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定终身在先,后又被家中亲事阻断了感情,这样的分手在留学生里最时兴。所以沈奚才有“都是留过洋的人,恋爱和分手是寻常的事”的那番话。
可见过是一回事,体会是另一回事。
就像他们在医学院里,能够冷静地研究谈论病人病况,却永远无法感知到真实的痛苦。知道从哪里截肢,可以保住命,真做了被截断腿的人,体会又大不同。
她眼睛酸胀着,托着腮,低着头,接着去码放那一副牌。
“一场相交,说这些伤心伤情,今天的话到此为止,余下的全留在心里。我们先把这个年好好过了,再送你走……”他声也哑,把茶盏推给她,“给三哥留点念想。”
沈奚点头,嗓子里火辣辣的,太卖力强压着心情所致。
她端了茶盏,凉水入喉,冰冷的液体从喉咙到胃里,感触分明。
等车来,她被万安送下了楼。
广和楼新的一日生意要开始了,伙计们都在忙碌收拾着池子里、桌上的东西,见沈奚下楼,权当是透明的。戏台上空着,两侧包柱上的字,龙飞凤舞地盘在那里。
昨夜旨在救国救民的牌局应了“逢场作戏”四字,和傅侗文好说好散应了“离合悲欢”,沈奚人恍惚着,反反复复把自己的话和他的话在心里回放着,到上了轿车,人还是懵的。
回到院子里,谭庆项已经换好西装,手里握着帽子,正大步向外走。
他看到沈奚面上一喜:“沈大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三爷呢?”
“还在广和楼。”沈奚声音又低又哑。
“还在那?”谭庆项错愕,“你回来是要拿什么吗?药?还是钱?快说,两样我都晓得在哪里,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去给你拿。”
沈奚摇了摇头,错身入内。
谭庆项困惑地立在原地。
“两人起争执了,”万安低语,“三爷吩咐我,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沈小姐住。”
“吵架能吵成这样?”谭庆项蓦地一惊,“你跟回来做什么?把三爷一个人留在广和楼了?”
万安郁郁:“三爷不放心沈小姐,一定要我送回来。”
“糊涂!”谭庆项掉头就走。
到广和楼,有人正在楼门外挂了幌子,开始排今日的戏。
谭庆项一出现,老伙计认出他:“是找三爷吧?”人说着把谭庆项往第一官带,“三爷是爱听戏,可也没有听到接连两日不下楼的,先生你去瞧瞧,我们也好安心。”
“刚出来过吗?”他问。
“出来过,要了壶茶。”
那就还好。
谭庆项站定在第一官帘外,定了心神,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这才打了帘子入内。
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手边摆着个茶壶,独自一个在牌桌旁,哗啦啦地洗着牌。他听到有人进来,眼也不抬地说:“出去。”
谭庆项没理会他,把药箱放下。
他拿了听诊器出来:“给我听听,”听诊器压在傅侗文胸前,“吵架这种事,是吵一回伤半月,伤心也伤身。”
傅侗文没出声,从谭庆项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掏了烟盒,又去摸火柴盒。
谭庆项起先不愿给他,看他心情确实不妥,也就妥协了。傅侗文早年在上海的日子里,前半程是整日外出打牌,后半程是闷在屋里,和大多数想要救国的青年志士一样,在迷雾里摸索着前路。思虑过重,用抽烟喝酒来缓解,如今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后来他下决心戒烟戒酒后,雷厉风行,也算有了成效。
后来每每陷入困局,至多拿一根纸烟在手里,揉搓摆弄,沾染一手的味道。今日他无法抵挡再次堕落的渴望,把香烟点着,慢慢地含在唇上,深吸了口。
烟草滋味让他头昏,像轮回半生,又退回到那年岁月里:“庆项,我们都老了。”
七十古来稀,假设他身体健康,有幸能活到七十岁,到今日也即将走到一半。他自知不是长命的人,人生走到这年岁,折算出来,已经算是老人了。
“你看我能活几年?”他又问。
谭庆项不耐烦:“你要天天这样,明年就能入土。我也落个轻松快活。”
“告诉我一句实话,”傅侗文问,“五年?还是三年?”
