笑着,轻刮了下她的鼻梁。
“放心去吧,”谭庆项在后头说,“三少奶奶这里有我呢。”
不过是听场戏,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奚没在意谭庆项的话,自然也没留意到他们两个的目光交流。
正要走前,守在门外头的中年男人进来,和傅侗文耳语了两句。傅侗文蹙起眉:“没拦住?”“不敢硬拦着。”
“怎么了?”沈奚不安地问。
“我母亲来了,在门外,”他低声说,“说是要见你。”
“现在?”她完全在状况之外。
在傅家人都聚齐在戏园时,他母亲竟来到这个小弄堂,要见自己?沈奚理不清这个逻辑,但肯定不能躲开。傅侗文也知道躲不过了,让人开门,他亲自把老夫人扶进公寓。他嘱所有下人在门外候着,把母亲扶到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等沈奚进屋后,他关了门。
沈奚本是要送他出门,只穿着日常衣裙,安静地立在沙发旁。
“沈小姐,”老夫人对她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还是叫“沈小姐”?
沈奚被老夫人握着手,挨着她坐下。
“你们的婚事也该要提上日程了,”老夫人微微含笑,“侗文不提,我这个母亲替他提。”
沈奚错愕的一瞬,傅侗文在一旁微摇头,暗示她先隐瞒已婚的事实。
“嗯,这件事……”她顿了顿,笑说,“我们也在商量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褪下,直接套到她的手腕上,全程动作都是面带微笑,但双手用了力,有着不准许她躲闪的坚持。
沈奚感觉到老夫人的力气,也就没推拒。
“这是我嫁入傅家时的嫁妆,送你做见面礼,”老夫人看她不躲闪,心中安慰,和颜悦色道,“并非是聘礼,只是我这个老母亲送给未来儿媳的。”
“谢谢老夫人。”
她说完即刻懊悔,好似言语单薄了。
只是她从未学过如何做媳妇,如何同婆婆讲话。
老夫人没在意她的措辞。
傅侗文在一旁道:“母亲若只是想见她,我可以在明日带她去公馆。今日是七七,傅家长辈也都聚在徐园,不好耽搁。”
“是要去了,”老夫人慢慢地说,“沈小姐一道去吧,难得再有机会见到傅家团聚了。”
沈奚没做声,假装犹豫地看他。
既然傅侗文说她不宜去,那便有不好去的道理。但老夫人的话不管真假,起码说出来的意思是为她好,想要她在傅家公开场合露面,给她一个名分。
她没立场反驳,只好把话茬扔给他。
“还是不要带她的好,”傅侗文说,“终归没有嫁入傅家,名不正言不顺。”
老夫人摇头:“沈小姐在母亲的眼里,已经是有名分的了。”
母子两个相持不下。
傅侗文默了会,对沈奚冷漠吩咐说:“去换一身朴素的衣裳。跟着去就是,不要多话。”
沈奚知他故作了冷淡,没多话,上了楼。
客厅里剩下母子二人,反倒没了交流。
傅侗文沉默着,立身在窗前。
他料想了所有的突发状况,没想到母亲会出面,带沈奚去徐园。
父亲去世后,傅家家主自然就该是傅家大爷的。所以傅侗文清楚,大哥今晚一定会出现在徐园。今夜他安排了压轴大戏,等候大哥。
沈奚去或不去,都不会有影响。
但傅侗文总想要小心一些,能让她避开这种场面最好。可母亲太过坚持,理由又很充分,他若要一直争论,反而会显得心虚……
也只能让她去了。
“公馆里房间多,地方也宽敞,”老夫人打断他的思绪,问他“为何要住这里?委屈了沈小姐。”“我和沈小姐都不习惯许多下人们伺候着,太过拘束。”他答。
又是让人窒息的安静。
一对母子心不连着心,久未见面也寻不到话题说。
很快,傅侗文听到了沈奚下楼的脚步声,开门,唤丫鬟搀老夫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