谭庆项不愿和他讨论这话题,以沉默应对。
傅侗文默了半晌,说:“沈小姐向我提出分手。”
“你答应了?”
他默认。
“为什么?因为和辜幼薇的婚约?”
“我和辜小姐达成协议,她会延迟婚期,寻一个更好的归宿。”
“沈奚知道吗?”
傅侗文摇摇头。
“你和沈奚讲一讲原委,不用闹到分开的地步,”谭庆项拽了椅子,到他面前坐下,“你不要学我,我这人浪荡形骸,遇到的女孩子也都是你情我愿。你对沈奚不同。”
傅侗文不出声,沉默地抽烟。
“我在认真和你谈,谈话是要有来有往,有问有答的。”谭庆项催促他。
他笑一笑,说:“你我都是留过洋的人,你应该最理解我。我们这群人,走路时,势必要让女孩子走在前头,出门也要为女孩子披上衣裳,呵护照顾,礼让女子是本分……谈恋爱,要先问人家愿不愿意,而分手,当然也要听人家的主意,勉强不得。”
“我并不想听这种场面话,”谭庆项反驳,“你对她说实话,我不信她会走。倘若因为你两个吵架,谁都无法低头,我来做和事佬。”
“实话?”傅侗文好似在笑,笑得却是自己
“你和辜小姐已经达成共识,不再结婚的实话。”
他摇头:“这只是对我有利的实话。那么对我不利的实话呢?说是我父亲和大哥让沈家灭门?这个就不要说了吗?难道只挑对我有利的一面,忘记对我不利的一面?那又算什么真的实话?”
这倒问住了谭庆项,他每每见两人要好,就会怕沈奚知道这件事:“……你若告诉她实情呢?她是个讲道理的人,纵然一时想不开,多给她点时间,总会明白的。”
傅侗文自嘲地笑笑,咬着半截香烟,从自己腰后拿出手枪,放到了牌桌上。
这是要做什么?谭庆项愣了一愣。
他两指捏住香烟,从唇上取下:“如果沈奚知道了真相,你以为她只会痛苦不堪、辗转难眠?她是要报仇的人。我不怕她迁怒我,是怕她想报家仇,我却横亘在其中。”
他勉力呼吸着。
胸口发闷,一阵阵刺痛,可还是一口口吸着烟。
“我和她同床共枕数月,不敢同她真做夫妻,是要给她留后路,也是怕她有孩子,逼得我不得不在这时候、在北京结婚。我同她父亲相交颇深,如何能让他的女儿在仇人面前下跪行礼,叫一句父亲,叫一句大伯?可我若迟迟不结婚,以她爱我的心情,会如何想?她会认为我对她虚情假意,日日猜忌,逃不过含恨分离的下场;可若是真相大白,我是让她去杀我父亲,还是让父亲杀了她?亦或是,我帮她杀了我父亲?父子关系不存在公平,我父亲能要我的命,我却不能对他下手。”
谭庆项一开始就是对的,把她送去加利福尼亚是最好的决定,可他没有;在船上,他情动之初,能听谭庆项一句劝,没有那封告饶的信,事情也好收场,他也没有。
下船前,他设想带沈奚去天津结婚,让她和傅家分隔两地,他有生意在,又是民国初建,一片好前景。那时他意气风发,以为民国初立,未来坦途,他手握资本,没什么能难倒他,以为他在英国的检查结果不错,病情并不太严重,好好调养即可,他还有长相厮守、保住秘密的资本。所以他对她说:以后跟着三哥。
下了船,情况急转直下,被锁在那个院子里,他又希望沈奚会留在上海,像过去几次一样,选择抛弃他,沈奚却排除万难寻来了。
那天她眉毛上浮着霜雪,在他面前哭着,紧张地脱掉湿冷的衣服,直到光着脚踩在衣裙上,望着他。傅侗文就知道,他是一定要娶她的,也始终在为此斡旋……
傅侗文把香烟揿灭在烟灰盘里:“这两个月,我身体大不如前。假若我真死了,她、我父亲和大哥都还活着,沈家的事又揭破了,她要如何活命?”
他死后,沈奚留着就是三爷的女眷。到日后分家产时,大哥会为了抢夺产业,刨根挖底,将沈奚的身世全刨出来,寻找赶走她的破绽。那时没有傅侗文在,谁拦得住、压得住?秘密一旦被揭破,不堪设想。
正是沈奚的一席话给了他当头棒喝,也点破了他的迷津。
傅侗文很庆幸,她能抛弃自己。如她所言:能走到这里,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在他沉疴难起之前,在革命失败之前,在他还能瞒住沈家的事情之前,都还不算晚。沈奚此时走,是个没背景的女孩子,威胁不到谁,也没人会在意她,这是最好的时候。
傅侗文不想再谈,他让伙计去天瑞居要了菜,和谭庆项在包厢吃了。
待到掌灯时,来了几位客人。
谭庆项在一旁,不太放心傅侗文的状态。他倒像上了妆唱戏的人,瞧不出真人真感情,好似白日的谈话都不存在。
客散后,他倚在窗边,去听戏台上的四郎探母。眼底全是红的。
帘子关上时,他说了句和戏文无关的话,声哑,人也疲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庆项,人活久了,才会懂这一句。”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逝水东流去(1)
傅侗文让她过年后再走,留个念想。
可从那天起,除了谭庆项时常回来取三爷用的衣裳、用具和书籍,他都不再露面。
他给安排了厢房,沈奚不想去。
她在书房的榻上睡,这里有他往日看的报纸和书,英文的、日文的还有中文的,书桌角落里一个蓝色墨水瓶用到要干了,还没换。沈奚趴在书桌上,盯着那墨水瓶子,了解到他还是个节俭的人。有一夜做到天明,把他书架最底下那一层的《大公报》都翻看完,发现自己寄给他的信,被放在大公报底下,用一根根绳子捆扎好了,标注是“沈奚纽约”。还有一些别人的来信,也都原样捆扎好,标注姓名和身处的城市。她蹲在书架和墙夹在一起的角落里,看那些陌生的名字和来信,旁人的来信总和都不及她一人的。
那时,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远在海外的忠良之后。
“沈小姐,你要坐,也要在身下垫垫。”丫鬟添了取暖的火盆进来。
沈奚带着一本他的读书笔记去塌边,脱衣,钻进了棉被里。
这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往日都见过沈小姐和三爷是如何要好的,如今再看三爷,自从脱困后,广和楼和陕西巷、莳花馆三处为家,再不回这院子。“昔日花好月圆,恩爱两不疑,如今是浓情转淡,朝露夕涸。”有个读过两本书的小厮下了定论。
在年三十这晚,小五爷披星戴月地赶回京,先来探望傅侗文。一进屋,只见到沈奚撑着下巴,呆坐在书桌旁,面前是几碟小菜,见不到过年的气氛。
沈奚执筷,拨了拨菜,面前的人叫了自己一声:“嫂子。”
恍惚抬眼,小五爷肩上还有雪:“下雪了?”她听到自己问。
小五爷局促地问候了两句,不敢深问沈奚,告辞后,在院子里询问丫鬟原委。他问时,沈奚正坐在窗畔,隐约听了会,小五爷是个没经过情事的,但也晓得他三哥是个薄幸人,长吁短叹半晌:“三哥啊,三哥。七情六欲,酒色财气,他还是走不出……”再道不出别的话。
寻常人都是站在窗外听墙根,她却在窗内,听外头的人说话。
沈奚打不起精神,又躺到棉被里。脸挨到枕头上,人迷糊着睡了,可因为心里存着“他会回来”的猜想,睡得极痛苦,在梦里把从小到大梦了一遍,二十几年故梦尽,头疼欲裂,去看落地时钟,滴滴哒哒走了三小时而已。
她喘了口气,披着衣裳坐直。
从没当着下人哭,可大年夜,思乡情重,思君心更重。
书桌边就是她来时带的皮箱子,收整好了,衣裙里夹着封信,放着支票,上头有傅侗文的签字。谭庆项前几日给她的:“侗文知道你不乐意收,你留着应急用,过两年有了自己的积蓄,再给他寄回来。”谭庆项是要劝她留防身钱,她知道这是好意,把支票夹在了书里。
她糊里糊涂地看钟表,又走了十分钟。
快要天亮了。
既然睡不着,索性起床,换了明天要出门的衣裙,最后坐在了他的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了信纸,一字一句地给他留了封信。信到收尾,钢笔收好,再看了会那蓝色墨水瓶子,这几日看多了倒有感情了,于是悄悄用信纸裹起来,放进了箱子。
刚把箱子上了锁,帘子外有人叩了门框:“醒着呢?”
是谭庆项。
傅侗文也回来了?他终究要来送自己的吗?
沈奚匆忙立身:“快进来。”
几日没吃好睡好,人猛起身,眼前晃了白影过去,她扶住书桌,微微喘了口气。
谭庆项进来,皮鞋上和身上也都是雪,看沈奚脸色发红着,走到她面前。从那双水漾的眼里,看到的都是失望。
“只有你一个回来了吗?”她见外头没响动,心直坠下去。
“是。不过我来,是要和你说句不该说的话,带你去个不该去的地方。”
沈奚不懂。
“他这些日子都病着,不想让你知道,于是住在了莳花馆里。但我明白你们两个,不见这一面,留在心里的遗憾太大了,”谭庆项压着声音说,“我带你去莳花馆,用为一位小姐看病的借口去,妇科病,我不方便看,她又不想去医院,你临走前算是帮我私人一个忙,去给她检查一下。”
他接着说:“这借口不高明,可把你带过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谭庆项是过来人,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沈奚背后倚着书桌,喉头一阵阵发紧,坠落到十八层地狱下边的心,又像被一双手打捞起来,扔进了油锅里煎……人难受起来,不光是内里的感受,手脚身体也会不得劲。
谭庆项瞧她脸红得不自然:“你该不是也病了吧?”
她摇头,不会,她身体好的很,要做医生的人怎能不锻炼。读书时,她除了死读书就是跑步,感冒都少见。这短短日子里,从小年夜后到今日,吃不下睡不着,失恋状态里的女孩子是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对方,折磨心肝脾肺,显现在脸上,憔悴了很多。
“你等我十分钟。”她说。
马上要天亮了,从现在算起没多少时间见面。
沈奚当着谭庆项的面,用最快速度将自己梳妆打扮妥当,谭庆项嘱万安悄悄把沈小姐的行李箱带出去,沈奚跟随他出去,对丫鬟说的就是要给三爷的一位女性朋友诊病。沈奚从医这件事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清楚,只是唏嘘,大年夜难得被三爷叫出去,还是为了别的女人。
黎明前,胭脂巷是最静的。
平日里热闹的烟花柳巷在大年夜本就客人少,又是年初一的早晨,黄包车夫也要阖家团圆,不急着出工。此时天色露白,没有车,只有深浅不一的车辙,黄包车的、轿车的……大多都被雪覆盖住了,突显他们这辆轿车压出来的痕迹。
有个丫鬟在垂花门内候着,见人来了,把他们带入厢房。
这个院子,这个厢房她来过,再见人,果然是那个小苏三。小苏三在喝茶,见到他们两个脸上一闪笑容。
谭庆项把沈奚让到身前:“沈小姐。那个是苏磬。”
小苏三是艺名,苏磬是本名。
“见过的,”苏磬问,“你们西医诊病要多久?你留在我这里。让庆项去应对三爷。”
“半小时,检查的话最多了。”她说。
“那就半小时吧,也好叫三爷起来了。”苏磬对谭庆项说。
谭庆项和苏磬温声道谢,在屋内稍驻,说:“我去叫。”
“嗯。”苏磬微笑。
谭庆项这个人,初识是寡言书生,相处久了才能体会他的刻薄和清高。可在此时,他却像个被驯服的男人。沈奚记起傅侗文说的那个让谭庆项铭于心的人,再看苏磬,又想到她对傅二爷也如此柔弱有礼……
“怎么,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过我吗?”
她这里是往来无白丁,每日面对政客要员、才子书生和各路将军,最擅揣测人意。
沈奚坦白:“是有点好奇,想到三爷说过的谭先生过往情感生活。”
苏磬笑一笑,算是承认。
“侗汌,”苏磬停一停,改口说,“我认识三爷、四爷时,要比谭庆项早几年。”
凡有人提到傅侗汌的事,她都会保持沉默,这已经是本能。
苏磬见她不语,自觉无趣地笑着,给自己打圆场:“早年的三爷和四爷在北京城,那可真是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
苏磬未说尽的后半截是: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
一首词念得吞吞吐吐的,不像青楼名妓会做的事,像是闺房里的密谈,谈着彼此的意中人。沈奚从她的词句里,隐约看到点什么,又觉得这首词,过去也听谁说过。
可她和傅侗文分别在即,心神分离,含含糊糊地说:“谭先生是个好人。”干巴巴的,没个修辞,没个例证,硬生生把话转到了谭庆项身上。
苏磬回:“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他了。”
两人再无话说。
半小时后,谭庆项入屋,要带沈奚去东厢房,被苏磬拦住:“让丫鬟带过去吧。你过去,万一三爷留你下来,三人在一个屋里,你还怎么让他们说贴己话?”
谭庆项被问住,苏磬又说:“才刚天亮,还能在我这里睡一会。”
“我自己去吧。”沈奚忙说。
四四方方的院子,哪里是东她认得。谭庆项也是不想打扰他们,没强行跟着她,留在了苏磬的屋里。沈奚离开,丫鬟早就备好了热毛巾,谭庆项草草擦了手和脸,苏磬低头,在那解袄,谭庆项挡她的手:“不睡了。”
沈奚不便多留,去了院子里,略微望了望四周。对面厢房外,有个伙计在朝她招手,她过去了,伙计倒不多话,把帘子打开。
她踟蹰着,被伙计疑惑的目光敲醒,迈入门槛。
墙角有个铜铸的仙鹤,和一个小铜盘、香炉摆在一处,便晓得是诗钟。这里果然来的都是达官贵人,玩的也是古旧老派的东西。
屋里的灯未灭,电灯的光在白昼里如此多余,又苍白。
傅侗文仰靠在太师椅里,只管把一本打开的书,轻轻地往自己鼻梁上拍,萧然意远。
在帘子放下时,他望过来:“原本要留你过年的,没想到忙到这时候,要对你说句抱歉。”
沈奚配合他作假:“也没什么,你一贯很忙,我早习以为常了。”
他笑:“庆项方才和我说你要为苏磬诊病,我才晓得你还懂妇科。”
沈奚答:“在仁济实习时,我会被要求科室轮转,普通的检查都能应付。”
傅侗文一笑,将书倒扣在茶几上,人披着衣裳,下了地,趿拉着拖鞋走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摺好的信纸:“我走后,你再看。”
他接了,搁在窗边:“好,你走了我就看。”
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沐浴过的味道。
他刚刚洗了澡,换过衣裳,衬衫的袖口纽扣还没来得及系好,发梢拭干了,仔细看头发还微湿着。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头发干得快,装也装得逼真。她像能看到,他听说她被带来了,难免要凶谭先生三两句,随即下床,让人准备沐浴,烫衬衫……只为让她闻不到久病的药味,以清隽和干净的面容相对。
“这一走,再见不知是何时,”他说,“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写信,像过去一样。”
她“嗯”了声。
“其实要嘱咐你的话,和在广州时没大分别,”他说,“我不会回信给你,信上也不要留你的住址。外头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过去的事全藏在心里。”
“还有,不要对人说自己的身世,”确实都是在广州的原话,不过又加了两句,“日后不论发生什么,凡和沈家有关的,先要来问问我。你记住,我是你最该信的人。”
这点她从不怀疑。
两人都静着。
沈奚盯着他衬衫最上边的纽扣,看了会,发现他在自己解纽扣。每回都这样,他要亲她都要先做这个,是为了透气,也为活动方便。她默不作声,伸出手去替他解,也因为这个举动,摸到他的皮肤很烫。正烧着还要晨起洗澡……
谭先生和他一定已经为此吵过了。结果显而易见,傅侗文占了上风。
她手指的温度在他颈旁,忽远忽近。
“有酒就好了,送别要有酒才好。”他低声说,双手按在她双臂旁,在一霎失神后,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明明知道这样会让她知道自己在病着,还是没控制住,他人在病着,昏沉着,咬她的力气重了,自己察觉了,喘了口气,将她放开来。
沈奚眼睛通红地望着他,刚要开口。
他又低头,再次亲上她。
他这一生要说是风流快活,只在年少时,青衫薄性少年郎,享着泼天的富贵,读着圣贤的书。后来和侗汌留洋,处处被外国人瞧不起,也还是坚持读了下来。留洋归来,个人前程似锦,家国前路黑暗,他就再没一日做到真正的快活。
他烧得意识低迷,却还在亲着沈奚,直到两手从她的肩挪到她的脸上,摸到她的脸,才发现自己的是手真是烫的可怕,离开她的嘴唇,脸挨着她的脸,半晌低语:“三哥有句话是真的。”
身付山河,心付卿。
沈奚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我知道……”
他在告诉她,她没有错爱他。
她抹掉眼泪,没来得及再擦,嘴唇又被他吻住。这是第三次在吻她。
沈奚只觉得天塌了下来,耳边轰隆巨响,眼前全黑着,身体里的全部血液像奔涌的洪流,东流的逝水,毫不留情地冲刷过她的身体,过去日夜,点滴分秒,都是被洪流卷过的泥沙,水能过去,可沙土全都留在了骨头缝里,永难逝去。
傅侗文舍不得自己,他没有说,可这一吻又一吻,是把他的心事全说尽了。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逝水东流去(2)
沈奚感到他手掌压着自己的脸颊,拇指一左一右,在眼下头,拭去了泪珠。
“过年哭不成样子,也不吉利。”他说。
这样静的屋里,呼吸都是大动静。
沈奚出门匆忙,并没多顾上自己的发辫。傅侗文看着她歪七扭八的辫子,给她解开,蓬松的长发披在肩上,他试图为她重新编起。试了两次,都是徒劳,只好放弃。
“还是不行。”他笑。
傅侗文唤进来万安:“昨日没听见爆竹动静?”沈奚在这儿,万安不好说是因为他睡着,人家莳花馆的伙计怎么有胆量点爆竹?讷讷地回说:“是有的,爷估计是忘了。”
“去拿一些来。”他说。
万安离去。
沈奚心绪起伏着,看见傅侗文去拿呢子的西装外套,傅侗文背对着她,从衣架上摘下外套,在手里抖了抖。
“走吧。”他披了上衣,出了屋。
冬日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几日没下榻,陡地吸入冷气,肺腑清凉,倒让人清醒了。谭庆项一直在西厢房等着他们,见傅侗文出来了,也拨帘走出。万安将一盒未拆开的百子响和一大盒三百响递给傅侗文,喜红包装上是寿星公和梅花鹿,还有个穿着肚兜在作揖的小童。
谭庆项晓得他要给爆竹起火,从怀里摸出火柴盒,递过去他。
“去,给三爷搭把手,万安不熟这个。”苏磬吩咐伙计。
伙计上来,行了礼:“三爷?”
“我自己来。”他说。
披着衣裳就是为了手臂活动方便。
盒子拆了,挑了三百响,伙计殷勤地扫了屋前雪。